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转战 修水残月,在狂风乱云中暗淡无光
大约在1928年8月底,红五军接到中共湖南省委的指示,主要内容是要他们避免与敌人的主力部队死打硬拼,在撤退期间派人悄悄潜往井冈山接上关系,以求朱毛的策应和援助。
红五军突破敌军的封锁杀出平江地区之后,气坏了湖南省主席兼清乡督办鲁涤平。他听罢何键和张辉瓒的电话,便骂骂咧咧地下令增兵“进剿”。
瞧瞧,鲁涤平和何键发给张辉瓒、朱耀华等人的急电:现虽收复平城,而残众尚未扑灭,其逃窜于各乡镇者为数尚多近向浏东逃窜,企图联络朱毛,再次猖獗。
鲁、何两个屠杀成性的大刽子手,在急电中还强调:如果在8月底予以“彻底肃清者,即给奖金3万元,以示酬庸”;对于“剿办不力者”,“定予从严撤惩,决不宽贷”。
如此“剿令”,可谓是恩威并重了。重赏之下,恫吓之中,张辉瓒、朱耀华等部的湘军再不是以8个团,而是以大约12至15个团的兵力,继续向平江、浏阳一带集结,就要向红五军发动更大规模的进攻了。战局十分严重!
在“追剿”红五军之际,大军阀何键还一手制造了骇人听闻的“龙门惨案”。
龙门,位于平江县城以东78公里处,与湖北、江西交界,为湘鄂赣三省交通之要冲。彭德怀率部在此地进行短暂休整的时候,受到沉重打击的土豪劣绅便偷偷联名逐级告状,控诉红军与老百姓对他们的“血腥迫害”。他们说:“龙门遍地是匪,龙门是共产党的铁板地区,农民赤化,彭部集结造反,日抢夜劫,抗租不交,亟告政府,从速清乡剿匪。”
何健见状,立即密令驻扎在长寿街的陈光中第三十六师等部,分兵两路急驰龙门展开了血腥的大屠杀。平江县史志办公室主任徐许斌曾这样翔实地记述:
8月25日拂晓,下段屋老人张千秋在坪上石桥遇一路敌兵,他一言未发,就被前面的敌兵将头砍下。领队的挨户团头子一眼认出是张千秋,便告诉为首的敌军官:“好彩头,第一个杀千秋,必将是大功告成!”随后,只见东阳山上火光冲天,包围各村的敌兵如洪水猛兽,气势汹汹地冲入村庄,开始了血腥的屠杀,七八个村庄,烟雾弥漫,一片火海,数百名无辜群众被押到刑场,开刀问斩,刀挥剑闪,人头滚滚,血流成渠,尸横遍野,受害者们,有的被砍头、剖腹、挖心,有的被活埋碎剐、剁酱,甚至出现了残杀孕妇、撕裂婴儿等暴行。
陈光中手下这一群惨无人道的野兽,在烧毁村庄抢劫财物的同时,每杀一个人就割一只右耳朵,作为领取三元现洋的凭证。他们为了凑数,碰见一个又聋又瞎的驼背老人,也上去一刀砍了,割下他的耳朵去领赏。就这样,八百余名穷苦老百姓被活活残害了。
龙门烟火未尽,何健的重兵旋即向红五军追来。国民党反动派用刀枪在湘鄂赣边区结成一张铁网,扬言要“一网打尽彭、黄残部”。
当时,彭德怀审时度势,断然决定不与白军死打硬拼(老百姓将国民党军队称为白军,将共产党军队称为红军),率部攻向江西修水,进占渣津,在那里解决冬装的困难,并稍事休整以利再战。命令一下,红五军立即迅速行动起来,避开白军坚锐以挫其脆弱,很快吃掉修水守军一个营和民团近三百人。
料想鲁胖子获悉此事又会大发雷霆,于是他不仅在本省催兵猛进,而且又急电求助于鄂、赣两省的白军,以实现他们“分剿合围”的险恶用心。仿佛在一霎时,狂风骤起,乱云翻滚,淹灭了仲秋已逝的残月。红五军的旗帜在暗淡无光的天地间挺进,然而,此时士气显然不如以往,军心浮动,的确有人怀疑:红旗到底能打多久?
