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3、血色红十字
飘着红十字的救护车穿过硝烟和弹雨,在阵地上颠簸。抢运、包扎,血与火的生死线上,白衣天使们与死神争夺生命。
从八字桥、汇山码头、杨树浦到吴淞、宝山、罗店、浏河,哪里有枪声,哪里就有神圣而崇高的红十字。
烽火连三月的淞沪战场上,飞驰着11支救护队和9支急救队。700多名医师、护士、担架员和司机以人道和慈爱为民族和国家服务。
上海市救护委员会是上海市各界抗敌后援会的救护组织,原称上海市救护事业协进会。它成立于1936年的11月,因上海民众为支援傅作义部绥远抗敌而成立,发起人是上海总商会会长虞洽卿、金融巨头钱新之和黄炎培、江问渔等。七七事变后,上海成立抗敌后援会,救护事业协进会改组为救护委员会,主任委员是颜福庆,名誉主任委员虞洽卿。
救护委员会会以上海战区包括杭、嘉、湖、苏、锡、常为职责范围,以红十字会、医院、药业、妇女、学生等28个单位为团体会员。它有32所收容伤病员的特约医院,所有成员和抗敌后援会的全体职员一样,以大无畏的精神无私地工作,他们不拿一分钱的报酬。
救护是全人类的事业,因而,它依靠全体民众。7月20日,救护委员会成立的当天,第一项议题就是当天晚上开始举办救护训练班。报名的70多人在北成都路的和安小学内,由吴淞卫生事务所医师李伟军讲述急救、绑带、担架和防毒。救护训练班每周一至周五晚上开课,每期两周。
从救护训练班学习结束的青年男女们,热血沸腾地上了战场。倾盆暴雨中,红十字会救护队又一次上了前线。战壕中水没膝盖,伤员们在呻吟和挣扎。他们背着,抬着,一连救了84个伤兵,还有一位被敌机炸伤的妇女。防护团的救护队有30多人,队长许凤瀚带领大家到周家桥、陈家桥一线抢运伤员。天仍在下雨,雨幕中,炮火纷飞,弹片像雨点落在身边,救护队员们把生死置之度外,他们为伤员包扎、清洗,救了80多个伤员。他们从晚上6时抢救到凌晨4时,他们把伤员运到了中山医院。四川同乡会派出的救护队风雨无阻日夜抢运,因为过度劳累,一半人病倒了,坚持下来的队员们仍然在炮火中穿行。
这是一项冒险的工作。9月13日下午,中国红十字会救护6队的救护车开到杨行附近时,忽然飞来4架敌机,敌机低空盘旋,红十字旗帜醒目地飘着。日本飞机对着救护车队,连扔了4颗炸弹。
救护车炸坏了。司机杜连生腰部中了弹片,救护组副组长徐忠明炸伤手臂,只有随队护送的一名童子军隐蔽在救护车下而幸免于难。扔完炸弹的日机,又一次低空飞行,用机枪向已经炸伤了的救护车扫射。
红十字会的第3急救队也遭到了日军的枪击。9月29日上午7时55分,队长雷树德率领大家出发去前线救治伤兵,童子军战时服务团派767号郑志强随行押车。救护车开到顾家宅附近,阵地上的日军扫过来一梭子机枪。接着,乱枪射击。郑志强“哎唷”一声,当即倒地。急救队员立即把他抬上救护车,飞送体仁医院抢救。枪弹从左肩射入,由右胁穿出,肺部受重伤,胸前背后,鲜血淋淋!
不少救护队员献身在自己的岗位上。上海职业青年战时服务团救护第1大队队员陈广元被敌机扫射壮烈殉国。救护委员会第4救护队队员倪成康在送伤员途中被敌机的炸弹夺去了生命。中华青年救亡抗敌团所属的救护队,10月15日中午正在阵地上抢运伤员,敌机发现后,立即用机枪扫射,20岁的孙敬业被击断两腿,虽经抢救包扎,终因流血太多,惨痛去世。临死,他拉着队员的手说:“为国服务,努力奋斗。我去了,你们珍重,努力!”
