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编 他们,她们:大离乱时代的浮沉 第十二章 胜利了
亲历者
尹慧珉——时为重庆中央大学学生
阎继哲——时为东北抗联第三路军特派员
刘 勋——时为中国伞兵纵队中队排长
金逸群——时为中美混合空军联队B-25轰炸机飞行员
王 亮——时为山东军区野战军第七师二十团五连指导员
李耐因——时为渤海军区津浦大队直属分队分队长
贾 克——时为延安留守兵团司令部军事教育科长
蒋润苑——时为五十三军军部作战参谋
康国雄——时为重庆巴蜀中学学生
陆开利——时为上海三育小学学生
饶如平——时为第一百军六十三师一八八团迫击炮连连长
李祥麟——时为炮三团一营二连连长
杨永彬——时为七十四军上尉连长
张访朋——时为七十八军战车防御枪队一中队中队长
王 建——时为中国驻印军直属汽车兵团第一团上士班长
俞慕贞——时为第十五兵站医院政治指导员
王为一——时为中国电影制片厂电影编导
田 申——时为中国驻印军新编第一军军部作战参谋
编导手记
这一节里有个故事没有展开来说,有个老人讲到,胜利的消息传来,上海胡同里有些个日本人家在那里哭。
这个老人当年还是孩子,战争爆发前,他的父亲与一个日本人是同事,两家关系不错,日本人还受过他们的帮助。
后来战争爆发,一家人主动减少与日本家庭的来往。
后来一个偶然事件,日本人打了男孩的爸爸一个嘴巴。那位日本夫人一定坚持让丈夫来道歉。
后来战争结束,日本人变得很惨,想要回家可是没钱。中国家庭再次援助了他们。
孩子当年搞不懂这么多事情,因为事实总比想象中复杂微妙。
这就是历史。
这就是口述历史。
他把8月15日当成了自己的生日
1945年初,中国的抗战即将进入最后时刻,然而在黎明到来之前,人们却不知道黑夜还要等待多久才能够结束。
1943年7月,由于叛徒告密,抗联战士阎继哲被日本人抓进了哈尔滨的监狱。和阎继哲一同被关进这个监狱的,还有5个共产党员。当我们问起他当时的心理感受时,他说:“当时没咋想,你想啥也没用,就是等着。”
日本人让阎继哲交出藏匿的手枪,写一份自首书。然而,经过严刑拷问之后,敌人既没得到枪,也没看到一个字。1945年3月30日,在被关押近两年后,阎继哲被法院判处了绞刑。
1945年8月14日是行刑的日子。阎继哲回忆说:“那天下午2点半,大概2点半还要多一点,就听见日本人带着刀进来了,当时的耳朵可特别好使,有一点小动静就听到了。”最先牺牲的是隔壁监牢里的战友孙国栋,他曾和阎继哲并肩战斗过。“老阎,我先走了!”这是战友留给阎继哲的最后一句话。在被押赴刑场的时候,阎继哲听到他一直在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喊了没多久,孙国栋就被绞死在了刑场上。
执行死刑的时间是每天14点30分至16点30分,那天行刑的刽子手多喝了点酒,晚去了一小时。战友牺牲后,阎继哲的死刑被推迟到第二天。于是,阎继哲被押回牢房,心情复杂地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他并不知道,就在这一天晚上的8点30分,远在日本的天皇裕仁起草了向日本国民公布的诏书,接受无条件投降。
早在1945年8月6日,美国向日本广岛投放原子弹;9日,美军在长崎投下第二颗原子弹,同日,前苏联对日宣战。1945年8月15日正午,日本天皇裕仁的终战诏书向全国播放,标志着日本正式无条件投降,也标志着第二次世界大战彻底结束。这一天原本是阎继哲准备赴死的日子,可是命运的改变猝不及防。
阎继哲老人今年已经98岁了,从1945年开始,他就把8月15日当成了自己的生日,纪念自己在这一天获得新生。他回忆说:“行刑的第二天就是8月15日,这天12点挂出青天白日旗,日本投降了,监狱里的人全部都放了。”
