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富不过三代,穷不过百年 引子 富不过三代,穷不过百
说一个在我们老家流传很广的离奇故事,这个故事与地震有关。
老家人说,这个故事发生的那一年,我们那里大地震,死了很多人。人们正在路上走着,突然地面就裂缝了,人呀马呀房子呀全都掉下去,然后,裂缝又合拢了,把这些都埋在了深深的地下。老家人说,那年的地震,十个人有九个人都被“震”死了。
我曾经查阅过老家的县志,得知这一年是1556年,确实发生过一场大地震,县志认为这场地震是空前绝后的。
对于老家的这场地震,《明史》也有确凿记载:“(嘉靖)三十四年十二月壬寅,山西、陕西、河南同时地震,声如雷。渭南、华州、朝邑、三原、蒲州等处尤甚。或地裂泉涌,中有鱼物,或城郭房屋,陷入地中,或平地突成山阜,或一日数震,或累日震不止。河、渭大泛,华岳、终南山鸣,河清数日。官吏、军民压死八十三万有奇。”史称华州大地震。
《明史》中记载的河指黄河,渭指渭河,都是流经老家的河流,而华山和终南山,都属于秦岭山脉,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们举目可及。可见,史书所言不虚。这场地震死亡83万人,明朝的中国才有多少人啊,如果按照今天的比例来计算,死亡的人数就是上千万啊。所以,这场地震绝对是空前绝后的。
然而,我要说的,不是这场空前绝后的地震,而是与地震有关的一个离奇故事。
我们那里有一户人家,姓杨,叫杨老九。杨老九在家中排行老九,他前面有八个哥哥姐姐,都没有成活,所以家中只有他一个人,名为老九,实不老九,名不副实。过去,在我们那里,婴儿的成活率都非常低,九个孩子,最后能够成活一个的,还不算最惨的。我们那里有一个老太太叫十娃妈,生了十个孩子,没有一个存活;还有一个八老婆,生了八个孩子,全都夭折了。
记得那年我考上初中专,要去外地上学的时候,村子里有人对我说:“你能活到今天真不容易啊,还能考上大学,成了公家人,不容易啊,你可得好好活啊。”老家人分不清中专和大学的区别,把中专生也叫大学生。
杨老九有一个儿子,名叫杨发,比我高两个年级。我们小时候故意把他叫羊娃,叫成习惯了,以至于现在老家人都知道他叫羊娃,而把他的正名杨发忘记了。
当年,杨老九家很穷,吃不饱穿不暖,杨老九走到每个人的跟前都习惯性地低着头,自惭形秽。羊娃只有一件夹衣,冬天的时候,夹衣中间填上破棉絮,用来遮风挡寒;夏天的时候,夹衣拆成单衣。因为衣服破烂,小时候的羊娃经常被人欺负,我记得他的眼睛总是红的,饱含委屈的眼泪,梨花带雨,摇摇欲坠。
杨老九家当时很穷,可是他的祖上富甲一方。老家人说,杨老九家的祖上在省府曾经买了一条街道的门面房。
老家人最爱说的一句话是:富不过三代,穷不过百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谁也甭把别人看扁了。
杨老九家祖上的发迹,与这场史书中所说的“华州大地震”有关系。这事老家人到现在还在说。
杨家的祖上叫作杨二旦。老家人都这样说,也不知道是真名,还是他的外号。二旦,在我们那里的语言习惯中,是对人的蔑称,如果说谁有点傻有点愣,就说谁是二旦,或者说冷娃。那一年地震突然来临的时候,杨二旦正在终南山上砍柴,突然间飞沙走石,天昏地暗,紧接着就霹雳雷鸣,天崩地裂。杨二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抱紧一棵大树,把自己变成了一块烙饼,紧紧地贴在树干上。那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差点吓破了杨二旦的苦胆。
