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惊喜与痛悔
妹妹井上小美不同意参加八路,井上小林有点意外。
井上小林进杏花家时,几近夜幕四合。杏花担心地站在大门口,翘起脚尖儿向富源方向眺望。
其实井上小林回来时没有这样晚,他本来想回杏花家,可一歪脚,不知不觉就拐上了东山。正值夕阳西下,桔红色的暖光照耀着松树,亮,温和,美妙。风儿轻抚,枝叶轻摇。鸟儿一群群扑噜噜地飞过来,逆光中,像抛撒过来的一把把黑沙粒。“沙粒”渐渐地大,或渐渐地小。只有它们飞至较近的侧面,又像抛扬的树叶或彩色纸屑,妙曼而神奇。杏花家的“三合院”房子,从山顶的一个树缝进入井上小林的视野,涂满阳光的屋顶,也都贴上了亮艳的“桔子皮”!阳光借助转折的房角,刀刃一样锋利,把背光处切成暗黑。这块色彩,再次拎起井上小林的担忧……
井上小美倔强、固执、脾气火爆的情形,仿佛就在眼前……
井上小美七岁时,跟教练学游泳。才第二次学,她就烦透了枯燥的蛙泳基础动作。看人家蝶泳好,非要学。小美兴奋得张开胳膊,在岸上一飞一飞,比划起蝶泳动作来。教练说她太小,还是先学蛙泳。小美一气之下,钻进水里不出来,要灌死自己……
小美的两个手腕有多处疤痕。那是她多次割腕留下的纪念。从小到大,妹妹井上小美都以自我为中心,稍有不快,她就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当年来中国,本来只计划自己来的,可小美突然兴奋了,非要来!
井上小林突然紧紧握拳,双臂提起来,一较力,胸大肌和二头肌三头肌充气一样鼓起来,膨胀,膨胀,一再前挺。八块腹肌却非常谦和,连连后退。脸腮上各有一块肌肉,山脉一样凸显出来……
井上小林突然疯跑起来,跑上山顶那块光洁的练功之地,呼地凌空跃起,鹰鹏展翅,那一瞬间,临近几棵高高的松树“脑壳”、肩膀,也居于他的身下。井上小林腾腾腾接连在空中飞踢亮翅后,一个倒挂金钟,吊在树上。井上小林双脚锁住树杈,猛然发力,双拳闪电般击打树杆,直震得树枝嘭嘭嘭响,针叶哗哗落下……
也不知打了多久,井上小林下来后,犹觉不过瘾,又打了几套拳,直打得挥汗如雨,才拎起衣服,下了山。
犹觉不过瘾,井上小林又在“皇上路”的第一个台阶倒立,双手一齐向上跳跃。上了“皇上亭”,又下来,再以手为脚,向上跳跃……
眼见天幕暗淡,井上小林才无精打采地下了山。
杏花正等在门口。见了井上小林后,一下扑上来,说小林,野哪去了,怎么才回来?井上小林看看没有外人,语气低沉地说,杏花,我妹妹没理我。
一句话,杏花也打蔫了。
杏花挽起井上小林,说,小林,跟女人不要硬叫劲儿。我奶奶过去常跟我说,要“四两拨千斤”。要我说,这话就是说给男人对付女人的。她哪是一般的女人,她是我妹妹呀!一样的。一样?当然。怎么会一样呢?
关了大门,井上小林不再说话了。井上小林跟钟老井杏花杏树定好了,在外人面前,还是要装哑巴的。现在,即使家里的几个成员,也要算作“外人”的。
杏花扯一下井上小林的衣袖,说小林,进屋再说吧。
走到门口,扑噜噜,屋檐上的麻雀惊飞了。
进西屋后,井上小林悄悄问杏花:杏树呢?
杏花刚要说话,却听到外屋传来脚步声。
井上小林立刻噤声,急忙抓起纸笔,装作要写字的样子。
砰地一声,杏枝推门而入。
门关得太急太快,杏枝左边的空袖管一飘,夹在门缝里。井上小林连忙过去,要去开门。杏枝轻轻举起右手挡了挡,井上小林只好停下。杏枝丢了左臂,就要过门的未婚妻黄了,心里对井上小林一直憋着一口气,又不便太发泄,就用类似的动作来“表达”。杏枝把门开个小缝儿,一晃肩膀,扯出了空袖管。
杏枝看看井上小林的纸和笔,再看看杏花,什么都没说,转身去拉门拉手。
有事吗二哥?杏花问。
哦,没事。杏枝开开门,出去了。
杏花连忙跟了出去。
在外屋厨房,杏枝见妹妹过来了,左右看了看,对杏花耳语一阵。杏花立刻花容失色,说真的吗?
