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煤老板发家史(下) 三、绑架,很不专业

阿飞来到宾馆后不久,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黑娃走了进来,刚刚吃过春药的黑娃像个充满气的皮球,一碰就会跳起来,他一进来就剥光了阿飞的衣服,阿飞羞涩地阻挡着,但是她一双白皙的小手根本就不是一双肥厚大手的对手,阿飞边后退着,边悄声说:“先洗澡啊,先洗澡,你看你一身的汗臭。”

黑娃对矿工粗暴无比,但是对女孩怜香惜玉,他看着阿飞说:“那就边洗澡边搞,有情调。”他发出鸭子一样干燥的笑声。

黑娃从冰箱里取出一瓶雪碧,拧开后喝了几口,然后就三下两下地剥光了自己的衣服,把娇小的阿飞抱进了浴室里,浴室里传出了湿漉漉的水声,还有阿飞的呻吟声和黑娃的喘息声,声音像波浪一样,从门缝挤出去,流淌在铺着地毯的过道上,路过的服务员听到了,绯红着脸,捂着嘴巴钻进了休息室。

黑娃的欲望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几分钟后,他就像一头刮光了毛的肥猪一样,赤条条地躺在了宽大的床上,他从茶几上取来喝剩的雪碧,一口气灌了进去。

黑娃和阿飞讲着自己的光荣战史,讲着自己如何从一个没衣服穿的穷光蛋,变成了人人敬慕的亿万富翁,他说这都是托政策的福啊,连他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这样。黑娃说着说着就感到异常疲倦,一股游丝一样的气息,从他的身体里慢慢被抽出来,他变得轻飘飘的,像一片飘荡在风中的枯叶。

黑娃再醒来的时候,发现手脚被绑,面前站立着两个头颅上蒙着长筒丝袜的男子,他们一人手里拿着一把雪亮的刀子。黑娃又向两边望去,看到这是一条废弃的地道。

黑娃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

那两个头颅上套着长筒丝袜的人知道。

他们是吴明和肖仇。

两个破鞋寡妇和阿飞在网吧里聊天的时候,吴明和肖仇就悄悄离开了,他们提前来到宾馆开了一间房屋,那个房屋有一个套间,吴明和肖仇就埋伏在套间的床板下面。那时候老家的治安非常不规范,只要你给钱,即使老板知道住进来的是一个杀人犯,也会让住店的。老板的眼中只有钱,他才不管什么治安条例。

两个烂仔开好房间后,就发短信告诉了阿飞。阿飞进来后不久,黑娃也进来了,欲火中烧的黑娃顾不得查看房间是否有可疑的迹象,喝了两口雪碧后,就抱着阿飞去了浴室。

浴室里响声嘹亮,肖仇悄悄打开了套间的木门,将碾成粉末的安眠药放进了黑娃尚未喝完的雪碧里,又悄悄地溜进了套间。黑娃大汗淋漓地走出浴室,口干舌燥,端起雪碧一饮而尽。尽管感觉到雪碧的味道有点怪,但是那是自己刚刚喝剩的,也没有留意。他怎么会想到,自己喝剩的雪碧里,被人做了手脚。

黑娃昏睡过去后,吴明取出了麻袋,将丝毫没有知觉的黑娃像折叠被子一样折叠起来,然后用绳子捆紧,塞进了麻袋里。农村的麻袋又粗又壮,里面可以装二百斤包谷,装一个人绰绰有余。

然后,他们让阿飞先离开,一再叮咛她不准给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几天后就会给她10万元,带着她去省城生活,省城才是花花世界,要什么有什么。如果她给人说了,就杀她全家。这两个地痞流氓将打架当成了家常便饭,心狠手辣,说不定真会杀了她全家,阿飞很害怕。

阿飞离开后,吴明撅着屁股背起麻袋,肖仇在后面扶着,两人累得气喘吁吁。在一楼登记室门口,他们看到了宾馆老板,老板问:“你们背着啥东西?”肖仇面不改色地说:“是腊牛肉,我们给饭店送去。”老板没有怀疑,也没有再问。

