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针锋相对

井上小林被抬出新房不远,就醒了。

只觉得头痛欲裂,嗓子干,胃里火烧火燎的。胸膛里的火烧得太热了。井上小林要扑灭它。下意识里,井上小林要伸出手来,把火抓灭。伸了右手,伸不出来。井上小林只好伸左手。可是,也没伸出来。井上小林急了,双手一齐使劲——这才觉出怪来,他的手动都动不了。哦,做噩梦了。一定是做噩梦了!井上小林停了手。

咦?怎么有呼呼的风声?乱乱的脚步声是哪里来的?

井上小林睁开眼睛,眼前有恍惚晃动的身影。哟,高天上,怎么还有一弯勾月?

井上小林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一挣——这才发现,他被人捆绑了!

井上小林猛然问:你们是什么人?

孙三祥一下子惊呆了:这个哑巴,怎么突然说话了?

紧接着,孙三祥摘下自己的帽子,塞上了井上小林的嘴。

孙三祥催促道:快!快点!

原计划,一出恩光屯就把井上小林杀了。除了情敌,杏花自然就是他的了。孙三祥之所以安排结婚的日子动手,就是要先把井上小林灌醉。不这样是抓不住井上小林的。另外,孙三祥还留个心眼,一定要在井上小林醉酒后、合房前动手,这样,杏花就是清白的身子。在哪干掉井上小林,孙三祥也一再琢磨。在杏花家干是不行的。如果那样,杏花家的房子就成了凶宅。那样干,就等于把杏花一家都得罪了。

可现在,孙三祥突然不想杀井上小林了。哑巴突然会说话了,听那流利的样子,他是装的哑巴。为什么这样?这里一定有玄机。弄清了玄机再动手也不晚。现在,井上小林就是自己手心的一团泥,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孙三祥告诉他的同伴,出了恩光屯,一直向南走。红旗沟口不远的山坡上,有个山洞子,把井上小林弄到山洞里再说。

眼见快到红旗沟山头了,前方突然传来摩托车的声音。孙三祥正愣呢,山头已有灯光照射过来。这是日本兵不定期的摩托巡逻。巡逻有时从富源屯上来,过顺兴屯、忠岭屯,去振兴、过金星的王八炕,从庆云、玉青、田兴那边转回来。也可能是相反的方向巡逻。这个路线,大概呈个三角形。

今天杏花跟井上小林办喜事,孙三祥一直注意这个情况,没见着有摩托车过去。现在突然冒出来了,摩托车肯定是从“相反”的方向绕回来的。孙三祥他们吃惊不小。

摩托车在红旗沟山头那边,有山头挡着,这边是看不见的。突然看见了,距离就很近了。当头一个摩托车大灯刺眼地照射过来,孙三祥说声“不好”,撒腿就跑。其他几个人也跑了起来。哒哒哒!一梭子子弹飞了过来。

八路的,站住!一个日本兵喊。

一听这话,几个人更加没命地逃。要是被当成“八路”抓住了,肯定要掉脑袋的。几个人拼命钻井邱家沟的树林儿里。

两个摩托相继停下,向树林打了一阵枪,没有再追。

这一带时常有八路出没,宪兵也不敢冒险。不说大架子山三个日本兵被杀的事,也不说儿狼头山四个哨兵被抠断了喉咙,已经抓住的土匪独眼崔,在前田光夫的眼下底下,还让武林高手劫了……

可是,当他们看了绑在木担架上的井上小林后,还是引起了重视。刚一哈腰,一股酒臭味儿呼地喷上来,几个日本兵一个劲吵吵,说太难闻了。可是,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被绑?问,井上小林却不说话。摘去了井上小林嘴里的东西,井上小林还是不说话。问急了,井上小林就“哇啦哇啦”。

哦,是个哑巴!一个日本兵说。

搜!看看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另一个日本兵说。

一个人照着手电筒,一个人搜身。因为井上小林被绑着,搜身很不方便。日本兵一使劲,“咔嚓”一声,拽坏了井上小林的上衣。胸前的衣服里露出块包裹来。包裹是黄油布的,很规整。

情报!一个士兵喊。

几个人一听有情报,精神了,一齐动手,两个士兵给井上小林翻身,另两个士兵负责扒衣服、扯开油布,急着看“情报”。

当“情报”完全扯出来时,拿手电筒的士兵立刻尖叫起来:旗!国旗!

国旗上,还有密密麻麻的签字。日本字。

怎么回事?六个日本人都迷糊了。

他们当兵前,不少人都有这样的签名纪念旗。这并不奇怪。可这个中国哑巴,为什么把日本国旗缝在身上?

几个日本兵一合计,决定把井上小林弄回去。这个哑巴是谁,国旗为什么跑他身上去……

井上小林的酒早就醒了,可他还装作醉酒的样子。他非常清楚,这事弄得越来越麻烦了。到了富源屯宪兵队,说不上会发生什么事呢!可现在,他只能听天由命了……

前田光夫正仰躺在皮面凳子上推杠铃呢。一听说抓个醉鬼,前田光夫呼呼喘一阵,猪肚子脸一拉拉,说,抓个醉鬼告诉我干什么?

