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斡旋与角逐 行囊甫卸,邓斌当头被泼了一瓢“冷水”

邕江河畔的部码小镇。 身穿浅白色西装、头戴通帽、俨如一位年轻侨商的邓斌和随员龚饮冰,跟着赶场的人群走下船,刚一上岸,就见一辆大篷马车套着三匹棕色的南方山地马飞奔而来。不由分说,从车上跳下一个壮汉,拉起二人便上车,“叭——”车夫挥鞭催马,驾车向镇子里驶去。

喧嚷的集市声,给这条清一色的木楼小巷平添了几分繁忙的景象。马车在镇东头一幢僻静的木楼前停下来。那壮汉便领着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走进楼里。那壮汉就是新任南宁市公安局局长龚鹤村。他与龚饮冰都是广东乐昌人,并且一起参加过南昌起义,起义失败后,龚鹤村去参加朱德、陈毅领导的湘南暴动,龚饮冰跟随周恩来从事特科联络工作。所以这次接中央代表的任务就由龚鹤村亲自出马。

广西特委书记雷经天和俞作豫早已在楼上等候。一见面,邓斌便握住雷经天的手,用地道的四川口音说:“不用人介绍,你的大胡子告诉我,你就是特委书记雷经天。闻其名就觉如雷贯耳!”

雷经天是在去年初由广东省委指派回南宁恢复广西党组织的。国共两党合作时,他随周恩来到黄埔军校政治部任宣传科长,后又调到叶挺领导的团队任党代表,参加过南昌和广州起义。

雷经天乐呵呵地笑着打量邓斌:“没想到中央代表这么年轻啊 ” 邓斌打趣道:“而且还是个小个子。” 接着,雷经天给邓斌和龚饮冰介绍:“这位是俞作柏主席的胞弟俞作豫同志,这位就是新任南宁市公安局长龚鹤村同志。”

俞作豫握住邓斌的手说:“你一路辛苦了,我们欢迎你来广西。”

龚鹤村与邓斌握手时说:“到了南宁,你就住在我那里。”

邓斌风趣地说:“好嘛!有你公安局长保驾,看哪个敢趴在我这小个子头上拔毛!”

大家听后,都开心地笑了。 这就是年轻的小个子操浓重四川乡音的中央代表,给大家留下的最初印象。

简单吃了顿当地的便餐,大篷马车载着一行人向广西的首府南宁驶去。 一个多时辰,马车驶进南宁市内。沿街架满了低矮拥塞的竹木骑楼,卖烧鸭的、卖白斩鸡的、卖腊肠蒸糯米的、卖王老吉凉菜的、卖桂林臭豆腐的 摊棚摆满一街两厢,拖腔扯调的叫卖声不绝于耳。穿各色布衫、脚蹬木履鞋 的城里人和披蓑衣、打着赤脚的乡下人,混杂在一起,熙熙攘攘,万头攒动。 在沿街的墙壁上,依稀看得见用石灰水涂写的或用各色彩纸张贴的标语:

俞、李是蒋介石的走狗! 打倒新桂系反动政府!

俞、李是改良主义者! 坚决驱逐广西的汪精卫!

俞、李倒桂不反蒋, 一定没有好下场!

邓斌侧过脸问雷经天:“在南宁大街上粉刷和张贴这些标语,不会是自己人干的吧?”

雷经天说:“嗨,现在南宁府好戏连台,热闹得很哩!蒋派的,汪派的, 还有粤、滇、川各派的,都来广西各施其招,夺肉吃哩!不过,这些标语有他们干的,也有广东省委派来的同志鼓动工友农友和学生干的。”

“噢——”邓斌沉吟片刻,又问俞作豫:“俞主席和李司令官对此是何态度?”

俞作豫说:“鱼目混杂,一时难辨,二位兄长倒也想得开,只好来个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邓斌说:“二位兄长还是很开明的嘛!” 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嗅到了裹进各式小吃里的另一种复合气息。

他的思绪已飘出满街的骑楼、行人、摊贩和喧嚷的市声之外 那幢房檐上爬满了青藤的老式木楼,坐落在公安局的后院里。两棵古老的大榕树,枝繁叶茂,树冠如巨伞,覆覆盖盖遮掩了大半个庭院。