半个时辰后,天空放晴了,地也不摇了。杨二旦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魂飞魄散地回到村庄,却发现全村的房屋都倒塌了,村庄变成了废墟,几条野狗惊慌失措地在废墟间乱窜。那时候的墙壁大都是用土垒起来的,家境殷实的人家才会用青砖。这样简陋的房屋,是无法抵御这场史无前例的地震的。
全村人都死于这场灾难中,只有杨二旦因为上山砍柴,才逃过了一劫。
村口有一间庙宇,青砖垒成,松木苫盖。那时候的老家人,无论家境是否富裕,都怀着一颗虔诚的心,敬苍天敬神灵。所以,全村最好的建筑就是这间供奉土地神的庙宇,这场地震中,全村唯一没有损毁的建筑物,就是这间庙宇。但是庙宇也被震出了几道裂缝,看起来随时都会坍塌。
无家可归的杨二旦就在这间庙宇里暂时栖身。
地震前,杨二旦有父母,还有一个弟弟。杨二旦把父母和弟弟都从房屋的废墟中刨出来,安葬在了一棵皂角树旁。那棵皂角树很高大,浑身长满了尖刺,像只巨大的发怒的刺猬。在过去,没有洗衣粉没有洋碱,人们洗衣服,就摘取皂荚树上的果实,夹在衣服中,浸在水里,用木棒槌捶打,这样就能洗干净衣服。杨二旦之所以把父母和弟弟安葬在这里,因为有这棵皂荚树,便于辨认。
安葬完家人后,杨二旦重操旧业,继续砍柴卖柴。尽管遭遇了这么大的灾难,但是集市很快就恢复了,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得吃饭啊,还得做买卖啊。
集市距离杨二旦的村庄有十多里,十多里地在现在看来是遥远的距离,在古代根本就不算什么,过去的人们都是依靠双脚行走,上京赶考都是靠双脚,何况赶集这牙长的一段路。我们老家距离明清两代的京城有两千里,有钱的书生可以骑着马,带着书童;而穷书生背着干粮和书本就上路了,这一走,就是两个多月。
杨二旦在地震后的第三天,在卖柴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改变了杨二旦的一生。
杨二旦见到这个女人的时候,这个女人已经奄奄一息,脸上长满了疥疮,浑身散发着恶臭,她有气无力地躺在路边,看起来活不过两个时辰。很多赶集的人从这个女人身边走过,看也不看一眼,甚至有人捂住了鼻子躲避。地震过后的那几天,对于死人,大家见得多了,都来不及掩埋。
杨二旦从这个女人身边走过,女人用无助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就闭上了眼睛,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就是这一个眼神,打动了杨二旦,杨二旦决定救她。
杨二旦把这个女人背回破庙里,用砂锅给女人煮了一锅玉米面糊糊,喂给女人喝。女人喝过了玉米面糊糊后,居然能够坐起来,杨二旦没有想到,女人只是饿昏了。
光棍杨二旦救了女人一条命,但是,在这个女人面前,杨二旦连多看她一眼的勇气也没有。这个女人太丑了,满脸满身都是疥疮,像一只巨大的癞蛤蟆。
来到破庙后的第四天,女人身体恢复了,她问杨二旦有没有纸和笔,杨二旦大字不识一个,哪里会有纸和笔。女人就告诉杨二旦说,让他到集市上卖柴后,去生药铺买硫黄、胡椒,到肉铺买猪大油。杨二旦问买这些干什么,女人说,她自有用处。
下午,杨二旦从集市上买回来了这些后,女人放进瓦罐里捣碎,杨二旦疑惑地看着女人,不知道女人在干什么。女人对杨二旦说:“你先出去,半个时辰后再回来。”
杨二旦忠厚老实,他不知道女人为什么让他出去,但是女人让他出去肯定是有原因的,他就走出去了,在野外溜达,看蚂蚁打架,看野狗撵兔,看鸟雀斗嘴。半个时辰后,杨二旦回来了,看到女人脸上涂着厚厚的一层黄色黏稠的东西,像糨糊一样,脖子上也是,肯定衣服下面的身体上也是。杨二旦不明白女人为什么要把这玩意涂在身上,但是女人既然涂了,就有她涂的道理。杨二旦觉得这个女人有些怪异。
