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转战 脱逃与叛变相继发生在危急关头

万载大桥激战之后,红五军杀出一条血路再度奔向井冈山,这是一支何等英勇悲壮的哀兵劲旅!他们,令一代枭雄蒋介石大为震惊,让湘鄂赣三省扑过来的白军疲于奔命,于极其艰苦卓绝的斗争中显露了英雄本色。

这一年9月,彭德怀鉴于第一次奔赴井冈山受挫的教训,巧用欲南先北的计谋,毅然率部先进湖北通城,再赴通山,并且沿途发动群众建立游击队,吸收贫苦的工农青年入伍,实行土地革命,做出要在那里建立革命根据地的样子。敌人果然上当了,他们从四面八方扑过来。彭德怀怎么办?跟他们“推磨”兜圈子呀,打薄弱环节呀,瞅准时机跳出重围呀,到底将他们甩在屁股后去。这种盘旋战术,使人想到后来红军的四渡赤水,彭德怀与毛泽东在挥师鏖战中确有许多不谋而合之处。

这话说起来很轻松,其实做起来非常艰难,在老虎嘴边——扑来扑去的老虎嘴边玩游戏,当然是玩命——玩成千上万人包括自己的性命,没有运筹帷幄以决胜千里的大智大勇,谁敢这样做?没有这种胆量又焉能成功!要知道,蒋光头和鲁胖子都不是等闲之辈,他们的爪牙毕竟有不少凌厉善战的。在白军多次发动的大大小小的“围剿”中,红五军每天都生活在极其艰难困苦的环境中,在长达45天的战斗历程里,这支衣衫褴褛武器不良的队伍几乎每天都要打仗,最可怕的时候竟然一天血战八次!

在如此艰险的战斗生活中,红五军伤亡一千多人,相当于当时整个部队的三分之一。他们就这样打呵,走哇,打呵,走哇,从酷暑走向秋寒,从一次战斗走向另一次战斗,伤病员在不断增加,粮食和弹药在不断减少,各种给养越来越缺乏了。境况好一些的时候,他们每天只能吃上两顿红薯干,时常是作战之后找不到一点东西吃,只得在山里采野果子和野菜充饥,喝溪水解渴,有时甚至在疲于奔命之际一连几天没吃没喝。

极度的疲惫,艰苦的行程,大量的伤亡,渺茫的前景,使这支队伍开始瓦解也愈加精粹了。人心,更厉害地浮动起来,又是怀疑红旗到底能打多久,又是困惑红五军去往何方。不是知道要上井冈山吗?知道,然而在敌人的围追堵截中转来钻去,谁知道能不能最终打出去?

严酷的事实证明,平江暴动是中国革命处于最低潮时期的一次武装起义,因此它所遭受的挫折和打击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况下,起义军经受了极不寻常的考验,而脱逃和叛变也就不可避免了。

首先发难的,是原独立第五师一团二营营长、现在的红四团团长陈鹏飞。他的逃离,在起义军中造成了很坏的影响。

实在说,陈鹏飞不是一个坏人,他极有人情味儿,对革命也有同情心,也愿意救助劳苦大众。平江暴动,他带着自己的队伍跟了彭德怀,在艰苦卓绝的征战中也指挥部队打了许多仗,应该说他有功劳也有苦劳。当时,彭德怀认为他虽然不是一个坚定的革命者,但是他极重个人感情又有正义感,与黄公略十分要好,因此还是对他委以重任了。然而,随着斗争环境的日益艰辛和险恶,陈鹏飞终于受不了连日的奔波、殊死的厮杀和饥病的折磨了。

又是转战的前夕。陈鹏飞在苦闷和彷徨中踅来转去,终于趁无人留意之际留下他那支手枪,不带一个卫兵,身单影只地不辞而别了。临走时,他在纸上留言给军长彭德怀,其言辞是凄婉、真诚而又可鄙的:“我实在吃不下这个苦,被迫离开你们。我走后,保证不反共。”

有一个士兵发现了他的一纸留言,立即送到了彭德怀的手上。彭德怀默默地看着陈鹏飞的那句话,紧闭着厚嘴唇许久不语,他的脸色异常严峻而痛苦。

“军长,我们去把他抓回来!”几个战士说。

彭德怀浓眉紧锁,问:“他带走了什么?” 那几个士兵摇摇头。彭德怀叹了一口气,说:“由他去吧。”

