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十月又来临,秋里景正好!

◆几个“跳梁小丑”被抓,将军听后“哈哈”大笑:今天我就上班!

◆开拓进取,那些得罪人的事也非做不可。

◆公心在天,昭然若揭。

◆中华大地上留下一个永不消失的国魂、军魂、石油魂……

这个秋里好景象。

那一天是10月7日。住在西山的将军,突然接到李先念的电话:那几个“跳梁小丑”给抓起来啦!

“抓起来啦?!”将军万分意外,但又立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忍不住在电话里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这样的笑声已经多年没有了。

“秋里,你的病怎么样了?能上班吗?”李先念问。

“好了。今天就可以上班!”将军豪气冲天。

真是太值得高兴了。将军当天跑到301医院——这一年将军因受“四人帮”的迫害和周恩来、毛泽东、朱德等相继去世的打击,身心极度不佳,已有几个月住在解放军总医院,有时则回西山疗养。当从李先念那儿得知祸国殃民的“四人帮”被抓起来的消息后,兴奋得直奔301医院办出院手续。

“我看到爸那天在走廊里,把拐棍一甩,嚎着嗓门,喊着:‘找你们院长来,我要出院!’”女儿晓霞这样说。

随即将军回到家,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将夫人叫到内屋,然后关上门。一会儿,又匆匆出来,夹着皮包就往外走,那脸上挂满了抑掩不住的喜气,步子也变得轻盈无比。

儿女们追不上爸爸,也知道他是家里有名的“保密专家”。于是缠着母亲让她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回母亲向孩子透露了“机密”:那个几坏蛋给抓起来啦!

“好——”儿女们顿时欢呼起来。儿子个高,一蹦头撞在了木梁上,可他一点不感疼,心里甜水如潮。因为他们都知道“坏蛋”指的是谁。

关于1970年后的将军情况,我缩写了,是因为这段时间“四人帮”横行,将军只能在周总理的支持下,与谷牧、纪登奎等人苦苦地支撑着国家生产和经济的那只破漏的船在风雨中飘摇。虽然有一阵子邓小平重新出山使他看到了希望,但很快“四人帮”又借“右倾反案风”把更大的灾难祸嫁给了苦难深重的共和国。

粉碎“四人帮”,使一心想把国家经济搞上去的将军欣喜若狂。多年积忧的肉体和心灵上的病也随即一挥而去,他要工作,要像当年大庆会战那样痛痛快快地干它一场。

将军这一年62岁。而这个年龄已经不再可能像毛泽东当年点将他上石油部当部长时那样朝气蓬勃,也不可能像毛泽东第二次点将让他上“小计委”那样年富力强。但听得妖孽一除,将军仿佛又一下恢复了当年那个精神头。在这之前的一年多,他已被任命为国务院副总理。从1970年至1976年秋,将军虽然官至“党和国家领导人”之列,可经历的风风雨雨仍然不计其数。这中间有欣慰的事:比如他主持了自与苏联断绝合作关系后的第一批引进项目,这些项目对日后邓小平全面启动四个现代化建设起到不可估量的基础作用;比如恢复和组织了外贸出口工作;等等。也经历了电影《创业》风波等政治事件。然而纵观这几年,将军总有一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压抑和政治上喘不过气的痛苦。这种压抑和痛苦,使素有“猛打猛冲”、喜欢干惊天动地事业的将军身心倍受创伤。

现在好了,“四人帮”垮台,将军顿感昔日雄风重振,大有愿望再领导一回大庆会战那样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大战役。1977年的党的十一大上,将军进入中共中央政治局,又在次年春天召开的第五届全国人大会议上被推荐继续担任国务院副总理和国家计委主任之职。两年后的1980年中央在设立书记处书记时,将军又任书记处书记。这样的职务,对老百姓来说,是登上天的大官了。事实上将军也确实从此开始了长达十多年的党和国家核心领导层的政治生涯。

但将军就是将军,与其让他天天坐在办公室开会和文件上画圈,还不如去为拔乱反正、改革开放大业干点实实在在的事。这是他的性格:见不着老百姓,他心里不踏实;不是挑战性的工作,他总感不过瘾。

将军这么大的官了,可他还是用着一辆公务车,而且一直是老司机贾师傅开着。现在不少地方上“七品”芝麻官出行都是警车开道、前呼后拥的。将军这么大的官则不,他平时出行从不要这种“气派”。专用“座车”既是警卫车、又是工作车,需要时车上坐四个人:将军自己一个、秘书一个、警卫参谋一个,外加开车的贾师傅。不需要时,就将军和贾司机俩人。贾师傅虽比将军小一二十岁,但他们像是“老哥俩”,车子内的方尺小天地里无话不说——当然除机密外。将军喜欢平时一有空就喜欢出去跟老百姓聊天、上基层单位调查私访。开始贾师傅劝他说你年岁大了,别那么累,有空也休息休息。将军立马板着脸:“共产党员,哪有什么休息?”贾师傅再也不敢阻拦了。两个“老头”单独出行总是有些不安全吧?将军又嘴一撇,说:“我做事对得起老百姓,给他们办事,老百姓怎么会害我嘛?”将军的为人哲学非常朴素,但里面却折射着很深刻的道理。现今胡锦涛为总书记的党中央提出“执政为民”,不也是这个道理嘛!

将军官大了,但小事上依然不含糊。他最恨那些官当得不大,却大事小事都把手伸得特长。他不,就连抽烟这样的细节也都十分注意:他烟瘾大,一天都在两三包水平上。口袋里总不能塞得鼓鼓囊囊的,于是经常一开会就是半天,他的烟就会“断档”。这时将军就会抬头朝坐在某个旮旯里的贾师傅使个眼神,贾师傅马上悄悄走过去塞上一两包烟——俩人有默契,因为将军有一条自律:不抽公家的“招待烟”。

李先念曾有话评价将军:粗中有细,一心为公。

“为公”两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非易事,而要一心为公,怕是难上难。有人可以一时为公,却难能做到一辈子为公;有人可以在某些容易做到的事上为公,却不能在所有事情上特别是涉及到错综复杂、尤其影响到自己切身利益和个人形象时就再也做不到了。

当了党和国家领导人后也常有衡量他为人处世的品质问题。

将军在任副总理和政治局委员时就奉命做过两件“得罪人”的事——而这又是必须有人去做的影响国家和军队改革的大事。

一件事是八十年代初国务院所属的工业部门的机构改革。

积五六十年代中国计划经济时机构庞杂的惯性和文革十余年留下的干部问题,改革开放如初,我国政府机构的臃肿和人浮于事的现象极其突出,政府部长级干部中“一多二老三不专”的情况非常严重。一多,即为有的部正副部长多达20人,少的也有十几人。一份文件传阅、画圈有时一个月还没有转过来;二老,即正副部长年龄都在六七十岁左右,部长会一开起来围了一大会议室,真正能坚持正常工作的却并没有几个人。三不专,即文化水平普遍低,大部分部长只有高中以下文化程度,对专业知识尤其是现代科学技术知识更加缺乏。面对这种局面,邓小平在政治局会议上把精简机构的意义提高到“一场革命”的高度。他说:“精简这个事可大啊!如果不搞这场革命,让党和国家的组织继续目前这样机构臃肿重叠,职责不清,许多人不称职、不负责,工作缺乏精力、知识和效率的状况,这是不可能得到人民赞同的,包括我们自己和我们下面的干部。这的确是难以为继的状态,确实到了不能容忍的地步,人民不能容忍,我们党也不能容忍。”

机构改革的这场“革命”,革的大部分都是为建立新中国和在新中国建设中立过汗马功劳的老同志,他们大多又是在文革中惨遭林彪、“四人帮”的迫害、多年失去工作机会的老干部。“四人帮”垮台,他们才重新获得工作机会,可现在精简机构又要他们退位。许多人想不通,抵触情绪自然非同一般。谁去做这得罪人的事?一些“聪明人”躲到一边去了,将军没有躲,并主动承担了他分管的那些部委的精简任务。

难哪!既然精简,就得有硬性的“杠杠”:年龄杠杠、编制人数杠杠,这都是要了那些想留任的老同志的“命”。

将军为此一个部委、一个部委地跑;一个人、一个人地找谈话;谈了部长,谈副部长,谈了留任的再谈退位的;谈了正副部长,再谈司局长……谈得通的可以过关,谈不通的最后还得想法谈通后再过关。骂娘的、拍桌子的有,告状写信的有,领导干部也是人嘛!而且大家都是“以革命的名义”在跟你说话。将军靠的一是摆大道理,二是耐心细致的做说服教育,三是合情合理的妥善安置。经过50天的紧张工作,将军分管的那些工业部门机构全部完成,新的领导班子获得中央书记处一次通过。总书记胡耀帮和书记处其他领导同志对将军的工作非常满意,并将经验向其他部门和省市区推广。

1982年9月27日。又是一个秋天的日子。脱了24年军装的将军这一天突然出现在人民解放军总政大院的宽阔操场上。令人惊奇的是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那鲜艳的红五星、红帽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上午九时,将军面对操场上整齐站着的23个绿色方队,健步登上阅兵车,甩起那条威武有力的右臂,目光炯炯地向受阅的官兵高声致礼:“同志们好!”

