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盟军友谊 48医院的“沙尔基”
贾毓琦(中国驻印军新38师少尉见习官)
我们年轻时那年月是个动荡不安的年月,人要实现自己的梦想,是太困难了。我出身在书香门第,母亲是个开明的音乐教师,从小就给了我良好的文化教育和艺术熏陶,对未来我更是充满了美好的憧憬。可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那些憧憬也就慢慢化成了泡影。那年,我才11岁。
虽然我的家乡成都,因地处大西南未遭受沦陷之灾,但大轰炸频繁拉响的警报,却足以粉碎我成为一个艺术家的儿时梦想。到了1944年,抗日战争已接近尾声,大后方的警报却一天比一天拉得紧,敌寇的飞机一次次飞临成都上空,制造着最后的恐慌与威胁。而那时候,我已经是成城中学的高中生了。“枪,在我们的肩膀,血,在我们的胸膛,我们来捍卫祖国,我们齐赴沙场,同心一志,集中力量,发扬中华民族之荣光……”这首风靡一时的抗日爱国歌曲总用它有力的节奏,震撼着我的心扉,坚定着我报国的决心。而物价一日数度飞涨、平民百姓无不叫苦连天的社会现实,更让我深感即使高中毕业,又有何用?于是,我毅然去了当时包家巷的原蜀华中学报名,参加远征军。
我很顺利地通过了笔试、体检、面试,于1944年10月登上飞机飞赴印缅战区,开始了我在异国受训、生活的经历。这段经历磨炼了我的品质,强健了我的身体,增长了我的见识,也让我领略了异国的文化、友谊。
我到印缅战区后,先受训于密支那的新一军干部教导总队通讯队,后又调往新38师任少尉见习官,驻八莫,担任防务。而在密支那的一次受伤,八莫的一次见闻,都让我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到了美国人,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在密支那的一天,我在树立篮球架时不幸被立足未稳的球架压倒,致使右臂骨折,腰、腿也轻微受伤。彭启梓队长吩咐几位同学用担架把我抬去48医院。
医院就在教导总队不远处的森林里,离伊洛瓦底江更近些,有点依山傍水的感觉。这是一座战地后勤医院,随时都可能迁动,所以,病房比较简陋。森林里有的是树木,就地取材,搭成屋架,顶上用油布一遮,就可以防雨了,而周围就用篱笆一围。
我住在一间大病房,里面有将近两百张床位。整个医院从院长、医生到司药、护理人员全是清一色的美国人,只有个翻译官是中国人。
这算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与美国人的亲密接触。由于我的英文水平低,除了会拼一些简单的单词,诸如GOODBYE、MORNING 等日常用语外,双方对话就离不开那位翻译了。不过更多的时候,我们还是依靠自己的力量来解决交流问题。
和我最亲近的莫过于那个美国护理。他是个军士,我们都叫他为沙尔基(Sergeant音译),英语“军士”的意思。这里的男护理大多都是军士的军衔,我们就用沙尔基代替他们的名字。他块头比我大,个子比我高,满脸的络腮胡子,看着就像大哥,我在他的眼中也只能是个小弟弟。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用他那只大手拍着我的肩膀说:“CHINESE,顶好!OK!”并将自己的大拇指竖起来,让我觉得很亲切。而早晨见面他会微笑地说,“GOOD MORNING”,然后来给我注射止痛针。接着监督我把药服下,才放放心心地BYEBYE而去。