年轻的星殒落了。
铁血炮火的罗店,是中日两军激战的前沿。中国红十字总会第1救护队在焦土硝烟中服务,他们四处奔波,一批又一批的伤员起死回生。
8月23日,这是一个血一样的日子。
敌机把罗店炸成了一片残垣,第1救护队队部房倒屋塌。部队撤退了,苏克己副队长率领青年医生刘忠武和谢惠贤、陈秀芳两位护士也准备西撤。
忽然间,天空一阵雷鸣。苏克己抬头一看,中日空军在头顶交战,一架涂有青天白日的中国战机拖着浓烟烈火正朝罗店冲下来。
“快!快去抢救!”他背起红十字药箱,队员们跟着他冲向坠落的飞机。
飞机坠落在罗店郊外。中国空军驾驶员负了重伤。趁敌人还未赶到,救护队立即把他抬到了安全的地方。
飞行员叫苑金安,弹片击中了他,他需要手术。
苏克己拿起了手术刀。他是江苏武进人,南洋医科大学的毕业生,战前任罗店医院院长。
手术还没完,短发秀丽的谢惠贤发现了敌情:“不好,日本兵来了!”
救护队员立即把伤员藏在旁边的猪圈草堆中。30多个日军包围了身穿白衣红十字标记的救护队员。
“砰”的一枪,一位女护士倒在了血泊中。
日军把苏克己等4人押走了。凶暴的日军对手无寸铁的红十字会员严刑拷打,这是野蛮的兽性对人道和文明的扼杀。遍体鳞伤的救护队员们英勇不屈。他们痛斥日军的暴行,历诉日军侵略罪状,恼羞成怒的日军举起了枪把,苏克己扶了扶他的近视镜,他的眼中有一团火,他高举起他的药箱,朝着日军砸去!
一阵枪响,4个艳丽的红十字浸透了鲜血。文静、贤淑的陈秀芳伤了腹部,浓眉英俊的刘忠武胸部中弹,谢惠贤仍然睁着她美丽的双眼,苏克己院长倒下了,他的眼镜碎了。
残暴的日寇还没有住手,他们要对英勇抗敌的中国救护队员实行最野蛮的报复。
苏克己院长被碎尸六段、身首分离!青春的热血,浇灌在祖国的土地上。
国际红十字会将苏克己、刘忠武、谢惠贤、陈秀芳的名字记入了光荣的史册。蒋夫人宋美龄女士得悉苏克己等四烈士事迹,在中央广播电台以日军残杀红十字会苏克己医师等为题,用英语向全世界广播。
上海市红十字会会长蒋梦麟、杜月笙、刘鸿生在烈士纪念碑上题诗赞曰:“炎炎华夏,浩浩烟尘。八年抗战,泣鬼惊神。壮哉诸子,罔顾艰辛。枪林弹雨,重义轻身。恤伤迂难,慷慨成仁。沸腾热血,惨烈绝伦。以寒敌胆,以式国人。河山不改,姓氏常新。”
血一样的红十字依然在炮火中飘扬。
信仰佛教的僧侣们也上了战场。上海慈善团体联合会组织了120人的救护总队,总队长屈映光先生,副总队长是当过军人的宏明法师。救护队员是来自全国各地佛学院的优秀人才,他们抱着一颗救国救人的热心而来,他们怀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信仰而来,他们把佛祖胸前的“卍”字刻在自己的心间。淞沪抗战3个月,僧侣救护队奔赴吴淞、大场、刘行一线抢救伤员,救护了8272人。
开始时他们缺少车辆,他们在报纸上刊出呼吁:“本队车辆,不敷应用,深望各界人士,为前线奋勇抗敌将士着想,如有卡车、汽车,务请慨予捐助,或赐借用……”
10月上旬,战线南移,龙华等地难民扶老携幼,朝法租界避难,贫苦民众大哭小叫,牵衣顿足,加上枪炮烟火,一片狼藉。僧侣救护队立即由宏明法师率领,帮助难民搬运物件,又派出另一队队员到中山医院帮助800多名伤兵包扎入院,他们动作熟练,态度和善,军民们说他们“菩萨心肠”。
慈悲为怀的佛门子弟也遭到了日军的残害。9月13日晚上,宏明法师带领5辆救护车几十名队员到刘行、杨行阵地救死扶伤。救护3队抢救了10多名伤员送往医院,途径沪太路中山路拐弯时,日军的炮弹连续发射,司机周志庆当即死亡,小工小金子两腿中弹,队副谢家嵩炸断了左腿,队员张尔瑛炸断手臂,魏文炳伤了左手右腿,李国章腰部负伤,王德明额头出血,患牙痛的宏明法师左颊也被弹片划伤。他们擦干净血迹,掩埋了同伴的遗体,修好汽车,又奔波在炮火中。他们向佛祖祈祷:阿弥陀佛。