顿时,24个绿色方队的官兵,齐声回应:“首长好!”

“同志们辛苦了!”

“为人民服务!”

那响亮高昂的号声、整齐一致的步伐,铿锵有力地敲击着大地,预示着中国军队将掀开新的一页:是的,新华社借一个规模并不大但很特殊的阅兵式向全国和全世界宣布了我军的一项重大人事改动:余秋里将军重新回到人民解放军领导岗位,出任总政治部主任兼中央军委副秘书长。

将军是一个星期前接到中央任命的。像当年战争年代接到战斗命令一样,第二天他就上了阔别24年的军队报到。因时间紧,军装都来不及做,将军那天是着一件平时常穿的蓝色中山装走进总政大院的。

文革十年,特别是林彪、张春桥(曾任多年总政主任)给军队留下的一系列问题,将军上任初始面临的军队拨乱反正、清除极左思潮、改正精神污染等方面的政治工作任务极其繁重。他在党中央和军委主席邓小平的领导下,全身心地投入了军队整顿的工作。

老实说,由于“文革”带来的后遗症,这个时期的军队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印象不怎么好。而当兵的人不按心部队工作,缺乏理想信仰,为谁当兵等人生观方面也存在严重问题。将军在重新踏进军营的那一天,便深感肩负的责任重大而紧迫。甚至有军队高级干部好心地对将军说:秋里同志,眼下的军队不是那么好抓的,你得有思想准备啊!言下之意,你将军这回被邓小平点将回到军队的担子,可并不比当年毛泽东两次点将轻松。将军对这位善意的老同志点点头,然后掏着心窝说:我何尝不知?文革十年遗留下很多问题,新时期又会出现不少问题。可做工作哪能没有困难?我这个人如果有个优点的话,就是不怕困难,逼着自己面对困难和问题去动脑筋,想办法去克服困难。我的几十年革命生涯不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吗?是的。将军现在又要重新迈开步子,在新的时期、新的战场,一展风采。

自南昌起义以来,我军与老百姓的关系从来都被称为“军民鱼水情”。然而十年浩劫使这种关系受到极大伤害。如何恢复“军民鱼水”关系,这是将军必须完成邓小平主席交给的一项紧迫而艰巨的任务。

军民共建精神文明!将军在保定驻地的某集团军调查中,总结和提出了一项具有新时期我军建设里程碑意义的创新。而正是这项被党中央、中央军委确认为“建立和发展体现社会主义精神的新型的军民关系的一个好途径”、“是加强现代、正规化革命军队建设的一个重要方面”的伟大创新,使得被林彪、“四人帮”扭曲了的军民关系迅速恢复到了战争时代那种互不可分离的鱼水关系,并更进一步的发展。与之同时,军队的自身建设也在这样的精神文明建设中得到提升和巩固。官兵一致,从严治军,也是在将军和军委其他领导同志的共同努力下,现实了一个又一个的新台阶。

像我这样年龄的曾经是军人现在又离开部队的同志和千千万万今天仍在军队一线工作的中青年,我们都庆幸经历过新时期军队历史上一个使我们受益终身的重要事件,那就是“军地两用人才”活动。而这项活动的积极推动者和主要领导者正是将军余秋里。

面对改革开放和社会发展的新景象和新现实,我们这些“出生在困难时期、成长在文革时期、当兵在改革开放时期”的当兵人,都曾有过徘徊,都曾有过痛苦,但我们很快获得了春风和新生,这个春风和新生就是“军地两用人才”活动在全军的展开。当兵者,毫无疑问我们的责任是扛枪保国。但多数人不可能一生都留在部队,我们需要适应新的岗位、新的工作挑战,我们要安心当好兵,就必须考虑好今后的出路。这时和平时期所有军人及其军队的家庭和与军队们相关的人都在考虑的事。将军审时度势,在深入部队一线的调查研究中,他把军队的战时责任与和平时期军人们面临的实际问题放在更高的起点上看待今天的军队建设,于是创造性地提出了“军地两用人才”的科学建军理念,使得那些既愿望为保国守疆献青春、又期待未来能有更广阔战场抒展建设四化才能的广大官兵,有了立身之本、建功之技。而关于这项影响深远的活动意义,我在此仅用几行字记述,显然过于简略和笔轻。但我有自己的认识,因为对于一个真理的认识,通常我们根本就用不着堆积许多所谓的生动事例或华丽词藻去粉刷它,就像我们对毛泽东的“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一经典真理的认识一样,不需要用“南昌起义”、“秋收起义”或“三大战役”来解释它吗?显然不用。

一滴水可见太阳。将军的“军地两用人才”观就是这样滴水见得太阳的建军新思想,它的深远意义在我军现代化建设中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将被显现出来。我们这些有幸在其中受益的亲历者,只有深怀朝圣般的虔诚才有可能充分认识它的光芒所在。

百万大裁军——这是将军出任总政主任一职后,又一件非做不可、又极“得罪人”的事。较之将军在副总理时主持政府工业部门的机构精简,军队大裁军的难度要大得多。

那些裁掉的军队,都是比将军更老资格的将军们的心头肉,裁谁不裁谁,常常会搬弄出诸多历史上的许多陈皮烂糠,你惹得起吗?

惹不起也得惹。

大裁军的目的,就是为了实现军队现代化需要。而让军队的老同志退位,意在使部队的干部年轻化。“这个问题如果不解决,我们这些人交不帐。”军委主席邓小平说得很清楚,也很严重。

交帐就得理帐。这“理帐”人便是将军余秋里。

自1927年南昌起义的一声枪响,中国人民解放军走了漫长而辉煌的历程。而这过程中,活着的和牺牲的都被铭刻在中国历史的丰碑上。现在将军要把一些年龄超大的同志从岗位上“请”下来,让他们结束一生以此荣耀的军人生涯。而那些从战场上走过来的老军人们、老将军们,对军队的情结远胜于生命。如今靠一个 “请”字来了结血脉里流淌的军人情绪,谈何容易!

年龄到限,一律退位。这容易实施,不接受也得接受。大势所趋,服从自然规律。但将军还要做另一件事,这让无数“生为革命而生,死为革命而死,从小立志将革命进行到底”的老军人不干了:退出岗位,已经实属无奈,就连一件新军装都不发给我们呀?不行!

将军们愤怒了!愤声震天宇!

一身军装就那么重要?自然重要!比将军更高位、资格更老的将军们这样说。

我们都退下来了,连一身军装都不发给我们,太绝情了吧?发一套新军装给我们,死了也好做寿衣嘛!有人带着悲愤与眼泪在全国人大和政协会议上这样恳切道。

将军的心其实与这些战火中走过来的老战士们一样。他何倘想把事情做得这样“绝情”?但他必须执行军委和邓小平主席的命令:新军装还是不能发。

将军向老战士们陈述的理由是:军服是军队的一种标志,是军人区别于其他人员的一种标志。此次新军服改革,本来也是军队现代化、正规化建设的一个内容,因此只能是现职现岗的军人才能换新军服。老同志们当兵一辈子,穿了几十年军装,现在离开岗位,又不能穿新军装,感情转不过弯,这是自然的事。但大家只要好好想一想,问题可能就想通了。五十年代实行军衔制时,许多战争年代担任过军队高级领导职务的同志,还有的是开国元勋,因为当时没担任军队现职,他们不仅没有授衔,更不用说军装了。这说明什么?说明这既是我们党和军队的一个传统,又是一条纪律准则。另外我们查阅了外军资料,各国军队也是如此,一旦离开现役,就不再穿军服。

这样有情有节、有据有理的说明,多数老同志转过了弯。但仍有些依然接受。将军只好向他们敬个礼,情深意切地说一声:拜托了。

不那么简单。将军为公鞠躬尽瘁一生,因这样的事也被人放过“暗箭”,而且射得蛮凶。甚至有人在他退休之后重病在医院住着时,也还有人跑到病榻前怨他 “军装”一事没办好。将军听后沉默许久。身边的工作人员实在看不过去,便对将军说:“不给老同志发军装是军委的决定,他们这样埋怨你不公平。你应该向大家做个解释。”将军摇摇头,说:“我执行军委的决定,理所当然。一些老同志有意见,我能理解。但对项工作我不后悔。”继尔又说:“我这个人被人误解过,也被人诬陷过。但毛主席说,我们要想信群众,相信党。我自己又加了一条:要相信自己。”