说来也怪,这里的沙尔基们,人人差不多都会几句生硬的中国话。记得有次他问我:“你,今年岁数有多少?”我连比带划,缓慢地告诉他我18岁后,他很高兴,来了兴致,也连比带划地对我说:“你们中国兵和我们美国兵,是好朋友,小日本,JAPANESE,才是大坏蛋、敌人。我知道你们中国人都叫他们鬼子,对吗?”我很吃惊,没想到他中国话说得这么好,而且完全和我们站在一起。我竖起大拇指,“顶好!OK!”地夸奖他。他还不好意思起来,谦虚地说:“哪里,哪里。”这个沙尔基,真有意思。我反问他,“你今年有多少岁?”他一字一板地说:“一十九岁,比你大一岁。”“那你是我的BROTHER。”我笑着说。用这样半生不熟的语言对话,真是别有一番情趣。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我发现这个沙尔基是个对工作认真负责的人。他每天都按时让伤病员服药,而重伤病员的方便问题,也由他负责料理,他从来也不会面有难色。
在48医院里,每一个沙尔基要负责10个病、伤员的护理工作。大病房里,就有十几二十个沙尔基,川流不息地工作着。所以,病房里并不安静,除了一些重伤员的痛苦呻吟外,更多的是沙尔基们的欢笑声和口哨音混在一起!他们的嘴里随时都有一颗巧克力或者嚼不烂的口香糖,这嘴就真是一刻也不闲着。这口香糖我也吃过,起初的时候很甜,可越到后来就越没有味了,最后就只能吐了。不过,美国人都乐此不疲,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
我的伤不重,所以差不多一个月就基本上好了。看着我好起来,沙尔基也挺高兴的。于是,他要和我比气力。虽然,他身体比我高大,可我也有点不服气,自然就较量起来了。我俩模仿着日本“相扑”摔跤的样子,拉开了架势,看谁先把谁推倒在床上。起先,我还能跟他来一两个回合,但是,最后的结果,是他占了先机把我推倒在床上。
这时,他衬衣口袋内一个小皮夹滑出来,正巧被我的背部压着了,他也没发现。他以胜利者自居,非常高兴地执行其他的任务去了。我一起身才发现这只小皮夹子,正想叫住他,可他人影也不见了。我好奇地打开了小皮夹,里面除了有50盾卢比外,另外还有一张美国少女的照片,那是个很漂亮的姑娘。想必这张照片对他来说可是像珍宝一样无比贵重的东西,可他完全没有发觉。大约半小时后,他才慌慌张张地跑来,问我是否看见了那只小皮夹,我有意识想追问他一下,若无其事地回答道:“小皮夹?我没看见啦!你丢哪去了?”他一听,惊慌失措起来,很难过地说道:“钱,不要紧。但那张照片,照片……丢不得。”我假惺惺地装着不知道又问他:“照片?什么照片啊?”“My girl friend,你们中国话就是未婚妻。我……服役期满后,就正式……结婚,懂吗?”一边说,一边跺脚,一副完蛋的样子。看他焦急而又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很不忍心再逗他,就把那只小皮夹从枕下摸出来:“这有只皮夹,是这只吗?”他一见那小皮夹,立即喜出望外地大叫:“ OK,OK,太好了!CHINESE,顶好,顶好。”一面说,一面将我抱在怀里,一个转身又一个转身地旋转起来,还不住地吻我的额头和颈,逗得其他病床的几个伤员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候,中国的翻译官也来看热闹了。当他了解到情况后,马上赞扬了我给中国人争光,拾金不昧,这是人格也更代表了国格,拍拍我说:“好样的,真给我们中国人争气!”沙尔基为了对我的拾金不昧表示感谢,立即要将皮夹里所有卢比赠送给我,他只留那张照片。我说啥也不能接受,翻译官也代表我婉言谢绝了。可他仍然觉得心有不安,摸出一只派克钢笔执意要送我作个纪念。翻译官也不忍扫了他一片好意,劝我留下来。于是,我也欣然地接受了,拿着笔只跟他说“OK!OK!”可惜这支派克钢笔,后来在战争中丢失了。真是遗憾啊!
我在48医院度过了一段快乐而又难忘的时光。那个沙尔基的形象,我至今还仍然记得,可惜的是我没有问过他的名字、家乡,而“沙尔基”这个军士的音译,也就成了他唯一的代号。
(贾毓琦口述 尤颖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