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编 他们,她们:大离乱时代的浮沉 第三章 永远的微笑
亲历者
苏 毅——时为延安抗大文工团音乐队小组长
李基中——时为第十四军八十三师二七二团三营八连连长
张定华——时为西南联合大学学生
徐守源——时为云南大学学生
编导手记
很多东西没有在故事里说得太清楚,比如延安那段,实际上女主角苏毅是组织派她帮助兼监视小牛,因为小牛是大学生,思想自由,算是落后分子。这个背景是延安整风,在节目里没有时间也没有可能细讲。小伙子因爱情失意而死,死得并不光荣,但是至情至性。
每个人都有爱的权利,不管对方爱不爱自己。
比如琼轩那段,因为战争,李基中与恋人斩断情丝。琼轩后来嫁给了别人,但她跳河自尽应该是“文革”期间的事情。因为她的父亲是地主,她的丈夫可能也不是贫民,在那个时代她的境遇那是可想而知的。最终只有投河。那是老人坚持要讲述的故事,那是他的初恋,铭心刻骨。初恋大多没有圆满结局,那些记忆被禁锢在时间深处。每一次挖掘出来,无论是幸福还是疼痛,都鲜活如初。
感情可以有很多次,初恋注定只有一次,所以你忘不了。
还有曹二哥夫妇,一生从事党的情报工作。他们在60年代突然失踪,后来才知道被江青投进了秦城监狱。他们被关了22年,放出来的时候,曹二嫂已经不会说话。两位老人没有儿女,最终都死在医院。
我把这个故事放在最后,因为太沉重。人的一生有几个22年?他们的爱情连同那些不能说的秘密被世人遗忘,被时间掩埋。
我不知道有没有永远的微笑?
所以我一度把这个故事的名字改成了“他们微笑的样子”。
不管在怎么样的时代里,爱情的名字只有一个。
爱情里有美好,有思念,有忠贞不渝,也有罪恶,伤害和欺骗。
这其实跟时代无关,它关乎人性。
在这个“非诚勿扰”的年代里,爱情的名字并没变过。
只是,少了些不顾一切的坚韧,少了些万水千山的牵挂,少了些生死未卜的期许。
少了些生死与共的传奇,少了些回肠荡气的悲欢。
更平淡,更实际,更急躁,更脆弱。
这可能是另一种悲剧。
我们没资格指责什么。
只是羡慕他们活在那样的时代,生死契阔,携手便是一生的誓约。
小牛
1940年前后,苏毅正在延安抗大的文工团当音乐队小组长。戏剧队里有个大学生叫小牛,东北人,瞎了一只眼睛,但是非常聪明,小牛是他的外号。
小牛很喜欢音乐队里这个爽朗大方的姑娘。他跟姑娘说:“咱们俩做朋友,就不是一般的朋友。你在政治上帮助我,我在文化上帮助你。”小牛希望以这样的方式,能跟姑娘多说些话。
大学生小牛思想自由,个性率真,与大家有些格格不入,组织上让姑娘多帮助他。单纯的姑娘一心要完成任务,她没留意小伙子爱慕的眼神。
行军休息的时候,小伙子经常会买个红枣或者买个桃,专门给她吃。 虽然碍于周围人的目光,姑娘觉得很难堪,但她心里知道,小伙子总是惦记着她。
爱情让孤独的青年重新有了精气神,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那么高兴,那么积极,烟也戒了,工作效率也高了。
时间长了,青年男女的频繁接触引起了风言风语,姑娘在日记里写下了自己的检讨:“群众对我有这个意见,我今后得注意点。”从那以后,每次看到小伙子从远处走过来,她就赶快躲开了,尽量减少跟他的接触。
小伙子无意中看到姑娘的日记,觉得美好的希望破灭了,情绪又变得很糟。不知情的姑娘上前询问,小伙子有些愤怒地说:“我满腔热情换来一盆冷水,种豆种到石头上去了。我看了你的日记,你说对我注意,注意啥?我也不是特务,有啥好注意的?”