有道是心底无私天地宽。将军这句“要相信自己”的含义也在于此。

毋须讳言:现在有人做官后为自己的家乡倾斜点感情,造福一方的事不少。这也是人之常情,并不算过分。但将军则在这方面真可谓铁面无私。

自1929年15岁时跟着红军离开吉安老家后,一别就是54年!这54年里他几乎跑遍了国家的每一个角落,唯独没有在家乡驻足过。1983年5月,将军在浙江金华开完“军地两用人才”交流会,正巧与回京参加全国人大会议时间还差几日。金华与吉安相距甚近,将军这回终于萌发了回老家看一看的念头。

阔别半个多世纪,谁人不忆家乡?一路上,将军兴致勃勃,对随行人夸口:到吉安后,一定请大家吃几个吉安名菜:粉蒸肉、红烧狗肉,外加封缸酒。然而到了吉安老家后,将军再也没提这事。为何?将军回老家后目睹半个多世纪后的家乡人仍穿着缝满补丁的衣服、孩子们吃他带去的几块糖果像过年一样、村上农民装着电灯却舍不得开亮的一幕幕贫穷的境况,让将军心头久久不能平静。

与当地干部座谈会上,有人借他仍在当农民的弟弟的嘴巴说:“你在北京当那么大的官,可什么事情也没为家乡办过,大家都说你六亲不认。”

将军那天低下头,沉默很久后说:原则问题上我就是六亲不认。过去在当国家计委主任时,也有江西的同志跑到北京让我多给江西点项目和经费,我对他们说,我这个计委主任是全中国的,不是你们江西计委主任。现在我还认为这话没错。只要我在任一天,就不能行使权力专为老家做事。

那次将军在吉安只停留了一天,多半时间是在与当地党政干部商量如何振兴吉安经济的事。原本请随行人吃“特产”和游井岗山的事全然不提。故乡的依旧贫困让将军很多日子心情沉重。“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你让他办些跟他个人或者家乡沾边的事,那真是难以上青天。在他从岗位上退下后,曾经找过我帮他老家办过脱贫的事。可他在位时连一辆拖拉机都没给过吉安。我还开玩笑说,你做过分了一点。秋里同志还朝我瞪圆了眼睛,说:过份点好。”现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顾秀莲同志在她的办公室笑着对我说。

将军在对自己和家人的问题上,有时真的很无情。但这种无情中却蕴藏着一个共产党人的大情大义。余浩是将军惟一的儿子,算是我们的同龄人。余浩自己说从小几乎就没有得到过父爱——因为父亲太忙了,连跟家人说话的时间都极少。同一小院住,却见面很少。将军通常半夜三更打道回府,等他第二天起床上班时,孩子们一个个已上学校早读去了。节假日全家人一起上什么公园玩一趟的事,余浩说好象他的童年和少年记忆中就根本没有过。八十年代,中国的南方边境有过一场战事。余浩当时刚从北京某部队转业。有一天将军见儿子突然问道:你现在在干什么?儿子答:刚部队转业。将军感到意外:好象儿子当兵也是第一次听说,更不明白儿子为什么会转业?那时南边已经开仗,身为总政主任的将军这回对儿子特别关心起来:你不能转业,得重新回部队去!儿子有些恼:凭什么?我当兵时你关心过没有?现在我转业了你倒关心起来了?将军两眼一瞪:给我回部队,这是命令!

回就回!儿子也不是孬种,转过身就到新部队报到。

不几日,将军又碰见儿子,便问:在哪个单位?

儿子说:总政下属的一个单位。

将军立即不悦地:你上那里干什么去?

儿子:是组织安排的。

将军怒气上来了:你这算什么兵?下去!

儿子只得离开北京,上了南京军区。

不行,得到一线的作战部队!

将军听说南京军区的领导将他儿子安排在非前线作战的机关当参谋,好一顿将军区头头训斥。无奈,军区领导不得不将余洁一杆放到底——安排他在最前线的某军一师一团。这个团就是将军在红军时期一手创建的,现在正执行南疆前线的攻坚任务。

战斗异常惨烈。一团英雄官兵们在抢占高地的激中伤亡惨重。将军身在京城,却每天可以看到前线的战报,但他把对儿子的那份牵挂之情,倾注在前线所有的官兵上。“为了国家的尊严,必须英勇战斗,不怕流血牺牲。”那些日子里,将军不准有人提及他儿子在前线的事。

“如果说儿子,那么几十万前线指战员他们都应该是我的儿子。我牵挂他们中的每个人。”将军在前线的无名烈士墓前,高高地举起右手,向默默躺在那里的 “儿子们”敬礼,心底在喃喃地念叨着一句话:我为你们自豪。

经过战火洗礼的儿子真的让将军自豪——余浩从硝烟迷漫的南疆回到祖国时,已是战功显赫的英雄。将军这时才有了笑容,而这时人们似乎猛然发现他的满头寸发也在一夜间全部银白了……

无情未必真豪杰。将军的情在心底,在细微处,在他挥手与斥骂中,在他沉默与大笑间。女儿晓阳是父母最小的孩子,也是将军掌上明珠。晓阳说,我们小的时候,父亲正在大庆会战,后来又是文化大革命,记忆中的父亲很少与我们在一起。 1979年我出国留学,之前没跟爸爸商量过,怕他不同意。爸爸是个很传统的老布尔什维克,他最痛恨跟“洋”字沾边的,尤其是自己家的孩子。听说我上瑞士,爸先是沉默不语,然后问学什么专业。我说是金融。爸竟然站立起身,爽朗地说了一声:那你把它好好学了!好像在指挥下级的一名油田开发者:你把那个油田拿下吧!爸就是这样的人。别看他是老红军出身,从小没上多少学,但他从不墨守成规,相反接受新事物也特别快。每次我从国外回来,爸显得特别高兴,常常还在外人面前把我炫耀一下:这是我小女儿,在国外读工商硕士呢!有一次晓阳把从国外带回的一个很大的巧克力蛋给了父亲,那会儿将军正随胡耀邦总书记在昆明视察工作。将军见女儿的礼物,好不喜欢。看着看着,突然说:这个给耀邦吧!于是带着女儿,抱了巧克力蛋,去见了总书记。女儿后来又随父亲上了大港油田。晓阳手头带了一份刚刚翻译好的外文资料。将军见后甚为惊喜,令秘书说:晓阳的翻译论文,你把它放在我睡觉的枕头旁。“当时我很感动,爸爸那时是副总理,日理万机,可他却对我的一篇极普通的翻译作品看得这么重。我知道那是他对我的一片父爱之情……”晓阳说到此处,有些哽咽:“父亲每回在我从外地回来时,总说:你怎么又瘦了?饭要吃好嘛!每回临走时,他又总说:好好学习,努力工作,外加注意身体。他基本上都是这几句话,可我感觉里面有千言万语。每回走出家门时,我总要回头看一眼,而每回准能看到白发苍苍的爸爸和妈妈一起站在院子门口,正远远地朝我挥手,那一瞬我总忍不住泪水满面……”

二女儿晓霞可能更遗传了父亲的性格,做事风风火火,干脆利索,甚至有些大大咧咧。可一谈到父亲,立即有种肃然起敬的神情。她的话也顿时变得如同喷射的火山:我爸像一座高山,巍峨挺立;像一片大海,可容纳整个世界。他对人爱,爱在你水深火热之时,爱在你危难险峻之刻,爱在你痛苦绝望之瞬。而他平时则用严、用骂、用罚你工作更高要求、用罚你不断清醒、保持谦虚谨慎和进步,来表达他的爱。

女儿的这段话总结得很到位。

王宏,一军某师副参谋长。年轻又帅,更因为他有一大串光芒照人的头衔:曾是“硬骨头六连”连长、一等功臣、国防大学首届集团军作战专业研究生班硕士毕业生。在春风荡漾的西子湖畔,我们面对面地坐着。这位“军中少帅”说过自己的成长经历,脸上微微一红,说:没有余主任(总政主任余秋里——笔者注)当年对我的关爱,我王宏不可能有今天……王宏的经历有些传奇,在“硬骨头六连”任职时,因为南疆一战建立显赫战功,成为全军战斗英雄。但年轻人从战场上回来后骄傲了,连军人的基本纪律都不放在眼里,为此吃了个处分,降职到另一个连队。将军巡视下属部队知道此事后,专门找他谈话,勉励他正确认识错误,重新奋起前进。受挫的年轻人不曾想到在自己绝望的痛苦时刻,军委总政首长会专门抽出时间亲自找他谈话。感激涕零之际,是振作奋起的动力。后来王宏又从跌到的地方站起来,1998年他带领部队在九江抗洪前线荣立战功,受到军委江泽民主席签发的表彰。