他们走出了宾馆门口,看到黑娃的悍马停在门口,两名戴着黑墨镜的保镖望着他们的方向,他们吓坏了,一失手,将黑娃掉在了地上。万幸的是,死猪一样的黑娃没有醒来,他们赶忙拦住一辆出租车,一直拉到了郊外,又将黑娃从郊外的斜坡上推下去,拉到了这条地道里。

黑娃皮粗肉厚,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折腾,居然没有死。

我们通过黑娃的生活经历,可以看出他的性格中存在很多缺陷,除了煤老板这个阶层都具有的极度好色、高调张扬、无限攀比、愚昧无知外,黑娃还很固执,又极好面子。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性格中存在这些缺陷中的任何一条,都足以阻挡我们迈向成功的脚步,都会让我们的生命之途荆棘密布。然而,煤老板这个阶层尽管性格中存在种种要命的缺陷,然而他们却能轻易取得巨大的财富,他们用穿着鳄鱼皮鞋的脚肆意践踏着人类的尊严和神圣,他们让所有人质疑中国传统的道德品质,质疑“善有善报”和“勤劳致富”是不是一些骗人的鬼话。煤老板们不是依靠“勤劳致富”,而是依靠“政策致富”,就像官员们是依靠“一纸致富”一样,那张纸就是上级发给的任命书,有了这一张任命书,就保证了荣华富贵和鸡犬升天。

现在,在这条地道里,黑娃不再是煤老板,他是人质,是吴明和肖仇案板上的鱼肉,他们想怎么切就怎么切,想切成方块就是方块,想切成长条就是长条。

折叠成圆规的黑娃现在被打开了,然而他的双手却还被绑着,绳子的另一头连接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借助地道口射进的微弱的天光,黑娃看到了那两把明晃晃的刀子,他问他们:“你们他妈的把老子绑到这里想干什么?”

那两条长筒袜都没有说话,其中一个抡起手中的长刀,落下来的时候,刀面啪的一声抽打在他的脊背上,打得他疼痛难忍。这些年来,从乞丐成长为亿万富翁后的黑娃,从来没有遭受这样的屈辱,他勃然大怒:“你他妈的敢打老子,老子活扒了你的狗皮。”

长筒袜这次不用刀了,他改用手掌,他抡圆手掌,急速落下,黑娃的脸上就撞击出了气球爆炸的清脆响声。黑娃愤怒地弓着身子,他仍然在怒骂不止:“把你妈日的,有本事你把老子一刀捅死。老子睡过的女人成千上万,吃过的东西山珍海味,老子这一辈子没白活,老子早就赚了,你有胆量就把老子一刀捅死。”

处于绝境中的黑娃又恢复到了少年时代的泼皮性格,无所畏惧,以命相搏。老家人把这种性格的人叫黑皮,黑皮天不怕地不怕,刀子架在脖子上眼皮也不眨一下,你要是沾上了他,你就再也无法甩开,让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让你非得掉一层皮。黑皮人人惧怕、人人躲避,黑皮是生活在秦岭山区的山民们最惧怕的一种人。

黑娃在地道里大骂不休,浑厚的声音在四壁隆隆回响,两个戴着长筒袜的小毛贼面面相觑,大惊失色,他们不断地望着外面,担心黑娃的叫声会把别人引来。

其实,他们早就应该明白黑娃是一种什么样的人,黑娃这种性格的人谁能惹得起?这种黑皮抓住葫芦就要见籽,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黑娃当初发誓要日叶倩,过了20年还是日上了。黑娃在饭店吃饭的时候,就因为服务员不让他欠账,将饭店搅得底朝天,如果不是煤炭局局长出面——他掌控者黑娃的经济命脉——饭店早就关门了。在老家,黑皮是最让人恐惧的一种人,人人都要躲着走,连黑社会老大洪哥都不愿意招惹,而两个脑残少年,居然就敢试试黑皮的软硬。

