炮火中的童年
外公生日过后没几天,艾薇突然接到上级命令要去魏玛报到,那是一座位于汉堡南方大约一百五十里的城市。这次她要去那里见一位女士,这位女士负责那个地区德意志女青团的女孩子们撤离的相关事宜。当然,艾薇此行是去接受下一步的行动命令。
在全家一起度过了这样一个美好的庆生会之后,想到要和艾薇再次道别,让我伤心不已。艾薇在她的日记中对外公的生日是这样评价的——“非常特别的一天”,而她也把我们在砖块工厂旁的这所房子亲切地称为了“家”,即便她并没有在那儿住很长时间,不过因为我们在汉堡的公寓被炸毁了,所以现在这座房子的确成为了我们每个人仅有的家和依靠。
按照指示,艾薇立刻到达了魏玛,而当天又被告知需要再次动身到塔巴兹报到,那是在哥达城附近的一个小村庄,需要再往南走几里路,位于以美景著称的图林几亚地区。村庄里有间照护之家,是专门为那些被送到乡下的孩子们所设立的,它相当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英军为其撤离者而设置的避难所。接到通知的艾薇立即动身,换乘了另一班火车到达塔巴兹,那里有四个需要她照顾的十岁左右的女孩,一位一直在照护之家工作的女士会在那里接应她。
艾薇在她的日记里是这样描述的:
照护之家坐落在一条美丽的街道上,在这里不仅能够远眺森林的美景,还可以看到图林几亚的乡村景致。我负责照料的是一群十岁大的女孩儿,她们年纪都很小,也很贪玩儿,要吸引她们的注意其实很简单。
艾薇在日记里详尽地记录了她在照护之家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尽管外面战乱不止,国家也因为多年的战事而元气大伤,可是孩子永远都只是孩子。艾薇负责照顾的孩子,其实和我还有我在瓦尔特纳区的表亲们一样,都被大人们全力地保护着,所以对于我们来说战争并没有改变什么,日子过得就像往常一样平静。
不久之后,我们迎来了一个特殊的节日——圣尼古拉斯节(十二月六日)。在节日的前一天晚上,孩子们会将自己的鞋子或者拖鞋摆放在卧室的门外,而基督的助手圣尼古拉斯会在这天夜间来看望孩子们,如果她们一直表现得很乖巧,他就会用糖果或巧克力作为奖赏,放在她们的鞋子上;当然,如果她们总是调皮捣蛋,那么就只能得到一根由树枝做成的小扫帚——就是那种一般用来清扫或者拍打地毯用的扫帚,以作警示之用:如果你再不乖些,就一定会被修理一顿。
艾薇还在那天的日记里记下了一段诗歌,大概是送给德意志女青年团中的干部的:
带领着孩子们昂首向前,这是我们的任务,要为这目标努力不懈。
赢得战争的胜利是我们的终极目标,我们要获得永久的和平。
另外,艾薇还在日记里写下了圣诞节的童话剧的排演情况,同时详细描述了圣马丁庆典的场景:所有的女孩儿手里都拿着火炬,站成一列在屋子里慢慢移动。因为我从未参与过这样的仪式,所以这很可能是当地一种古老的传统。
战争还在进行着,而这些节日的庆典依然照常举行,年轻的女孩子们每天仍然做着她们该做的事,喜欢做的事,日子一如既往地平静度过,虽然她们常常也会因为艾薇口中那“该死”的空袭而不得不躲在冰冷的地窖里过夜。
艾薇的日记里抄录了一首关于大城市遭受轰炸的诗歌。因为汉堡受到猛烈空袭,艾薇失去了六个和她一样在德意志女青团工作的朋友。这其中包括一位对艾薇来说很特别的好朋友,她叫玛格达,比艾薇大六岁,也已经结婚了。艾薇没能参加她们大型的葬礼,但是我们的母亲代她去了。艾薇在她的日记本里粘贴了一则关于她们葬礼的新闻剪报,上面还有我母亲的字迹:“这些人是为德国牺牲的。”
有一首名叫《一九四四的科隆》的诗也被艾薇收录在了她的日记本里,这是一首关于德国遭受轰炸的诗,是由奥图·布鲁斯创作的,诗的开头这样写道:
如今,我们离开了我们的房屋
一砖一瓦地碎裂,终成了一片废墟
湮没了父母的骄傲
还有
孩子的幸福
诗歌的内容是写邻居们在碎石瓦砾中努力摸索、寻找自己的财物,最终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过去在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
艾薇还记下了另一首叫做《梦》的诗歌,开头写着:
昨夜,找到了伟大的幸福
梦见我们平安的生活