我看哪,你还是注意点儿吧。杏枝说。
他要真的那样,我就彻底不理他!杏花说。
杏枝回头看看,见门关得紧紧的,说杏花,你不要不理他。依我看,你得慢慢来,别把他逼急了,捅点什么乱子。
他敢!杏花不服气地说。
杏枝说,小妹,你是知道的,孙三祥是个好猎手,他手下有不少人也不是善茬儿。孙三祥要是火了,不好办哪!上回猎人小屋的事……
杏花又来了野劲儿,说二哥,我就不信,他孙三祥还能把我吃了?
杏花的嗓门越来越大,杏花妈从东屋出来了,井上小林也从西屋出来了,厢房里干活的杏花爹,“砰”地扔了家什,栽愣耳朵听。
杏花妈没听明白怎么回事,一把扯了杏枝,说你也没个哥哥样,跟你妹妹吵吵什么呀?杏枝气鼓鼓地说,我真的没有!
杏花妈也不听儿子解释,说别跟我掰扯啦,走,都麻溜地进屋吧。杏花妈一手扯了杏枝,一手扯了杏花,边向屋里让边说,我做了好吃的,走,赶紧走。进了厨房,杏花妈才松开手,说杏花,你去叫小林一块儿来。
杏花妈最怕家人吵架。家人一有生分的事,杏花妈就出场了。别看杏花妈一个大字不识,却能装扮好多种角色。有时是橡皮,能擦掉所有人的不快。有时是清水,一古脑洗去纠纷。更多的时候,却是和稀泥、搅混水儿。总之,要把大家团拢在一块儿,别散花。
进屋后,杏花妈推开窗子喊:老头子,快麻溜进来吃饭,晚了可没你份啦!
桌子上有两道菜,一大碗炒韭菜,一大碗炖豆角,旁边还有两个小咸菜碟。桌子中央,有个黄铜盆,铜盆上盖着木盖儿。大家知道,好吃的,一定在铜盆里呢。大家坐好了,杏花才掀开木盖,嗬!一股子浓浓的香味儿顿时飞飘出来!清香,鲜,甜润。菜的上面,有姜片、葱花和香菜末。土豆和松树伞蘑菇块里,沉浮着白嫩的肉。汤不多。但,汤里漂浮着晶莹的油珠。什么肉呢?肉块上没有皮,看不出来的。这年头,饱饭都吃不上,能吃上这样好的一顿肉,简直是奇迹了!
杏花妈拿过勺子,在盆中搅了几下,让肉跟蘑菇、土豆均匀起来,说,吃吧吃吧,大家伸筷呀!
见大家动作太慢,杏花妈就挑起肉块,挨个人给夹,放到饭碗里。杏花妈还让大家喝汤。说这汤味道特别,有鸡肉味儿有鸭肉味儿也有点兔肉味儿,可它又不是鸡不是鸭也不是兔,弄得大家莫名其妙。但大家都纷纷说好吃,很好吃。汤喝得也猛,咕噜咕噜咕噜,吞咽之声此起彼伏。只有井上小林动作慢些。杏花伸长胳膊,向勺子里挑了好几块肉,一下倒进井上小林的饭碗里。
杏花看都不看别人:老爹老妈,你们可别挑礼呀,井小林面矮,我不这样他就吃不好呀。
杏树看了一眼杏花,杏花咯咯咯一笑,我大哥跟我最好,那还有啥说呢?
杏花妈说我们借三祥老光啦,要不是他,咱家上哪吃这么多肉啊?杏花妈用手指当当当敲敲铜盆,说别说这么好的刺猬猬肉呀,就是耗子肉,咱也吃不着啊!
井上小林听了这话,把刚夹起来的肉放下,把碗里的肉夹出来,放进杏花碗里。井上小林闷头吃饭,吃炒韭菜,吃炖土豆,吃咸菜,决不再夹一口刺猬猬肉。
连杏花爹都觉得过火了,一再让井上小林吃肉。井上小林只是客气地点头,却不动筷。杏花“啪”地摔了筷子:什么破肉,一股子土腥味儿!