这个醉鬼……

前田光夫不理他。再次抓起杠铃,一较力,“啊”地一叫,举起了杠铃。

这个醉鬼……有可能是……八路。

什么?八路?前田光夫“咣”地扔了杠铃,一下子坐起来,猪肚子脸都扭曲了:在哪?快快,快快快,我看看去!

井上小林已被押进审讯室。

前田光夫一进屋,浓浓的酒气熏得他直捂鼻子。井上小林后脑勺朝前,前田光夫没看见脸。前田光夫喊了声:转过来!井上小林没理他。前田光夫只好走了过去。一看见井上小林的脸,不禁惊讶起来:是他?

井上小林没少来这里干零活。健身房刚建立时,井上小林还帮他收拾过屋子。平时,也见过井上小林的。

刀条脸也说,没错,是那个哑巴。这小子,常来这里干活的。瘦猴儿总找他。

前田光夫问巡逻兵:这么个傻乎乎的哑巴,你怎么说是八路?

巡逻兵这才拿出黄油布包着的日本国旗,并说了抓捕井上小林的经过。前田光夫看了写满签名的太阳旗,歪着头想半天,也想不出眉目来。是的,这个在日本士兵们离乡时常见到过的日本国旗,突然出现在这个中国哑巴苦力身上,就叫人摸不着头脑了。

前田光夫说,把他弄刑讯室去,对了,把瘦猴儿给我叫来!

在刑讯室,当几个打手扒开井上小林的衣服,前田光夫差一点吓傻了:井上小林的胸大肌,美而结实。厚厚的胸肉,像两瓣盛开的肺叶那样美。前田光夫用手掌拍拍,那种硬度和弹性让他惊讶得“吸溜吸溜”倒抽一口凉气。前田光夫清楚,自己练了这么多年,胸肌的造型、规模、硬度,远远比不上这个哑巴。美感也不行。井上小林的胸肌造型有楞有角,刀切一样分明。不知是出于惊讶还是出于嫉妒,前田光夫竟亲手揪住井上小林的衣袖“唰啦”一下撕开,他大吃一惊:果然如他所料,井上小林的二头肌三头肌也滚圆滚圆,仿佛蛇吞蛋似的,在结实的皮下滚动!前田光夫疯了一样,咬紧牙关,哧啦哧啦哧啦,撕碎了井上小林的衣襟——八块倒扣瓜皮一样的腹肌,再次震惊了前田光夫。前田光夫甚至忘了他为什么要来刑讯室,忘情地欣赏着井上小林的肌肉……

瘦猴儿站在半开的门口,看到井上小林后,眉头悄悄皱了一下。

报告!我来了!

前田光夫抬头时,瘦猴儿站在面前。

这个人……你认识吧?前田光夫指了指井上小林。

瘦猴儿上前一步,故意夸张地向后退,捂着鼻子:醉鬼!醉鬼呀!

前田光夫一把揪住猴儿后背:回来!

瘦猴儿装作害怕的样子,赶紧扮个鬼脸,面向着井上小林。

队长,你也太能闹了吧?这哑巴来有什么好审的?瘦猴儿说。

你怎么认识他的?在收烧结草现场呀。经谁介绍的?介绍什么呀,他这大体格,有把子力气,一看就是能干的主呀!他来后,竟干什么了?干活呗。干什么活了?哎呀这可多去了,挑煤呀打坯啦装车哟扛袋子喽……这么说吧,力气活都干过。哎,对了,不还给你收拾过健身房么?

前田光夫让瘦猴儿写个材料,什么时候认识的,干过什么活,在哪里干活,都要写上。然后挥挥手,打发了瘦猴儿。

井上小林一直装着昏睡。就在前田光夫折腾他时,井上小林还不时打着呼噜。现在,他的手脚捆绑着,上身几乎全裸着。前田光夫随手拿过皮带,啪啪抽了几下,井上小林才睁开眼睛。

前田光夫一招手,过来两个彪形大汉。

两个大汉打开井上小林的绳子,将他拖到一个刑讯架前。当他们一人拉一只井上小林的手,就要吊在扣子上时,井上小林双臂一较力,双膝盖各一击,两个大汉哎哟哟倒在地上。一个呲牙咧嘴捂着肚子,一个迅速站起来,操起地上的一根铁棍狠狠打了过来。井上小林躲都没躲,直迎铁棍一个架挡,咔,铁棍弯曲时,一个顺手牵羊,扑!大汉头部撞在铁架子上,一下晕死过去。另一个大汉起扑上来,前田光夫也“唰”地抽出战刀。井上小林一个直拳击中大汉面门时,猛地一推,大汉扑嗵撞在前田光夫身上。井上小林嗖地一个空翻,翻到前田光夫侧身,肘击其颈,拳打其脸,飞起一脚,咣当一声战刀落地。井上小林一回手,抽出前田光夫身上的手枪,啪啪啪,击毙刚刚冲进来的几个宪兵。在前田光夫捡起战刀时,井上小林猛然发现身后有人,回手一个“一剪喉”,大汉“哦”地一声叫,栽倒在地……