老家有一句俗语: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你拿着砖头砸他,他吓得落荒而逃,这是软的;你拿着砖头砸他,他一动不动,这是硬的;你拿着砖头砸他,他也拿着砖头砸你,这是愣的;你拿着砖头砸他,他挥舞着拳头砸你,这就是不要命的。黑皮都是不要命的,黑皮都是一些亡命之徒,把自己那条烂命根本就不当一回事。乞丐时代的黑娃是黑皮,做了煤老板的黑娃,仍然是黑皮。他仍然把自己那条命当成了烂命。拥有一条烂命的人,谁都不敢惹,他的烂命换你一条好命,你愿意吗?你敢吗?

黑娃还在骂着,他威胁说:“你们他妈的不杀了老子,老子出去后就要杀了你们全家。”黑娃声震地道,响震落叶,两个小毛贼惊惶万状,他们把黑娃按倒在地,把一块破布塞进黑娃的嘴巴里。黑娃还在挣扎着,睁大了愤怒的眼睛,嘴中呜呜不已。

两个小毛贼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他们没有想到,费尽周折绑架来的黑娃,居然是一块烫手的山芋,捧不得,甩不得。

两个小毛贼坐在地道口,商量如何处置黑娃。吴明坚决表示一刀捅死了,挖个坑埋了,这里荒无人烟,等到发现的时侯,黑娃就成文物了。肖仇坚决不让杀死,他说杀死了黑娃,不但一分钱得不到,还要担惊受怕:“你能保证阿飞就不会说出去?答应阿飞的10万元没有给,你能保证她就不会说出去?”

吴明说:“干脆把阿飞也做了。”

肖仇说:“去你妈的,那是老子的马子。”

两个脑残少年商量了很久,还是不知道如何处置黑娃。暮色渐渐降临了,山谷里响起了各种各样或短促或激越的虫鸣声,暮霭升起来了,在树林间飘飘荡荡。山高月小,清风徐来,两个小毛贼哪里有心思欣赏良辰美景,他们像火烧屁股的猴子一样,急躁不安。肖仇拿出手机,拨打了阿飞的号码,阿飞说她正在上晚自习,过会儿打电话过来。

“你的马子也有手机了?”吴明感到很好奇。

肖仇说:“她叫黑娃睡了一觉,给了1万块钱,就买了一个手机。”

吴明啧啧称羡着:“当女人就是好,腿一叉开,就有钱来。”

肖仇又打电话给黑大汉,黑大汉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喝酒,声音很嘈杂,他跑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问:“你们真的把黑娃给绑了?”

肖仇说:“真的。”

黑大汉似乎犹豫了一下,接着就态度坚定地说:“这事我不知道啊,你们不要把我掺和进去,你们的事情我一点都不知道啊,这事和我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

黑大汉挂断了电话,肖仇像掉进了冰窖里,全身发冷,他的脊梁像突然被抽空了一样,绵软无力,他像一件破棉袄一样,颓然倒在地上。

怎么办?两个脑残少年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拿不出半点主意。

半晌,肖仇才说了一句话:“他他妈的在那边喝酒,咱们在这里饿肚子。唉,把他妈叫我日了。”

半小时后,肖仇的手机响了,他一看,是阿飞的。阿飞说,她刚刚放学,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有几辆警车开过去了。

肖仇的头皮突然奓起来,他对吴明说:“快快快,转移地方,八成是狗日的出租车司机报案了,他妈的。”

肖仇跑进地道,地道里一片黑暗,他的头碰在了墙壁上,火辣辣地疼痛,一摸,手掌黏黏的,出血了。吴明擦燃打火机,照亮了墙角的黑娃。肖仇跑过去,将黑娃一把拽了起来:“走走走,赶紧走。”他催促着吴明。

两个小毛贼将黑娃转移到了另外一条废弃的地道里,然后惊恐地望着月亮照耀下的悬崖,悬崖上没有出现人声,也没有出现警犬声。他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现在该怎么办?紧锣密鼓地筹划了这么多天,绑架,绑架,现在才发现绑来了一个累赘。为了给黑大汉报仇,黑大汉也给他们提供活动经费,给他们出谋划策,而等到他们真的绑架了黑娃,外强中干的黑大汉却将自己洗脱得干干净净。他害怕了,他居然说这些事情与他“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

连黑大汉都害怕了,两个小喽啰岂能不害怕?