杏花最烦孙三祥来这套,小恩小惠。妈妈爱小,他就一心琢磨怎样讨好。妈妈总这样夸他:看人家孙三祥,回回来不空手。吃的不说了,狍子肉、鹿肉、蚕啊蛹啊,多去了。一个大老爷们儿,为了讨好准丈母娘,还在意些针头线脑什么的——哪怕他家有片大补丁不错,也拿给杏花妈。这些事情,让杏花很反感。如果说,三祥要“曲线救国”,想靠这些跟杏花近些,效果却恰恰相反,越追,离杏花越了。
杏花盛了一大碗土豆递给井上小林,说小林土豆淀粉多,壮力,多吃点。井上小林心里不痛快,却又不能表现出来,放下筷子,看看杏花。那意思是说,杏花,我吃饱了。
杏花扫一眼妈妈,说井小林,不是吃饱了,是气饱了吧?
杏花爹白一眼老伴,叹口气。
杏枝瞅瞅这个,再看看那个,没说话。
井上小林温和地笑了笑。
杏花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扯起井上小林:走,咱们练功去!
杏花生气了,砰地推开门,独自出去了。
井上小林饭前刚练过功,还倒立爬了好几趟台阶,不想再练了。可杏花这样一说,就可逃离尷尬。井上小林站起来,向杏花爹妈鞠个躬,又向杏树鞠个躬,出去了。
杏花早就在外头等得不耐烦了,故意大了嗓门喊:井小林,你还有完没完?
天黑了。山啊树啊,只有个外部轮廓。房子也是——如果不是有灯光从它腹部钻出来,情人眼一样顾盼生辉,也许会比树和山还要模糊吧?
井上小林一出来,杏花就说,小林,我知道你刚才练功了。那……我们就上小树林儿坐会儿吧。
刚一出门,就听到远处传来摩托车马达的声音。日本兵在不定期的巡逻。井上小林急忙跑厕所去,把手枪拿了出来。
杏花害怕了,说小林,你这是……
井上小林小声说,别怕。我不会轻易动手的。
井上小林拉起杏花,他们一起蹲在墙后头。因为道路坑坑包包,灯光快刀一样,把夜空切得支离破碎。路时高时低,忽左忽右,“快刀”就像莽撞的凶手,这里捅一下,那里捅一下。拐个弯儿,灯光突然切过来,切在杏花家的墙上,随后,一辆三轮摩托车飞驰而来。渐渐近了,两个日本兵全副武装,闪闪发亮的头盔,传递着一种无形的威严。
汪汪汪!几只狗狠命地叫着。只叫几声,就没了声息。杏花他们清楚,这是让主人给拉回去了。日本兵见了狗可乐坏了,那是他们的美餐。
摩托车行至杏花家不远的地方,突然停下了。
杏花大气都不敢出,心口怦怦怦跳。
井上小林的大手紧紧握着杏花,悄声说,不要怕。
两个日本兵下来后,换换位置,斗里的上来开车,开车的坐进斗里,车子一吼,嗖地一下窜了出去。
摩托车渐渐远去,井上小林和杏花目送它消失在红旗沟方向,这才站起来,上了东山。
他们来到山岗梁后头的练武场。
井上小林脱了外衣,在场地上做了几个准备动作,向杏花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太黑了,杏花没有看见。井上小林只好走过去,拉杏花的手。杏花这才反应过来,说小林,没人的地方,你就别装哑巴啦!
井上小林下意识地四外看看说,杏花,还是小心些吧。
杏花开口了,说小林,我跟你说个事。
说吧。井上小林说。
杏花歪着脸看井上小林,又不说了。
井上小林催促她,说说吧,说吧。我听呢。
杏花说了后,轮到井上小林不吱声了。井上小林怎么也想不到,杏花说她要跟他结婚。婚礼近几天就办。杏花说她想好了,早办早利索。要不,孙三祥总惦记着她。最重要的是,结了婚,邻居或附近的人也就不说三道四了。
井上小林当然高兴。可也有不少麻烦。井上小林说了自己是日本人,万一暴露身份了,随时都可能“出事”。归根结底,他怕耽误了杏花。杏花态度特别坚决,说这辈子要是嫁人,就嫁井上小林。要不是井上小林在大架子山救了她,她早就没命了!
