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煤老板发家史(上) 二、女殓尸人
回到家乡的第二天,我和表哥来到了小学校。在这座只有几间旧瓦房的学校里,我和表哥一起度过了最初的求学时光。
房屋还是那些房屋,低矮而破败,窗户上糊着塑料纸,瓦楞间长满了萋萋荒草,荒草间潜伏着蚂蚱、蜈蚣等各种各样的昆虫。教室门窗油漆斑驳,门扇上还有粉笔书写的稚嫩的残迹。走进教室,看到麻雀穿梁而过,遗下几片飘飘荡荡的草屑。墙上还贴着老马和老恩的大胡子画像,还有一些“为中华崛起而读书”,“努力实现四个现代化”的豪言壮语,颜色斑白的黑板上还写着“我们的祖国是花园”和“社会主义好”的歌词,可是,窗台上,讲台上,地面上,落了一层厚厚的尘土。这些教室显然已经废弃了很长时间。
我问表哥:“这些教室为什么不用了?是不是孩子们有了新的学校?”
表哥说:“国家号召了很多年计划生育,只生一个好,孩子越来越少,村子里已经没有多少孩子了,办不成学校了,孩子们就都去了十几里外的镇子上上学。现在的学生比我们当初少了一半还多。”
我和表哥沉默地走在荒废的校园里,心中充满了难言的复杂感情。望着教室旁边那棵大槐树,望着大槐树上悬挂的一节铁轨,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当当的上课钟声,又响起了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响起了孩子们放学后欢天喜地跑出校门的杂乱的脚步声。那时候上课放学的时候,老师拿着榔头敲击那节铁轨,铁轨与榔头撞击,就会发出当当的声音,上课的钟声缓慢悠长,当——当——当——我们在上学的路上听到这样的钟声,就向着校园的方向一路飞奔,迟到了是要被罚站的;放学的铃声急迫短促,当当当当——孩子们听到这样的声音,都会发一声喊,抢先从教室里挤出,跑得慢的同学,往往被挤掉了鞋子。
那棵大槐树下,经常会召开全校师生大会。有一次,大会的主题是“我和爷爷比童年”,老师照本宣科地说,我们生在阳光里,长在红旗下,生活比蜜甜,而爷爷生活在万恶的旧社会,吃不饱穿不暖,还要被地主打骂。那次大会请来了村中的贫农老大爷现身说法,老大爷站在台上说:“旧社会我顿顿吃的是白馍细长面,有时候还能吃上肉。现在新社会我连包谷馍都吃不上,过年都吃不上肉。”校长急急忙忙把贫农老大爷赶下讲台,台下的大小嘴巴一起大笑。还有一次,大会的主题是控诉旧社会的罪恶,村中一个孤寡老奶奶上去了,老奶奶一上台就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校长不失时机地说:“看看,旧社会把老奶奶折磨成了什么样子,我们一定不能忘记阶级仇恨。”老奶奶伸出五个手指,哭着说:“五口人啊,五口人,活活饿死了五口人。”校长又说:“看看,万恶的旧社会,罪孽深重啊。”老奶奶接着说:“不是旧社会,是低标准时候。”校长愕然了,台下也愕然了,老奶奶口中的低标准,就是1960、1961、1962年这三年,官方所说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校长说:“你一定要说实话,是旧社会啊。”老奶奶说:“咱不能昧着良心说假话,这真的是低标准时候,我记得清清的。”校长脸色煞白,赶忙给自己打圆场说:“老奶奶哭糊涂了,新社会怎么会饿死人,赶紧搀扶老奶奶下去吧。”
此刻,回忆起童年往事,心中别有一番滋味。
表哥突然问我:“你还记得那个老奶奶吗?”
我说:“当然记得。”
表哥说:“那个老奶奶还活着,她后来抱养了一个孩子,孩子长大了在煤矿工作,现在成了我们这里最有钱的,是个煤老板。”
我们又说起了煤老板。表哥说,在我们家乡,煤老板是最富裕的一个阶层,这个阶层又普遍张扬,为富不仁。
我突然决定想暗访煤老板,我想把这些年来煤老板的传奇经历写成一本书。
我没有想到,我暗访煤老板,竟是从一个殓尸人开始的。这个殓尸人,和表哥同村。
殓尸人名叫红红,一个很喜庆的名字。可是她干的活却是和死尸打交道,一点也不喜庆。红红很少说话,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对不会开口;即使她开口说话,每句话都是一些最简单的词。她两鬓斑白,满面愁容,看起来至少有40岁,可是表哥说,她那年刚刚三十出头。
听表哥说,红红以前在镇上的卫生院做护理,是合同工,不属于正式职工,比正式工干的活多,却比正式工拿的钱少。在共和国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每个单位的职工都分为正式工、合同工、临时工三种,身份截然不同,待遇天差地别。三种身份的人,几乎不会来往,更不会有通婚的可能。他们之间隔着深深的鸿沟,就像城市人和农村人一样,就像官二代和穷二代一样。那时候,人人都被人为地分为三六九等,分为若干个阶层,等级森严,雷池不可逾越。