以后的几天,杨二旦听女人的话,每天卖完柴后,都要买点硫黄、胡椒和猪大油。女人每天都把这些黏稠的散发着异味的东西涂抹在自己身上。
日子平静地过去了,平静得不留任何痕迹。每天杨二旦都去山上砍柴,女人在家做饭洗衣,等着杨二旦回家吃饭。
杨二旦每天就要去集市上卖一次柴,然后买回家里需要的粮食。这一天,杨二旦从集市上回来,突然远远地看到庙门口坐着一个女子,美若天仙,肤如凝脂。杨二旦一下子愣住了,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她怎么会来到自己的破庙前。
女人对着杨二旦笑着,笑容像带露的花朵在绽放。杨二旦脸红脖子粗,双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女人笑着说:“大哥不认识我了,我就是你救的那个人。”
杨二旦搓着手掌,不知道该说什么,啊呀呀,莫不是碰上狐仙了,一眨眼丑婆子变成了大美女。
女人对杨二旦说:“谢谢大哥救了我,我现在要回家去。我已经出来很久了,家人一定很着急。”
女人袅袅娜娜地离开了,杨二旦望着女人的背影,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女人的身影从视线里消失了以后,杨二旦才醒悟过来,汗流浃背,毛发倒竖,他相信自己碰上的确实是狐仙。
一直到今天,我们老家还有关于狐仙的各种传说,时不时会听说谁谁半夜赶路,在月亮地里遇到了狐仙;谁谁夜晚看西瓜,看到狐仙从瓜地边走过;谁谁夜晚回娘家,听到狐仙在坟地里哭。
女人走了,没有再来。
杨二旦胆战心惊地过了几天后,觉得没事了。有一天,破庙前突然来了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老太太拄着拐杖,端着破碗,衣衫破烂,一看就是草花头,我们老家把乞丐叫草花头。老太太站在破庙前,对着庙里的杨二旦连连作揖,一言不发。
那天,杨二旦刚刚卖柴回来,他还没有来得及做饭。他看到老太太面黄肌瘦,神色悲戚,就说:“老人家,你等等,我给你做饭,很快就好了。”
杨二旦把砂锅架在三块青砖上,然后在墙角划拉划拉,划拉出了一把柴火,擦燃火镰火石,破庙里有了袅袅的青烟。老太太一直站在庙门前的台阶上,她看着杨二旦弓起的肌肉结实的背脊,又看看青烟缭绕中时隐时现的土地神和护法金刚的泥塑,脸上是捉摸不定的神色。
砂锅里的水烧开了,杨二旦把玉米面撒进去,边撒边搅拌,这就是玉米面糊糊,杨二旦也只会做这种饭。杨二旦把玉米面糊糊端到了老太太的跟前,老太太的嘴唇贴着碗沿滑动,吸出了一串扯布的声音。
喝完一碗玉米面糊糊后,老太太突然失手把瓷碗掉落在地,打碎了。这是杨二旦家唯一的一个碗,杨二旦吃饭就要靠它。老太太看着杨二旦,杨二旦说:“没事,没事,我明天到集市上再买一个就行了。”老太太一句话不说,就捡起拐杖,转身走了。杨二旦把老太太送到了庙门前,他说:“老人家走好。”老太太连头也没有回,自顾自地走了。
第二天,老太太又来了;第三天,她又来了;第四天,她依然来了。她每次来的时候,恰好杨二旦就卖柴回来,准备做饭。而老太太每次来的时候,一句话不说,杨二旦做好玉米面糊糊,盛在瓷碗里,端给她。她吸溜吸溜喝完后,转身走了,连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
杨二旦觉得这个老太太很怪,草花头讨饭,不会只在一个人跟前讨,这样会让人家讨嫌的。可是这个老太太为什么总是找他讨饭?想到大地震过后,饿殍遍地,杨二旦也没有多想。
然而,第五天,老太太没有来;第六天,老太太还没有来,以后的好几天,老太太都没有来。杨二旦有些牵挂老太太了,莫不是她出了什么事情?