井上小林非常喜欢杏花。可现在,他真的怕连累她。
井上小林一只手扶在树杆上,浮想联翩……
杏花从后边贴上来,双手环紧井上小林,一点点收紧。杏花大而柔软的双乳,一下靠紧井上小林的后背,柔,热,跳动。井上小林的身体一抖,先是后背升腾了一片热,而后整个身体都被点燃了,炽热起来!井上小林浑身哆嗦,呼呼喘。杏花也浑身哆嗦,呼呼喘。两个喘息像两只手,一下把两股火苗抓在一起,两个青春的身体呼啦一下合成一处——井上小林突然转过身来,低唇探索,杏花花蕾一样的唇立刻抬高,抬高……
山要坍塌。坝要决堤。地壳要断裂。岩浆要爆崩。
当两个人急迫地扒着对方的上衣,铺在地上,摸索着脱下衣时,突然一阵急迫的摩托车声,惊醒了他们——两个年轻人迅速穿了衣服,向山岗梁跑。
摩托车速度很快。听马达嘶鸣得吃力的声音,就知道事情急迫。摩托车渐渐近了。他们站在山顶树林里向下看,灯光柱子显现在树枝空隙——一辆,两辆,三辆……,他们数了数,共有十一辆摩托车鱼贯而过……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要不,日本兵怎么连夜出洞这么多摩托车?
这些摩托车都向红旗沟、泉河方向疾驰。
井上小林清楚,摩托车可能向两个方向开:左拐上泉河。泉河上边是拉拉屯、靠山屯。如果过了岭,就是吉林的石驿了。如果直走,就是顺兴屯,过了岭,就是忠岭屯。
井上小林担心起来,他们是不是去抓地下八路呢?
井上小林和杏花下山后,刚在家门口,却见一个黑影晃动了下,一矮,没了。井上小林连忙把杏花挡在身后,提了枪,悄悄摸过去。井上小林判断,这个可疑的黑影一定蹲在墙角那边。井上小林怕吃亏,脱了衣服,枪口悄悄伸过去,伸过去。这时,墙角那边传来低低的声音:小林吗?
井上小林听出是杏树的声音,这才走了出来。
杏树告诉井上小林,狼头山出事了。狼头山陡峭、突兀,貌似高高昂起头颅的狼,半卧状雄视周遭。它的正脸对着安民、永淳,如果拿上望远镜,安民以远的对面屯、培英屯、小杨屯,一直到乌龙岭,都可尽收眼底。向西,育才屯、榆树屯、小城子屯,也都在视野这内。以至于东北方向的怡河、宝丰、增福,也在视线控制之内。
狼头山的身下是条公路。公路西边,是田兴屯。东边隔河与富源屯遥遥相望。站在这个山头上,视野开阔,可呈“扇面状”环顾三个方向。在狼头山上布下暗哨,可谓是聪明之举。可是,暗哨才布下三天,四个日本兵就被人活活打死。据富源中队的日本少佐尸检后透露,打死日本哨兵的人绝对是武林高手,徒手结果了四个日本兵……
井上小林突然明白过来:头一个开过去的摩托车,难道是两个八路?
杏树也纳闷起来,除了井上小林,谁还有这么高超的武功?
正式参加了八路军,井上小林特别兴奋,除了练武外,就盼着打仗。
井上小林千万次地想,如果在战场上,他一定发挥他的长处,多消灭些顽固派日本兵。这样可表达他对中国八路的真心。
井上小林被安排在陈铁拳的排里。这下好了,两人不时就切磋一下武艺。井上小林这才知道,怪不得陈铁拳的武功那样好,原来,他从小是在少林寺长大的。跟叔叔学了多年少林武功。后来回山西,又上了武当山。当年跟陈铁拳一块练武的还有十几个孩子,现在这些孩子,大多成了武当山里的高师了。陈铁拳本来也不想下武当山的,可是,他的爷爷奶奶和父亲,都让日本人给杀了。怀揣仇恨,他参加了八路军。
井上小林听了,深深向陈铁拳鞠个躬,一再说对不起。
弄得陈铁拳莫名其妙,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呀?
井上小林难过地说,唉,我……我也是日本人哪!
陈铁拳摇了摇头,说井上小林,你不要这样想。其实,哪个国家都有好人和坏人。而你,是属于好人的。你现在跟侵略者不同了,你是站在正义的一边。虽然我们也要打仗,可是,你现在是八路军,是正义的战争。其实,来中国充当法西斯炮灰的日本青年,不少人都跟你一样,不明真相,是受害者,受蒙蔽者。对这些人,只要跟你一样知错就改,反戈一击,我们八路军不仅既往不咎,还要看作是自己的同志,甚至是好朋友。
井上小林咔地一个立正,说,排长,我明白了!