伤员越来越多,宏明法师拿起了笔,他致信上海市各界抗敌后援会:
敬启者:宏明谬膺前方救护工作,目击伤兵载道、满目疮痍,各伤兵医院均告人满,无法收容。爰本我佛慈悲之旨,筹办佛教医院,借牛庄路764号周湘云先生住宅为院所。正在筹备进行,而我军变更战线,枫林桥一带伤兵累累,急需救济,不得不立时抢救,现已收治受伤将士400余人。南市抗战,自须继续救护。惟是事属草创,凡一切医药衣被给养米食器具等项,均积极准备,无米之炊,彷徨无似。除商准慈善联合救灾会暨杜月笙先生分别协助暂行供给外,兹事体大,诚恐后难为继,相应函请贵会俯念救济伤兵,补助开办费3000元,以利进行,并希见复为荷。
凭着佛家的积善积德,佛教救护医院创办了。
卢沟桥事变时,中国佛教会主席圆瑛大法师正在庐山讲经。国难当头,他立即到上海召开中国佛教会常务理事会,强烈谴责日军“占中国领土,杀中国人民”的暴行,要求日本的佛教徒本着佛陀精神,“制止在华日军之暴行,实施慈悲平等主义”。
上海燃起了战火,圆瑛法师组织了“中国佛教会灾区救护团”,他自任团长,并通知沪宁地区各寺庙派出青年僧侣200人到上海玉佛寺报到。经过集训,在清凉寺开办了收容伤员的佛教医院,开办了9所佛教难民收容所。救护队上前线时,圆瑛法师向全体队员讲话:“佛门子弟,要发扬大无畏、大无我、大慈悲的三大精神。大无畏,就是无所畏惧,不怕脏、不怕累、不怕苦、不怕难、不怕死;大无我,就是忘却身家之我见,置自身生死于度外去救护别人;大慈悲,就是救苦救难,不能一任强暴迫害,不能坐视弱小无辜遭杀戮,不能眼见生灵被摧残,不能忍听伤者断臂折足哀呼惨号。三大精神,是大乘佛教救世学说,是佛门真谛。”
救护团昼夜奋战,广积善德,受到各界的赞扬。随着战线转移,圆瑛法师又写信给汉口和宁波的佛教界,指令成立第2和第3救护队,组织佛教医院,为国尽心,为民造福。
佛在心中,乐善布施。
中国人信佛,信佛的人积德。日军在虹口、闸北、杨树浦一线对无辜平民放火枪杀,一时间积尸累累,臭气阵阵。
8月29日晚,黄浦江涨了潮。苏州河里,漂浮起四五十具浮尸,三五个一串,用绳子反绑着,男女均有,创伤血痕,清晰可见。由于天热水泡,多已肿胀腐烂。一个赤裸的女尸,阴户里插着一尺多长的木棒。
日军的暴行,引起了中外人士的愤慨。落潮时,黄浦江外轮上的西洋人凭栏观看,惋惜义愤。
和救护队一样慈善为本的掩埋队见义勇为。法租界宁波路有一家同仁辅元堂,天天赴战区收葬伤亡士兵和罹难同胞,运到浦东塘湾和北蔡埋葬,大小棺柩,掩埋了1万多人!
因连日战火,棺木不足道路不通,辅元堂收来的尸体只能在门前和院内堆放,天井中堆了七八十具。后来,工部局准许运往徐家汇铁路旁埋葬,规定掘地七尺。掩埋队员不怕臭和脏乱,将几百具尸体清洗安葬。为让死者安息,他们请来木工,在中法学堂对面的空地上搭棚制棺,让每一个死者都有一口棺木。
虹口区的路边道旁,尸体随处都有,日晒夜露,腐臭难闻。租界卫生局组织掩埋队不避危险,在弹雨战火中收尸掩埋,尸体中有双方士兵,但大多是贫苦民众,其中不少是儿童。提篮桥附近一家平房内,男女小孩5个,全被日军枪杀。
向死难者致哀,向保卫者致敬。
淞沪战场的不屈勇士为中国人报了仇,民众为自己的军队骄傲。仅1个月,各界民众的慰劳金就有46978元,慰劳品送了35批。
9月24日,富星电台的联合播音劝募慰劳金节目盛况空前。上海滩上的名伶名票全体到场播唱,生旦净末丑、京沪淮越绍,真是八仙过海,百花齐放。慰劳委员会主任王晓籁作为票友也唱了一段。从下午1时到夜里11时,全上海的所有电台转播了整整10个小时,一边唱,一边电话响,听众纷纷报来捐款数目,共捐得慰劳金5503.78元!