在与王宏交流中,让我这个离开部队十余年的小老兵看到了新时期中国军队现代化建设的希望。而那天我的身边还坐着一位更富才气的“军中诸葛”,他姓张名天富。天富天富,真是很有天赋。38岁便是集团军的师长。40来岁又当了集团军参谋长。将军很欣赏这位“年轻的师长”——他总这样称呼张天富。两位一老一少的将军,他们在共同的军事科学研究中成了“忘年之交”。将军一生最喜欢的有两种人:一种是敢打敢冲、誓死取胜的硬骨头;一种是好学爱钻、有真本事者。张天富属于善思考、有见解的儒将,将军喜欢与这位“年轻的师长”彻夜倾谈,是因为这样的具有现代先进军事知识和军事意识的年轻干部在军中并不多见。他们在一起时谈诸葛亮的《将苑》、谈《曾国藩》、谈海湾战争、谈中国军队现代化建设……惟独将军没有跟“年轻的师长”谈职务问题。于是我一直认为张天富有一大冤:这么好的年轻将领为什么不在更高的军队岗位上发挥作用而早早地退职离岗(张天富在副军职岗位上尽职十年后,而今离岗在家一心研读中外军史和各类社科与自然知识)?

张天富的现况,更让我证明了将军一生心底不留一丝杂念和行为上的半点私念好恶。现在,我的这部关于将军的报告文学作品将要收笔了——我知道不收笔准会写下百万字的长篇鸿著也断然不存在问题。但,那种欲满则反拙的事我不做。

我把收笔落在一个人身上。他叫李晔,曾经是将军的一位秘书。李晔现在也是我称他“伯伯”的老人了。

李晔伯伯太可爱了,他对中国石油的赤爱,对人生的赤诚,对痼嫉的蔑视,都让我感到震撼与敬佩。

2004年“五一”前夕。我和将军的二女儿、三女儿专程从北京赶往河北任丘油田,因为事先得知李晔在那儿正与几位“老石油”在写一部“聊聊石油”的书。将军的女儿们说,你见了李晔叔叔,就能像见了我父亲一样。言下之意:李晔是个活脱脱的“小余秋里”。

之后的四天时间里,我全然沉浸在对“小余秋里”的感受和欣赏之中。

“高兴高兴!见了两个娃儿就高兴!”矮小而体弱的李晔一见晓霞、晓红,嘴里不停地喃喃着,那张布满纹丝的脸上绽放着父爱的笑意。

李晔1949年在我军南下时参军,后到西南军区。1954年到了将军身边。李晔生性不屈刚阿,开始让他到将军身边当秘书,他不愿。原因是听说将军脾气大,不顺心时会把钢笔甩在桌子上。李晔说自己虽是个“小萝卜头”,但受不了这种气。哪知在不得不“服从组织”之命到将军身边后,一干就是15年——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他还不知要在将军身边干到什么时候。

1994年将军一病不知事后,李晔赴北京看到将军成为躺在床头没有语言、没有知觉的植物人的情形后,他一悲之下从此离开北京,将家搬到胜利油田所在地的那个东营小城,开始了半隐居式的孤独生活。

“不能跟首长说话了,我还留在北京干啥?这样留在北京比死还难受。”李晔对将军的那份情超越了秘书与首长的关系,超越了亲人和友人的关系,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属于将军的,将军的一切就是他的一切。

为这,李晔常常当众恸哭——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一个怎么着也是省部级身份的高级干部、一个经历了无数苍桑的顶天立地的汉子,他在我这样一位初次见面的晚辈面前,能毫无顾忌地说哭就哭,说怒就怒——我还是生来第一次见这样的人。

李晔哭什么?为何而哭?

后来我终于知道了:他为将军一生的大起大落而哭,为将军后半生最大的愿望——把胜利油田建成第二个大庆、在全国建十个大庆的夙愿未能实现而哭,为今天中国的石油资源需要越来越多地依靠进口而哭……

将军也有大起大落?将军也有宏伟的夙愿没实现?这是我初见李晔时内心存有的极大疑惑。

“当然有。”老人告诉我。他拿出一份几年前写给中央领导的信,让我读——

石油之兴衰,关乎国运。事之成败,关键在人。我们大半生拼搏在石油战线,对石油有深厚感情,我们恳请党中央、国务院更加关护石油、支持石油,任用对祖国石油充满信心的得力干部,制定发展方略,特别是制定鼓舞石油自我发展的政策,充分发挥第一线干部的积极性和创造精神,以加快我国石油工业的发展步伐,则国人之幸,民族之福……

“这样的信,我写过几回。这信中的字字句句,都是我诉说中国石油建设的血和泪……”老人说到处时,一声又一声扼腕长叹,支着拐棍在房间里不断走动起来,带着无限悲愤的激动之情昭然可见。

“每每想起首长,想起他生前想把胜利油田建成第二个大庆和在全国建设十来个大庆的愿望得不到实现时,我经常在半夜被噩梦惊醒,然后嚎啕大哭一场……” 老人开始拭泪,继尔双手伏在膝盖上久久不起,那双瘦削肩膀竟然在不停抽颤。

其情其境,让人心酸不忍。

“六年了,我们几个老家伙行程4万公里,访遍了祖国陆上、海洋所有油气田(台湾除外)。收集各类资料近300多公斤,接触访问了700多位石油职工。其中,深入座谈研讨的石油界的局以上领导干部与资深专家学者就有100多人。为啥?就是为了想把这些年来中国石油事业上的成功与教训向世人作个我们认为的解释。新中国石油事业曾经有过辉煌的自给自足时代,现在我们每年则将近有近一半原油要进口,而且这种趋势越来越严重,这就是我们这些老石油人最忧虑的事。我们是过来人,了解中国的石油工业状况,所以更怀念余秋里、康世恩时代他们留下的中国石油开发思想。用一句比较简单的话说,如果当年余秋里和康世恩他们制定的石油战略思想得到很好的沿续和执行的话,中国的今天更加强大和繁荣。可眼下国家的现代化建设飞速发展,制约我们的经济建设和日常生活的能源问题却越来越突出。大家不都看到现在国家一年比一年用电紧张情况吗?而在能源中石油总是第一位重要的,可现在原油缺口之大令我们更加担忧……”一旁的郑跃舜先生对我解释道。

李晔、郑跃舜和毛华鹤、王福臻四位在石油战线工作了一辈子的老人,他们费尽心血要向国人“聊聊石油”,到底想聊清些什么事呢?

原来,他们耿耿于怀的还是当年将军和康世恩等老一代石油开拓者和领导者对中国石油的战略思想和后人因种种原因没能实现这种战略意图所带给现实中国石油大量进口的问题。核心问题是像胜利油田这样的好油田到底能不能建成“第二个大庆”和与之延伸出的在“全国建立十来个大庆”符合不符合实际情况的争论上。

让我们来听听李晔他们是怎样“聊”以上那些好似石油问题其实是中国经济建设全局的方向问题的——

关于把胜利油田建成“第二个大庆”的战略思想,是1984年2月胡耀邦、余秋里明确提出,到1986年1月由康世恩主持正式编制出来,历时近两年。而酝酿与议论这个规划,时间则更久远,并有着更深刻的背景与渊源。