井上小林毕恭毕敬地站了一会儿,说,排长,我请求派我上前线,我刚刚参加八路,我一定要奋勇作战,争取立战功!
陈铁拳有些为难了。
刘伯承司令明确下了命令,一定要保证日本八路的安全,不要让他们参加一线战斗。让他们打自己的同胞,尤其是熟悉的部队,也太残酷了。
可是,井上小林却急得不行。头几天,部队在辽县城边子打个小伏击,安排井上小林协助机关后勤工作,井上小林老大不乐意。井上小林甚至发了牢骚,能让中国八路能打,为什么不让日本八路打?同样是八路,这不是两个待遇么?现在,他又提出了这个问题。
陈铁拳安慰他说,仗,有的打。你不要着急。
井上小林说,陈排长,我恨不能立刻上战场,杀几个日本兵让你看看,看看我这日本八路到底诚心不诚心。我都这样想过,抓几个日本兵俘虏,不杀他们,而是让他们看看,他们在中国都干了些什么,他们这样对待中国人,这样糊里糊涂地打下去,会给中国人民造成多大的伤害!他们杀了那么中国的普通老百姓,那些跟我们兄弟姐妹一样的平民,该是多大的罪孽!
陈铁拳怔怔地看着井上小林,一种感动油然而生。陈铁拳一下拉紧井上小林的手,说井上小林,没想到,你这样真诚!
而后,陈铁拳向上级汇报了井上小林的想法。一级传一级,刘伯承司令听到这个消息后,很高兴。刘司令还抽空亲自来一趟,亲切地对井上小林说,他代表八路军总部,代表朱德、彭德怀、周恩来、邓小平,对井上小林这样具有国际主义精神胸怀的朋友,表示钦佩。但刘司令也强调,战场上打仗是通向胜利的重要手段,但不是唯一手段。许多胜利,还要靠智慧。比如现在,我们以打游击的方式插入到敌人身后,变敌人的后方为前方,搞得敌人惊恐万状、身心疲惫。这是我们战术上的智慧。还有许多战术智慧可以做的。据我所知,日本兵中有相当一部分人产生厌战情绪。他们跟你一样,是战争的盲从者。如果你寻找机会,多向他们宣传日本政府非正义战争的坏处乃至罪孽,让他们知道这场侵略战争的本质,宣传早日结束战争是中日两国人民的根本愿望,让他们成为日本八路,或是放下罪恶的屠刀——哪怕他们暗中抵制日本侵略者的行径,不再伤害中国老百姓,不再与八路军作对,这是多么大的贡献?
井上小林,因为你本身就曾是日本士兵,你的话,他们会相信的。如果你以现身说法,多做些这样的工作,让更多的日本士兵反战,甚至倒戈,你的贡献,远远要比上前线打仗贡献大得多哟!
井上小林非常激动,连连说好,好好好。可是,井上小林也困惑,说现在接近日本兵也不容易。井上小林还说,他可以回到老部队,可他知道濑古乒和中队长那些人,他回去了,一定会被枪毙的。
刘司令接过话头,说回你的老部队,那不行。那太危险了。我看不如这样,抓到日本兵后,你负责做工作,争取让他们参加八路军。关于这一点,你要明白,八路军不是缺兵源。我们中国人多,我们的老百姓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兵源。但,日本兵参加了八路,意义更加重大。头几天,美国女作家斯诺来采访,她把你们日本士兵参加中国八路的事报道出去,在国际上产生了好大影响哟!
刘司令又说,还有个办法,你可以随时找机会做宣传工作。比如,我们在跟日本兵交战前,你可以向他们喊话。把你的想法都说出来,争取更多的日本兵站到我们一边。就是不打仗,你也可以利用喊话的方式,干扰军心,瓦解分化他们,让他们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力争让更多的日本士兵反戈。
喊话?井上小林一摸后脑勺,眼睛直放光,说刘司令,您说得太好啦!我怎么没想到?
陈铁拳安排人做了好几个铁喇叭,试了试,扩音效果很好,井上小林试着喊了几声,老远老远都能听到。听从首长安排,把井上小林等几个日本八路分开,分别安插在部队里,以方便他们向日本兵喊话。
井上小林急坏了,恨不能立刻就走。一听到哪个部队有战斗任务,井上小林都争着要去。陈铁拳其实很喜欢他这样。真正习武的人有个好处,不耍滑,不藏奸,说哪办哪。井上小林就是这样的人。可陈铁拳永远不忘首长的安排:必须保护好井上小林的安全。
井上小林等不及了,向陈铁拳建议,说阳曲山不远的地方,有个炮楼,离我们的驻地不太远,不如我们几个日本八路摸过去,向炮楼里的日本兵喊话。
陈铁拳没有同意:我们的部队没有足够的保护措施,太危险了!