现在该怎么办?两个脑残少年一筹莫展,他们像离了娘的孩子一样,不知道该走向哪里。

吴明说:“咱干脆把黑娃放了。”

肖仇说:“放个锤子,放了他,他赶明儿还不把你我给吃了。”

吴明说:“他咋就知道是咱俩干的?咱俩有长筒袜呢。”

肖仇轻蔑地说:“你他妈的是猪脑子啊,他一找阿飞不就找到了咱们。”

吴明说:“阿飞是你的马子,又不是我的马子,你们别找到我头上啊。”

肖仇非常气愤,他推着吴明说:“他妈的这事是谁最先提出来的?到现在你想一推六二五?”

吴明说:“是你提出来的啊,是你说要绑架人家黑娃的。”

肖仇更加气愤:“你还说要杀了人家哩,现在你杀啊,人就在这里,有胆量你就一刀捅死他。”

吴明嗫嚅着:“我要不是害怕他的保镖和公安,早就在他身上捅了几十个透明窟窿。”

吴明没有胆量了。没有绑架黑娃前,他信心爆棚;而现在黑娃在眼前,他却没有信心了。黑皮黑娃怕过谁?两个小毛贼又怎么能是黑皮黑娃的对手。黑娃现在成了笼中鸟、井中兽,可依然威风八面,睥睨叱咤,黑娃的强悍彻底击碎了两个小毛贼仅有的胆量和意志。

获得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大师马尔克斯有一部中篇小说,名字叫作《事先张扬的谋杀案》,凶手要杀人了,一路都在准备,这个店铺买把刀,那个店铺买根绳子,见到谁就给谁说“我要去杀人”,好像是无所畏惧,一往无前,然而,见到要杀的人,凶手一下子了,他没有胆量下手。凶手想着这个他即将要杀的人早就逃走了,因为满城人都知道他要杀了他,可是人家没有跑。这时候,轮到凶手害怕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一年,当我听到这两个脑残少年绑架黑娃的事情时,一下子就想起了《事先张扬的谋杀案》,马尔克斯真是大师啊,他捕捉人物的心理居然如此精妙。大师就是大师,不佩服不行啊!

到了后半夜,两个小毛贼饥饿难耐,黑娃也在地道深处很不安静地扭动着,身体与石头摩擦出钝响。

吴明说:“你去城里买点东西吃,一天没有吃饭,肠子都扭成了麻花。”

肖仇说:“你去买吧,我在这里看着。”

吴明坚持让肖仇去,肖仇坚持让吴明去。两个小毛贼各打各的小算盘。肖仇担心他离开了,吴明会杀了黑娃,公安通过阿飞,就会找到他的头上;吴明担心他离开了,肖仇私下和黑娃谈妥,独吞了赎金。两个小毛贼都在礼貌地谦让着,但都知道对方心中怎么想的。

后来,他们争执不下,就一起离开。离开前,他们将一块大石头压在黑娃的双腿上,黑娃疼得龇牙咧嘴,可惜喊不出声音来。

他们偷偷摸摸地回到县城,在黑暗中观察了很久,感觉没有什么异常,这才坐在夜市摊点上狠狠地吃了四大碗炒面,喝了两瓶啤酒。吃完后,吴明起身要走,肖仇说:“再来一碗炒面,再来瓶水。”他惦记着黑娃。黑娃如果饿死了,他照样脱不开干系。

绑架,绑架,绑来的不仅仅是累赘,绑来的还是个老爷,还得伺候着。肖仇的心中充满了苦涩。

他们又去商店买了两根蜡烛、两包香烟。他们故意在城外绕了一大圈,感到后面没有人跟踪,这才顺着悬崖溜下去,七拐八拐地来到了地道里。

他们走进地道,点燃蜡烛,突然发现,黑娃不见了。

后来,黑娃给我说,他那次被绑架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害怕过:“咱大风大浪都见过,能害怕谁?从小卖蒸馍,啥事都经过,能叫咱害怕的人还在他妈的肚子里。”

我问:“那张会长呢?”