9月初,湘鄂赣三省的白军开始了血腥的“大会剿”。当南昌反动当局派出一个团和两个步兵营袭击修水城时,彭德怀、滕代远不得不立即率部匆匆撤退。眼见得上井冈山的计划不能如期实现,便有了平、修、铜边界的短暂休整。
在那里,红五军一边派出工作队,发动劳苦大众进行土地革命,建立苏维埃政权,一边整顿部队,进一步清洗反动军官,吸收革命意志坚定者入党。红五军党委面对现实又作出决定:取消各团、营、连的番号,编为五个大队和一个特务大队。
随后,彭德怀、邓萍率领四个大队奔赴鄂南通城、通山、九宫山,主要意图是寻找地方党和游击队,然而都没有成功,只得从九宫山又返回平江黄金洞。途经渣津一带的时候,他们出其不意地歼灭了江西朱培德的一个宪兵营和当地的一个挨户团,补充了一些弹药和粮食。
红五军遵守严明的群众纪律,因此很受渣津地区的老百姓欢迎。部队在群众的协助下,打土豪哇,筹款哪,挖窖呀,干得热火朝天哩。有一天,张荣生得意洋洋地哼着小曲儿回到军部,说他带着工作队在渣津地区抓了一批土豪,说这帮家伙是有钱的祖宗没钱的孙子,说日他娘的非好好整整他们不可。彭德怀去关押所看了看,心中便犯起疑来:怎么这些人就是土豪劣绅?一个个穿得破破烂烂,可怜巴巴的样子。
那些人呢,见卫兵给彭德怀敬礼,便知道来了一个大官,立即跪倒在地哭爹喊娘,说长官呵行行好放了小人吧,咱可是老实本分的穷苦人哪。说得真像那么回事,十分可怜,怎么看也不像是土豪劣绅。善良的彭德怀便动了恻隐之心,对卫兵说:“放了这几个人吧。”
张荣生得知后,这几个人已经逃脱了。他气得朝彭德怀嚷起来:“石穿,你是怎么回事?把地主老财都放跑了!”彭德怀不信。张荣生当即喝令尚未逃走的几个土豪劣绅:“想回家吗?拿上千元的罚款来!”
此令一出,没出多久就见了结果,那些土豪劣绅的家属都背着一袋一袋的银元来了,每一家的赎款竟然真是上千元。彭德怀这时才恍然大悟:噢,这帮家伙果真是有钱的祖宗没钱的孙子!
的确,江西的地主老财穿得够破了,他们有钱却又十分吝啬,而且很会装佯。一向忠厚善良的彭德怀上当了。
战士们很快熟悉了当地的情况,也学会了怎样发动群众,他们抓土豪罚款呀,摸底细挖窖呀,真的搞出来许多不义之财。有的地主一窖就埋藏几百元、几千元甚至上万元。红军的政策呢,仍然与在平江的时候一样:按资本大小捐款,不满一万者不捐;一万元以上者捐百分之五至百分之十;反动政治代表和一般商人合伙者,除去反动部分,折价百分之三十缴款。那些穷苦的老百姓分得了粮食和盐,无不喜笑颜开地说红军好。
然而,好景不长,鲁涤平的爪牙已经伸到了修水、铜鼓。围追堵截的白军像一团又一团翻滚着的乱云,疯狂地从四面八方压过来。实际上,红军从平江撤到修水的时候,日子已经很难过了,转战的艰辛使一些意志薄弱者开始动摇,有的竟悄悄逃离了革命队伍。
这时候,原来起义的官兵只剩下一半了。行进途中,黄公略对自己的过失仍然恨恨不已,他忘不了暴动后由于轻信九连长贺仲斌,致使自己的三营被这个坏家伙拐走了,他责骂自己不该瞒着彭德怀拉出队伍去找三营,竟然耽误了平江西门关的战机。这些天来,他一直负责最危险的断后工作,与地方游击队一起狙击敌军,然而他的心里一直郁郁寡欢。一次战斗之后,他说:“我心里堵得难受。”说着,便扶着一棵树坐下来。
这刚毅过人的黄公略,明明是大腿负了重伤,却咬紧牙关坚持着,坚持着。这场狙击战结束后,他发现身边只剩下十几个人,大部队已经远远离去了。他们,被敌军围困在山林里了。饥饿和伤病,不断折磨着他们。黄公略扶着一个战士的肩头,一步,一步,一步,就那么异常艰难地跋涉着。走不动的时候,他就让大家停下来,寻一些野菜放在嘴里慢慢嚼着。
从山口攻上来的白军大声喊叫:“喂——!你们这些‘共匪’跑不掉了!”