井上小林说,就在炮楼不远的地方,有个小山包,我们就躲在山包后面喊话,没事的。
陈铁拳也知道那里的情况。那里离辽县(左权县)不远。他们多次在那里跟鬼子打交道,那个小山包,的确是个不错的掩体。那里离炮楼只有三四十米远,近的,才二十多米,喊话是合适的。尤其是井上小林,机警又敏捷,就是上来三个五个鬼子,是对付不了他的。那天井上小林开摩托车占领“大石头”阵地的风采,给陈铁拳留下深刻的印象。从心里说,陈铁拳是佩服他的。
可陈铁拳压抑住内心的感动,故意夸张地板起面孔,严肃地说,不行!那样干太危险了!
陈铁拳这样说了,怕井上小林不乐意,还缓和了一句:井上小林,你的想法很好。我向领导汇报一下,如果上头批了,我们就可以行动。
能批么?井上小林怀疑地问。
很有可能。陈铁拳说。
我已经等六七天了,手都痒痒了,还要等多久?井上小林现出焦急的样子。
好饭不怕晚嘛。陈铁拳说。
井上小林笑了笑,说,好吧。
井上小林笑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点子。井上小林要单独行动。井上小林找了伊滕哲夫、三本鸠光,一说向阳曲山炮楼喊话的事,两个人都很激动,跃跃欲试。
伊滕哲夫说,我们都在八路军大会上表了态,还举起拳头宣誓,参加中国八路后,一定要干出样子来,就是赴汤蹈火、掉脑袋,也在所不辞。可现在,我们在这儿干吃闲饭!
三本鸠光说,这样下去,我们简直成了拖累!
井上小林说,对!我们一定要干出样子来,八路军待我们这样好,我们可不能成了人家的拖累呀!
三本鸠光说那个炮楼的日本兵,正是他被俘前的部队,肯定有他认识的。这样的条件,真是太好了。商量了半天,最后他们决定次日黎明前行动。凌晨赶到阳曲山,天亮了,炮楼上的鬼子能看到人,这时候喊话是非常好的时机。井上小林最后这样安排:大家先回去睡觉,千万不要声张。后半夜两点半,大家都去上厕所……
为了安排妥当,井上小林还事先把武器弹药准备好,藏在适当的地方。尤其是三个喊话喇叭,都放在离厕所不远的草棵里。战争年代,哪有什么正经的厕所?随便指个地方就行了。关键是,他们三个要指同一个地方。
临睡前,陈铁拳都要跟井上小林练一会儿武功。这两个人,各有所长,相互切磋,也相互学习。他们即互为对手,也互为朋友。起先,他们俩一过招,八路军战士都来看热闹。后来,战士们也学几招。尤其是擒拿格斗那些实战技术,特别让大家着迷。渐渐地,他们的武功练习,就成了业余武术培训班了,非常火爆。两个人干脆化整为零,今天教这样,明天教那样,战士们格斗水平提高很快。这样,有时候就练的晚了些。谁都知道,多学几招,就很可能保存自己、消灭敌人。可今晚,情况有些变化。晚饭后,井上小林不想再练了。井上小林惦记着上阳曲山的事。
一个叫“四肥子”的战士,还要学几招。井上小林拒绝了。可是,井上小林还是忍不住问了“四肥子”,说你这样瘦,怎么叫了“四肥子”?
四肥子告诉他,肥些,是他们全家人的梦想。他有四个姐姐,就他一个男孩子。家里特别宠爱他,想要他肥起来。谁都知道,只要有好吃的,就肥了。四肥子叹了口气,说,自从日本人打进来后,活都难活,怎么能肥呢?
井上小林听了,像是自己造了孽,心里有种痛楚的感觉。那一刻,井上小林恨恨地想,一定要赶快行动起来,让更多的“四肥子”能吃上饱饭,过上安宁幸福的日子!
四肥子活泼善谈。向大家介绍他的家就住在“双虎山”下。四肥子奶奶说,他们的村子风水最好啦,前有双虎山,后有龙山,有虎龙保佑,村子连年风调雨顺呀。四肥子还说他的奶奶对他最好啦,有一口好吃的东西,都会留给他。
吹吧?吃的那么好,怎么还这样瘦呢?有人插话。
我知道了,吃得太好了,撑瘦了吧?