黑娃说:“他是他妈的锤子,他头顶上戴着那个帽子,就觉得自己人五人六的,猪鼻子插葱,装象哩!他把那帽子摘了,他他妈的就什么都不是了,谁还把他当人?我尿几壶,他就得喝几壶。他牛啥哩?他就牛那帽子哩。”

黑娃后来听说我是个写书的,就什么都给我说。他说,人都说煤老板黑啊,可是煤老板怎么能比得上那些入干股的?煤老板还要担惊受怕的,害怕上面来人检查,害怕下面矿工闹事。那些入干股的怕什么?他们什么都不怕,他们在每家煤矿都入的干股,到年终只等着分钱,逢年过节还要给他们送钱。煤矿出事了,捂不住了,就是煤老板的事情,他们“一毛钱的事情也没有”。

我说:“煤老板这个行当,发财太容易了,这让大家都想不通。”

黑娃说:“看着煤老板发财,你们就想不通,张会长他们发财,你们怎么就能想通?我说真的,那些管煤矿的张会长,谁的钱比煤老板少?张会长从一个煤矿提取5%,全县有多少煤矿?张会长提取多少钱?你算算就知道了。”

我说:“真的吗?这个大家倒不知道。”

黑娃说:“张会长这些人,我敢说就没有一个好人。他们外表装得廉洁奉公,两袖清风,你查一下,有几个没有把娃娃送到国外?有几个存款不是几千万上亿?煤老板背骂名,他们事没有。”

我笑着说:“你还会说成语啊。”

黑娃说:“我这都是跟着那些张会长学的,他们一开会就坐在台子上,什么廉洁奉公啊,什么两袖清风啊,什么一身正气啊,一个个都装得像包公,他妈的走到台子下面就成了和珅。”

后来我知道了,张会长的商会其实是一个民间机构,但是张会长就能把这个民间机构管理得呼风唤雨,谁不听话,张会长就能带人查封谁的煤矿。在家乡的煤炭行业,张会长说一不二,煤老板没有不害怕他的。

黑娃说,其实他那次在地道里一醒来,就知道那两个小毛贼想要什么:“你闯到了珠宝店里,你想要什么?你是想把人家房子拆了,还是想拉泡屎就出去,再傻的人都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黑娃断定他们不会杀了他,所以他才破口大骂。闯进了珠宝店里,只有傻子才会把房子拆了,把珠宝埋在土里头。黑娃断定了他们不会杀了他,他们果然不敢杀他,他们被黑娃骂得狗头喷血,诚惶诚恐。

外表粗粝的黑娃聪明得很啊。吴明和肖仇这两个小毛贼哪里是黑娃的对手。

黑娃后来还给我说,他多少年都没有受过那天晚上的苦了,自从和煤矿打交道后,就没有再被人打过骂过,也没有忍受过饥饿的煎熬,然而,那天晚上,他却栽到了两个乳臭未干的小毛贼手中,阴沟里翻了船,忍受着多少年没有忍受的痛苦。

那天晚上,两个小毛贼走后,黑娃就弓着双腿,将压在腿上的石头顶翻,然后又夹着双腿,将硕大的石头一寸一寸地挪到了身体前,把绑着双手的绳索,凑近石头,来回摩擦。摩擦了很久后,他的手臂几乎麻木了,这才磨断了绳索。

双手得到了渴望已久的自由后,黑娃手掌伸进口袋里,这才发现口袋里空空如也,手机和钱包,还有安全套和伟哥,都不知道遗落在了哪里。黑娃在黑暗的地道中摸索着站起来,突然感到脖子上有一只冰冷的多足动物在爬行,冰凉的腿脚爬得慌慌张张,爬得手忙脚乱,爬得黑娃的心极度恐惧,黑娃惊叫一声,一巴掌挥下去,手掌下汁液四溅,那只多足动物可能是蜘蛛,也可能是蜈蚣,它在这条幽暗潮湿的地道里生活了数十年,却在黑娃粗糙的手掌下死于非命。