慰劳金和慰劳品送到了阵地上,送到了每一个官兵的手中。36师212团守江湾时,没有时间挖战壕筑掩体,也缺乏筑工事的材料。上海民众知道消息,立即运去大批麻袋、木材、钢板、铁丝等材料,利用夜幕运到前线。他们和日军对峙着,白天不能生火做饭,一有炊烟,敌人的炮弹就飞过来。群众就送饼干、面包、炒米、大饼。9月夜凉,群众制作了大量棉背心,每人一件。这批棉背心中有部分是防弹的钢丝背心,可惜数量少,营长以上才有。当时复旦大学图书馆炮火猛烈,团长熊新民就把自己的一件转送那里的连长,这件背心转来转去,转了好几个阵地。
10月10日是国庆节,上海民众以盛大规模发起慰问劳军活动。市民联合会制作了四面巨大锦旗,红绸面,湘绣边,黑绒大字分别是:“鼙鼓宣威”、“气吞暴日”、“为国干城”和“民族光荣”,民众用最美的语言赞誉和激励每一个官兵。商务印书馆以国庆加班的薪金1000元捐给慰劳委员会代购物品慰劳将士。儿童界救亡协会制作了大批慰劳袋,内装干粮,袋上印有“还我河山”四字,他们派出四个人冒雨送到前线。戏剧界分两组到伤兵医院慰问演出,甲组由沈骏、徐湘影、唐根宝、蒋柏生等,到第一医院演出《炮火中》。乙组的王子清、蒋屈桥、杨碧君、姚冗炎等演出《放下你的鞭子》,伤兵和医护人员,边看边哭。妇女互助会、中华海员会、旅沪同乡会等团体全体出动,到各医院各部队热情劳军。市总工会铸一枚抗敌纪念章分送官兵,上镌“民族英雄”,系有红色缎带。这一天,上海市地方协会慰劳部队抗敌饼50万个、香烟50万支、绒线马甲500件,每一伤兵卫生衫1件、袜子1双、毛巾1条、香烟1盒。
蒋介石也派出励志社总干事黄仁霖到上海犒赏受伤官兵。3000多所伤兵医院有5000多床位。伤兵每位法币10元,伤官分三等,尉官30元,校官50元,将官100元。犒赏纸袋上印有慰勉词:“昔我关公刮骨疗毒,忠勇良模,同志毋忽。古语有云:‘克勤克俭,节衣缩食,免受艰辛。’”
重伤的部分官兵转到了外地治疗。荣誉列车停在了长沙车站。站台上搭起了十几个帐篷,作为临时兵站,中学生们怀着钦佩和敬爱的心情迎接英勇的战士。
两个女同学抬下一位伤员,送到帐篷时,发现他已停止了呼吸。“我们来迟了!”她们大哭起来。
两腿被炸断的荣誉军人已气息奄奄。周南女中的一位女同学俯身慰问:“叔叔,您吃苦了,您是我们民族的好伢子!”热泪滴在战士的脸上。
“他就是坚守真如车站的范班长。”随车的红十字会护士介绍说。
女同学又一次俯下身子,在范班长沾满血迹的脸上吻了一下。这个尊敬而纯情的举动感动了不少人,同学们一个个都给予范班长崇高的亲吻。范班长抖动着双唇,热泪夺眶而出。
伤口仍在流血,同学们细心地换药、包扎。刘访南脱下白衬衣,他用指头沾着伤员的血在雪白的前襟上,点成一朵艳丽的梅花。又用钢笔在血的梅花旁,写上“抗日军人的血花”、“民国二十六年十月”。
“我的血……没有……白流。”伤员断断续续地说。
伤员们都抬下了火车,他们将在长沙医治,他们在祖国温暖的怀抱里休养。
中学生们热汗滚滚,每人的胸前背后,都有斑斑的血迹。
荣誉军人血,三湘赤子心。
淞沪战场受到了全民族的关注和慰劳,各地派出的慰问团纷纷来到上海。上海的民众心向北方,他们捐募钱款实物,派出黄炎培为代表的北上慰问团,去华北前线问候抗敌将士。不久,又闻讯平型关大捷,上海市律师公会首先满怀热情致电八路军朱德、彭德怀:“山西探投第八路军朱彭总副指挥及全路将士钧鉴,贵路奉命杀敌,所向披靡,频传捷报,举国腾欢,尚希振率师干,直捣虏穴,歼彼丑类,还我河山,燕云在望,不尽瞻依。”还有一位叫谢振奇的人写了一首《八路军报平型关大捷》的诗,发表在《申报》上:
骄横虏骑寇归绥,诱入重围四面围。
坚锐惊人机械队,化成齑粉向空飞。
一鸣真有惊人力,名下无虚八路军。
捷报倭奴崩溃尽,立教恢复古燕云。
珠光剑气射重霄,英雄功名海内标。
倭虏蛮横非一日,如何精锐刹时消。
东南连着西北,万里关山是铁的长城。
黄河挽着长江,为民族的解放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