哈哈哈哈!大家哄笑起来。
四肥子个头不算矮,接近一米七。可就是太瘦了。大眼睛就显得突出,一双笑眼,双眼皮,闪亮的眼珠转得飞快,格外有神。高高的直鼻梁,阔嘴,很有男人样。可由于太瘦,脸上的皮,似乎直接贴在骨头上。四肥子说个观点,瘦不怕。只要像井上小林一样,会武功,别看瘦,照样收拾洋鬼子!
为了让井上小林教他几招,四肥子要主动献歌。说井上同志,我给你唱个《走西口》吧。我的一首歌换你教俺几招,这回行了吧?
话音落下,四肥子一哈腰,从腰带上扯出一条红围巾,一下扎在头上,腰一扭,扮起姑娘来。
四肥子学着姑娘娇羞的样子,一扭一扭来到井上小林跟前,勒细了嗓子,唱了起来:
旁边的几个战士也说,井上同志,四肥子的歌唱得可好啦!
井上小林一心想着明早喊话的事,哪有心思听歌?刚要拒绝,四肥子已经唱了起来: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
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
哥哥你出村口,小妹妹我有句话儿留,
走路走那大路口,人马多来解忧愁。
紧紧地拉着哥哥的袖,汪汪的泪水肚里流,
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只盼哥哥你早回家门口。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苦在心头,
这一走要去多少时候,盼你也要白了头。
只盼哥哥你早回家门口,
只盼哥哥你早回家门口。
四肥子边唱边学着女人的样子,扭,浪,太逗了,战士们嗷嗷叫,笑得直捂肚子。好几个战士笑翻了,实在支持不住,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有知情的战士,还揭了老底:别看四肥子才十七岁,屯里有个漂亮姑娘等他入洞房呢!这条红围巾,就是定情物哩!
还有人说,四肥子参军那天,姑娘就给他唱了《走西口》哩!
真是太好玩了,井上小林也一个劲儿笑。可是,当四肥子说让他教自己几招时,井上小林狠狠心,没有答应。井上小林还撒个谎,说自己今天身体不舒服。
四肥子倒也爽快,向井上小林扮个鬼脸,说没关系的。以后再说。以后哇也这样,我先男扮女妆来个表演,算是交学费,然后你再教我武功。
井上小林只想早点撤回去,就敷衍四肥子,说行,行行行。
战士们都对日本八路很礼貌,甚至高看一眼。既然人家说不舒服就没人再缠着了。井上小林跟三本鸠光好办,住在一个屋子里,起来时,二人还有个照应。伊滕哲夫比较麻烦。他住另一个院子,而且,他还住在炕梢。杭梢离门远,起来时又不能点灯。摸黑走向门口,要是绊到鞋子和脸盆架,咣当一响惊动了战友,计划就泡汤了。伊滕哲夫也真有办法,说他着凉了,肚子疼,要上炕头烙烙。这样,他就睡在适合“出行”的地方了。
后半夜两点半,他们准时在简易厕所集合。
井上小林说,我想了又想,还是给陈铁拳留个条子。不然,我们几个没影了,他们会着急的。
经历一个多小时的急行军,东方欲晓,他们赶到了阳曲山。井上小林迅速观察一下地形,向前方一指,说,上那儿!
那里离炮楼最近。大概距离不到三十多米。他们卧在小山头后面,视线很好。旁边还有棵对搂粗的大树。这是非常好的掩体。
一个哨兵在炮楼上边走来走去。哨兵向这边看了好几次,突然端起枪,又放下了。看来,他没有发现他们。
三本鸠光准备好了,提起喇叭,向炮楼喊了起来:炮楼里的弟兄们,我是三本鸠光啊!
哨兵最先反应过来,不容分说,哒哒哒,扫过来一串子子弹。
炮楼顶上的七八个日本兵,向这边张望。
伊滕哲夫喊道:我们都是日本人,请不要开枪!
井上小林喊:三本鸠夫现在改邪归正,参加了八路军!
三本鸠夫:我们三个人,现在都是日本八路!
炮楼上传来一阵叫骂,大概骂他们是大日本的叛徒、窝囊废一类,猛烈的子弹扫射过来,三个人只好躲在掩体后头。
突然,炮楼上有人问,哪个是三本鸠光?
三本鸠光举起话筒:我是!