黑娃摸索着墙壁,向着碗口大的亮光处走去。地道的墙壁上长满了数十年的苔藓,绵软而滑腻,黑娃手臂抖动着,像两条被波浪冲击的船桨,不断地有什么昆虫爬过黑娃的脚面,接连不断地,一只又一只,络绎不绝,冰凉而油腻。黑娃愤怒地跺着脚,驱赶着这些恶心的爬行动物。

摸索到地道口时,黑娃的全身已经湿透了,冷冷的山风吹过来,黑娃狠狠地哆嗦了两下,感到极为舒畅。月光下的这条山谷似曾相识,好像以前来过。其实,秦岭山中的每条山谷都很相似,都像几十年前老头的折裆棉裤一样,只要顺着山谷向低洼处走,总能找到村庄。秦岭是南北方的分界线,北方的村庄都在山谷里,南方的村庄都在山脊上,这是由不同的自然环境造成的。北方干旱少雨,村庄建在山谷,便于储存水分;南方洪涝成灾,村庄建在山脊,便于躲避洪水。我的家乡在秦岭山北麓,一年也难得下几场透雨。

很多年了,黑娃都没有像今晚这样赶山路了。乞丐时代的黑娃一夜之间可以翻山越岭,奔波几十里,大气也不喘一下;煤老板时代的黑娃养尊处优,脚步一走快就会气喘吁吁。那天晚上,黑娃想走快,可是走不快,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双手摆动得很快,可是脚步却迈动得很慢,他只有走快的姿势,却没有走快的速度。黑娃那一刻恨透了金钱,这都是金钱害的,金钱让自己腹大如鼓,体形如球,让自己的身体变成了发面馒头,变成了脂肪的堆积物。

那天晚上,黑娃非常怀念乞丐时代的他,身轻如燕,翻沟过坎,如履平地。而现在,那种轻盈的身体,如同他的青春年华一样,如同村庄上空的袅袅青烟一样,一去不复返了。

黑娃在崎岖的山路上以奔跑的姿势走了几百米,突然左脚踩上了一块坚硬的石头,他一下子歪倒在地。他的脚脖子崴了。

真他妈的,人倒霉了喝凉水也塞牙缝。黑娃愤愤不平地骂着。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有人过来了。

月光照耀着秦岭山区,秦岭山区浸泡在无边无际的虫鸣声中,黑娃坐在茫茫大海一样的虫鸣声中,心中充满了落寞和无奈。

那两个黑影走走停停,就像瞌睡虫一样,他们在树丛中觅路行走,每一步迈出去都小心翼翼,就像黑白电影中偷地雷的日本鬼子。他们一步步地走近了黑娃,黑娃想躲避,可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双脚不听使唤。

黑娃知道躲无可躲,干脆就对着他们喊了起来:“甭找了,我在这搭哩。”

他们很不好意思地停住了脚步,又胆怯迟疑地向着黑娃的方向迈出了两步。黑娃看清楚了他们两张五官长得乱七八糟的脸,他们烫染出的头发在朗润的月光下,看起来就像两只廉价的狮子狗。

他们是吴明和肖仇。

肖仇说:“你跑什么呀?我们给你买饭端来了。”

黑娃毫不客气地说:“快点端过来,啊呀,一天都没吃饭了,都把人饿日塌了。”

肖仇把炒面递给黑娃,黑娃双手端过去,吃出了一串拖沓冗长的声音。短短的两分钟过后,饭盒底儿朝天。黑娃拍打着圆滚滚的肚皮,打着饱嗝,他对他们说:“说,你们想要什么?要多少?”