早在20世纪70年代初,按照国务院指示,余秋里、康世恩等人编制石油长远规划和“四五”计划纲要时,就将我国石油与美国石油相比较,提出了两国国土面积与沉积岩面积基本相近,石油储量与产量也应基本相当,即年产四、五亿吨石油(十来个大庆)的设想。1976年10月“四人帮”垮台,1977年5月,中央在大庆油田召开的全国工业学大庆会议上,余秋里与康世恩经反复研究,由康世恩在大会提出“在20世纪末石油工业要建设十来个大庆”的奋斗目标。这个目标当时既符合华国锋有关经济建设要“四个一点”的要求,也符合后来邓小平提出的“发展是硬道理”、“国民生产总值翻两番”的精神。1977年5月,在大庆召开的全国工业学大庆会议期间,时任中共中央主席的华国锋参观大庆油田地质科学展览馆(地宫)。在一幅很大的全国石油地质勘探远景图面前,感慨地说:“我们国家如能搞到十来个大庆该多好!”1977年7月胜利油田会战指挥部的《胜利油田1980年建成一个‘大庆’规划汇报提纲》。其中写道:“油田党委集中了广大职工积极响应华主席和党中央号召的心愿,反复研究,决定在1980年提前将胜利油田建成一个大庆式的油田。……1980年建成一个‘大庆’的总体规划是以老油田为基础,实现高产稳产,现有资源建成并稳产2000万吨;以济阳、临清两大坳陷为主战场,坚持古潜山、二级带、深层三个勘探方向,新增地质储量20亿吨,新建原油生产能力3000万吨。设想在三年内逐步形成东营、沾化、惠民、临清四大油区,实现5000万吨的目标。”1978年9月14日,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夕,邓小平第三次到大庆视察。他一针见血地提出:“你们要加快找油,加快找气,找到更多的油气田,我们有5亿吨油就好了,搞十来个大庆油田还是很不容易的哩!”从1981年胜利油田打翻身仗以来,搞“一个大庆”的议论又开始热闹起来。其中余秋里起了倡导与鼓动作用。如前所述,他在这几年的讲话与活动中都提过胜利油田的奋斗目标:—— 1981年8月,在胜利,余秋里讲:“胜利现在帐面上有储量11—12亿吨,如果再找到二、三亿吨,加起来就是14—15吨,相当于大庆当年储量的一半。大庆现在每年产5000万吨,你们为什么不能在这几年搞到2500万吨?”(注:胜利油田1985年产油达到2705万吨。)——1983年9月,在胜利,余秋里又讲:“从长远讲,胜利油田搞到40亿吨左右的储量,搞到6000万吨左右的规模,也就是搞个‘大庆’或‘尼日利亚’,应该是有条件的,是可能的。具体时间、具体范围不说死,作为奋斗方向,应当有这样的雄心壮志,应当提出这样的战略目标。”(注:经专门机构核定,到2000年胜利油田累计探明储量为40亿吨。)

简单的割断历史论事容易片面。关于石油工业的发展更是如此。新中国的石油发展从来就是“摸着石头过河”的过程。“摸不到石头时要小心谨慎,石头摸准了就要快上。”这是将军的经济学思想之一。

1984年2月11日,心系石油事业的将军虽此时身为军委总政治部主任,却仍然时刻想着把胜利油田建成“第二个大庆”的宏愿。他随胡耀邦总书记(其实我猜测,应该是将军“鼓动”胡耀邦更准确些)在结束广西边境度过春节后,经南京直飞黄河入海口的胜利油田。同样满怀一腔“石油情”的胡耀邦同志对胜利油田和中国石油事业倍加关怀。他一到胜利油田就在石油工人中间搞调查研究,听他们讲自己的艰苦奋斗史,向他们打听油田的发展前景。当天晚间,胡耀邦欣然挥笔写下了“一部艰难创业史,百万覆地翻天人”的题词。

胡耀邦同志对胜利油田的了解和熟悉是从将军那儿获得的。还记得本文前面叙述过的,在五十六年代时,他这位住在将军后院的团中央书记时不时经常出现在秦老胡同之景?关于胜利油田能不能建成“第二个大庆”,早在1982年2月的一天,胡耀邦、将军和李晔等人就有过一次认真的谈话(根据李晔录音整理):

将军:我给你们当个参谋,向总书记汇报一下。……我国960万平方公里,400多万平方公里能够找油,领域大得很。你们胜利油田搞了20年了,应该有经验了。有700平方公里的油田面积,20多亿吨储量。要当个大庆来开发。因为大庆(当时)也只开发800多平方公里,24亿吨储量,……

胡耀邦:如果我们国家能够搞第二个大庆,那我们80年代就大有希望,这是个重大因素啊!提建设十来个大庆,想是可以这么想嘛,怎么不可以这么想呢?只是当时估计得过于乐观一点。

接着,总书记和将军俩人头挨头地掐着指头算起搞十来个大庆的帐来。

胡耀邦:东北算两个,胜利油田算一个,……九十年代搞它五、六个,六、七个,……如果我们的国家有更多的石油,比如说本世纪能够达到三亿吨,甚至更多一点,那么,我们翻两番就有了更大的物质保证。物质保证的条件很多,但是如果石油能搞到3亿吨,那就是最重要的一个条件。

胡耀邦回过头来问李晔:你们今年想搞到2000万吨?

李晔答:我们想搞到2050万吨以上。(实际产油2301万吨)

胡耀邦问:你们什么时候搞到3000万吨?什么时候搞到4000万吨?

李晔答:原来设想,90年搞到30亿吨储量、3000万吨产量。

胡耀邦:(你们)要把搞第二个大庆的方针制定下来。……

后来,胡耀邦又给胜利油田题词道:“建成第二个大庆,献给开国四十年”。可惜,开国四十年时,胡耀邦没能继续留在总书记的位子上,而且过早地离开了我们。他的死,在中国政坛上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这多少影响了胜利油田关于建设“第二个大庆”的实施进程。这是后话。

但此次总书记在将军的陪同下来胜利油田视察时的情景,则永久地留在胜利人的脑海里。那是少有的一种激情,一种大国领袖的“激情燃烧”:在千人干部大会上,胡耀邦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

同志们:

……

我对石油工业不很熟悉,也很少看望奋斗在最艰苦的地方、对国家作出了很大贡献的石油工人。如果你们批评我这是犯了官僚主义——总书记嘛,对石油工人不来看一看,我是接受的。但是我们党的政策有一条:既往不咎,过去从宽,不要纠缠历史旧账,团结起来向看前嘛!(热烈鼓掌——现场情景笔者注,下同)

而事实上这两年我也有所改正嘛(全场欢笑)。

从1982年开始,那年5月我第一个是看了大港,8月看了大庆,10月看了中原油田。1983年5月我看了克拉玛依,8月看了长庆。这一次是第六次,来看你们。(热烈鼓掌)这说明什么?说明我还是积极改正错误嘛!(全场欢笑)。

我还有一个心愿,我现在68岁了,只要今后能够走得动,我准备看遍全国的石油基地。(长时间热烈鼓掌)

石油战线上的同志们,是值得看望的。为什么呢?至少有两大理由:第一大理由,是石油战线具有光荣的历史……第二大理由,就是石油战线是我们四化建设的先锋……

……

昨天听了你们汇报,我们几位同志在那里开动脑筋想,你们能不能搞出个第二个大庆?这个话首先不是我讲的,是秋里同志提出来的。(秋里同志插话:对,我讲的。)他讲的嘛!如果说这是向你们“发难”的话,首先不是我,是他呀!(热烈鼓掌)

我们这样的大国,一个大庆就是不行。我们希望有第二个大庆,第三个大庆……几年以前,有的同志说要想办法搞十来个大庆。我觉得如果真的搞十来个大庆,有什么不好?(热烈鼓掌)我们不赞成的只是认为很快就能搞成十来个大庆,那就办不到了,那就是主观主义了,想得太急,想得太快了。那么我们现在只有一个大庆,想找第二个大庆,别处找不到,就首先找到你们了!(热烈鼓掌)你们要首先建成第二个大庆。当然喽,困难是很多的,但条件也有嘛!可能性是存在的!有困难,要克服困难,才是好样的嘛。刚才秋里同志讲的,第一要靠志气。我还想加一条,也是秋里同志讲的,一方面要发扬优良传统,一方面要钻研新的技术。要有新思想、新技术、新办法。过时了的老框框、老思想、老办法,我看不要留恋。今天早上,我的秘书找了一份材料给我,是一个美国人叫华莱士?普拉特写的,叫《找油哲学》。他就提出了这个问题,要反对找油上面的保守思想,是反对老框框。所以,我说第一要有志气,要发扬石油战线上几十年来的优良传统。第二要努力掌握新的本领。如果有这两条,建成第二个大庆是能够实现的。

我提的“第二个大庆”,是有个注解的。大庆现在核实的地质储量是30多亿吨,年产量5000多万吨。我昨天同你们的李晔同志讲,我说你产量达不到5000万吨,但如果地质储量先搞到30亿吨,产量又逐步上去,有一个可观的数目,比其它油田多,那也叫大庆嘛!叫第二个大庆嘛!大庆是老大,你是老二嘛!(热烈鼓掌)……

最后,我想起了我们的延安呐!我是抗大的学生,你也是抗大的。(秋里点头:我也是抗大的学生。)我们抗大的学生在这里。抗大当时有个校歌,叫“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胡邦同志高兴地唱起“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将军跟着唱。全场热烈鼓掌,也是很多人跟着唱,情景极其感人。)

你们这时不叫黄河之滨吗?你们这里也是黄河之浜。下面还有几句,我就不唱了。叫“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人类的解放,救国的责任,全靠我们自己来担承。”当时是1938年。现在,我就把它换那么几个字:“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四化的希望,能源的责任,要靠我们打头阵……”(长时间热烈鼓掌)

胡耀邦最后还有一段话,他深情而又期待地对胜利油田的职工们说:“还有半小时我们就要离开这儿了。总而言之,希望你们要做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我祝你们加油干!1989年在天安门上同志见!”