小伙子有些无奈,有些愤愤。但是,这并没有阻止小伙子对姑娘的痴情。
1941年,敌人对晋察冀边区实行秋季扫荡,文工团准备向冀中撤离,路上姑娘生了病,痴情的小伙子无微不至地照顾姑娘。
仗打起来的时候,马都没有了,小伙子就扶着姑娘跑,跑到半路上,姑娘的鞋子掉了,他非要回去找。小伙子是瞎了一只眼睛的,姑娘为他考虑就说不要找了,自己还有双新鞋。那时,姑娘已经深切地感受到小伙子是诚心诚意地对她好。
姑娘藏在老乡家养病,小伙子随队伍上了前线。在战场上因为思念或者是因为绝望的煎熬,他忽然失神了。后边的人看他一直发愣,才发现,他的膝盖骨被打伤了,满地是血。小伙子被人扶着到了老乡家里。
老乡家缺医少药,小伙子没少受罪。每一次换药就用盐水来洗伤口,小伙子疼得哇哇叫,腿也肿了,还生了蛆。
姑娘的病好转以后,就去看望小牛。十来天没见,小伙子人瘦了一大半,非常憔悴。但,一看到姑娘,他立马来了精神。
姑娘跟他说:“过去的事儿就一笔勾销,你不要再想那个事儿了,咱们今后还是好朋友。”小伙子满心欢喜,给姑娘些钱,让她去买了两个油饼,一人一个。
马上就集合了,姑娘嘱咐小伙子好好养伤,并约定等小伙子伤养好了,再来接他。
谁都没想到,吃完那个油饼,竟然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了。因为伤口感染,小伙子牺牲于1941年。
许多年过去,最后一次见面时,他温和而又凄凉的微笑,越来越意味深长,那是姑娘心底的一个伤口,随时光慢慢淡去,可是并不会消失。
姑娘没有他的照片,但她不会忘记他的名字。
他叫岳阳,岳飞的岳,阳光的阳。
琼轩
失去琼轩很多年了,可是在那些漫长的梦里,李基中老人总是被带回年少时光,那时他才十一二岁,他唯一的朋友是那个叫虞琼轩的小姑娘。小姑娘比他小,是父亲老友的女儿。
“两个小孩子在一起,经常在山上采野果子吃。”李基中说,“记得那片山坡上开了很多花儿,野百合特别多,童话般美好安详。”
青梅竹马的爱恋,从那个时候起,已在少年心底萌发。
再见琼轩已经是几年之后,他们都是中学生了。过去熟悉的那个女孩子,现在变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俨然长沙姑娘的打扮:刘海发,眼睛大大的,脸颊红红的。李基中当时心里又惊又喜。
他禁不住想要跟她亲近,上学路上摇晃的公车,少女温热的发梢,少年惴惴的心。李基中说:“见到她以后,就离不开了,觉得她就是世界上最美的了。”虽然如此,但一起坐公车的时候,他尽量保持不靠近琼轩,表示自己是个正直的人,没有什么歪门邪道的想法,想以此受到姑娘的尊敬。他当时甚至想,过轮渡的时候,如果轮渡翻了的话,他肯定能够把她救起来。
炽热的喜爱和英雄救美的豪情并没有让他有足够的勇气向姑娘表白。一方面,那时候家里已经给他定了亲;另一方面,他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琼轩不可能喜欢自己。
他只能默默地喜欢琼轩,因为自从见到琼轩,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
少年始终守口如瓶。
参军的消息传来,他终于鼓足勇气,不再躲闪,他要把自己几年来对她的思念一股脑地说出来。因为,这一别,可能是永别了。
不凑巧的是,当时琼轩中学毕业会考,不会客,所以他们最终也没能见上一面。
深夜,在死寂的战场上,青年写下每一次与姑娘相聚的心情,他把日记寄给了姐姐。在给姐姐的信中,他说:“我这一辈子,没有恋爱过。她看到我的日记的话,一定要掉眼泪的。”
姐姐故意把弟弟的信和日记放在桌上给琼轩看到。
村外一所破落的小庙,掩息着一个英武的少年,敌人熊熊的毒烟,没有降杀他前进的勇气。没有人声、鸟声,一切都进入了睡梦,他不禁想起前尘前梦。
——摘自 李基中日记
不久他收到了姑娘的来信,一共是四首古诗,李基中老人到现在都能够清楚地背诵出来。其中的一首是这样的:
天涯相隔两迢迢,欲寄愁心塞雁遥。