院内响起尖利的警报声,探照灯突然亮了!“光手”慌乱的到处乱摸,院内、胡同、房檐、厕所,都不放过。它像个总数错数的脑筋不好的家伙,数过来数过去的,来回数。好多手电筒都亮得刺眼,东扫西照的。各屋的宪兵吵吵嚷嚷奔过来,脚步声乱锤一样敲碎了夜……

井上小林熟悉这里的一切,出来后,腾腾腾向工字楼跑。工字楼不远处有个平房,平房的一个后门直通外边……他跑得太快,左拐右跳的,很快就甩开了后面的追兵。可是,毕竟在兵营内,宪兵太多了。如果说所有的院落、空地、胡同,刚才还是“干涸”的湖泽或河道,那么,几分钟工夫,便有奔腾澎湃的浪潮哗哗涌进……

瘦猴儿太快了,急忙奔过来,递给前田光夫一张纸:给,队长,我的材料写完了。

还写个屁材料,人都跑了!前田光夫打落材料,气呼呼地走了。

瘦猴儿一看,屋内地上躺个打手,可脖子血。瘦猴儿看看没人(都追井上小林去了),一捂脸,切!轻轻笑一下。

井上小林裸着上身,泥鳅鱼一样飞钻。在墙角,猛地听了一句压低声音“接着”,呼地飞来一个黑影。井上小林一下子接住,哦,手枪!后边脚步声更响了,井上小林来不及跟妹妹说话,一猫腰,冲了出去……

可是,各个胡同小路,几乎都潮水一样涌来了追兵。平房的路锁死了。井上小林掉转头拐进另一个小路。井上小林曾多次在这里干活,他知道,这条路通个空房子。如果从空房子后窗跳出去,绕过锅炉房,攀上一个高高的大铁架子。大铁架子上半部,有个伸出来的“探桥”,站在探桥上,纵身一个飞跳,就能越过电网,逃出去的。咳,来不及多想,追兵又拥上来了!

在那呢,抓活的!

站住,你跑不了啦!

井上小林回手一阵射击,几个追兵被撂翻。

井上小林跑到铁架子前,腾腾腾,登上台阶。只要他登上铁架子上半部的探桥,就大功告成了!还好,在井上小林上了探桥后,后面的追兵才过来。就在一束手电光照射在井上小林身上,有人说了声“在那!”,井上小林猛地一个下蹲,然后一个大力弹,腾,飞了起来……

井上小林在空中优美飞翔的一刹那,仍然保持最好的造型。他的身体前倾,双腿弯曲。双手双腿先是花蕾一样紧抱,然后突然盛开。速度之快虽然只有零点零零几秒,也要完成这些动作,在身体落地的瞬间,双腿弹开,双手前扑,以防摔伤。

可是,这些动作都白做了。当井上小林花蕾般的身体还没打开时,就被网住了。井上小林被大线网紧紧缠住了。前后左右四面八方都是网线。井上小林越挣扎,网线就收得越紧……

数十只手电筒一齐照射过来,前田光夫哈哈哈一阵狂笑:跑呀?你怎么不跑了?

押回刑讯室后,又把井上小林吊在架子上。

前田光夫气得咬牙切齿,二话不说,猛地甩了外衣,皮鞭沾凉水,啪啪啪,狠狠一顿暴打。打得他都累了,前田光夫突然问:你真是哑巴?

井上小林点了点头。

日本国旗哪来的?

井上小林这回吱声了。井上小林连哇啦再比划,意思是说,这面日本国旗是他捡的。前田光夫歪头想一会儿,又摇了摇头。

你是什么地方人?从哪来的?那些人为什么绑架你?

无论前田光夫问什么,井上小林都没听到一样。前田光夫叫来刀条脸等人,指了指地上的大汉:你们看到没有?这小子的断喉功相当厉害。据我看,大架子山死的三个宪兵,狼头山死的四个日本哨兵,还有,劫持独眼崔死的人,都是这个手法。这招儿快,狠,招招致命啊!现在看来,这个哑巴决非等闲之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个八路,地地道道的八路!

可是,这个日本国旗……刀条脸插话了。

你们不要光看日本国旗!你们就不会想想,国旗上那些字,是不是暗语暗号之类的?前田光夫说。

国旗上是日本字,都是人名呀!

人名怎么了?人名就不兴暗藏玄机?

你是说……

别我说你说了,赶快,把国旗交给福地正一、井上小美,让他们好好研究一下!

是!刀条脸掉头走了。

鞭笞、灌辣椒水、坐老虎凳子……用了不少刑,井上小林只是咬牙切齿,怒目圆瞪,叫都不叫一声。一直折腾到午夜之后,前田光夫回去休息前,告诫几个宪兵:看好了,他要是跑了,你们的肩膀上就不会有脑袋了!