这首诗描写的是一个幸福快乐的世界:商店里有各式各样的货物,酒吧里也摆满了饮品,街上的行人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当然,这一切都只是个梦,无情的空袭警报把人们从梦中惊醒。
艾薇自己也会写诗,同时也收集她喜爱的诗。因为这首诗上并没有作者的名字,所以我猜想这首诗很可能是艾薇写的。我想应该是这样的,从艾薇日记的字里行间中,我相信她确实梦见过和平的到来。
战争的阴云笼罩着我们所有人的生活。已经是1944年的冬天了,战争仍在继续。尽管在德军的高层领导中,包括希特勒本人在内,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接受这个事实,但是战败已成定局,德军大势已去。我的家人一直以来都不是纳粹的拥护者,但他们都是忠诚的德国公民,而我父亲和两位姨父都还身在战场,所以妈妈和两位阿姨只能祈祷战争可以快些结束,好让我们全家团聚,恢复正常的生活。她们并不是在祈求德国的胜利,她们想要的只是一个和平与安宁的世界,一个可以顺利地将孩子抚养长大的世界,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同盟军的队伍——英国、美国和苏联正在向德国本土一步步地逼近,而这其中苏联的军队无疑是目前为止行进速度最快的一支。我们很怕苏联军队,当然也怕其他国家的军队,我们根本无法预见自己未来的命运,不知会被如何处置。
1944年6月,苏联红军横扫了保加利亚、罗马尼亚、波兰和匈牙利。与此同时,美军发动了诺曼底登陆,经过荷兰和法国从两边形成了一个钳形攻势,成功地将德军围困。
灾难正在向我们袭来,我们被迫迁居波兰。对于小孩子的我们来说,生活依旧是恬适而安逸的,我们的生活并没有因为战争而受到很大的影响,虽然我经常能听到家里的女人在偷偷啜泣。偶尔我们也会听到军机在头顶盘旋的声音,它们轰隆隆地从天空划过,发出低沉而单调的嗡嗡声。每到这个时候我们就会跑出去,伸长脖子望着它们,看它们是不是朝苏联的方向飞。一次我还因为要观察它们拼命向后仰头,而失去重心跌落到了草堆上。事实上我并不在乎这些军机要飞到哪里,但大人们都这样做,所以我也就跟着做了。大人们想尽一切办法保护着我们远离体验战争残酷的现实,他们让我们去跟飞机挥挥手,仿佛这件事真的会因此而变得有趣起来了。
大人们常常围坐在家中的收音机旁边,我知道他们是在持续关注着德国新闻广播所播报的战况。当然,报道通常都是在强调德军的胜利,不过大多数时间,收音机都会被我们转到音乐台。
战败的形势已经日趋明显,大人们显然知道一些正在发生的事情。苏联军队穿过波兰正在向我们的方向前行,而我们当时落脚的地方恰恰就在苏军的行经路线上。即便是这样,大人们也未曾在我们的面前显露出一丝愁容。
1944年的圣诞节被大人安排得一如往常得欢乐。我们还有棵漂亮的圣诞树,上面装点着各式自制的饰品;家人们互相赠送亲手制作的礼物。外公给我们做了架小型的织布机,可以用来编织水壶的隔热垫和针线包;我们还用漂亮的印花缎带制作了一些精美的书签。因为住在乡下,所以食物对我们来说很充足,最幸运的是我们还能用传统的方式庆祝节日。我们享用了一顿丰盛的德国圣诞大餐,因为我们人多,单是鹅就准备了三只。鹅的内脏等杂碎被熬煮成了高汤和肉汁,弗克、汉宁和我则得到了煮熟的鹅心,大人们说吃心补心,吃了会让我们的心脏更加强壮。此外,我们还吃了红色的卷心菜和其他的几道附菜,还有“德国圣诞面包”以及另一种增加了罂粟籽的、口味特别的面包。
可惜艾薇不能和我们在一起,我做了张圣诞卡寄给了远方的她,在上面画了一些蜡烛和其他的装饰,里面写着:“我亲爱的艾薇,祝你有一个美好的圣诞节,你的芭比上。”此时的艾薇在遥远的塔巴兹也没闲着,她正在为德意志女青团的照护之家筹办一个被她称为“1944之战时圣诞”的庆祝活动。艾薇将我的卡片贴在了她的日记本里,在下面写着:“小不点的来信。”
艾薇在日记里记下了新年前几天的欢乐时光,同时也掺杂了她对时局的深切担忧。她带着班上的小女孩们去溜冰,读雪后和人鱼公主的故事给她们听,这些是她在日记中记下的快乐的事。而她最忧心的是我们的未来,她在日记里写着:
新年中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快些和家人团聚。希望今后的生活会比前些年好。让我们共同祈祷。
盼望已久的和平终于到来,我们在汉堡相聚。
她也写下了自己的梦想和希望:
我想要结婚,有一位疼爱我的丈夫和可爱的宝宝,有一间小房子和一个栽满鲜花的花园。我会做一个好太太,让我的丈夫感到自己是特别的、被需要的。世界上还有什么会比这个更美好呢?我等不及要让它快点发生,但是谁也不知道在这样艰苦的时局下会发生什么事。
和许多同龄人一样,她也拥有一个十九岁女孩的梦想,她甚至还画了一幅宝宝躺在摇篮里的画,并在她的日记里写下她最喜爱的摇篮曲,她曾唱过好多次这首曲子给我听: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小宝贝
星星高高地挂上了天空
月亮也慢慢爬上来了
我给你的摇篮轻轻地摇
睡吧,我亲爱的小宝贝
睡吧
在1945年1月20日这天,邮局送来了一封母亲写给艾薇的信,因为战乱,邮局的服务时间也已经变得不定时了。母亲在信中告诉了艾薇我们的处境,让她立刻来瓦尔特纳区接我离开。
母亲在信中告诉艾薇,华沙已经被苏联的军队在一月十七日攻占了,苏军正在向我们步步逼近。母亲希望我能待在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至少可以远离苏联军队的袭击,她觉得如果我和艾薇能一起待在塔巴兹可能会安全一些。
艾薇在日记里写道:
妈妈说苏联军队的大规模袭击已经非常猛烈了,他们现在待的地方的危险性正与日俱增,她希望我来接走娃娃。接到信时我还穿着滑雪衣,可是来不及换就立刻动身了。大约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我到达了莱比锡,但那时已经没有去德列斯登的火车了。隔天早上我才开始继续前行,终于到了在柏林附近的艾尔丝姑姑家。地上到处都是车子向西驶去的轨迹,我在路上遇到了一位可怜的女人,她的一对双胞胎孩子因为饥饿而刚刚死去,这令她哀伤不已,我为她感到伤心和遗憾。低空盘旋的军机猛烈地轰炸着地面,还有地雷在我周围频频爆炸,幸运的是我并没有受伤。但我却没有办法成功到达罗威治(位于瓦尔特纳区的一个城镇,艾薇本来可以在这里换乘火车到达普尼兹),所以我不得不回头。袭击的猛烈程度实在是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太累了,无法再走下去,最后只好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待了一晚。
回到塔巴兹让艾薇前后花费了七天的时间,对她而言,那是一段悲凄却又徒劳的旅程。
艾薇为我冒了这么大的险,现在回想起来我的心都要碎了。不过艾薇的这次冒险却有一份令人振奋的收获,在她与艾尔丝姑姑,也就是我父亲的姐姐会面时,得到了三件极为珍贵的物品,现在都由我保管着。在我们的汉堡公寓遭受空袭时,我们所拥有的每一件关于露西的东西都一起被炸毁了,不过艾尔丝姑姑还保留着我妈妈所寄出的手写讣闻,连同着母亲告知姑姑有关露西死讯的那封信,此外,还有一张露西亲手写的卡片,内容真的是再平常不过了,可是读来却让人不觉鼻酸:露西向大家问好,保证将会很快来访,同时问候艾尔丝姑姑的丈夫和小孩——葛云特、翰思、荷思特和小露西。这封信的收信人是艾尔丝姑姑和小露西,结尾处写着:“千万个亲吻和祝福,露西上。”能再次看到她的笔迹并且有机会保存着曾经她所碰触过的东西,对于我们来说意义重大,而且弥足珍贵。
艾薇在她的日记里这样写道:
我一看到这些信,眼泪就不禁落下。但也许对露西来说,离开我们是最好的选择,因为这样她就不用经历这场夺去了我们一切的可怕战争,不用经历那些我们遭受的苦痛。我一直不停地问自己,我们到底做了什么,要受到这样的对待,经历这样的苦难?但是我们却无力改变,只能苦苦支撑,好好活下去。
艾薇还在回塔巴兹的路上时,我母亲、两位阿姨以及外公外婆就已经预料到艾薇没有办法到这儿来接我了,瓦尔特纳区不可避免地正在变成一个危险的地区。恬静舒适的生活终于到了崩解的边缘:我们只能从苏联军队所行经的路线逃生。
转眼间,这场战争已不仅仅是盘踞在大人心头那个诡谲莫测的东西了,此刻,它变成了赤裸裸的现实出现在我的面前。这将是我在这场战争中首次展开的大冒险,再也没有什么能够保护我们免于战争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真的变成了战火中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