吴明和肖仇感到很意外,他们不明白出牌从来不合常理的黑娃,为什么突然反客为主。黑娃说:“没有啥不好意思的,你们想要什么,我清楚,你们也清楚。”

吴明和肖仇真的感到极度不好意思,他们的心思被黑娃说破了。两个小偷蹑手蹑脚地溜到了房间里,准备行窃,就在他们准备下手的时候,黑暗中的主人突然说:“你们想拿什么,尽管拿,不要客气。”吴明和肖仇现在遭遇的就是这种尴尬。

肖仇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如果把黑娃放走不要一分钱,阿飞的10万元就没有着落。而向黑娃要钱,则就够上了绑架勒索,黑娃出去后也不会放过他。肖仇迟钝的脑子缓慢地思考了半天,终于竖起了一根手指,他只想要答应阿飞的10万元。他天真地认为把这10万元给了阿飞,警察想找罪犯,也只会找到阿飞头上,找不到他的身上。

黑娃看着月光下肖仇竖起的那根没有洗干净的手指,他问:“1000万?”

肖仇一愣,他慢腾腾的头脑还没有反应过来,黑娃接着说:“1000万,没问题。”

吴明和肖仇都像坠入了梦境中,1000万,黑娃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两个在录像厅里熏陶长大的小地痞,他们的钱是以十为单位的,身上装着十元钱,他们就会意气风发,斗志昂扬,雄赳赳气昂昂,像只精神饱满的公鸡;而人家黑娃的钱是以千万为单位的。黑娃会有多少钱?他们不敢想,他们吐出的舌头半天缩不回去。

黑娃说:“1000万不成问题,一出去就给你们,但是你们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两个脑残少年紧张地望着黑娃,他们担心黑娃会提出什么异常苛刻的条件,没想到黑娃说:“出去后不要给任何人说这档子事,说出去我就没脸面了,以后还怎么在这里混?”

他们大喜过望,正瞌睡没想到就有人递过来的不是枕头,而是冬暖夏凉的大腿。

1000万哪!肖仇暗暗地感叹着,那时候的一个肉夹馍才一元钱,1000万就能够买1000万个肉夹馍,1000万个肉夹馍肯定都能装好多个火车皮。肉夹馍的美食家肖仇担心黑娃出去后会反悔,就说:“那你现在得给我写个欠条。”

黑娃说:“我从来不写字,我认识的字都没有几个。你写好了给我念念,我签上自己的名字。”

黑娃从口袋里掏出纸笔,自从认识阿飞后,地痞流氓肖仇把自己装得像个文化人,西装口袋里始终装着纸和笔。肖仇写好欠条后,给黑娃念了一遍。黑娃拿着欠条狗看星星一般端详半天,从怀里掏出了一枚印章,放在嘴前哈了哈,然后盖了上去。

印章是黑娃的命根,印章上刻着黑娃的名字,那是黑娃行使“党政军”大权的凭证。

肖仇把欠条折叠起来,想放进口袋里,黑娃笑着说:“甭忙,你拿着它对着月亮看看,看有什么名堂。”

肖仇双手捧着欠条,对着月亮看了看,没有什么异样。黑娃说:“你再看看。”

肖仇又认真地看了看,看到印章的那个地方有一个小洞,好像是用大头针扎出来的。

黑娃笑着说:“我不识字,但是谁想蒙骗了我,用假章子糊弄我,我一下子就看出来了,我的章子中间插着一枚大头针。”

黑娃太聪明了,吴明和肖仇听得目瞪口呆。

黑娃说:“钱,我会一分不少给你们;但是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我的秘密?这秘密我没有告诉过别人。”

吴明摇动着愚蠢的头颅。

黑娃说:“我把你们当成了最好最好的朋友。”