刚出门,瘦猴儿又来了。

瘦猴儿再次递上去材料:队长,我重新写的呀。刚才他跑了,这不,又回来了么?前田光夫刚要挡回,瘦猴儿又说,队长,听说他是八路,可把我吓坏了。这材料,写得可细了。

前田光夫接过材料,声也不吱地走了。

瘦猴儿进了刑讯室,井上小林低着头,闭着眼睛。

瘦猴儿大声问旁边的宪兵:他……,是八路么?

宪兵没理他。

瘦猴儿说,你不够意思,我白给你擦皮鞋了?

宪兵这才说,你问我,我问谁呀?

瘦猴儿突然向井上小林举起鞭子,啪地抽了一下:哑巴,你可把我害苦了,你是八路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可给你找不少回活呀!

井上小林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瘦猴儿,又闭上了。

瘦猴儿对宪兵说,太气人了,明天我还来!我、我还拿鞭子抽他!

前田光夫也没心睡觉。他来到机要室,福田正一和井上小美告诉前田光夫,国旗是普通的国旗。国旗上的签名也只是普通的签名,没有什么别的。前田光夫对这个结果非常不满意。井上小美向他递个眼神,福田正一就讲起关于破译密码的事,满嘴学术术语,说得前田光夫烦透了:算了算了!别跟我讲这个了!这样吧,马上向西丰县城发报,把这个哑巴的外貌、活动经过、抓捕的过程都说了,听听他们的高见。

前田光夫又返身回来:对了,井上小美,你去给这哑巴拍几张照片,连夜洗出来,明天我要用。

是!井上小美回答。

天已大亮,杏花妈做好饭后,看了几次西厢房,见窗帘还没打开,就没有惊动。杏花妈向杏花爹嚷嚷,要是孙三祥,哪能这样懒?

杏花爹逗趣道:咱俩新婚那天,不也折腾够呛?

死鬼,没正调!杏花妈也气笑了。

杏树起来后,见外门没关严,门左边的双喜字还掉了一半,警觉起来。杏树轻轻敲了敲窗子,没动静。使劲敲了敲,里边似乎有什么声音。杏树赶忙开开外门,踹开屋门,惊呆了:只见妹妹反剪双手,被捆在炕沿前的柱子上,双腿也捆得牢牢的,嘴里塞着布,满眼泪水……

得知是孙三祥干的后,杏树安慰了家人一阵,说,我去找大舅商量一下怎么办。没事的。孙三祥只是嫉妒杏花没跟他成亲,依我看,他不敢把妹夫怎么样的。

杏花担心井上小林会出事,哭成了泪人。杏枝也火了:孙三祥竟敢这样干,太不像话了!

找到孙三祥后,得知井上小林叫日本人抓去了,钟老井一拍大腿:孙三祥,你这样做,要当汉奸呀?!

孙三祥一听这话,也跳了起来!孙三祥说,钟叔叔,我这样尊敬你,信你,你却胳膊肘向外扭,向着外来人。我爱杏花这么多年,你也不是不知道,杏花嫁了,把我的心都剜掉啦!没有杏花,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孙三的泪珠子都下来了,唉,说这个也没用,不说了。可是,你凭什么说我是汉奸?

孙三祥,我就问你一句话,杏花既然嫁了,你为什么还这样干?

我不死心!

你这样干,杏花就能跟你?

这我不管,起码,我还有一线希望!

可是,你这样干,是帮了日本鬼子的忙!坏了中国人的大事呀!

少跟我说那么远。你说这个,根本不挨边儿!

钟老井叹了口气,这才讲了井上小林的故事。

听得孙三祥目瞪口呆,傻了半天,才说,大舅……,你刚才讲的,都是真的?

杏树了叹口气,说,孙三祥,什么都别说了。你小子太混蛋了!我妹夫叫井上小林,在山西时,日本人用五万块钱悬赏他,都抓不到他。现在,你却把他送到日本人手里了!

孙三祥猛地想起来,昨晚捆绑时,井上小林还说句话:你们是什么人?

孙三祥万分悔恨,深深低下头,把自己的头发揪起老高。好半天,才说,我、我、我不是人哪!我是天下最大的混蛋、王八蛋、狗蛋、驴蛋!

钟老井跟杏树连夜进县城,汇报这个重要情况,商量怎样营救井上小林。

孙三祥来到杏花家,当着杏花一家人的面,啪啪啪煽了自己好几个嘴巴子:叔、婶,我对不起你们!孙三祥转过身来,杏花,我就豁上这一百来斤,也一定要救出你丈夫!

孙三祥立刻找了他的那伙哥们儿。大家想了好多主意,没一个适合的。有人提了独眼崔,孙三祥眼睛一亮,独眼崔现在有百十来号人,他要是肯伸手,真能跟日本人有一拼。独眼崔驴是驴,可他有骨气,宁死不当汉奸。上回他宁可放弃跟徐三晃的私仇,也要阻止日本人修大桥运矿石。孙三祥家也没什么钱,把祖传的一对和田玉首饰带上,上了山。

前田光夫来到机要室后,福田正一告诉他,不光向西丰县城发了报,还向四平、西安、开原发了报,广泛征求一下他们意见。

好好好。这小子不开口,就得大家确认了。前田光夫说。

井上小美这才把前田光夫领到洗相室。前田光夫看到盆里泡了不少片子,说,对,快,快把照片给我。

对不起队长,我正要说这个呢。您看,显影药过期了,泡了半宿,也不出人呀!

