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突围 悲壮的西门关阻击战和血的教训
7月29日,鲁涤平的湘军以八个团的兵力结成半月形的包围圈,气势汹汹烟尘滚滚地向平江杀来。进军之前,这个老胖子曾在电话中恩威并重地大吼:“张辉瓒,他妈的有种你就给我打个漂亮仗,到时候瞧瞧鲁某人怎样款待你!”
张辉瓒呢,他不敢说他妈的有种你去试一试,因为自己这个第一战区指挥官名衔前头还有一个“代”字呢,他只有在电话中惟命是从。至于放下话筒是不是破口大骂鲁胖子,没有人说到这种情形,我们不便胡猜了。
据彭德怀的回忆,当时湘军是这样发动进攻的:“以三个团指向长寿街(在平江以东70里处)堵击我军退路;以五个团分为前后两个梯队,沿长平公路向城西关进攻。”
在敌人重兵压境之际,平江城一改以往那几天的欢乐气氛,店门关闭,行人稀少,老百姓惶惶然不可终日。
这天上午9时,第一梯队的两个团耀武扬威地出现在平江城西门外。人们发现,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走在队伍前头的指挥官拔出手枪,听不清他在叫喊着什么,大概是“弟兄们,都给我往上冲”之类吧。这家伙在枪打不着他的时候,牛皮哄哄的一副无所畏惧的英雄气概。
临近前沿阵地的时候,他跳下马来拔出手枪大叫道:“进攻!”这一次人们听清楚了,他的声音此刻是极有威慑力量的,因为士兵们知道督战长官的枪口总是盯着他们的后脑勺,只是这位长官本人的双腿不大争气,自觉市又不自觉地转到马屁股后面去了。
不管怎么说,他们的进攻开始了。他们轰轰隆隆地打着炮,他们噼啦叭啦地放着枪,一个个弯着腰撅起屁股攻向西门关。然而,这是怎么回事?连一个起义军的人影也没有,莫非这些人早早逃跑了么?要知道,他们是以八倍的兵力来“围剿”的,什么样的军队也顶不住。
就这样疑疑惑惑、惶惶恐恐的,他们顺着大路接近了平江山城的西关。
西关埋伏的是什么人?那是能征善战的第一团哪,那是彭德怀手中的王牌部队,这一下子可碰上了硬钉子。
敌军逼近了。突然问,机关枪子弹哒哒哒哒猛扫过来,手榴弹嗖嗖嗖嗖像小炮弹一般轰轰爆炸,进攻的敌军被打得懵头转向,有三百多人霎时间血肉横飞。
战斗形势一度有利于起义军。彭德怀亲临第七团,与黄纯一、贺国中一起,按预定计划率部由北向南攻向敌军侧后,一家伙就将敌军的整个作战部署打乱了。仓惶之中,敌人只能边打边撤,退守在公路南侧伺机反扑。
将近黄昏时分,眼看着敌军的第一梯队已经坚持不住,他们的第二梯队正拼命逼近西门关。这时候,该由陈鹏飞、黄公略率领第四团由南向北发起攻击了。事情很清楚,只要他们立即投入战斗,敌军必然首尾不能相顾陷入被动挨打的境地。
可是,第四团哪里去了?他们那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唉,你说这可不急死人!仗打到这等地步,千钩一发呵。只急得彭德怀跳上高坡向第四团的方向观望,头上的汗珠子滚滚而下,子弹吱吱怪叫着从他耳边飞过去,竟然不能提醒他隐蔽起来。还是黄纯一急匆匆跃出工事,上前一把将他拉入战壕中。
彭德怀的眼睛都红了。唉,他本来要双拳并进,两路夹击,而现在一只拳头失去了作用,这真是糟透了糟透了!黄纯一也急得直蹦,他用嘶哑的嗓子大叫:“传令兵,快去四团那边看看出了什么事。告诉他们,军长命令他们火速出击!”
“敌人堵住路了,怎么过去呀?”传令兵在原地乱转。
黄纯一火了:“冲过去!怕死就别当红军。”传令兵没吭声,脖子一梗头一低噌噌噌跑出去。没多远,他就一头栽在地上了。
黄纯一回过头:“哪一个有种的跟着?” 话音刚落,又一个战士跃出战壕向四团的方向奔去……
7月30日,敌军的炮声轰轰隆隆,在前沿阵地上炸起一片片烟尘,他们的第二梯队跟着第一梯队攻上来了。随即,枪声和吼叫声混在一处。
眼看着自己的战士一个个倒下去,红七团团长黄纯一暴怒了。他,本是 一个相貌英俊、文质彬彬的青年人,虽练就一身武功却从未露过咄咄逼人的样子,可是此刻他变成了一头凶猛的狮子。随着一阵激越的冲锋号声,黄纯一从倒在自己身边的士兵手里抓起大砍刀,大吼一声:“都跟我冲啊——!”便不顾一切地扑向敌人。一场鬼泣神惊的肉搏战就这样开始了。
硝烟滚滚,刀光闪闪。据幸存的红军战士回忆,他们的黄团长敏捷如猿, 威猛如狮,冲入敌群如入无人之境,那把大刀竖劈横砍只杀得人头滚滚,鲜血飞迸。他的武功这时候才真的派上了用场,辗、转、腾、挪、跨、跳、翻、 蹿将包围他的敌人搞得眼花缭乱,手足无措。这些家伙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硬是捅不着黄纯一,反倒一个接一个成了他的刀下之鬼。
这个英俊而孔武的团长,此时已经杀到了忘我的境界,他的大刀再度凌空劈下的时候,一串机枪子弹突然横扫过来,于是,如同电影中的“定格”一般,他的动作骤然而止,就这样永远留在人们的心目中了。