1945年8月,在胜利之夜里写诗
在8月15日这一天获得新生的人,远远不止阎继哲一个。这一天,在湖南衡阳,刘勋所在的部队陷入了日军一个师团的重重包围中。这是一年前刚刚成立的中国第一支伞兵部队,他们很少出手,可是武器先进,威力极大,敌人对这支部队又恨又怕。
两个月前,刘勋和他150余名战友,空降到湖南衡阳的洪罗庙,目的是捣毁敌人后方,阻挡日军进攻贵阳。不久,刘勋和战友们截击了敌人的3辆卡车,伏击战打得干脆利落。
刘勋老人回忆说:“这里两边都是山,敌人的卡车必定要从这里经过,我们的分队就埋伏在山的南边,他们来了以后,进入我们的埋伏圈。我们先打驾驶室,结果把3辆卡车全部消灭了。”
就这样,中国伞兵队以洪罗庙为营地,神出鬼没地不断偷袭敌人。到了8月15日那天,日军派了一个师团的兵力包围了中国伞兵队。当时,周围的老百姓偷偷给刘勋的部队通风报信,告诉他们敌人在哪里增加部队了。
刘勋说:“老百姓比我们灵,像那个维持会的会长,阴一面阳一面,表面上听日本人指挥,实际上他给我们通风报信。”
大敌当前,撤退已不可能,刘勋和战友们做好了拼命的准备。
回想起这一场战斗,刘勋老人说:“这一次打仗,我们没抱着活着回来的希望,都抱着必死的决心上战场,当时都是这样。敌人实在要来的话,我们就只有跟他干到底,跟他拼了。”
就在同一天早晨,天刚蒙蒙亮,中美混合空军轰炸机飞行员金逸群穿上保险伞,准备从武汉的机场出发。他们的任务是炸毁日军盘踞的黄河大桥,炸桥的任务已经执行了不止一次,之前已经有很多人为此壮烈牺牲了。金逸群说:“桥两边都有机关枪,空中不好炸,要低空去炸,顺着水面,像滑冰一样。”
8月15日那一天,上面下了死命令,桥必须彻底炸毁。这是一场硬碰硬的战斗,金逸群已经做好了牺牲的思想准备。就在生死攸关的时刻,超短波传来日军无条件投降、要求飞行员安全返航的消息。返航途中,金逸群的心情已截然不同,他忍不住大叫:“啊!回家了!回去了!”
就在同一天,远在湖南衡阳的中国伞兵队正被日军重重包围,刘勋和战友们准备决一死战。令伞兵队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日军大部队离他们还有几十里的时候,日本人停止了前进,他们得救了。当天晚上伞兵刘勋和战友们通过电台得知了日本投降的消息。终于胜利了,他们欣喜若狂。有的人连觉都不睡,高兴得通宵喝酒,以庆祝抗战胜利和自己得救。
新中国成立前,刘勋随所在的伞兵三团起义,成为解放军伞兵的一员。如今,85岁的刘勋正安享离休生活。65年前那个历史性的夜晚,刻进了太多中国人的记忆。
1945年8月15日晚上,正赶去奔袭敌人的八路军教导员王亮,在路过的村边发现了墙上醒目的标语:哈哈,日本鬼子投降了!这时的王亮正准备去打仗,来不及思索这条标语,就带领部队赶去快速袭击敌人。那天的仗打得非常漂亮,王亮的部队抓来了一二十个俘虏,缴获了一匹很漂亮的大白马。打完了仗,王亮继续琢磨这标语的真假,是谁写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胜利的消息很快得到确认,王亮和战友们深信不疑,其实所有的中国人都深信,这一天必将来临。王亮说:“高兴得没办法,八年抗战死了那么多人,损失那么大,群众真是筋疲力尽。高兴,吃顿水饺庆祝。”
1945年8月,八路军战士李耐因兴奋得睡不着,他要写诗。“写的时候处于一种很高昂的情绪中,这种兴奋的情绪,随着笔流下来,就像血液,所有的血液流到钢笔上,由钢笔流到纸上。”这首长诗,叫做《山谷大队的覆灭》:
麦田里乱丢下军刀大氅,
一个下士吓得头昏胆裂,
枣林里撞了个马翻人仰,
