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派米”?

近些年在内地,老百姓生活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每个月粮油“限量”的日子早已过去,买布要凭“布票”的艰难也已经成为了回忆。大家丰衣足食,头发乌黑,脸上放光,忽然有人就想起棒子面的窝窝头可是有日子没有吃了,粗米熬粥就咸菜的味道也好久没机会品尝,于是有些商家便动开了“怀旧”的脑筋,比如北京潭柘寺,庙门口就支起了一口大锅,设立“粥棚”,借此招揽生意,免费让游客重新回到“饥荒年代”,特别体验一下“文化旅游”。

2005年8月我在香港电视上看到了很多人挤在一个广场上正在排大队,不知道他们(几乎都是当地的老头老太太)要买什么。当时因为着急外出,新闻没看完,也没看懂。第二天见了朋友,提起此事,朋友告诉我:那些人不是在排队等着要买东西,而是在等米,等着有人来派米。香港每年的农历七月闹“鬼节”(盂兰节),这个时候,有钱人或有钱的公司就会向长者派送“平安米”,这个传统据说是战后(上个世纪40年代)香港人生活非常困难,因此各种宗教、慈善团体就开始纷纷伸出援手,向一些贫苦老人施粥济贫。

“施粥济贫”?在今天?在香港一个高度发达的社会?用得着吗?

“派米”传统即便是诞生在香港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但是如今的香港和那个“时期”早就“拜拜”了,早就变得十分富裕,这个“传统”为什么还会延续下来?这让人好奇,更让人不由得置疑:这种做法到底是盼平安、讨吉利,还是香港社会今天依然还有穷人,每年到了“派米”的时节,大家都还盼望着从富人的手里接过一袋袋儿的大米以补贴家用,缓解生活的拮据?我不信,但开始努力寻找答案——

2005年香港“闹鬼节”、派发“平安米”,尽管我是第一次关注,但是这一关注就被吓了一跳,为什么?“派米”的团体之多,多到几十上百家,等米的人之多,更多到每次都要成百累千,甚至上万。8月31日,最早我在新加坡《联合晚报》上看到了这样的一篇文章《香港派米酿祸——1万5千人踩人、13人受伤》。我不相信这是真的,然而事实上8月30日,后来也被当地的媒体证实,就在香港慈云山中央游乐场,的确有一万多人在那里轮候(排队)——早上8时半才开始“派米”,头一天下午就有人已经等在了现场,而到了次日凌晨,4点,排队的人数已经达到了7000,6点,上升到1万5。这些人“大部分是长者,其中也不乏少年及小童”。工作人员后来看到排队的“人龙”愈排愈长,为了安全,想要关闭游乐场四个闸门中的两个,以控制人潮,但是,排队的人误以为组织者这是要出面“截龙”,唯恐自己拿不到“平安米”,更争先恐后地往里涌,结果:“秩序大乱,十多人跌倒,呼救声不断,小孩吓得痛哭,警员立即冲入人群将伤者从人堆中扶起,急忙送往救护站,其中一名老翁撞伤了头部,另外一名老妇,因为抽筋,也被送院治理……”

2006年盛夏刚过,人们忙碌了大半年,至少我已经把头一年“派米”的事给忘得干干净净,而“鬼节”又悄悄来临,这一天,7月27日,首个“盂兰节派米会”在贾炳达道公园举行。早上,香港天文台虽然挂出了“黄色暴雨警告”的信号,但没人理会。我忽然心头一紧,想起2005年的“派米”,9月2日,一个“派米”团体由于没有汲取前几天慈云山刚刚出现了混乱的教训,不改变“派米”的方式,结果在尖沙咀福德古庙又导致了一名老婆婆发生意外,这次“意外”不是被“送院治理”,而是死亡……