片刻之间,他叉开双腿举着大刀一动不动,他的目光异常凌厉异常尖锐地射出去,射向敌军中那个机枪手。那个机枪手是不是惊恐已极,我们不知道,只知道黄纯一就这么举着大刀向前踉跄了几步,他的胸前他的口中几乎同时喷出热血,然后,他缓缓地向前扑倒了。
红七团的士兵们失去了主将,不能不在慌乱之中向后溃退,这一退也就形成了被动的局面。为了保存实力,彭德怀也同意迅速撤出战斗。于是,第一团和第七团边打边走,向长寿街方向开进。已经离开平江城二十余里了, 部队的情绪和秩序也渐渐稳定下来。
彭德怀站在一座山头上,紧闭着厚嘴唇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心急如焚地盼望着陈鹏飞和黄公略率部赶来。此时此刻,他的心中一定充满了怨恨。对于这段历史,他一直追悔莫及。
他说:“如果四团按预定计划,配合一、七两团歼灭敌先头梯队一至两个团,在战术上给敌人以打击是可能的。”
那么,这个第四团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原来,第四团在敌人进攻的前一天(即28日下午),竟然未经请示就擅自向浏阳方向开进,去攻打原五师的第三团,力图喊回已经叛逃了的第三营。结果呢,不仅贻误了西门关的战机,而且损失了大半人马,所剩官兵不足三百人,尤为遗憾的是,由于四团未能赶上西门关的战斗,致使七团不堪重创从而伤亡一百余人,最令人痛心的是团长黄纯一战死沙场。
当时,硬汉子彭德怀得知这一消息,傻了一般愣怔怔地站着,站着。突然问,他怒吼起来:“黄纯一的卫兵呢?狗娘养的,你们连一个团长都保护不住,这打的是什么鬼仗!”他身边的战士们面面相觑,而黄纯一的卫兵又怕又难过地哭了。这里顺便说一句:在红军中,彭德怀的暴烈脾气几乎人所共知,他的耿直性格至死也未改变。就在7年后的长征途中,红三军团攻打遵义老城的时候,红十一团政委张爱萍正站在一块高地上观察地形,军团参谋长邓萍这时来到他的身边,两人一边观察敌人的阵地,一边研究怎么继续攻击。忽然,邓萍将他的头靠在张爱萍的右臂上。张爱萍正举望远镜往前看,就说:“你搞什么鬼哟?”又顺手推了他一下,邓萍随即倒了下去。张爱萍大吃一惊,低头一看,原来是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头部。就这样,邓萍当即牺牲了。军团长彭德怀知道后,跺着脚大骂:“狗娘养的,你们都跑到前边去干什么,你们不怕死,都给我死光吧!”
彭德怀就是这么个脾气。他发起火来犹如电闪雷鸣,而事情过后又孩子一般向人家道歉。因为黄纯一的牺牲,他臭骂了黄纯一的卫兵一顿。然后,他的厚嘴唇翕张了几下,又发出低沉而嘶哑的一声:“带我去看看。”
当他伏下身抱住黄纯一的遗体时,禁不住心如刀绞,热泪横流。他轻轻地呼唤着,仿佛怕惊醒了长眠的黄纯一。“黄勃,黄勃啊,我的好兄弟!”黄勃,是黄纯一的号。他壮烈牺牲之时,年仅23岁,真可惜了一个血气方刚的英才!
红一团和红七团在这次阻击战中吃了大亏,这与第四团贻误战机是有很大关系的,难怪彭德怀挥泪痛骂:“黄石麻子,你可把人坑苦了!” 骂归骂,他实在是盼望黄石率领第四团立即来到他的身边呵。他吃不下也睡不着,在高地上转来转去地等呵等,就这样到了第三天晚上,地方党组织派人作向导将第四团带到了龙门镇。这正是红五军主力最后溃败于长春街的那一天,部队刚刚在龙门镇扎下营盘。
卫兵跑来向彭德怀报告:“军长,黄石回来了。”
彭德怀一言不发,坐在凳子上虎视眈耽地盯着门,恨不能扑上去咬这个鬼迷心窍的麻子一口。黄石缓缓走进来,一脸的悲痛一脸的愧疚,坐在屋角的一条木凳上,不语也不喝水。他的嘴唇干裂,神情憔悴。
彭德怀盯着他,盯着他,双方此刻的心情又是如何呢?
许久,门外的卫兵才听到一声沉重的问话:“黄石,你这是怎么搞的?”
“唉,我晓得错了。教训哪,血的教训!”说到这儿,那声音已经哽咽了。
沉默。又沉默了一阵,黄石说:“石穿,平江这一仗不该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可是……”
接下来,谁也不说话了。这惨重的教训,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40年以后,彭德怀身为一位已经下野的元帅,却毫不回避自己的问题,他在回忆录中不无懊悔地写道:
25日军事会议的错误,是没有讨论战略方针,没有认识到革命的长期性。战争的形式应是长期的进攻和反进攻。如有这样的观念,就会在敌进攻平江城以前,旱一点主动撤出,让敌扑空,那就可以避免这些损失;就应将部队置于长寿街和江西省的修水、铜鼓边界,以团为单位分散打土豪、分田地,做好群众工作。
滕代远在向湖南省委报告平江之战的经过时,也怀着十分沉痛的心情谈到了血的教训。首先,此次暴动是先天不足而又迫不得已的,其原因无需重述了;其次,党的领导力量相当薄弱,暴动之际只有十二名“CP”(即共产党员),团党委经过改组成立起三个支部,开了三次会便武装举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