红红的丈夫在煤矿当工人,下井挖煤,直到今天,这都是一个以命相搏的高风险的职业。他们曾经有过一个活泼可爱的男孩子,当男孩子上学后,他们想再生一个,却被告知,如果再生,就会夫妻双开,都将失去工作,而且还要缴纳几万元的罚款,这些罚款足够他们不吃不喝积攒好几年。他们商量再商量,只好作罢。
男孩子上二年级的时候,在一次放学的路上,掉落在了那条臭气熏天的溪流中,溺水身亡。他们这时候可以生育第二胎了,可是因为丈夫在矿井里下身受伤,却再也无法生育了。他们商量着领养一个别人家的孩子,可是总也找不到合适的,就在这时候,丈夫死于一次倒塌事故。
红红悲痛欲绝,她抱着丈夫的尸体,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第四天,她将丈夫全身擦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了新衣服,将丈夫送进了墓穴里后,她辞掉了镇卫生院的合同工,做了一名殓尸人。她的性格也彻底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内向忧郁。
此后,每当有死亡的事故发生,死者家属就会派人找到红红,红红的任务就是将那些死者的尸体收拾干净,然后拉到火葬场。
我们那里煤矿众多,偶尔还会发生矿难。红红是每次矿难中,最早见到死者的人。矿难一旦发生,个别无良的煤老板就会千方百计封锁消息,如果死者有老乡在煤矿,煤老板知道无法隐瞒,就会通知死者家属,但是家属一来,就被安排在宾馆、招待所里。家属在这些地方忧心如焚的时候,煤老板已经派人将入殓好的死者推进了火葬场,然后会让家属见最后一面,甚至有的家属见不到死者最后一面,见到的只是一个冰冷的骨灰盒和数量不多的一沓人民币。那些年里,矿难中的死者赔偿金都是由煤老板说了算,煤老板良心发现了,就会多给点;煤老板狼心狗肺,就只赔偿一点点。这样的赔偿金从几千到几万元不等。
还有的死者,是独自来到煤矿找工作,尽管他有身份证,但是在他死后,个别无良的煤老板直接派人拉着他投进火葬场。一缕青烟袅袅升起,遇难矿工的一切被从人世间轻轻抹去,不留任何痕迹。
表哥和我走进红红家的时候,红红正在腌咸菜,她坐在房门口,一缕阳光照在她的肩头,又照在她瘦削的脸上,让她一半身子明亮,一半身子阴暗,一半脸明光可鉴,一半脸模糊不清,显得异常鬼魅。表哥绕过红红脚边一大堆白萝卜,站在红红跟前,笑着说:“嫂子,这是我表弟,是个搞社会调查的学者,想跟着你跑,看看你是咋工作的。”
我赶紧走上几步,讨好地伸出手来。可是,红红只抬头看了我一眼,她的眼光像石板一样冰冷,让人战栗。她不但没有伸出手来,反而将双手下意识地藏在了身后,好像害怕我抓到一样。那一刻,我猜测,这一定是一个不近人情的人。
表哥拿出一包香烟,撕开,抽出一根,递给红红,红红很自然地接过了,放在嘴角,表哥替她点燃了,她吸了一口,眯缝着眼睛,脸上的每道皱纹都绽放着沉醉。表哥将那包香烟放在了她身边的矮凳上,她没有拒绝,面色沉静如水,连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
以前在农村,我还没有见过抽烟的女人,而在城市里,抽烟的女人分两种,一种是内心空虚的女人,比如卖淫女;一种是精神压力巨大的女人,比如上夜班的公司白领。红红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抽烟的乡下女人。这个女人的身上一定有很多奇特的不为人知的故事。
从红红家走出来,我问表哥:“她同意了?”表哥说:“没拒绝就是同意了。”我问:“这人咋连一句话都没有?”表哥说:“人苦了,话就少。”
当天晚上,表哥就接到了红红的电话,一名村民掉进了废弃的矿井里,被摔死了。现在家属正在闹事。
我问:“煤老板挖空了煤炭,咋不知道把井口封起来?煤老板在人家村子下面挖宝,难道就没有补偿?”
表哥说,煤老板其实是非常会收买人心的,煤老板每隔几天,就拉一卡车煤,倾倒在村口,谁家想烧煤,随便揽;煤矿上还喂养了两头大黄牛,拴在村口的槐树上,谁家耕地犁地,随便牵。村子里就有些老人说煤老板好。煤老板还参加很多公益活动,考上大学上不起学的,煤老板给学费;买不起化肥的,煤老板替你买。但是仔细想想,煤老板把人家土地下面储存了几万年的煤炭挖走了,只给人家那么一点钱,实在不厚道。
我纠正说:“土地属于国有,土地下的所有东西,包括文物矿产,都属于国有,不属于村民。”
表哥说:“是啊,土地是国有的,煤老板还咋能挖煤卖钱?”
我说:“煤老板之所以暴富,就是把人类几万年来积攒在地下的财富,据为己有,你想,他能不暴富吗?他侵占的是人类无数代的财产啊。”
然而,那天晚上我并没有跟着红红去入殓。就在我鼓足勇气准备出门的时候,红红又打来了电话,说是尸体已经被火化了,双方谈妥了。
这名死者此前在南方打工,妻子怀孕快要生产,才从南方赶了回来,没想到却掉进了废弃的矿坑里。
我一直不知道他怀孕的妻子最后是否生下了那个孩子,如果生下了孩子,孩子长大后能否知道他的父亲是怎么死亡的。
命运多蹇,我们每个人可都要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