多日后的一个黄昏,杨二旦在卖柴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媒婆婆。每朝每代里,媒婆婆都是我们老家方圆几十里的名人,她有一身职业性的打扮,穿着府绸衫,头戴大红花,一双小脚经常欢欢喜喜地走在乡间的大路小径上,给一个个陌生而害羞的男男女女牵线搭桥,把他们捏合成一对姻缘。方圆几十里的人,谁能不认识媒婆婆?
不过,媒婆婆这个职业现在消失了,现在的青年男女早就自由恋爱了,更时尚的通过网络认识,相隔几千里几万里也能恋爱结婚,中国人都和外国人结婚了,媒婆婆这种职业也就寿终正寝了。可是,在过去几千年的时光里,谁的婚姻能够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那天,杨二旦在赶集的路上遇到了媒婆婆,他没有想到地震之后,短小精悍的媒婆婆不但毫发无损,而且生命力愈加旺盛。媒婆婆问杨二旦:“订婚了没有?”
杨二旦摇摇头,地震前他家穷得叮当响,地震后更穷得没有立锥之地,谁家会把女子嫁给这样一个穷烂杆?媒婆婆说:“我这里倒有一门好亲事,不过需要你入赘。你愿意不愿意?”
杨二旦已经穷得只剩下身上穿的裤子了,父母双亡,现在对他来说,入赘不入赘,都是一样的。他点点头。
媒婆婆说:“你明天一早在这里等我,我带你去看看那户人家。”
第二天,杨二旦去得很早,等到了媒婆婆,媒婆婆还牵着一头毛驴。媒婆婆说:“咱们去县城吧。”
媒婆婆骑在毛驴上,杨二旦跟在毛驴后,他们一起赶往县城。古时候,毛驴是媒婆婆的标志性交通工具,就像今天的煤老板一定要开着悍马一样。
他们走了一个多时辰,走到了县城。这是杨二旦第一次进县城,县城里人很多,街道两边的房屋,尽管因为地震而倒塌了一部分,但仍旧能够看出昔日的辉煌。杨二旦走在县城的青石板街面上,诚惶诚恐,他感到路边的每一个人都在看他。毛驴在他的前面欢欢喜喜地走着,颠着碎步,摇着屁股,像一个风骚的小媳妇。杨二旦想:毛驴都不怕生,我还怕什么?
杨二旦挺着胸脯跟着媒婆婆来到了一间坍塌了一半的大厦前,媒婆婆从毛驴背上滑下来,杨二旦拴好了毛驴,猛一抬头,突然看到大厦的廊柱边站着一个美艳的女子,看着他笑着。这就是杨二旦救活了的那个女子。
女子的后面还站着一位老太太,杨二旦总觉得她似曾相识,仔细辨认,突然醒悟了,原来老太太就是那个草花头。
杨二旦突然恍然大悟。
华州大地震发生后,杨二旦把路边饿得奄奄一息,而且患有疥疮重症的女子救回破庙,并买来医药进行医治,让女子起死回生。女子回家后,向母亲说起了自己的奇遇,母亲就假扮成草花头考验杨二旦的人品,发现杨二旦是一个极为忠厚老实的人,就托媒婆婆把杨二旦招为上门女婿。
在过去,忠厚老实是一个男人最优秀的品质。
和杨二旦家一样,这场惨绝人寰的大地震,也让女子一家人阴阳两隔,一个偌大的家族,只剩下了她和母亲。
女子一家祖传中医,世代都在县城经营一家生药铺,积攒了万贯家产。