怎么会这样呢?啊?中国有句谚语,叫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关键时刻,你怎么搞的?

队长,我马上去趟四平,弄点过来!

去吧,快去快回!

前田光夫出去后,井上小美对福田正一说,谢谢你的配合!

不要谢我,要谢,就谢日本当局。

你……,什么意思?

日本当局要是不这样胡来,我哪能这样啊!

两个人会心地一笑。井上小美这才换了便装,骑上三轮摩托出去了。拐过工字楼不远,瘦猴儿提个篮筐突然跑过来:喂?上哪去,捎个脚吧!

井上小美说,我有急事,不行!

瘦猴儿一把扯住摩托车把,借机把一个纸条塞车斗里:我给队长弄吃的,也不行呀?

不行!井上小美严肃地一扳脸,一拧油门,摩托车轰地一声窜了出去!

可是,井上小美刚一出大门,却被卫兵叫住了:队长刚刚来了电话,不让你上四平,让你赶紧回去!

电台大院几乎成了一片废墟。

数十发炮弹把若大的四合院犁翻一遍,“回字形”的房子,大都坍塌,还原成砖瓦碎石木材和泥土。奇怪的是,东厢房却奇迹般地剩下半截!这半截房子,就像缝在回字形四合院的外侧的衣兜。这个衣兜里,装着宝贝——日本八路的电台设备!

东厢房紧挨两棵大杨树。电台的天线,就掩藏在高高的树上。浓密的枝叶隐天蔽日,就是藏了几个人,也很难看到的。矮个子安天线时,上去好几次。矮个子说,喜鹊窝呀,各式各样的小鸟窝儿,多的是呀!可在树下仰头看,却什么也看不见。早晨,这里就是鸟儿们的大礼堂。鸟儿们开晨会一样,在树上吵吵嚷嚷,像讨论,像争论,又像合唱。不时有几只“异类”鸟儿,嗓音格外洪亮,高音儿一下跳出来,有的像领唱,有的像演讲。不同的鸟儿同场竞技,居然产生“多声部”的音乐效果,和弦一样,好听极了。

只有老鹰突然造访,鸟儿们才立马来个“休止符”。个个都疲于逃命,刮起一阵忙乱的翅膀风……

白天,鸟儿们似乎各自分成若干个小分队,这里相对安静多了,都为生计奔波去了吧?“礼堂”暂时空了下来,只有少数鸟儿还在这里“排练”。练单曲,或唱单句。即使这样,因为礼堂大“席位”太多的缘故吧,仍有不少鸟儿掩藏于此。

树叶有多厚,没人说得清。树下的人没少看见这样的情景:下了小半天雨,四外都湿漉漉一片,树下,却是干爽的。

有这两棵对搂粗的大树挡着,这半截房才幸免于难。可是,临近外侧的大树,下身被炮弹削去半边,露出白森森的树肉。好几个胳膊粗的树枝折断,披落下来。井上小林惊讶的是,地上还有死了的小鸟,一只,两只,三只……竟有成百只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小鸟!

矮个子伤心地一个一个捡起小鸟,把它们埋在不远的山坡上。矮个子还找个木板,给小鸟立个碑。碑文是:和平鸟之墓。

怎么叫“和平鸟”呢?井上小林不解地问。

矮个子叹了口气,说,我们的电台是为了和平而广播。这棵树,高高举起我们的天线,也是高高举起了和平。这些安家于此的鸟儿,也是为和平而死的。它们死在和平电台的天线上,死在和平的树下……

矮个子说得对。电台节目播出后,在日本士兵中影响很大,瓦解了士气,削弱了战斗力。日军吓坏了,赶紧采取措施破坏电台设备。先是放干扰,然后派部队搜索电台设置地。即使干扰之下,井上小林指挥大家:歇人不歇电台,只要干扰一停,就立刻播出节目!

面对一片废墟,井上小林说,同志们,我们应该高兴啊!敌人是奔我们的电台来的,可现在,四合院几乎炸平了,我们的电台却毫发无损,这说明,连炮弹都热爱和平,都长了眼睛啊!无论怎么难,也要把电台办下去!原因很简单,敌人怕了。同志们,你们说,敌人都怕了,我们还能停下来吗?

不能!大家齐声回答。

好!井上小林挥了挥拳头,现在,我们日本八路分头行动,有阵前喊话的,有画画的,有唱歌的,有联系内线的,我们已经产生了空前的影响啊!电台多厉害呀,电台这个看不见的精灵,翅膀一样,会飞呀!我们就是要把这翅膀加长,让它白天飞,夜间也飞,远远地飞!让它飞向各个军营,飞到每一个热爱和平的同胞们心中……

大家听了,都很兴奋,纷纷表态,一定要把电台办得更好!