激情澎湃的总书记不曾想到时隔七年后,中国的政坛发生了连他这位总书记都不曾想的一幕。他离开了我们,也离开了石油人,给后人留下了许多遗憾。但胜利油田在他的那曲改编的“抗大歌”鼓舞下,捷报频传,每隔十天半月就涌现出一口千吨高产井——

1984年2月23日:桩西10井,日产3635吨

1984年3月15日:郑4井,日产1095吨

1984年5月18日:桩古21井,日产2700吨;

1984年5月19日:郑14井,日产1202吨;

1984年5月31日:邵4井,日产1117吨;

1984年7月1日:桩古9井,日产1085吨,

1984年9月12日:桩古15井,日产2023吨;

1984年9月27日:桩古14井,日产1076吨;

1984年12月16日:桩古25井,日产1087吨,

……

真也是神了!如此密集的高产井,大庆不曾有过,中国不曾有过,就是世界上著名的油田也是不多见的。胜利油田的消息传到北京,胡耀邦十分高兴,约将军和康世恩,在中南海自己家里请李晔吃饭。饭后,总书记又委托将军出面主持以中央政治局名义请胜利油田的领导干部吃饭事宜。

3月28日,余秋里以中共政治局名义,在人民大会堂请胜利油田的领导干部吃饭。参加的有王震、姚依林、陈慕华、郝建秀、康世恩、王丙乾、宋平等人。石油部长唐克同志陪同参加。席间,将军说:总书记告诉我,要我代表政治局继续分管石油。王震不愧为沙场老将,指出:在搞第二个大庆问题上,小心有人吹冷风。像这个房子里一吹冷风,我们这些老同志就受不了,就会感冒,就得住医院,弄不好还得送了老命!……不知老将军何所指?其实,这两顿饭吃了些什么,谈了些什么并不重要。而它再明白无误地表达了胡耀邦对胜利油田创建第二个大庆的关切。

后来有人批评“十来个大庆”是典型的“假大空”。李晔等“老石油人”坚持认为要把这事说说清楚:首先是不宜随随便便地就给搞石油的人戴上“假大空”帽子。因为石油工业是极具风险的行业。它的运作比不得其它基本建设项目。比如修建一条公路,建设一个工厂,多少投资,几年工期,达到什么标准,事前大体可以框算清楚。但石油深埋地下,看不见摸不着,一切都只有依靠间接手段来评估、设计、计划与攫取。既是高科技又具高风险。由于条件不同,认识各异,往往为一个地区有油没油,油量多少,投入多少,计划大小而争论不休,反复数年乃至数十年。如果一味谨小慎微,并斥责有前瞻性的设想为“假大空”,那石油行业只好是无所作为、停滞不前了。自批石油“假大空”以来,我们可以举出若干个实例,证明这种批评错了。要知道,提一个偃旗息鼓的计划那就是无所作为,提一个鼓舞人心的计划又被斥为“假大空”。该怎么办呢?与其无所作为,无法向国家向人民交待,不如肩负“假大空”的“十字架”前行。真心搞石油的人只有一个“期盼”:让历史与时间来摘掉这顶“假大空”的帽子。

以余秋里、康世恩为首的中国百万石油人、特别是像李晔等一批立志“建设第二个大庆”的石油战线上的栋梁们,在之后的那些年里为实现这一奋斗目标所付出的努力可用悲壮二字来形容。

骂他们是“假大空”者有,说他们“不按科学规律办事”者有——最有力的“证据”是几年前沉没的“渤海二号”最典型。甚至有人借机把过去曾经捧为大庆油田开发经典的“先生产后生活”口号也拿出来批判。

“扯蛋!他们了解当时的情况吗?了解大庆油田的开发建设是在什么情形下进行的吗?”将军火了,虽然他已离开战线多年,但谁想否定大庆、否定大庆精神,他绝对不会答应。

提起这类事,李晔无法平静,他在一番激烈的痛斥丑骂之后,给我这样聊道——

他们说余秋里同志当年提出“先生产后生活”是不关心职工疾苦,这是完全不符合当时我们石油工业和国家所处的实际情况的。要知道,石油业是个极具风险性的行业。你设想规划好了这儿是一个多大规模的油田,可常常实际结果并不是那么回事。五十年代,在新疆独山子地区,由中苏联合规划开发的独山子油田。按照前苏联的基建程序,先修建了一些职工宿舍楼与生活区,等入住完毕,再着手开发油田。结果事与愿违。独山子油田面积极小,职工生活区的设施大量闲置,造成不应有的浪费。这类事情在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的玉门油田也发生过。当时玉门发现白杨河油田后,人们兴高采烈,但又无经验,在没有搞清油田面积、储量时,就先盖了几幢大楼以便职工使用。最后这个油田面积很小,产量很低,并不需要很多人管理。结果,那几幢大楼成了野黄羊的栖息地。这种“先盖楼,后找油”的教训还不十分深刻吗?余秋里和康世恩作为新中国石油工业的开拓者和领导者,自然更懂得应该从这样的教训中吸取什么,所以后来在大庆会战时提出了“先生产后生活”的战斗口号。它实际上是一种权宜之计,并不是余秋里的一贯思想。相反,“总后”政委出身的第二任石油部长的余秋里同志一直把抓职工生活问题当作出生产力的“动力”,甚至在像“三年自然灾难”时期他亲自动手抓职工生活,其情其景,凡是石油战线的老职工都会记忆犹新。说得再心平气和些,诸如“先生产后生活”、“先生活后生产”还是“生产生活一起抓”一类问题,对那些从事实际工作的同志看来,它与“先有蛋还是先有鸡”一样,这个连哲学家都难于扯不清的问题。更何况,余秋里一向主张生产是第一位的,而保证生产能不能快速发展,职工的人心、人气又是最关键的,而要保证人心、人气始终处于高昂之中,生活问题必不可忽视。几乎可以这么说:在众多的中国高级领导干部中,能够像余秋里这样既懂得如何抓生活、又亲自上灶能炒出几个拿手菜、在桌台上也能“指点江山”的美食家并不多。

八十年代初,中国的石油工业出现过一段痛苦的争执与滑坡现象。这既与当时国家刚刚起步的四个现代化快车有关,也与社会上有人借拨乱反正、批“极左”有关,加上生不逢时的“渤海事件”,使自1964年毛泽东向全国发出“工业学大庆”以来,石油人第一次以屈辱的形象出现在国人面前,一张张多年高昂的脸低了下来……全国原油产量跟着一滑再滑,继1978年首次10404吨后,到1980年时却倒退到了10121吨。当时的国务院总理感到了压力,因为石油产量的下滑进而导致整个国民经济下滑的可能性在所难免。这是他作为总理所不愿看到的,也是不能接受的。在寻求“新人”保住一亿吨无望后,此人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又把目光聚集到了因“渤海事件”从国务院副总理一职上“休息”下来的康世恩身上。康世恩此时已年至65岁,又因患膀胱癌而病卧在医院。1980年12 月的一个下午,时任国务院总理的人亲自前往医院看望康世恩,向这位老石油人讨取保住一亿吨的良策。交谈中,康向他推荐了经与余秋里等人集体研究的一亿吨包干设想。那位总理要康世恩再次出任石油部长,并说:此任非你莫属,其他人都担当不起保住一亿吨的重任。在这样情况下,重病在身的康世恩应承接担。1981 年1月19日,在国家能委召开的会议上,新调任的国家能委主任余秋里宣布:今天早晨中央决定康世恩副总理兼任石油部长。这就是石油部盛传一时的“康世恩临危受命”的故事过程。

需要说明的是,从1979年开始,全国经济进入了三年调整时期。压缩基本建设投资成为调整时期的主要工作。此间,国家对石油的投资锐减。1981年计划投资只有1980年的一半——才17亿元。在这种形势下,石油如何稳住年产一亿吨,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1980年秋天,作为副总理兼能委主任的余秋里就对石油部提出:“1981年产量1亿吨就1亿吨,要讲些道理。……现在国家有困难,你们要有点革命精神,还是要敢想敢说敢干,还是要解放思想,三年之内一定要搞上去!现在国际油价上升,过去没开采价值的油田现在都可以开采了。采取有效措施,充分利用这些资源,积少成多,一本万利。没有钱可以借。”曾长期担任过石油部副部长的国家计委副主任李人俊也说:“你们石油部想办法,增产节约100万吨原油,可以考虑都给你们”。住在医院里的康世恩也在不停地抱病找石油战线的有关人士议论如何把石油从“资金短缺”的困境中冲出来。最后大家的想法基本一致,并逐步形成了“石油工业年产一亿吨的包干方案”。这套方案简而言之是:在国家对石油不增加投资的条件下,石油部“包干”年产一亿吨原油。但国家允许,在一亿吨以外,石油部增产和节约的石油全部由石油部自行出口,筹措的资金作为国家对石油投入的补充。这个方案在当时“统支统收”、“打酱油的钱不许买醋”的体制下,是个“创举”,也开创了石油工业改革的先河。