两个脑残少年听得受宠若惊。他们不知道,黑娃用自己的秘密骗取到了他们的信任,是为了避免他们对自己动杀手。黑娃的核心机密被谁知道了,谁的死期就不远了。

所以,当有人说告诉你一个他的秘密时,你千万不要听。因为如果秘密泄露,他首先怀疑的是你。

黑娃从来不会动手杀人,要杀人也不需要黑娃出手,黑娃说他从来不会对抗政府,从来不会对抗法律,政府会让你一夜暴富,也会让你一夜变成穷光蛋。

在老家这片土地上,能够攫取巨额财富的人,都不是通过正当途径致富的,富翁们身上都带着无法洗刷的原罪。所以,在他们暴富之后,都把自己打扮成一个遵纪守法的优秀公民。在他们冠冕堂皇的头衔下面,掩盖着肮脏的交易和勾当。

老家迅速暴富的人群中,煤老板是一个典型的群体。

煤老板都将面子看得非常重要。有了面子,可以在这片黑色的江湖中畅通无阻;没有面子,则就会被人奚落和嘲弄,在以强权和欺骗组成的世界里寸步难行。

黑娃大闹饭店,就是为了拾起面子;黑娃隐瞒自己被绑架,也是为了挽回面子。1000万和面子相比较,根本不算什么。煤老板有的是钱,他们唯一不缺的就是钱,而如果失去了面子,则就不能在江湖上混了。

两个脑残少年港台垃圾片爱好者,黑娃也是垃圾警匪片的爱好者,那些垃圾情节的电影中,绑匪每次都是索要几千万,没有人会辛辛苦苦地作了一票绑架案,却只索要10万元,除非是这两个被吓破了胆的脑残少年。

黑娃说:“1000万,没问题。”他还担心1000万人家不会答应。

他们爽快地答应了,黑娃长出了一口气。

第二天,两个脑残少年顺利地得到了1000万,他们看着银行卡号上那一连串的0之后,幸福得几乎晕倒在大街。吴明说他要买宝马要买豪宅,还要去找娱乐圈里的明星睡觉,就连脑残少年也知道娱乐圈里的明星其实就是高级妓女。肖仇说:“睡个锤子,赶紧跑啊。”

肖仇想着黑娃不会这样善罢甘休,轻易得到1000万的背后肯定有一个巨大的阴谋,肖仇一想到黑娃这个名字,他就哆嗦成一片树叶。他们从银行里走出来,胆战心惊地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吴明坐在前排得意洋洋,肖仇坐在后面心惊胆战,他扭头向后看去,看到后面有一辆丰田霸道越野车,越野车像一头猎犬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雷霆万钧地扑向兔子一样的出租车。

肖仇惊恐万状地喊:“拐弯。”出租车刚好开到了一条小巷的岔路口,司机一打方向盘,出租车就像鱼儿一样滑溜进了小巷,丰田霸道像坦克一样擦着出租车的屁股驶向前面,来不及拐弯。

出租车司机惊魂未定地说:“妈的,狗日的喝猫尿了,喝了猫尿还开车,纯属找死。”老家人把喝酒蔑称为喝猫尿。

肖仇问:“那是谁的车?”

出租车司机说:“在这地盘上,除了黑社会和煤老板,谁能买得起那么贵的车子?”

车子里是不是坐着黑娃?丰田霸道是不是受到黑娃的指使?肖仇一想到这里就冷汗直流。

当谋杀变成交通事故,凶手就可以逍遥法外。

后来,很长时间里,县城里再没有出现吴明和肖仇的身影。黑社会老大洪哥依然西装革履地坐在县城最高档的写字楼里,签付着每一份房地产开发的合同,走出写字楼的他依然笑容可掬,与那些脑满肠肥的达官贵人出现在宴席和剪彩仪式上。地痞流氓黑大汉又恢复了泼皮牛二的革命本色,摇晃着满身的肥肉走进一家家店铺收取保护费,然后信心爆棚地拍着胸脯对店老板说“有事就说声”;黑娃的日子表面上看起来也没有任何变化,他继续不辞辛劳地奔走在“采集百朵少女花”的延年益寿的征途中,继续锲而不舍地更换着最新款式的悍马、奔驰和宝马……生活像一条黑色的污浊的河流,依然波澜不惊地向前流淌。

没有人知道吴明和肖仇到底还在不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