忽见鸳鸯情得得,教侬心乱更魂销。
兜兜转转,原来日夜思念的人也正思念着自己,巨大的幸福感将青年击中。
浪漫的爱在战火涂炭中注定无法栖身,不久后,小伙子决定秘密投奔八路军。前路茫茫,生死未卜,他要忍痛斩断情丝。
为了抗日,为了找寻出路,为了救中国,他要抛弃一切,包括自己最心爱的姑娘。
他最后给姑娘写了一封信,然后把信、照片以及姑娘之前寄给他的全部信件,用挂号信回寄给了姑娘。他说:“我像一匹没有缰的野马一样,我到底走到哪里现在说不清。”
后来他零星得到琼轩的下落,听说她嫁了人,过得并不幸福,最后投河自尽。
许多年了,在每一个长梦里,琼轩总是十一二岁的模样,天真烂漫没有悲伤,她身后是灿烂的花海,她微笑的样子一如当年。
基中兄:
世道艰难,人情冷暖。
年来思前想后,唯有独自清净,了此一生而已。
君之思惠,当铭之肺腑,待酬报于来世可也。
——摘自 琼轩的最后一封信
未央歌
话剧情缘,生死之爱
1938年,云南大学学生徐守源常跟同学们去看话剧。那时候昆明的文化生活非常单调,难得有话剧上演,所以一有话剧,徐守源和同学们就赶快买票去看。
那一次,他们看的是《祖国》。《祖国》是一出外国剧,被西南联合大学话剧团改编成宣扬抗日的戏。
卢沟桥事变以后,日本全面侵华,为中华民族教育精华免遭毁灭,华北及沿海许多大城市的高校纷纷内迁。抗战八年间,迁入云南的高校很多,其中由北大、清华和南开大学组成的西南联大最出名。
张定华就是当时西南联合大学的学生,她在《祖国》中扮演女仆。虽然女仆一共就几句台词,可是台下的小伙子徐守源却看得目不转睛。
徐守源说:“后来她又演了一些话剧,差不多我都看了,但是我始终不认识她,只知道她叫张定华。”
徐守源的朋友高小文正好在联大话剧团,他说要带自己的女朋友给大家认识一下,结果他就带来了张定华。这次的见面,让徐守源怅然若失。他只能默默关注着心上人。徐守源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当时他们一起出去玩儿的时候,定华都是穿半高跟鞋、旗袍,还擦着口红,俨然大小姐的模样。
但他并不知道,姑娘对他印象不错。
张定华回忆说:“我觉得这人怎么那么见多识广,对于抗日战争,对于山川地理,反正什么都知道,特别会讲。”
从1938年9月起,日本的飞机多次轰炸昆明,西南联大成为重点目标,附近的街区都遭到了轰炸。张定华与女伴姚建华租住在学校附近,当时徐守源几乎每天都惦记着姑娘的安危。
有一次,飞机轰炸,一颗炸弹从房子的正中掉下来,整个房子变成了一个大坑。不过,幸好那天姑娘去了同学家,躲过一场灾祸。房子没了,张定华和室友只好搬家,小伙子忍不住心中的关切,赶去新居探望她们。
那天,定华不在家,同屋的姑娘认出了徐守源,忍不住问他:“你觉得定华怎么样?”他说:“我觉得很好啊!不过她是高小文的女朋友!”同屋的姑娘告诉他,定华对高小文一点意思都没有。
顾虑消除了,徐守源开始大胆追求。发现了徐守源的追求,定华并没有拒绝,只是对自己的身世,定华很少谈起。对此,徐守源并没有留意。徐守源带定华去见了自己的父亲,充满着大家闺秀气质的定华,自然让守源的父亲非常满意。
从那以后,他们就定期见面,每个星期五下午,守源都去约定华出来看电影、吃晚饭。
一切似乎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转眼到了1941年,突变来得毫无征兆。
一个星期五,他们约好了看电影,但守源到定华的宿舍时,传达室大妈跟他说,张小姐不见了。
昆明并非世外桃源,各方势力明争暗斗,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小伙子心急如焚,他在昆明城里到处寻找。
没有了姑娘的昆明城硕大而空旷,徐守源觉着像做了一场梦,他心急如焚。
不久他收到了姑娘的一封信:
我现在离开昆明了,但是我对昆明的这个地方,在这个地方的人,是很有感情的。但是我现在去哪里我不能告诉你,以后再见吧!
