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3、槟榔之约

沿着七折八拐的路来到曾家湾5栋,杨森27集团军军法分监部上尉预备员文际春家。

那是在湖南停留的最后一天,车票已经装在肩头的绿挎包里。

打听楼下那个槟榔店,文际春家在哪一间,无数个槟榔小店是长沙最鲜明的特色。我不了解槟榔,还没有走近过一次。

这家名叫“三毛槟榔店”。主人一愣,追问:“你是干什么的,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待我说明来意并出示有关证明,他说他是文际春家老三,名叫文会元。父亲已在九一年阴历七月初六去世,尿毒症,81岁。

“从来没有人为他打过鬼子来找过他,”会元说,“嚼口槟榔再走吧。从来没有吃过?那就更要吃了。”

这才仔细看一看这半个拇指大小、两头尖尖、呈黑褐色的果实。过去我只在一首歌里品过它的味道:“高高的树上结槟榔,谁先爬上谁先尝……”

会元挑出两只不大不小的槟榔,十分熟练地用砍刀几下切成小瓣,拿起两瓣,滴上几滴什么,又抹上一点什么:“可能吃不惯,慢慢嚼,主要是品味道。”

槟榔?槟榔。槟榔!

与它本身的味道相比,它表面裹的那层糖显得很不真实。从咀嚼第一口起,那强烈的味道便在你口中爆炸开来,四处奔突,迅速扩散。

是苦、是涩、是酸、是甜、是辣、是麻?什么也是,什么也不是。

“我父亲最早在中央军校武冈分校,军官班第3期。毕业以后分配到宋希濂的部队,打鬼子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至于打了些什么仗,他很少说,我也记不确切。”

“槟榔最好是海南岛的,无所谓熟不熟,只有大小之分,都能吃。把鲜槟榔洗净,煮透,晾干,烟熏,再用酒和糖精泡三天,泡好后再用烧化的白糖裹一下,就是现在盆里的样子了。切开之后,滴上桂子油,抹上红砂糖与石灰掺起来熬的糖汁。

“我陷入迷惑。水煮,日晒,烟熏,酒泡,糖裹……经过这么多程序,只是为了制造出由浓而淡的味觉效果吗?

“解放前夕,我父亲脱离了国民党部队,知道好工作也不好找,就在长沙市物资回收利用公司东区经理部做回收废品工作。1957年戴上四类分子帽子,1988年落实政策,派出所姓胡的户籍警负责我家的案子。胡同志通知我父亲:你的事和谁的也不一样。去上面查,什么也没查到,连档案也没有,定性名单里根本没有你,当时没人定你是什么,所以现在也就不存在摘帽子的问题,你从来就没有戴过帽子。你的事,就是当时那个街道主任一句话,并不是组织意见……什么苦也没比别人少受,别提有多难了,31年。”

终于走出冰天雪地时,忽然有人对你说:别误会,春天不属于你。

生活不是普希金的诗歌,不是所有的痛苦都可以变成甜蜜的回忆,但人们仍然需要有一种东西来咀嚼、来回味,尽管回味并不总是甜的,甚至从来不是甜的。每个人或每个人群都有自己回味生活的方式,湖南人——嚼槟榔。

会元说,司机开夜车困乏时要嚼槟榔提神,清醒时嚼槟榔会飘然如醉。

天哪,除了调动生命中所包容的全部甘甜与苦涩,还有什么能像槟榔,双向调节自身对客观世界的感觉!

所有参加过中华民族解放事业的老人们,所有与我们的民族一起历经劫难、饱受折磨的老人们,只有你们,才有资格说出槟榔最后的滋味呀!

椭圆而带尖的槟榔,这个险些失之交臂的机缘,为我画上寻找老兵行程中说不清滋味的句号。

这确是“谁先爬上谁先尝”的果实。也许我们这一代人永远也不可能完全品出上一代人槟榔的味道。但我们也有我们“后爬上树后尝”的槟榔的味道,我们乐于以自己的奋斗和牺牲,以生活中所有的味道,来充实这短暂又短暂的人生。

1995年3月成稿于长沙——济南

2010年4月再改于北京——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