陈鹏飞,这个革命的同路人,终于到了与革命分手的时候。自此,他犹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了。

就在陈鹏飞离去不久,彭德怀指挥部队继续用“推磨”的战术与白军周旋,走到平江与修水边界的时候,又一次严重事件发生了——

红五军转移到江西白沙岭的时候,一场化整为零的突围战斗使这支部队如星落云散。原一团一连连长李玉华见时机已到,便对全连的一百多名士兵大叫:“弟兄们,军长被敌人包围了,都跟我去救他呀!”

士兵们一听就急了,都不约而同地叫着:“救军长去!救军长去!”他们也顾不得多想什么,就跟着连长匆匆跑去了。

他们即将跑出白沙岭的时候,枪声已经止息了。奇怪,军长被围,怎么不打了?莫非那可怕的结果没人敢说出口,大家只是心神不安地跟着连长走。绕过一片林子,李玉华就要带着队伍离开白沙岭了。怎么,不是说去解围去救军长吗,怎么离开战场了?士兵们面面相觑,感到情况不对头了。

一人大声问:“你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李玉华脸一沉:“问什么,执行命令。”

两人大声叫:“你不是去救军长!”

李玉华拔出手枪:“少废话,跟我走!”

三人、四人乃至更多的人都叫起来:你这是要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你到底想干什么?走在前头的人脚步骤然停止,后面的人身不由己地撞过去,跌成一堆了。

李玉华凶相毕露了,他挥动着手枪嚎叫道:“他妈的,谁不服从命令?老子枪毙了他!”

士兵们不吭声了。然而,他们不走了。他们的表情异常。他们默默盯着李玉华。他们手里都有枪。他们的枪都上着顶门火呢。李玉华的心虚了,他握枪的手可能在颤抖吧,不然他怎么会这样说:“哦,哦,弟兄们,跟我去找一条活路吧。”

没有人吭声。有几个人的枪口抬起来,对着他。而他身边几个人的枪口也抬起来,对着那几个人。

李玉华此时的神态如何,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他到底软下来,说:“弟兄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愿不愿跟我走,请便好了。”

还是没有人吭声,可是大家的脚步在移动,一步,一步,在非同寻常的选择中移动,渐渐变成了两群。两群人,界线分明。两群人,命运相反。两群人相对着后退,后退,枪没有响。两群人毕竟存在着十分复杂的情缘。就这样退出子弹射程之外,各走各的路了。

一百多人的连队,只有十几个人跟着李玉华逃跑了,其他人又回来找自 己的大部队。当彭德怀见到他们,——紧握他们的手时,有几个人禁不住流泪了。

危急关头,往往是考验意志和品格的试金石。就在红五军存亡难测的艰险之际,第一大队的大队长(改编前任一团团长)雷振辉再也不能忍耐,公然走上了叛变革命的可耻道路。

实际上,雷振辉早就与李玉华串通一气了。两人在一起密谋过,怎样先使一连反水,从而策动一大队全体官兵叛变投敌。由于彭德怀、滕代远已经有所察觉,李玉华自知不能得手便先行逃之夭夭。雷振辉一听到李玉华逃离的消息,就变得心神不宁,狂暴不安。

二连的班长周玉成回忆说:就在这天晚上,他们的老连长李灿派了几个士兵,已经悄悄地将雷振辉监视起来了。李灿说:“管他什么团长不团长,他打算反革命可就由不得他了。”顺便提一句,许多人在改编后仍习惯于原来的称谓,这一时期李灿的职务应是五大队长。

开始,雷振辉还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呢。他走出屋门时,两个士兵突然横枪挡住去路。于是他大吃一惊:“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报告团长,我们奉命不准你出去!”两个士兵不约而同地回答。

“他妈的,你们奉谁的命令?”雷振辉吼叫起来。 奉谁的命令呢,团长不是你们的顶头上司么,而你们竟敢把他看押起来。

两个士兵这时却毫无惧色,又大声回答:“奉士兵委员会的命令!”