地震来临的那一天,女子跟着做先生的父亲出外给人治病。在我们老家,医生不叫大夫,叫先生;教师也不叫老师,还叫先生。先生是我们老家世世代代最受人尊敬的人,在路上遇到先生,要避在一边,让先生先走。很多年里,先生在我们老家德高望重,一言九鼎,而先生也是人们的道德楷模。陈忠实的《白鹿原》中有一个冷先生,是一个医生;还有一个朱先生,是老师。白鹿原距离我们老家很近。
那天,父女两个人还没有走到病人家里,突然就天崩地坼,女子摔倒在地。等到她爬起来的时候,就看不到父亲了。父亲消失在了滚烫的地壳深处。
女子急火攻心,昏倒在地,等到她再爬起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房屋全都倒塌了,树木全都折断了,原来平坦的路面变得高低起伏,像波浪一样,她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女子在旷野中独自行走,失魂落魄,四周是死亡的肃杀,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得跌跌撞撞,终于看到一个集市,她一下子昏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她饥渴难耐,身上长满了疥疮,奄奄一息。从她身边经过的人匆匆忙忙,地震后的每个人都很忙碌,没有人能够顾得上这样一个浑身散发着恶臭的,行将倒毙的人。
是杨二旦救了她。
几天后,她身体康复,一路打听回到了县城,终于见到了劫后余生的母亲。
母亲听了她这些天的历险后,就决定见见这个助人为乐的杨二旦。没想到,一看到身体健壮、贫穷善良的杨二旦,母亲就很喜欢,决定招他为上门女婿,于是找到了媒婆婆。
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
杨二旦和美若天仙的女子结婚了,共同赡养女子的母亲。两人相亲相爱,过上了传说中的幸福生活。
女子懂中医,母亲更懂中医,杨二旦跟着媳妇和岳母学习中医和文字,几年后,杨二旦就成为了县城里首屈一指的先生。
有一天,杨二旦想起当初地震过后,匆匆忙忙掩埋了父母和弟弟,心有愧疚。现在有钱了,就想迁坟,找一块好的坟地,重新掩埋父母弟弟。
杨二旦带着风水先生来到了老家那棵皂荚树旁,也多亏有了这棵皂荚树,杨二旦才能知道父母埋在哪里。
在我们老家,看风水的也叫先生,这种职业现在还有。谁家死了人,需要安葬,都得请风水先生看穴,风水先生选好了穴位,才能安葬。在过去,风水先生也是一个高尚的职业,位列中九流第三位。上九流是:一流佛祖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五流烧锅六流当,七商八客九庄田。中九流是:一流举子二流医,三流风水四流批,五流丹青六流相,七僧八道九棋琴。下九流是:一流巫二流娼,三流大神四流梆,五剃头的六吹手,七戏子,八叫街,九卖糖。
那天,风水先生站在皂荚树下,左看看,右看看,突然惊讶地问:“谁给你挑选的这块坟地?”