中央很快同意了这一包干方案。

同年5月14日,国家能委在余秋里的主持下,邀请国家计委、建委、经委、进出口委、外贸部、财政部、商业部、石油部、物资总公司、中国银行、建设银行等 11个单位,共同商定了石油部超产原油的出口事宜。至此,这个鼓励石油自主发展的“一亿吨包干”方案正式出台,它对石油工业的持续发展发挥了重要作用。要实现年产一亿吨的包干方案,第一重点是大庆油田。自从60年代初发现并开发大庆油田以来,它一直撑起了祖国石油工业的“半壁江山”,一天也没有松懈过。大庆油田自从1976年起,就达到了年产5000万吨的规模。在一亿吨包干的形势下,1981年8月,余、康经过反复斟酌,并把大庆的陈烈民、王苏民等领导干部和专家请到北京开了13天座谈会,商讨大庆油田有没有可能在5000万吨基础上,再增产150万吨原油。当时大庆没有新增后备储量,5000万吨产量已绷得很紧的情况下,要再突然增产这么多,无疑是有风险的。一旦把大庆油田累垮了,局面更是不可收拾。何况,为国家做出重大贡献的10万职工当时仍住在会战初期的干打垒房子里,生活情况基本没有多少改变,仍然十分艰苦,生产配套、矿区建设和生活上设施欠帐很多。但是,大庆干部、职工历来具有以大局为重的好传统,他们二话没说地接受了每年多产原油150万吨的任务。第二个重点就是胜利油田。作为全国第二大油田的胜利油田,自“四人帮”垮台后,在会战指挥部刘佩荣、张兆美、焦万海、陈宾等人领导下,团结广大会战职工,奋力工作。面对复杂的地质条件,叶大信、陈斯忠、钱凯、刘兴材等石油地质家,带领广大科技人员,攻克一个个难关,使石油产量在1978年达到1946万吨,生产建设取得了突出成绩。尔后,由于资金不足,勘探工作量减少,原油产量逐年下降。 1980年冬,石油部副部长焦力人、黄凯与胜利油田书记陈宾等商议,认为要实现一亿吨包干任务,在稳住大庆之后,关键是要在胜利油田打一场“翻身仗”,迅速遏制它的下降趋势。而为了实现这一目标,石油部把在中原油田主持工作的李晔调回东营胜利油田工作。

国务院正式批准一亿吨原油包干方案后,石油部抓紧方案的落实。1981年5月24日,康世恩离开医院正式到石油部上班。他即派副部长焦力人、李天相、闵豫率领的专家工作组到胜利油田,和油田的领导干部一起,从资源、工程、经济三个方面听取汇报,经过反复讨论,初步拟定了胜利油田包干方案。这个方案中,胜利油田1981年的生产指标是1590万吨。讨论这个指标时,康世恩苦笑着对李天相说:“好你个李天相,连1600万吨都不敢要,给我签了个‘丧权辱国’的条约”。可见,胜利油田在当时即便是一年内只多产10万吨,也非常艰难!这个方案八易其稿,终经石油部通过。又向国家能委、计委、经委、财政部作了汇报,得到了一致同意。同年8月,石油部正式下发了《关于胜利油田实行原油产量包干试点的通知》。10月,国家经委、财政部、石油部又联合行文下发了这个通知。

此时,身为国务院领导之一和国家能源委主任的余秋里同志,一直十分关注着全国的石油生产尤其是“一亿吨包干”的事。他在北京召开的石油部厂矿长会上明确指出:“今后石油要继续大发展,要继续大踏步前进”。具体要实现“一个加深、三个开展、六个稳定发展”的奋斗目标。即:加深从松辽盆地到渤海湾盆地的广阔东部地区的勘探;开展准噶尔、陕甘宁、柴达木盆地的工作;继续稳定地发展大庆、胜利、华北、辽河、中原、克拉玛依油田生产。他为石油工业勾画的这幅发展蓝图,事后证明之后几年的我国石油工业基本上是按这个轨迹运行的。

“全国稳产一亿吨,其中大庆5000万吨,胜利油田怎么办?”将军在此次会议上,他向胜利油田的干部职工提出了这个问题。这也是他继抓大庆油田稳产 5000万吨后,力致“建设第二个大庆”的一个宏愿。

1981年8月下旬,余秋里奔赴胜利油田。这个油田他不陌生。早在1964年,他两次在这儿蹲点,长期坐镇指挥,与石油工人一起,在一片盐碱滩上创建了这个油田。此次故地重游,老将军或巡视现场看望工人,或听汇报找人座谈,与油田的领导干部和地质专家们切磋,深入研究与讨论了胜利油田的现状与发展前景。油田干部大会上,他深情而又严肃地指出:胜利油田仍大有作为,大有发展前途。面对当时在胜利油田发展问题上存在的两种完全不同的观点——少数人认为胜利的黄金时代已过去,主张把现有产量大幅度降下来;大多数人则认为,胜利油田的生产基础比较雄厚,勘探领域还很广阔,资源十分丰富,还大有发展前途。对此余秋里明确表态:坚决支持大多数人的观点。接着,他用大量的事实与数据,从领域广阔、资源丰富、基础雄厚、潜力巨大以及技术装备不断进步等方面,向人们展示胜利油田大有可为的前景。

“你们现在搞到的储量相当于大庆储量的一半左右,大庆现在每年产5000万吨,你们为什么不能在这几年搞到2500万吨?”将军发问胜利人。继而他告诉他们:“从战略上讲,今后在勘探的深度与广度上,胜利油田不是走下坡路,而是要走上坡路;不是小发展、中发展,而是要大发展。这个油田,你们今天在座的同志,这一辈子是搞不完的。你们的儿子、孙子搞不完,你们孙子的孙子也是搞不完的……”

胜利人感到了鼓舞,看到了新的希望。他们对把自己的油田建成“第二个大庆”有了信心。这信心来自以下三个方面:

一靠科学。胜利油田有依靠科技攻克难关的好传统。文化革命期间,广大地质人员克服没有先进设备的困难,采用“手摇计算器”、“手拉计算尺”的办法,处理了数以百万计的数据与资料,人称“人工三维地震”,在油田的勘探开发中发挥了重要作用。1981年初,胜利油田又发动广大地质人员,广泛收集与重新研究以前的“五老”(钻井、测井、地震、试油、地质)资料。在此基础上,车卓吾、刘兴材、陈斯忠、钱凯、李小孟、杨申镀等十几位石油地质家,集中讨论了15 天,得出胜利油田近期勘探的重点。随即油田又召开100多位专家学者参加的地质论证会。这实际上是胜利油田的一次地质“会诊会”,也是胜利油田的一次“规划会”。与会者情绪活跃,畅所欲言,座谈会连续开了半个月,有车卓吾、刘兴材、陈斯忠、钱凯、李小孟等34名地质家作了综合报告和专题发言。这些报告,以大量的数据与资料,向人们展示了胜利油田广阔的前景。与这个座谈会相呼应,会议期间的许多夜晚,又有一些专家聚集一起,促膝商讨,彻夜长谈。他们计算着,思索着,争辩着……胜利油田的勘探部署和找油计划逐渐清晰起来。在论证会即将结束之际,主持人指着墙上那幅硕大的地质图,激情宣言道:“综合各路专家的意见,胜利油田近期的勘探部署,可以按照刘兴材等同志提出的‘3类30块’来实施:第一类可增加几十、百把万吨储量的十来块;第二类可增加几百、千把万吨储量的十来块;第三类可增加几千、亿把吨储量的十来块——当然这第三类目前只是个方向……”(胜利油田在并不长的若干年后,大大超过了这个预测。)

二靠先进的技术。有了主战场,发现了主要“敌人”,靠什么来打赢这一仗、来歼灭这股“敌人”?在石油业来说,就是要靠以钻井技术为主的一整套石油勘探开发的先进技术与工艺。在主管钻井的副指挥姚福林组织领导下,与钻井总工程师于万祥、钻井指挥部指挥张兆礼等人反复研究,提出了实现“解放钻速,解放泥浆,解放油层”的具体措施,并组织专门队伍对关键的技术工艺进行攻关。1986年他们提前50天完成350万米的全年钻井任务。尤其令人鼓舞的是他们在全国率先攻克与推广高压喷射,优选参数钻井技术,使全油田一百多部钻机的钻速大幅度提高,钻井质量也明显改善。而正是这一贡献,使日后在钻井指挥部召开的总结庆功大会上,年逾古稀的老部长康世恩,把屡建奇功的钻井队长与钻井工程师们请上主席台,当着几千人的面,向这些功臣们恭恭敬敬行了三鞠躬大礼。1987 年,他们又一鼓作气,全年打井1959口,钻井进尺434万米。胜利油田依靠先进技术,取得突飞猛的进步,余秋里听取李晔的汇报后,异常兴奋地说:“胜利”的胜利,是科学技术的胜利。