翌日早上,部队集合起来准备出发了。就在彭德怀站在队列前讲话之时,雷振辉突然抢过警卫员薛洪全的手枪,对准彭德怀就要射击。薛洪全是个十分机灵的小伙子,立即猛扑上去抱住了雷振辉。然而,雷这个家伙身高力壮,薛洪全哪里是他的对手呢!这时,警卫员张子久也猛扑上来,去夺雷的手枪,枪口被他扳向地面,只听“叭!”的一声,子弹打得泥土四溅。那支枪,已经被张子久夺了过来,不料雷的力气大,又把它夺了回去。

这件事发生在短暂的瞬间,许多人还没有反应过来。雷振辉就要再举手枪瞄准彭德怀,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魁梧而勇猛的三大队长贺国中怒吼一声扑过来,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彭德怀。与此同时,刚刚加入中国共产党的中队长黄云桥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来扳倒了雷振辉,紧接着从自己腰间拔出手枪,一枪就结束了这个叛徒的狗命。短短几秒钟,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结束了。有的士兵惊得呆若木鸡,事后谈起来还说:“我的天!幸亏老黄来得快!”

彭德怀呢,当时就那么镇定自若地站在那里,双手叉着腰一动不动。事后有人问他:“军长,你怎么不躲一躲,难道你就不怕死?”彭德怀微微一笑:“死,其实不可怕。”后来的许多事实证明,彭大将军真的不怕死,面对着险恶的明枪暗箭,他硬是不肯躲一躲,他将自己的人格看得比生命还要贵重。

当时,雷振辉的尸体还在地上抽搐着,彭德怀已经转过身继续他的讲话了。顺便在这里插几句:雷振辉的叛变,实在是大大伤了彭德怀的心,因为两人原来的感情是相当好的,彭德怀当一营长的时候,雷是他手下的老连长,应该说跟他的私交不错,他怎么也没想到雷会来这一手,尽管他对雷已经有所警觉。后来,他对老部下李聚奎说过:“看来,在革命的危难关头,光靠个人感情和私交是不行的,必须靠政治觉悟,靠共同的信仰呵。”

说话间,雷振辉已经断了气。彭德怀还如同没发生过什么事似的站在队伍前,语气显得十分沉着而又坚定。他的话大意是这样的:

同志们,刚才出了点意外——小意思!我就是死了,革命仍然前进嘛。好,现在接着往下说。自平江暴动以来,大家跟我冲呵杀呀干了一个多月了,那么多弟兄死的死、伤的伤,这真是令人无比痛心的事情呵!但是,国民党反动派的围追堵截并没有吓倒我们,流血牺牲也不能吓倒我们。我们,就是在极端艰难困苦的环境里,与比我们多几十倍的敌人周旋着,并且接连不断地英勇战斗着。我们,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汉。有我们在,红五军的大旗永远——不倒!

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用炯炯有神的目光扫了扫寂静无声的队伍,语气也变得和缓下来:我知道,大家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一路上跟我吃了这么多苦遭了这么多难,也真是难以忍受!谁不念老家,谁不恋亲人,谁没有妻儿老小哇?谁也不愿意死在沙场上做个野鬼说着说着,他又情不自禁地激昂起来:为什么,我们还要舍生忘死闹革命?还不是因为这世道太黑,还不是让国民党反动派逼的嘛。我索性把话说到家,有种的就继续跟我走,想回去的我也不拦阻,现在就走吧。反正,我彭德怀是不回头的,就是死我也要往前扑!

话说到这种地步,还有谁会无动于衷?

滕代远大声问:“有想要回家的吗?可以发一点路费给你!”

身材高大、性格豪爽的贺国中,两大步跨到彭德怀面前紧握住他的双手,眼里闪着泪光大声说:“石穿,就是死,我也要跟你死在一起。走吧!”

“跟军长走!”参谋长邓萍和五大队长李灿几乎同声大叫。

“跟军长走!”整个部队齐声响应,那声音与松涛汇合在一起,在群山中传出很远很远。

秋风瑟瑟。军旗猎猎。

彭德怀双手紧握旗杆,举起来,无比豪迈地举起来,义无返顾地大步向前。这也是一个情不自禁的举动,让跟在他身后的旗手一时不知所措。彭德怀举旗向前走,就是不回头看一眼。红五军的人马,自然而然的跟上来。红五军的旗帜,就这样哗啦啦地迎风挺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