很快,井上小林就找到新的地方。

这地方离“双虎山”不太远,叫妮姑庵沟。如果钻山翻岭,横穿,也就六七里路。但,这六七里路全是峰连峰崖连崖的深山密林,路不熟,是走不了的。而要从外边绕,最少也要四十多里路。

如果在山外走,还不光是绕远的问题,要是被日军发现,麻烦就大了。据说,日军派了不少股“小分队”,专门搜索日本八路的电台。

这天上午,陈铁拳告诉井上小林,准备出发吧,电台的新地点找好了。一会儿,就有人带路,把你们送过去。

井上小林怎么也想不到,来给他们带路的,竟是卢嫂!

卢嫂见了井上小林也很激动,一个劲儿握着井上小林的手,说“谢谢!”

那次日军搜查,多亏卢嫂说他是得了伤寒的丈夫,井上小林才躲过一动劫哟!卢嫂怎么还要谢我呢?

卢嫂说,日本坏蛋来祸害我们,保卫每一个抗日战士,是我们的责任。可你们这些外国人,能掉过枪口打本国的坏蛋,不容易啊!

卢嫂身后,还跟个姑娘。姑娘长得漂亮极了,毛绒绒的大眼睛、瓜子脸,尖下颏,一笑两酒窝儿。

卢嫂介绍说,这是我徒弟,叫冯巧巧。你们就叫她巧巧吧。

冯巧巧看了看大伙,点了点头,脸立刻红了。

井上小林问:卢嫂,巧巧向你学什么呀?

纳鞋底儿呀!卢嫂哈哈哈一笑,我收一回徒,怎么也得会点武把操儿呀。我一想,除了纳鞋底儿,别的我也不会呀!结果呢,巧巧一出手,比我纳得还好呢!

巧巧的脸又羞红了:大姐!

卢嫂这才拍拍巧巧肩膀:好了好了,不说了。这丫头啊,就是面矮!

趁冯巧巧领战士们上小河打水的工夫,卢嫂告诉井上小林:巧巧是个可怜又痴情的好姑娘,是我在荒郊野外捡了她。要不,她早就死了……

上个月,卢嫂给八路军带路回来,碰上的巧巧。巧巧趴在一座坟前,已经昏死过去。卢嫂救了她。巧巧醒来后,只看卢嫂一眼,就一头扑到卢嫂怀里,号啕大哭。巧巧告诉卢嫂,她的父母和哥哥,全被日本人杀了。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一发炮弹落在巧巧家房顶,巧巧一家人全死了!巧巧去外边抱柴火,才躲过一劫。巧巧家住人的地方,却是一个大坑。冯巧巧喊来邻居,扒了大半天,只找到爸爸的两条腿,妈妈的一个脑袋……

哭了几天后,孤苦伶仃一个人才决定投奔二十里地外的婆婆家。未婚夫当八路了,她就先跟婆婆过吧。可是,到婆婆住的屯子一看,整个屯子都炸光烧光了,哪里找婆婆去?

巧巧揣了未婚夫的一个旧信封,一个人踏上了寻夫旅途。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她沿着“双虎山”一直向前走。好在是秋天,渴了,喝小河水。饿了,吃野果。碰上人家,再要点东西吃。当她在一个小村子,碰上几个八路军伤病员后——这才知道,他的未婚夫也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冯巧巧当场就昏死过去……

打那以后,巧巧就磨症了。

磨症了?井上小林不懂这话。

哦,就是得精神病了。卢嫂说。

现在好了?

哪好了呀!白天她好好的,一到晚上就犯病了。

卢嫂叹了口气,说,这姑娘疯得跟别人不一样呀。她到夜晚就怕得不行,很可能就犯病。一犯病就找坟。不管谁的坟,扑到坟上就哭。一直哭到昏死过去……

卢嫂又说,你知道了就行。就装作不知道。哦,对了,也把巧巧的事儿告诉战士们,让他们有个照应。

巧巧都这样了,还能上山吗?

这个你放心。这姑娘白天跟好人一样。不过呢,下晚一犯病别人谁说都不行,跟我还行。

太可惜了!

唉!这姑娘多漂亮呀,特别好,通情达理,还勤快。干活是把好手。起先我说收她当徒弟,其实只是玩笑话。想稳住她。后来我们处得非常好,她把我当亲成姐姐。以后哇,巧巧要是好了,我帮她找个好人家。要是不好呢,我们姐俩就一块过吧!

正说呢,巧巧领战士们灌水回来了,卢嫂故意大声说,巧巧这姑娘,一喝这小河水呀,嗓子就更好啦!

巧巧听了一愣,假装生气的样子,一嘟嘴:姐——!

卢嫂没听到一样,向战士们摆摆手,来来来,都到树荫下来吧!上山前咱们先歇一小会儿。这工夫呢,让巧巧给大家唱首歌,大家欢迎不欢迎呀?

欢迎欢迎!

啪啪啪——,战士们鼓起掌来。

巧巧的脸立刻红了,笑眯眯地白了卢嫂一眼。

卢嫂趁热打铁道:巧巧一肚子歌呀,唱哪首,一时还拿不定主意,干脆,就唱你最拿手的《走西口》吧!