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举着双手苦苦哀求投降。
……
新中国成立后,文笔不错的李耐因,成了新华社知名记者和编辑。1945年8月深夜,在灯下写诗的心境,让他终生难忘。
日本人:“30年后再见”
中国人应该庆祝,因为我们终于胜利了!这场反抗侵略的战争,持续了8年。从1937年至1945年,中国军队共进行了重要战役200余次,大小战斗近20万次,总计歼灭日军150余万人,伪军118万人。
贾克当时是延安留守兵团司令部军事教育科长,他回忆说:“8月15日的晚上,整个延安沸腾了,好多东西都往天上乱扔,人们兴奋地乱跳、狂叫。八年抗战,到底把日本帝国主义给打败了,好不容易呀。”在康国雄的少年记忆中,胜利的那天,满街都是人,他们拼命地叫:“中国的军队!顶好的军队!同盟国万岁……”
53军军部作战参谋蒋润苑对美国兵记忆尤深。他说:“美国兵掏出枪来,当当,喊什么呢,Japanese broken。Broken就是破碎了、完蛋了的意思,他们说日本完蛋了。这还不过瘾呢,他们把啤酒瓶子往天上一扔,掉在地下,啪,碎了,接着喊,Japanesebroken……”
中国人心里高兴,日本军人心情复杂。陆开利当时还是小学生,他家所在的那条街上住着许多日本人,他回忆说:“所有的日本人都在家里听日本天皇的宣读,一边听一边哭,我们高兴得不得了。”
1945年8月,一八八团迫击炮连排长饶平如,看到自己的战友被派去向日本军人递交受降信件。战友送信回来以后说:“也听不懂日本人讲什么,只看见日本军官呱啦呱啦地发脾气,哇哇哇地乱叫,有的用军刀在桌子上东敲西敲,还当场看见一个日本军官切腹自杀。”
1945年8月,较量不仅仅发生在战场上。李祥麟当时是炮三团一营二连连长,日本投降以后,他的部队去接收日本人的火炮,却看到日本人向火炮敬礼。李祥麟问他们为什么向火炮敬礼?他们说:“我们火炮大大的有功。我们从南京打到武汉,这个炮出了不少力。”李祥麟气得受不了,大声呵斥日本人:“你混蛋!这个火炮屠杀我们中国多少老百姓,多大的罪呀,什么有功啊!你们失败了!你们投降了!”日本人回答说:“我们没有打败,没有投降,我们是听天皇的命令。”李祥麟说:“你们天皇就那么傻,没有失败就投降了吗?你们好好反省一下,侵略战争没有好结果,你们是自食其果。你们屠杀了多少中国老百姓?这是个罪行,你还不知道吗?”最后,日本人回答说:“30年以后我们再见面。”
1945年8月,受降仪式结束后,投降的日本军人被遣送回国。时任七十四军上尉连长的杨永彬,至今还记得日本人回去时每人脖子上都挂一个小箱子,他心里还纳闷,不知道箱子里装的什么玩意儿,后来才知道装的都是日本阵亡者的骨灰。杨永彬说:“骨灰是什么玩意儿,骨灰怎么来的,我们也不知道,我们死了就埋了嘛,谁去烧啊。”日本军人带着同伴的骨灰,回到故乡,可是数不清的中国军人,他们没有骨灰、没有坟墓,甚至没有留下姓名,他们的忠骨被永远埋藏在故乡的青山之下。
1945年8月,“眼泪已属于过去的时光”
1945年8月15日,八年抗战终于胜利,兴奋过后,对于和平生活,人们有了更加真切的盼望。胜利的当天晚上,五十在军军部作战参谋蒋润苑在车站,想起了杜甫的一首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做伴好还乡。
……
“行了,这回该我回老家了,黄棉袄我不穿了,管我有功也好、没功也好,我出力也好、没出力也好,这八年我熬下来了!”这是蒋润苑当时真正的想法。
经历过8年艰苦卓绝的生活,幸存的士兵们想要回家。当时流传着这么一句话: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日本投降以后,军队里有一股思潮,不光是战士,有一些军官干部也向往着过这种小康的日子。李耐因说:“那些老战士都30来岁了,都是些农民,他们想回家娶媳妇、抱孩子。”