木楼内早已拾掇停当:一张挂罗帐的棕织垫木床,一张油漆杉木办公桌, 桌前摆着一把红木太师椅和一个书柜,这就是中央代表的办公室兼卧室。

行囊甫定,雷经天、俞作豫、龚鹤村向邓斌简要地汇报和介绍了一些情况,欲起身告辞,让风尘仆仆的中央代表好好休息一下。 邓斌简单地洗了一把脸,说:“你们先不忙走嘛,我就想跟大家多聊聊。” 这时,一位面孔白皙,留着分头,戴一副近视眼镜的斯文青年,步态轻捷地走进来——他就是年仅22岁的新任省府秘书长陈豪人。他把刚接到的一封“广东省委关于广西特委工作报告的复信”(1929年,广西尚未建立省委, 只成立特委,归属广东省委领导),交给雷经天。经雷经天介绍,当担任中 央秘书长的邓斌与这位年轻的省府秘书长握手时,他发现陈豪人的神色里隐 含着一种抑郁不安的情绪,这种情绪在他把信交给特委书记的那一刻就有所表露。

雷经天迅速把“复信”的内容看了一遍,脸上略露一丝苦涩,搔了几下腮帮子,便把信交给邓斌,说:“邓代表,你看看吧,广东省委对我们的批 评更加严厉了,不,简直是在声讨!在谴责!”

邓斌接过信,仔细地看起来,眉头渐渐紧蹙——即使这一军阀军队中的军官是党派遣同志混入去做的,他们的作用,亦只在破坏 敌人队伍,绝对不是争取群众的公开路线。故在前统治阶级队伍中做事的人,不论其言谈 如何,一二件事情的实施如何,至多只将他看做是改良主义者,当做改组派第三党一样的 反对。在目前统治阶级日益走向崩溃,群众革命斗争日益发展的形势下,革命与反革命的 堡垒只有愈加紧严,才能有益于革命的进行。反革命的统治阶级利用各种各样的欺骗引 诱,以混淆革命的战线,以缓和革命的发展;而革命的无产阶级先锋队愈加坚定自己的革 命领导,才能愈获得广大的群众,一致的为革命斗争。所以现时我党在两广反军阀战争的 工作,尤其是广西的反俞、李等军阀的工作,不应与上述的路线有丝毫歧异。这不仅在口 头上接受,要在实际行动中真有反抗的斗争表现字字句句反对“俞、李军阀”和指责与俞、李合作的言词,如此尖锐而 激烈!但从《复信》的语气里能看出,这封复信不仅代表广东省委,而是受 命于中央的某一领导人的指示,句句都带有命令式——在广西,群众运动可以公开号召,三四月来,未闻特委有一件领导群众斗争的显著事 实,是群众发动不起来么?不是!在俞作柏初回广西时,有许多群众对他存有幻想,因之 发生有农民代表找他的事实。在这种情形下,广西特委如立即注意于此,则三四月来,我 党必早已将跃跃欲试的群众发动起来,组织起来,形成党的基本力量,反军阀战争的群众 基础了。因为事实的相反,不容我们不恐惧到广西党部的注意力将必在彼而不在此;不要 说将群众工作放在次等的地位,便是将群众工作与军事企谋等量齐观,或是忽视了群众斗 争的发动与领导,广西党必已踏入机会主义之门,将使广西党全部工作与党的争取群众的 总路线走在分歧的道路上去了。

邓斌知道,从信中措辞的严厉程度看,这不仅是给他的到来先当头泼一 瓢冷水,而且给他来广西工作定好了“调子”!

他点燃一支烟,吸着,微蹙的眉心流露出深刻的负重之感,约瑟夫·维 萨里昂诺维奇·斯大林的影像从烟雾中走出来:“中国革命是以武装的革命反对武装的反革命!”斯大林一边吸着烟斗,一边用舒缓的语调对中共“六大”的代表们说。

那是1928年6月气候宜人的莫斯科。中国共产党“六大”的召开,离大 革命失败刚刚一年,在这短促的日子里,中国革命走过了一段惊涛骇浪的路程。党在城市和农村的阵地遭到严重的打击,全国六万名党员锐减到不足两万人!

面对新的反革命的疯狂屠杀,共产党人带着累累伤痕从血泊中爬起来,投入新的战斗。在这摸索和苦斗中,一种新的危险——“左”倾盲动主义和 教条主义,从有的血泊中抬起了头。

他清楚地记得,“八七”会议后,中共临时政治局扩大会议在上海召开,“左”倾盲动主义取得了支配地位。共产国际代表罗米那兹把中国革命的性 质和速度用一句话来概括,称作:“无间断的革命”。

当时的中国共产党人,对这种论断的思维状态是盲从与思考。李立三主张先取得一省数省的胜利,身为中央秘书长的邓小平表示反对:“国民党有几百万军队,我们刚刚组织起来,没有武装,土枪土炮的怎么打得赢?”党的总书记向忠发指着他的鼻尖说:“你是列席代表,哪有你说话的资格!”