看完信小伙子安心了许多,这至少证明姑娘还活着,他决定等待。
1941年秋天,徐守源遇见了姑娘的一个同学,得知定华现在人在香港。小伙子当天晚上就写了封信给定华,说自己一个星期之内赶到香港。
1941年10月,小伙子飞赴香港见到了心上人,重逢的瞬间波澜不惊,他甚至没有问起她为何不告而别。
徐守源说:“我也没有问她,大家见了面了就好了,也没有追问她为什么突然失踪。”
姑娘说她如今在一家进步刊物工作,住在表哥表嫂家里。见了表哥表嫂,姑娘让小伙子叫他们曹二哥、曹二嫂。
曹二哥对这个妹妹很关心,他对小伙子进行了一个国际知识的测验,并问他对当时国际形势的看法。通过了这个考验,二哥同意了他和定华的交往。
重逢的喜悦还来不及回味,枪炮声已经传来。
1941年12月8日凌晨,日本空军袭击了九龙的启德机场,英军开始向香港岛撤退。此时徐守源和几个朋友租住在跑马地,他每天冒着生命危险去中环看望张定华。为了更好地照顾张定华,守源让定华搬到自己那边去。张定华说这事儿自己决定不了,必须征求曹二哥的意见,她说:“如果曹二哥同意,那我就收拾好东西,明天就跟你们走。”曹二哥说:“你要是愿意跟他在一起,你就搬到他那边去。”
姑娘不再犹豫,跟着小伙子走了。
没想到,几天后的凌晨,日本军队在香港铜锣湾登陆,铜锣湾距离跑马地不到十公里。跑马地也变得不再安全。
小伙子领着姑娘跟几个朋友一起趁夜色再次往中环迁移。
跑马地走到中环,大概有七八里路,沿途尽是死尸。徐守源让定华闭着眼睛,然后拉着姑娘的手,穿过炮火横飞、死尸遍地的街头,慢慢往中环走。在那个瞬间,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经过一夜奔波,两个相爱的人带着他们的朋友投奔了曹二哥。也就是在这之后,定华觉得自己应该嫁给守源。她说:“起先的时候,我没想到结婚的问题,可是在这个战争中间,他后来又那么跑去接我,在路上掩护我,这种患难之情,让我觉得应该嫁给这个人。”
曹二哥和曹二嫂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并为他们腾出二楼的一间房子,让他们全部在那里住下。
妻子的秘密
1941年12月25日,英军宣布投降,香港沦陷。
两个年轻人决定不惜一切代价离开香港。一路上历经千辛万苦,1942年,他们终于回到昆明。9月,两个人举行了婚礼。恩爱之余,丈夫察觉到妻子似乎有些心事,但他没有追问。
1945年8月15日,他们见证了抗战的胜利。
“投降那天晚上,我跟定华在看电影,突然间电影就停了,打出字幕来。”
“电影出来一个白的字幕上头写‘日本投降’,那么大的字幕放着。整个电影院一下就炸了,大家欢呼!”
抗战胜利后,徐守源在上海街头与曹二哥夫妇意外重逢。这时,定华已经怀上了第二个孩子,不久要来上海分娩。守源跟曹二哥夫妇约定,两口子一起去看望他们。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徐守源和张定华先后调到北京工作,时间水一般流过。
有一天妻子突然给丈夫讲了一件事,一个埋藏在心底很多年的秘密。
事情要追溯到1938年底,张定华在联合话剧团参演爱国戏剧,认识了小伙子徐守源。1939年3月的一天,话剧社的一位同事忽然约她在操场散步。他说组织上考虑吸收定华加入共产党。听到这个消息,定华激动得哭起来了。
定华回忆说,入党仪式就在学校附近的小山坡上举行,前面放了一本《资本论》,那个同事带她背诵了入党誓词。
这一切,沉浸在爱河中的小伙子浑然不觉。徐守源绝对想不到,自己喜欢的这个姑娘,竟然是个共产党员,而且在做情报工作。在他眼中,定华完全是个柔弱的大小姐模样,根本不可能做这么特别的工作。
1941年“皖南事变”爆发,一时间风声鹤唳,张定华上了特务黑名单,组织通知她迅速撤离去香港。这个消息不能告诉任何人,而且,必须马上行动。得知消息的第三天一早,定华就离开了昆明。
1941年3月,张定华来到香港,被安排在曹亮的编辑部工作,她管曹亮叫二哥。她后来才知道,曹二哥住处的楼上就有一个电台,他们所做的是情报工作。
得知守源要赶到香港的消息,曹亮告诉定华:“你就说我是你的表哥,梁淑德是你的表嫂。”
两个月后日军攻打香港,在战火与死亡面前,爱情经受住了考验。
1941年12月,香港沦陷,经上级同意,张定华决定与徐守源返回昆明,等待新的任务。
组织上同意了守源和定华的结合。
张定华与曹二哥依依惜别,记忆中二哥似乎总是微笑着。张定华说:“我那时候倒真想哭,真是觉得离不开组织。这么多同志,他们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考虑我的安全和前途。”
带着组织给的700元钱,两个年轻人回到昆明并生活在一起。可是因为负责联络的同志牺牲,张定华与组织失去了联系。徐守源觉察出了妻子的心事,但他绝对没有想到,她是跟党失去了联系。
直到1985年11月,张定华恢复党籍并办理了离休手续。
抗战胜利后,徐守源在上海与曹二哥重逢。曹二哥和曹二嫂奉上级指示,从香港调到上海,在潘汉年手下工作。
1954年的北京街头,徐守源和张定华遇见了从香港回来汇报工作的曹二哥,而他们再次见面,已经是20多年以后了。
他们后来得知,为了革命,怕影响工作,曹二嫂动了绝育手术,终生不能生育。
1992年,曹亮去世,88岁。曹二嫂梁淑德后来成为植物人,在北京医院住了很久,后来也去世了。他们没有儿女,没有任何亲人,一生就献身于党的情报工作,也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