七十八军战车防御枪队一中队中队长张访朋在胜利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乡,在他眼里故乡的一切都那么恬静安详。他看着满山的青草,感觉家乡的一切都在笑容满面地欢迎他,于是他写下了一首诗,题目就叫做《到家》:
将进家园步似飞,八年抗战凯旋归。
鸡鸣狗吠都迎客,绿水青山尽展眉。
母亲和妻子像往常一样,倚着大门朝来路张望,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和丈夫就要归来。久别重逢的激动和喜悦,像一幅画,永远烙印在张访朋心里。
抗战胜利后,18岁的远征军王建从印度回国,退伍考取了山东大学。在青岛等待开学的时候,他在大街上意外遇见了失散多年的母亲,那时母亲正念叨着儿子的小名。王建的小名叫金铸,因为出生时算命先生说他命里缺金,所以起了个小名叫金铸,意思就是金子铸的。在大街上,王建听到自己的母亲在说:“金铸好几年没有消息了,这不胜利了吗?他上哪儿去了?”就这么巧,一对久别的母子在街上重逢,那种惊喜无法用语言表述。
见到母亲的王建脱口喊出“娘娘”。母子双方很快证实了眼前的人就是自己的至亲。王建说:“毕竟离开好几年,那时真是百感交集啊,终于回到祖国又见到母亲。当初我上飞机、离开祖国家乡的时候,我就念‘别了祖国!别了妈妈’,心里想终有一天我们还能再见。结果真见面了,而且就在胜利后不久。”
1945年8月,俞慕贞从安徽的部队医院,回到了家乡。因为家里都是种田的,所以她用部队发放的胜利奖金,买了两头牛带回家。除了两头牛,她还给妈妈带回了一个人,小伙子在战斗中,失去了一只手臂,他的勇敢获得了姑娘的爱情。
虽然家里父母不同意,但两个青年人还是在战后如愿地结合了,一起生活到今天。俞慕贞说:“他残废了一只手,家里不开店,又没有地,所以我妈妈说不行,她怕我们以后的日子不好过。我说,我靠自己,他也靠自己,我们不靠祖宗留给我们的东西。”
1945年8月,终于胜利了,对于未来的生活,人们开始有了新的设想。
1945年8月,有人想要回家团圆,有人想要继续工作。抗战胜利之后,中国电影制片厂的电影编导王为一恢复了老本行,继续从事电影事业。那时,许多人和王为一一样,都回到了老本行继续努力。
1945年8月,除了继续工作,还有人想去读书。田申当时是中国驻印军新编第一军军部作战参谋,他一直想念书,只是因为抗战没有念成。抗战胜利以后,他心想,这下天下太平了,他可以重操学业,去念书了。
1945年8月,虽然和平的日子还未真正到来,可是漫长的黑夜总算过去,对于未来,人们心存寄望。
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重庆中央大学的尹慧珉经常和同学们一起朗诵诗,那是在离乱年月的片刻安宁。而今,安宁的日子彻底来到了。尹慧珉再次朗诵起她喜欢的那首诗——《我愿意,我们能够》:
我愿意,我们能够,住在靠近的地方,
最多隔开一条河,随时都能隔江相望。
我们的欢乐和苦恼都是一样,
在一起就好,一起欢乐,一起分担忧伤,
什么事都好有个商量,不会作假的人住在一起,
就不用结结巴巴地说谎,
为什么相爱的人倒要分开,分开得那样匆忙?
哎,昨夜里我梦见,受苦的人喘过气来,
不再受到压迫,眼泪已经属于过去的时光,
我们约好了一个日子,
坐火车的坐火车,坐船的坐船,
公路上的汽车摇摇晃晃,
说是我们来到了一个地方。
我愿意,我们能够,住在靠近的地方,
让我们私下取个名字,来称呼这条可爱的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