巧巧这才正了正衣襟,挺挺胸,唱了起来: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

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

…………

巧巧的嗓子太好了,纯厚、清丽、明亮、生动。吐字清晰,韵味儿迷人。优美抒情的歌儿,一下就把人带到情侣难舍难分的送别情景……

歌儿唱完了。巧巧还沉浸在送别的场景,手指向前方,眼睛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热泪双流……

好半天,大家才响起热烈的掌声。

井上小林简直都听傻了!一个山村姑娘,怎么会唱得这样好?井上小林甚至怀疑起卢嫂来,巧巧不会精神不好吧?

出发前,陈铁拳还派个一个排的战士护送。卢嫂说,送什么送呀?这条道还有个名字呢,叫鬼见愁!除了少数采药的人都过,哪有人过得去哟!

陈铁拳想了想,卢嫂说得倒有道理。可他还是不放心,让一个机枪班跟了去。

电台设备化整为零,刚上山时,每个战士还觉得挺轻松。可走了一阵子,渐渐累得不行,上气不接下气,呼呼喘。

巧巧不住地提醒:喉咙干了就喝口水洇洇嗓子,不要喝太多。上山累,越喝汗越多呀!

卢嫂更能逗:喝多了会尿裤子的呀!

轰!大家笑了起来。

刚上山时,矮个子背的东西也不多,一直很兴奋。上山还蹦蹦达达的。一有宽点的地方,他就嗖地跑前边去。遇到造型特别的树,矮个子就放下东西,左右端祥一阵,或是一猫腰,脚登手攀,嗖嗖跟爬了上去。可上了一会儿,矮个子就不行了。卢嫂逗他道:怎么样?小毛驴拉车,没长劲了吧?

矮个子不明白,歪着头问,井上小林代卢嫂回答:小毛驴腿细儿,哪有牛和马力气大呀?另外,小毛驴一使劲儿,后屁股就松,一松,就下黄蛋子了。

听了这话,好几个人憋不住乐。冯巧巧“噗哧”一下,乐出声来。

毛驴还会下黄蛋?矮个子问。蛋还怪呢,没有蛋皮,光是蛋黄。有那样的蛋?有哇,个个都是软皮蛋呢。

矮个子一下反应过来:哇,粪球子呀?!

大家都笑。

弯弯的山路腰带一样缠在山上,脚脖子、腿、肚子、胸腹,哪都缠。螺纹一样向上旋转的,左右弯曲的,直来直去的,怎么弯的都有。有座墙壁一样的大山砬子挡住去路,井上小林左看右看,哪都过不过。他慨叹一声:完了!这是绝路!

不会的,天无绝人之路哇!卢嫂说。

卢嫂赶上来后,向右拐了十多米远,绕过一块两人多高的大石头,说,看见没,这是天路!

井上小林几个上来一看,个个惊叹不已!原来,刚才挡住视线的大石头,只是个“影壁墙”呀。后头蓦然现出一条“天路”!那个高上百米的石头峰,中间竟齐刷刷现出一米多宽的缝隙来!缝隙刷齐,就像高手木匠从山尖拉下来的一个锯口!走进天路仰头一看,立陡立陡的“锯口”太高了,蓝天只是细细的一根白线……

途中休息的时候,井上小林讲起他的奶奶来。井上小林说他的奶奶当年在沈阳学中国中医,亲自上山采药。多么陡的石砬子,她都敢上。年轻的奶奶爱美,采药也穿一身舞蹈服装。有时一身洁白,有时一身大红,有时一身杏黄。奶奶在悬崖半空荡着绳子,一手抓紧绳子,一手拿着小镐,抠挖悬崖上的药材……

巧巧羡慕地说,你奶奶那样漂亮呀?

当然,她来中国前,可是芭蕾舞演员呀。

什么叫芭蕾舞呀?巧巧问。

卢嫂说,就是从小不好好跳舞,爸爸扒光了衣服使劲擂,一擂就擂好啦!

“轰”地一声,大家又笑翻了。

到山顶了,卢嫂说歇歇。井上小林一看,啊,好漂亮呀!

秋色灿烂,眼前的枝叶蝴蝶一样翩翩起舞,这里一群黄,那里一群红,妖娆妩媚。阳光斜逆着从细密的枝杈挤过来,火柴一样引着了秋叶,立时,满眼绚丽!

拐过几棵胸脯粗的大树杆,一部山崖陡地逼仄过来,像猛然举起来的手掌,舞动着,就要拍过来!井上小林倒吸一口凉气,一扭身,左脚从石缝时抽出来,身子正了,那个山崖也正了过来!