黄公略听了,扭头瞧了瞧身边的士兵们,然后冷静地说:“等他们靠近了再打,不要浪费子弹。”
白军的叫声愈发近了。
突然,山口响起一阵激烈的枪声。白军一下子哑巴了。硝烟中,一匹白马跃上山道——
“胡筠!”红军战士惊喜得大呼。在胡筠和她的游击队的突然袭击下,白军慌忙溃退了。当黄公略紧握住胡筠的双手时,战士们发现两个人的表情异常激动,甚至可以说有些耐人寻味了。知情者自然忘不了,彭德怀在平江城说过这么一句笑话:“黄石一见到胡筠,那张脸就像葵花似的。”
时值深秋。漫山的红叶,在消逝的硝烟中显得愈发热烈。一声雁鸣悠悠而来,几个士兵不约而同地端起枪,只见一支雁队迎着萧瑟的秋风飞过来,缓缓地穿过铅灰色的云隙,将一个大大的“人”字写上了长空。雁阵临近山头时,听得见翅膀的强劲拍动之声,仿佛有一队人戴着手套在有节奏地鼓掌:“扑!扑!扑!扑! ”那情景真令人动心呵。
于是,黄公略说:“天哪,咱们怎么能打雁?咱们不能呵。”
端起枪的战士,也许与他们的党代表黄公略一样,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红五军的大部队吧?那跟着军旗前进的大部队,正是一个在乱云中拍动着沉重翅膀的雁阵呵。于是,再没有谁想打雁了,尽管每个人早已饥肠辘辘了。
胡筠深情地望着黄公略,默默无言地扶他起来。他知道,她是要扶他上马的。他咬紧牙关站起来的时候,一定是感到大腿上枪伤的剧痛而眼前一阵发黑,所以才摇晃一下扶住她的肩头。
他说:“留下我,不要让我拖累大家。”她说:“不。” 他说:“这样子怎么打仗?你们走!”她说:“不!”
她说要死就死在一起吧。她说着说着就流下了眼泪,毕竟是女人呵。她就这样将他扶上大白马,然后,带领着红军战士和游击队员,舍生忘死地突破了白军的封锁线,去追赶彭德怀和滕代远率领的大部队。
胡筠与黄公略并没有终成眷属。她,这位已经是湖南省苏维埃政府委员的巾帼英雄,在两年后“左”倾机会主义肆虐之时,被诬为“AB团分子”遇害。这是历史的遗憾和悲哀。不过,如今让人感到一些欣慰的,是1990年平江县在虹桥镇建立了胡筠学校,并在大坪乡建筑了胡筠大桥,以志纪念。
从修水到铜鼓的转战途中,不断有白军的追击和堵截,那种艰苦卓绝的斗争是我们难以想象的,在此期间黄公略和胡筠还有什么令人动情的故事,诸多史料中记载的都很少,真是可惜了。彭德怀于1958年重返平江时,曾十分深情地忆起黄公略和胡筠,他说:“他俩都那么英勇而坚贞,都是难得的将才。我真想念他们呵,我真想念他们!”
随行人员发现,彭德怀元帅说到这里时声音哽咽了,将脸扭向没人的地方……
哦,彭老总,你是不是又想到1931年9月15日,就在蒋介石发动第三次“大围剿”之际,转战的红六军挺进在江西吉安东固六渡坳,又突然遭到敌机的狂轰滥炸,已经成为军长的黄公略正在指挥部队紧急隐蔽,突然被凌空扫射来的机枪子弹击中。可惜一位大智大勇的英才,牺牲之时年仅33岁!
第二天,在兴国的莲塘村,毛泽东亲自主持了追悼黄公略的群众大会,朱德等军委首长和全军指战员、当地的赤卫队员和群众都参加了。主席台两侧高挂着显得异常沉重的大幅挽联:
广州暴动不死,平江暴动不死,而今竟牺牲,堪恨大祸从天落
革命战争有功,游击战争有功,毕生何奋勇,好教后世继君来
说远了,此处不该提到黄公略的死。我们还是回到1928年那个霜叶似火的深秋,那时候黄公略和胡筠正在与众多的敌人斗智斗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