哒哒哒――!一串子子弹扫过来,一颗子弹穿透了三本鸠夫的话筒。
三本鸠夫愤怒了,不顾危险,一个鱼跃冲到大树后头,喊了起来:福田爱、前川本一、本庄夫,你们在吗?
我们都是好朋友,我不会骗你们的。我告诉你们,你们上了日本当局的当,才来中国打仗的!如果没有战争,我们现在正在上大学,正在工作,正在过和平的日子!可现在,我们全毁啦!
士兵们被当局蒙蔽了,哪听过这样的话?他们被三本鸠夫的话震住了,居然不再射击。
三本鸠夫接着喊:我们毁了是自找的,好好的日子不过,来侵略中国。可是,那些平民百姓,那些跟我们父母兄弟姐妹一样的无辜的中国人,却遭殃了,被我们屠杀、伤害!大家想一想吧,如果我们的父母被侵略者屠杀,我们的姐妹被侵略者强奸,我们的家园被烧毁,我们会怎么样?
哒哒哒,又一梭子子弹打过来,三本鸠夫只好停下来。
子弹把三本头上的树枝掐断了。轰!有人投过来一个手榴弹,三本鸠夫没有来得及收回来的喇叭被炸坏了。
井上小林看见吊桥上下来几个日本兵,向他们喊道:弟兄们,我是井上小林!今天只向各位打个招呼,以后,我们会经常打交道的。如果你们跟我们交朋友,我欢迎。如果你们想来伤害中国八路,耍花招,你们可要小心呢!
井上小林的话还真起作用,下来的几个日本兵返身回去了。井上小林虽然被俘,可他超凡的武功,精准的枪法,以及当上中国八路的事,在日本兵营中反响很大。头几天,在日本占领山西的几个城市,都出现了贴着井上小林头像的悬赏告示,抓住他,赏钱两万块!
一听井上小林也在这里,炮楼上的日本兵安静了。不知道,他们是在议论、惊讶,还是受了什么震动。
井上小林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举起喇叭,唱了起来——
樱花呀樱花
三月里盛开的樱花
樱花呀樱花
睛空间灿烂的云雾
它不怕狂风吹
它不怕暴雨打
花瓣虽然漂零
花枝永远挺拨
花枝永远挺拨
啊孩子啊孩子啊
不要难也哩呀沙喏
用劲拉呀
……
井上小林唱得太好了,柔美,舒缓,悠扬,清纯,抒情。熟悉的歌声,熟悉的歌词,越过千山万水,把人们引领回家。可是,眼前没有熟悉的家园,没有熟悉的亲人,也没有烂漫的樱花和天真快乐的孩子……
眼前只有萧杀、破败、危险和随时而来的恐怖、死亡……
突然,炮楼上响起枪声。不过,子弹没有打过来,而是射在天上。骄阳明艳,光泽耀眼。闪射的逆光泼过来,太晃眼了。蓦地,炮楼顶上几个士兵抱成一团厮打起来……
厮打的人是谁,有没有福田爱、前川本一、本庄夫?不好猜测。但,好猜测的是,他们的喊话和歌声一定起了作用——对于他们来说,也算初战告捷。
三本鸠夫适时拿起话筒:兄弟们,早点回家,我们就能天天跟亲人在一起,天天听到《樱花谣》啦!
井上小林笑了笑,对两个伙伴说,看出来了,他们在犹豫呢。炮楼上不打枪了,就说明我们的工作见效了。
井上小林还对三本鸠夫说,一会儿,你再说说八路军优待日本俘虏好的事,主要对你的几个战友说,看看什么反应?
好的,三本鸠夫说。
可是,没有机会了。就在三本鸠夫拿起话筒,刚举起来,却听小山侧面响起枪声。井上小林连忙告诉伙伴,快卧倒!
他们这才恍然大悟,刚才炮楼上有几个厮打的人影,不光是“内部纠纷”,还从炮楼后面下来了日本兵。这时,炮楼正面的吊桥,也放了下来。情况非常危急,他们三个人受到两面夹击,后边又是很大一片无遮无拦的开阔地,简直插翅难逃……
正当井上小林他们在绝望中奋力抵抗时,陈铁拳带领一队人马杀了过来!
原来,陈铁拳看到井上小林的留言条后,立刻带部队赶赴这里……
井上小林三个人被安全地营救出来,可是,八路军战士却三伤一死。当井上小林怀着愧疚的心情去背那位阵亡的战士,一翻过那瘦弱的身躯,井上小林惊讶了——他居然是昨晚被井上小林拒绝教武功的“四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