他们把主要希望寄予广州暴动和两湖暴动上。然而,冷酷的现实无情地击碎了他们美好的愿望。广州起义只维持了三天就失败了。人们不禁要问,主观设想和实际结果为什么完全不同?失败的原因究竟在哪里?

党内斗争越来越激烈。 一会儿说低潮,一会儿说高潮。这种对革命形势判定上的重大反复,反映了认识上的不确定性,也反映了形势的变幻无常。这种迷茫游移的状态, 曾使“多畏多虑”的周恩来常常沉入郁闷难抒的痛楚内省。

党,毕竟很年轻!就连那时的党的高级领导人周恩来也刚满29岁。能够 迈开探求的步伐,在黑暗中摸索,坚持下来就是伟大的,即使跌几个跟头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收住飞逸的思绪,特别显得极有耐心地继续往下看信——俞、李统治广西,一切政治的设施,是带有浓厚的改良主义的色彩的——不管在实质上能否实现其改良主义的企图,但政治上欺骗的影响确已渗入到工农劳苦群众中去了。因此,这一改良主义的欺骗影响,不仅可以诱惑群众,增加其对于统治阶级的幻想,延缓其革命斗争的发展,甚至已经反映到我们党内来了!广西群众对改良主义的幻想,同志中竟 发生有猎官做的行为,这都是广西工作中存在的很大危险!目前两广党部的指导机关,除了广东省委大体上了解中央指示的策略并相当懂得如何 应付当前的事变外,我们对于广西特委以及许多地方党部,终觉着他们有可以发生机会主义领导危险。如上边所说的群众斗争之忽视,士兵工作之薄弱,偏于军官运动,对统治阶 级的某些分子存在有幻想,这不能不说是广西党的指导机关中,已伏下了机会主义的危险根苗。

终于看完了。 邓斌把信放到桌上,推到一边,然后抬手揉揉有点酸涩的眼窝。几双眼睛于沉默中投向他。邓斌能读懂大家目光里的语言:既然你是代表党中央接受俞、李的邀请,前来与俞、李合作,领导广西的革命运动,我们倒是很想听听你对此复信及大家最关心也最头痛的问题的意见。

邓斌站起来,又点燃一支烟吸着,缓缓地踱着步子:“要说这信来得好及时嘛!里面准备了好几顶帽子给人戴。据我所知,在蒋介石叛变革命之后,俞作柏、李明瑞把我们当知心朋友,特别请我们来广西帮助他们工作,这在 全国目前是没有先例的。”

烟截火没着,他划着火柴重又点上,吸了两口,接着往下说:“既然党中央委我们以重任,对待俞作柏、李明瑞,我们只能以诚相见,一心一意和他们共事。你们晓得不晓得,苏联十月革命一声炮响,射向冬宫的第一发炮弹是谁打的吗?既不是俄国工人,也不是俄国农民,而是沙皇的海军官兵开的炮!那么,沙皇的海军官兵为什么调转炮口向自己的皇帝老子开炮呢?问 题很简单,那是因为苏联共产党人和沙皇的海军官兵交上了知心朋友!”

听到这里,雷经天等人那或猜疑或惶惑或抑郁而忐忑不安的神情都松弛下来,又舒展开来。雷经天忙起身抓起茶壶给邓斌的茶杯里续上茶水:“邓代表,听你这一席话,我雷胡子心里就踏实多喽!那我们就给广东省委打个收函的回条吧。”

邓斌说:“好!就请陈豪人同志代笔,写上我的名字,就说我邓斌对信中的观点不赞成!”

此时此刻,情绪显得异常振奋的是俞作豫。这些日子,他常常被一种难以言状的痛苦折磨着,也常常承受着这种折磨为他所信仰的主义和执著的追 求而不辞劳苦地工作着。他听到过不少对他二位兄长的种种曲解、非议、责难,以至诬蔑、谩骂和攻击,也听到过不少对他本人的奇谈怪论——但这些 他都不在乎,只希望党组织和党内的同志能理解他。中央代表的一席话使他由开始的试探、冷慢和警惕的心理释然了!眼前的邓代表谈吐爽快,思维敏 捷且又坦诚直率,确令他佩服!

他从水果筐里拣了一只牛角状的大香蕉,剥下皮,送到邓斌手上:“邓代表,请吃香蕉,这是我们广西的特产,又解渴又当饱。”

邓斌接过香蕉,咬了一大口,意味深长地连声赞叹道:“啊,好香!好甜!不来广西怎么能吃得上这么又香又甜的果实呢!”

接着又对俞作豫说:“作豫同志,你协助特委做了大量工作,我相信组织是不会忘记的。你看什么时候让我去拜见一下俞主席和李司令?”

俞作豫马上表示:“好好,我回去就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