杨二旦说:“没人挑选,当时地震了,慌慌张张的,我就地挖坑埋了。”
风水先生说:“啊呀呀,这是风水宝地啊,背山面水,这地方可遇不可求。”
杨二旦四周望望,看到父母的坟地背靠华山,脚蹬洛河,两边是低矮的丘陵,形同环拱,恍然大悟。杨二旦想,他之所以能够幸狗屎运,半夜起床就捡到金元宝,原来与父母的坟地有关。
洛河是渭河的支流,渭河是黄河的支流。
杨二旦说,要让父母坟地永远占着这块风水宝地,保佑世世代代升官发财。
杨二旦的故事有些像《三言二拍》中的故事,《三言二拍》中的故事发生的背景是明朝,明朝的田园生活可能就是这样离奇而悠远,又有一些神秘的色彩。
杨家的历史是从杨二旦开始的,杨二旦往上,就没有人知道了。
杨二旦的儿子,子承父业,把家族生意做得更大,他们把生药铺搬迁到了省城,省城里的达官贵人有病,也会请杨家儿子医治。儿子后来娶了省城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为妻,两家生意人互相帮携,财富积攒得更多了。
但是,杨二旦的孙子可就不成器了,他自小娇生惯养,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把偌大的家业败光了。
老家人从杨二旦一家三代人身上得出了“富不过三代”的说法,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准确,是不是一定不会超过三代,但是这句话是有一定的道理的,看看过去那些曾经富甲一方的人,他们的后代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几乎都已经泯然众人了。我在作田野调查的时候,经常能够看到一些袖着双手晒太阳的老汉,眯着红烂的眼圈,用没牙的嘴巴向我津津有味地说起祖上的光荣往事。而身边那些事业有成的人,又几乎是从绝境中拼杀出来的。
所以,富贵算不了什么,富贵于我如浮云。
杨家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明朝灭亡,清朝建立,尽管改朝换代了,但是杨家的生活照样没有起色。后来,破败的杨家出了一位读书人,考上了进士。古人讲穷文富武,是说穷人家的孩子通过苦读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富人家的孩子吃饱喝足,才有力气练武。杨家的读书人屋无片瓦,就在破庙里栖身苦读,穿着一双露着脚指头的破鞋上京赶考,终于改变了自身的命运。
杨家在清朝的时候,曾经出过多位大官。听说最大的一个官职是山东盐运使。盐运使是清朝的肥缺官职,只在盐产地设置。古代食盐实行专卖,老百姓只能从官家手中买盐,否则,就会被认为是私盐,贩卖私盐是要被判刑的,瓦岗寨上的程咬金就是贩私盐的。过去,老百姓自给自足,粮食是自己地里的,衣服是自己纺线织布加工的,而棉花也是自己地里生产的,唯独食盐,必须购买。食盐也是官府唯一能够从老百姓身上赚取利润的商品。
杨家后代还有做生意的,最富裕的富可敌国。传说左宗棠西去平叛的时候,清政府无力支付军费,左宗棠就找到了杨家这位做生意的,答应只要支付部分军费开支,免其50年赋税。
可叹的是,50年还没有到,外强中干的大清帝国就覆灭了。
再后来,民国建立,军阀混战,杨家人颠沛流离,家业逐渐破败。到我上学的时候,杨家传人羊娃,恓惶得只剩一件衣服了。
前几年,我回家,听说羊娃做建筑老板发财了,在省城买了房子,还买了小轿车。每次羊娃回来探望父亲杨老九,就把小轿车停在村口,惹来全村的孩子观看。杨老九喜欢家乡,他不愿意去省城居住,说在城市闷得慌。住在城市的高层房子里,不沾地气,人就没有精神。他对乡村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很留恋,像陶渊明一样。
每次我回家的时候,都能听到人们谈论杨家的往事,老家人最爱说的一句话是:富不过三代,穷不过百年。有钱了,你别张狂;没钱了,也甭灰心丧气。
老家人还喜欢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人在做,天在看,啥事都有个因果报应,谁发家了,那是积德行善的结果;谁倒霉了,那是做坏事造孽的结果。所以,做人,要做好人,甭做坏人;做事,要做好事,甭做坏事。
我相信这些话。老家人的这些话看似有点唯心,其实蕴含着深刻的哲理。富贵思淫欲,致使家道中落;穷则思变,而后光宗耀祖,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古老的戏文里演的也是这样的故事。常做好事,就能够积攒广泛的人脉资源,为以后的事业发展铺平道路;坏事做绝,则就会千夫所指,被人唾弃,事业又怎么会成功?
古代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孟子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也。那些能够建立百年产业的创始人和继承人,无一例外地都讲究商道;而那些坑蒙拐骗的商家,即使阴谋一时得逞,但终究会被人们揭穿,就像三鹿奶粉和双汇火腿肠一样。
我相信天地之间,自有公理,在维系着人类的发展和繁衍。每一个成功的人,都有他成功的道理;而每一个失败的人,也有致命的弱点。
命苦不能怪政府,点背不能怨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