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逆水大江 10、千秋功过千秋评说
有时,人们会感到历史是由一团团迷雾组成的。也许你猜出的并不是真正的谜底。谜总被人们一遍遍猜出新的谜底。有时你甚至觉得,也许历史之谜原本并没有谜底。
蒋介石怎样看待浴血苦战、几近覆没、最后竖白旗投降敌寇的第10军,怎样看待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又辗转返回重庆复命的方先觉及属下的诸位将领?
史载,1944年12月14日,蒋在重庆黄山别墅接见并设宴招待了方先觉。
饶少伟也曾谈到,回重庆后蒋在曾家岩接见了他。
蒋介石授意,以全国慰劳总会名义举行盛大的欢迎会。会上,方先觉和他的“五虎将”各被授予青天白日勋章一枚和慰劳金一百万元。全国各大报再次掀起宣传巨浪。
《欢迎衡阳守将归来》、《向方先觉军长欢呼》、《斯大林格勒·衡阳》、《方军长不愧张睢阳》(唐代睢阳太守张巡以数千之兵抗安禄山叛军百万,苦战半年,城破身死,是以成名)等等。只看这些标题,便可想见其内容如何热得发烫了。
经短期休养,方先觉被任命为第37集团军副总司令兼任“十万青年十万兵”青年学生大参军热潮中组建的青年军第207师师长。军内皆知,青年军一个师相当于一个军建制,由于一色美式装备,在国人眼中另具嫡系中之嫡系的地位,故方先觉的这一任用,普遍认为是给予实权的重用。
第3师师长周庆祥升任第10军副军长兼第3师师长,决无不被信任的明升暗降之嫌。孙鸣玉被任命为新36师师长,也站在带兵掌权的位置上。饶少伟被蒋介石点名安排去了陆军大学将官班深造,葛先才和容有略留任军委会少将高参。
还是要问,蒋介石在心里是如何摆平第10军哪怕是暂时的、假冒的投敌这件事呢?
在接见饶少伟时蒋介石说:“衡阳失守,责任不在你们,你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对照衡阳保卫战全程和各路援军的表现,这该是蒋介石的心里话,也是公道话。
1945年5月5日至21日,国民党在重庆召开第6次全国代表大会。一次会间休息,代表们三三两两散步漫议。一位颇有名望的国民党元老对众人高谈阔论起衡阳之战。他说:“衡阳一战,方先觉军长究竟是功是过?如投敌属实,那就过大于功了。赏功罚过,理所当然,然而如果功过不分,将何以取信于国人?”
谁知,蒋介石当时恰在邻近的休息室内,不知这番无遮无拦的议论触及到蒋的哪根神经,他当即怒气冲冲走出休息室,大声喝道:“刚才这番话是谁说的?衡阳的事你知道多少?这与奸匪的造谣中伤有何区别?简直是不识大体,可恶之至!”
一顿雷霆芒刺劈头盖脸,那位党国元老面红耳赤,尴尬万分,那张嘴巴除了吃饭之外直至大会结束再没有张开一次。
1948年10月2日,蒋介石在沈阳“剿总”大楼四层主持军事会议。他在苦口婆心地劝导面前这群在辽沈战场节节失利的将军时,提到了衡阳之战和方先觉。这个细节令人想到,那场轰轰烈烈地打了40余天的衡阳保卫战和方先觉这个人,在蒋介石内心深处留下了些什么。
蒋介石说:“以往的失败,就在于你们不听我的话哟。(民国——笔者注)三十三年衡阳孤城至危时,方军长先觉发电报给我说:‘此恐最后一电,来生再见。’抗战之中,‘来生再见’的话说得还少吗?如果此战失败,则我与各位怕亦要来生再见矣!……”
前面说过,蒋介石曾在收到衡阳“最后一电”当天日记中写下“悲痛之切,实为前所未有也”这样的话。也许,这确实是他发自内心的痛切真情。
在蒋介石心中,方先觉已经英勇悲壮地死去了。既然有缘能够“再见”,也恍如隔世“来生”。与生死相比,还有什么更大的事情不能解释,还有什么错误不能原谅呢?毕竟,他们九死一生地逃回来了——没有留下当伪军,也没有隐匿异地。
何况,蒋介石对衡阳兵败的真正原因,从自身在湘北开战之初并没有判明日军意图、做出正确的全局调度,长沙失守后没有及时转移作战重心,到各路援军迟迟疑疑形不成合力奋进解围,他心中是有数的。说衡阳失守责任不在第10军,但没有说责任究竟在谁,一团扯不清的麻,一个没有底的谜。
方先觉自己对于投降一事则一直予以坚决否认。
从衡阳回到重庆报告战况,关于失败之后情况,他说先是被俘,后是逃回,至于日方种种宣传,均系造谣惑众。
舆论当然更加看重他回到重庆的事实,所以投降之事便被搁置起来。
随着时间推移,许多内幕逐渐传出,仍一口咬定什么也没有做便不合适了。事隔30多年之久的1976年,方先觉在台湾会见日本《产经新闻》记者古屋奎二,在叙述当年时他说:
8日晨,有自称为日军第11军使者的竹内参谋来接洽停战,当即告诉他,我们绝没有投降之意,同时提出:(1)保证生存官兵安全,并让他们休息;(2)收容伤兵,并郑重埋葬阵亡官兵等条件。竹内说:“中国军勇敢作战的情形,不仅在此地的日军,就连日本天皇和大本营都已有所闻”。特地表示敬意,并对我方的条件完全同意。而日本记录说我们投降,甚至有说是举行了投降仪式,是绝对错误的,我以军人的名誉发誓。没有那回事。
历史的存在是依赖它们本身还是赖以表达它的那些文字?后人只能从文字中了解那段历史。如果对同一段历史的记述出现了不同的文字呢?
长(沙)衡(阳)会战自1944年5月27日开始,到同年8月8日以衡阳陷落结束,日军逆着滚滚湘江,从湖南北端推到南端,时间长达70余天。
中方参战部队为16个军约40万人,日军先后投入10个师团兵力达20余万。中国军方统计,此役毙敌19751人,伤敌47158人,中方将士则亡49370人,伤41207人。
长衡会战中最为惨烈的历时47天的衡阳保卫战,第10军守城官兵17600余人中,伤亡达15000人,伤重致死和被日军俘虏后虐待残杀者不算,直接阵亡便达7600人。日军伤亡亦十分惨重,仅据日方公布的数字,共伤亡19380人;其中,将领和军官阵亡390人,负伤520人。
抗战胜利不久的1946年2月,蒋介石召见军令部少将高参葛先才,面授搜寻衡阳阵亡将士遗骸、建立阵亡将士公墓任务。
葛先才在当地民众协助下,广泛寻找分散于各处草草掩埋的烈士尸骨。作战时间仅过去一年半,尸骨却大都腐烂。人们用箩筐将所能找到的较为完整的骨架集中在一地,挑出头骨整齐排列,数之已达万具以上。
整齐排列的一万多具骷髅白骨。
那是一副副大睁着永远不会闭合的眼睛的面孔,那是一支永远威武雄壮的大军!
1983年3月3日,一位79岁的老人病逝。家人按他生前遗愿,将他葬于台北五指山脉“国民革命军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旁,墓前石碑所铭文字为:
国民革命军陆军前第10军战士方先觉之墓碑上无生卒年月、职衔、功勋。墓前无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