三靠人心。这是余秋里传下的石油作风。胜利油田的随矿职工家属,当年只有三千多户,这还是文化革命前经层层申请批准解决的。70年代以后,职工人数超过 10万人,前几年虽然组织了一部分职工家属参加农业劳动,但还有大量户口在农村的职工家属不能随矿,即便随矿了多数也还是“黑人黑户”,不供应粮食,不分配住房,不准参加农副业劳动,娃娃上学没着落。这是胜利油田面临的“老大难”问题。1981年以后,油田领导班子几经慎重研究,在山东省的关怀帮助下,划拨给几个农场和几十万亩盐碱荒滩。由负责后勤生活与职工家属工作的副指挥侯庆生统一组织与实施。于是,全油田彻底解决了职工两地分居问题。当时宣布:只要自愿,可以敞开大门让职工家属迁来油田开荒种地。真是石破天惊。“家属敞开来”,当时在石油厂矿是头一家。其反响与效果,不亚于几口千吨井同时喷油。众望所归,人心所向。工人们喜迎家属团聚。剩下的就是万众一心,为找油而战了!此刻,油田上下,人气大增。

四靠人才。1981年初,胜利油田地质勘探处副处长、副主任地质师刘兴材给油田领导班子成员每人一份11万字的地质调查报告。这份报告积他在胜利油田 20年潜心研究成果,立论严谨,从方方面面论证了胜利油田仍然大有希望,大有前途,深信胜利油田不但有油,而且有大油。为此,他还因不合“时宜”而屡坐 “冷板凳”,并被人贬为“刘大吹”。他无奈无助。刘兴材的报告得到了胜利油田领导班子的赏识,并根据他的表现,提拔了这位党外人士为油田副总地质师,之后不久,刘兴村升任为油田副总指挥兼总地质师。从此,刘兴材在这个岗位上,和许多同行在一起屡献良策,屡获成果,对胜利油田的发展和石油勘探理论都有重大贡献。这一期间,像刘兴村这样的技术人才获得重用,在胜利油田比比皆是。正是这些重用的知识分子们努力的结果,为胜利油田能否成为“第二个大庆”提供了技术上的可靠依据:1982年初他们郑重提出的油田了“六类四十块”有利战略新生带:一类是新增2亿吨储量的一个——埕岛油田;二类是新增1亿吨储量的3个;三类是新增5000万吨储量的4个;四类是新增1000万吨储量的18个;五类是新增天然气储量20亿立方米的4个;六类是很有勘探前景的10个。事后经过勘探验证,以上前五类的目标都已基本实现。至此,在渤海湾盆地关于复式油气藏成油理论也逐渐形成,并于1985年获得我国首次颁发的国家级科技进步特等奖。

胜利油田在“第二个大庆”的征程上,开始了阔步前进。

1984年,胜利油田的地震与钻井工作量超过1982年、1983年之和。老井增产的292口,平均单井日产118.8吨,油田年产原油达到2304 万吨。此后,一路攀高,到1988年实现年产原油3330.26万吨。

胜利油田稳居全国油田“老二”,直逼大庆。用胡耀邦当年在胜利油田定下的“第二个大庆”标准——“你产量达不到5000万吨,但如果地质储量先搞到30亿吨,产量又逐步上去,有一个可观的数目,比其它油田多,那也叫大庆嘛!叫第二个大庆嘛!”(引自《胡耀邦在胜利油田干部大会上的讲话纪录》

“但就在这个时候,‘妖风’刮来了。当时的国务院领导(赵紫阳)批示认为:胜利油田储量没落实,所以不支持大规模开发胜利油田,也更不提建设第二个大庆的事了。我也莫名其妙地由‘营长升为团副’……”李晔悲切地对我说。他所说的“妖风”是“上面”有人出于“别有用心”的目的,反对把胜利油田建设成“第二个大庆”和胡耀邦、余秋里他们力致的“建设十来个大庆”的战略思想。至于他所说的由“营长升为团副”,是指他及胜利油田的其他领导班子人员都被调整新职,他从油田厅局级干部升为山东省省级领导。

李晔等人的“石油情结”太深了,他对自己最终没能实现“老首长”余秋里提出的建设“第二个大庆”的战略目标而痛苦不堪,耿耿于怀地直到今日……这也有了他后来多次上书党中央、国务院领导,阔谈他的“石油富国理论”中那“字字句句都是血和泪”的哀嚎。

关于到底能不能把胜利油田建成“第二个大庆”和“建设十来个大庆”的宏愿可否实现,历史自然会作出结论。但有一点我深切地感到:余秋里和康世恩包括李晔等在内的一大批亲历大庆油田、胜利油田和华北油田等开发全过程的老一代石油人眼里,他们坚信这样的目标是能够实现的,或者换一种说法:作为一种奋斗目标,我们的石油工业事业无论在任何时候,特别是国家急需能源的时代,力争多建设几个大庆油田从绝对意义上也是值得和必须的。毫无疑问,如果按照余秋里、康世恩等老一代生前曾经畅想的石油战略思路实施,今天国家的石油工业很可能是另一种兴旺的景象,我国的经济建设也可能不会像现在不时受到能源紧张的限制和阻碍。

像我这样的一个外行,对此无法作出正确的判别。但我知道:我的主人公在晚年时有一件事始终有些不甘:这就是中国的石油工业如果战略上考虑更成熟些,措施更加得力些,就不会出现像现在每年进口的比例那么大!

余秋里一生辉煌,一生豪气。然而他也有不畅的时候,这就是他的“石油情结”。1982年,将军离开经济战线回到军队,几年后又在非常特殊的情形下向中央提交了一纸辞呈,彻底退出了工作岗位。而晚年在他尚有时间安静下来重新认真筛理前些年自己勾划的中国石油构想时,苍天则以残酷的方式剥夺了他作为人应有的基本生物能力。5个年头、近2000个漫长的日日夜夜,将军一直在病榻头伴着无知觉的空谷址坠向生命的尽头……

他的石油老战友康世恩的晚年也不畅。自“渤海事件”复出后,康世恩拖着病魔缠身的躯体,艰难地执撑着石油工业的巨轮航向。1994年5月被确诊为肺癌。一年后的4月21日,康世恩在弥留之际,歪歪扭扭地写下一个“油”字后,便与世长逝,终年80岁……

老战友是在301医院去世的,那时余秋里也住在那儿,但他什么都不知道——这是植物人的最悲哀之处。据工作人员讲,1994年10月,当得知余秋里将军一跤跌下后再没从病榻上起来的消息后,已是重病在身的康世恩立即退掉已按排好的到上海进行治疗的公务车,抱病来到病室探望。面对躺在病榻头全无知觉的老战友,康世恩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余部长,你醒醒,我是老康呀!”、“你不是说好我们还要一起上大庆去看一看嘛?”、“我们还要建第二个大庆、建十来个大庆嘛……”

将军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不说,只有一对无光的眼睛朝天“巴睁巴睁”着……康世恩为此老泪纵横。

1999年2月3日晚11时24分,拖了近四年半的余秋里将军的心脏停止跳动,终年85岁。

哀乐响起的第一时间里,朱 基总理来到将军的遗体前,深深地鞠下三躬。当总理再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他喃喃地说着:“我一定要来看看老领导,可我来晚了,来晚了……”

见此景,将军的五个儿女:圆圆、方方、晓霞、晓红、晓阳等,再也忍不住悲痛,欲绝的恸哭震得天坠地裂。301医院的医生、护士们和将军身边的工作人员,跟着发出撕心裂肠的哭声,与四年多来朝夕相伴却无法用语言交流的老首长告别……那一幕让人心碎。

老夫人刘素阁轻轻地俯下身子,将自己的脸贴在丈夫的那张永远消失温度的冰冷的脸上,久久不起,在那儿缠绵地泣诉着:“你一句话没留就这样走了,你总得有句话呀!你说呀!……”

将军无语,只有盖他遗体上的那面镰刀与锒头组成的鲜艳红旗,在泪河与万朵鲜花簇拥下跃跃而起、如火如茶……

江河呜咽。苍天肃穆。

将军秋里来,将军春里去。

将军给中华大地上留下一个永不散去的国魂、军魂、石油魂……

2004年5月15——8月15日第一稿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