然而尽管我担心,2006年,香港人却并没有因为去年“派米”现场曾经出现过“死亡”,今年的热情就有丝毫的减少。首个“派米”大会,那天早上老天爷一直哭丧着脸,把雨下个不停,我从电视画面上看到等待“派米”的人有的手里打着雨伞,有的身上穿着雨衣,还有人用一个塑料袋干脆把整个脑袋都包了起来。据说这一天只在一个地方,等待“派米”的人就又多达好几百,其中排头位的一位老伯伯,年龄已经过了80,他就是为了能够保证第二天一早一准能拿到第一张“米筹”,半夜三更即来轮候,他的“壮举”也不知道家里人知不知道。

香港人把每年一度的“派米”看得不是儿戏,一袋大米重量也就大约一公斤,价钱只值七八块港币,但是所有前来等米的人,热情居然如此旺盛,难道这些人家里一年就都缺这么一点点口粮?我想绝对不至于,但是既然“不至于”,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人家明知道每年“派米”都有危险,还舍得让自家的老人、孩子去拿老命、小命开玩笑?

后来我注意到,2006年除了首个“派米”大会,全港几十处“派米”现场又都是人龙涌动,见首不见尾。官方声称“派米”纯属宗教及慈善活动,组织者毋须根据《公安条例》向香港警方事前做出集会游行的申请,因此不受任何法例的规管。但是很多知识分子连年来一直在呼吁:依照目前香港健全的社会福利制度,“派米”救助穷人的实质作用已经不大,市民生活一旦出现了困难,失业或者低收入的人群每个人都可以通过正常手续向政府申请“综援”,因此要改革目前的“派米”做法,奉劝香港长者一定要珍惜生命,不值得为一袋“平安米”去冒生命风险。但是没人听,人们还是一到了“鬼节”就兴奋、就疯狂,就舍命不舍米地去天天排大队、熬盛夏。

也许在香港人眼里,特别是一些老人,他们认为每年能够吃到从富人手里“派”出来的“平安米”,这和自己用钱从超市里“买”回家的普通大米“滋味儿”不同,那种“滋味儿”是什么?不要钱,派了一袋是一袋?有些人排了好几个小时的大队,领到一块“米筹”,掉转头来接着还会从队尾再重新再排。

尽管香港慈善团体不少热心人对“派米”有很多道义上的理由,解释:“此举虽然是为了帮助穷人解决吃饭的问题,但不唯如此,更重要的还在于弘扬中华民族扶贫济世、为善积福的崇高美德,同时更是向世人展示,生活在香港社会,人人都有爱心和善心,所以每年继续‘派米’,无可非议。”但是,在我一个外人看来,香港社会不仅是富裕的,而且是理性的,用什么方法来表示“爱心和善心”不行?慈善家的爱心如果可能导致市民不幸伤亡的后果,那么这种后果对“动机”难道不是最大、最彻底的伤害?“派米”风俗之所以能够在香港一直传承至今,另一个原因:老百姓当中可能还有穷人,我想这才是“硬道理”。这种判断是不是正确?实际情况是不是这样?香港到底有没有穷人?如果有,有多少?都在哪里?

我的一位当地朋友曾经告诉我,她的一位邻居,人也活到了七老八十了,但是年年都要去等“派米”。她曾经几次相劝都不行,儿女相劝也不听,老人对“派米”一年一个念想,一年一个盼头,特别是近几年,很多慈善机构“派米”有时除了大米,还会派出少量水果花生,风干海鲜,甚至有时还有利是(红包),这就为老人不息的盼望更加添满了灯油。

我问:“那你说的这个老人,家里的生活是不是不太好?经济上是不是不宽裕?”

朋友说:“对,的确不怎么宽裕。所以我就要说,你别以为香港现在满世界到处都是富人,其实穷人也很多,大家生活在不同的角落,你不访,别人也不会主动地向你诉苦。这个‘穷’当然不是指吃不上饭、穿不上衣,更不是内地几十年前的旧社会,但是很多人吃得不好,住得更差,这一点你有时间,以后可以慢慢留意——”

朋友的话让我心里默默,脚下却开始有一点蠢蠢欲动。

那一刻我已经意识到:香港的穷人与富人,一个朦胧而现实的世界,今后看来真是要靠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地去丈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