视线飞过石崖的侧肋,艳阳下起舞的群山,沙盘模型一样尽收眼底。波亮谷暗,色彩分明,光彩熠熠,像无数个木棍一齐“支起来”的华贵绸缎……

太美了!井上小林感叹。

卢嫂气喘嘘嘘地赶上来,指着前方的一簇高耸的山峰,说,看着没,那个山峰下,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矮个子挤过来,踮起脚尖儿眺望一阵,像似看到了,又像似没看到。是的,几间藏在深山密林的小房,就像几个沙粒藏在草原……

下了最后一个山坡,他们钻进一片原始密林。密林里弥漫着先天腐朽味道的清香。藤子太多了,纱厂纺线车间一样,挂得哪都是。绿的核桃,半红的野枣,黑的葡萄,还有不知名的野果,随处可见。阳光被层层枝叶截留,只有少数幸运的,才能在地上落脚。林子里黑乎乎的。一只只脚,在厚厚的腐叶的弹跃中抬起又落下。卢嫂指引大家沿着一条小溪蜿蜒前行。小溪比调皮的孩子还逗,这里一跳,那里一拐,把这个队形弄得歪歪扭扭。“这孩子”一路蹦蹦跳跳跳叮叮咚咚嘻闹的欢笑,把他们带出了原始林子……

薄暮时分,他们到了尼姑庵。

尼姑庵首饰一样挂在山半腰,玲珑而小巧。一看便知,这个“回”字形的院落,曾经兴旺过的。可现在,却空无一人。

卢嫂说,原来这里香火可旺了,前年才不行的。四个尼姑正在山坡上收菜呢,突然飞来一颗炮弹,咣,全给炸死了!

卢嫂说,老百姓曾找过日本人。日本人说了,不是有意打的,是试炮。

几个人听了,都呆愣了。

别人不再来了?矮个子问。

哪还有人呀?尼姑不死也没人来喽!沟口的几个屯子也给“扫荡”光了,尼姑庙自然就废了。卢嫂说。

沉默了。除了卢嫂、冯巧巧和护送他们的一个机枪班,男人们都是日本八路。日本八路们一个个低下头,好像这些坏事是他们干的。

卢嫂反应很快,几句话就打破僵局:别在这儿愣着啦?赶紧的,放下东西,撒泡尿。卢嫂伸手一指,男的,上左边。女的,上右边,可不兴跑差群呀!

轰!大家乐了起来。

冯巧巧红着脸扯了卢嫂一把:姐,看你!

井上小林安排大家分头行动,收拾屋子的,砍木头支床的,安锅灶做饭的,打柴的,组装电台的,在“回”字外边搭茅厕的……

晚饭后,井上小林带一伙人点上蜡烛,正组装电台呢,院里突然传来一阵嘶声裂肺的惨烈叫声,卢嫂急切地喊:快回来,快回来呀!腾腾腾,一个黑影追了出去……

冯巧巧犯病了。

井上小林他们追过去时,冯巧巧已趴在一个土包前。冯巧巧号啕大哭,一把一把揪着蒿草,抠抓着土包上的泥土……

正如卢嫂所说,巧巧以为,土包里埋的,就是她的未婚夫。

井上小林要上前拉她,卢嫂不让:让她折腾一会儿吧。折腾累了,会好些的。

冯巧巧折腾了半个多小时,卢嫂哄她好一阵,冯巧巧突然问:四肥子,你出来了?对,出来了。怎么非得我扒呀?这回你出来了,再不要进去的。是的,我再也不进去了。冯巧巧一下扑在卢嫂怀里,搂紧了:四肥子,我再也不松手了……

好,好好好。卢嫂也紧紧搂住了巧巧。

四肥子?井上小林惊骇极了。

回来后,见冯巧巧带着泪痕睡了,卢嫂才悄悄掏出冯巧巧藏在身上的那个旧信封,递给井上小林。井上小林打开那封信:

想念的巧巧:

你好!

见字如面。

巧巧,告诉你个好消息,我的近战功夫,比从前强多喽!最近,我们排来个日本八路,叫井上小林。这个人可了不得啊,武功特别厉害!上回写信我说过,我们的陈排长武功很厉害吧?陈排长在少林寺学过,也在武台山干过,告诉你吧,这个日本八路呀,跟陈排长不相上下!更关键的是,井上小林可好啦,一有空,就教我们几个绝招。巧巧,我们哪,别提有多高兴啦!我跟他学的招呀,招招都是高招呀!也不光我,我们班,我们排,不,还有好多的八路军战士,都跟他学会了不少绝招呀!

最有意思的是,井上小林爱听歌。这就好办了,我就给他唱。特别是我男扮女妆,唱《走西口》,他可爱听啦!巧巧,要是你在就好了,我唱的那两下子,跟你比可差老远啦!我那些歌,大都是跟你学的呢。这几天,我没事就练歌儿,我要争取唱得更好。我相信,我歌唱得好,井上小林一高兴,会教我们更多的绝招。可是,今天晚上,我们好几个人围上井上小林,想要他教我们几招,井上小林可能有事吧,没有答应我。我想,可能他真的累了,要早点休息的。不过,你放心吧巧巧,井上小林可是个非常好的人,只要他有空,肯定会教我们的!

巧巧,我还有好多好多话要说,不过,排长喊熄灯了,今天就先写到这儿吧!

此致

想念你的:四肥子

井上小林强忍泪水看完信后,竟呜呜啕啕地哭了起来!

卢嫂不认字,她跟本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看井上小林脸色惨白,卢嫂慌了手脚:你……你……,你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