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生死瞬间 第二章 红河水为什么这么红
1883年8月的某一天晚上,美国渡士顿某报的专栏作家爱德华.萨姆森因工作疲倦而依在写字台上昏昏入睡。凌晨3点,他在梦境中看见许多人尖声狂叫地冲向大海,后面是一片滚滚奔来的熔岩。他惊恐地看着一艘艘船只被大浪吞没,然后是一座临海的大山一下倾入海中,蓝色的海水变成了泥土一般的黄泽……爱德华惊醒后,梦中情景历历在目,于是他把梦中的所见写在纸上,留在了桌面。隔天,报馆的编辑见了纸上的文字,也不知其因果,拿去就印,爱德华的梦中事就这样成了一则新闻。更为奇怪的是,不几日,爪哇岛上传来一个真实的故事,其时间,其灾情,竟与爱德华的梦中所见相差无几。
梦境成真的奥秘,科学家至今未道出一个所以然。不过,一百多年后的另一天夜晚,竟然又出现了类似的事。这天,疲乏了一天的云南恩茅地区专员下班后早早地上床睡着了。几声呼噜伴着一个可怕的梦。梦中他被一个强震掀到了地板上。他一身冷汗,从梦中醒来,就听床头上的电话钤响起。
“专员专员,有紧急情况,地震办的同志报告说,我们这儿马上有紧急震情!”是秘书在电话里喊。
“告诉办公室,赶快采取措施……”专员刚想下达指示,“轰隆”一声巨响 ,随即道道蓝光忽闪,大地顿时失去平稳:电视机从桌上倒下,碗橱内“乒乓” 乱响,专员又一次摔倒在地板上……
这就是1988年11月6日那次震惊中外的云南思茅大地震。地震之所以引起人类恐惧与重视,是因为它的突发性和对人类所造成的损失巨大。思茅地震其经济损失达十亿元,伤亡人数一千余人。这个“数字”引起了中国总理亲自到灾区视察慰问,并得到了世界各国七千多万美元的援助。
然而,云南人讲:“思茅这样的地震,在这儿不足为怪。”说这话的是一位地质灾害专家和一位经济学家,这不能不引起我的兴趣。
经济学家告诉我一个数字:云南是个山多川多的省份,全省每年投入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三五千万元,而每年由于地质环境影响造成山崩地裂、水漫泥淹的灾情给全省造成的经济损失总在一二个亿之间。1986年,仅临沧一个地区单泥石流一项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就达73亿元。
建设和损失的比倒是个巨大的负数,难怪建国四十年了,在那茂密的原始森林边缘生活的傣族、佤族山民们,许多依然是刀耕火种和赤条条的装束。我听说过许多内地的记者和作家把这些山民当作“野人”和风流“女人国”之类的刺激“绝活”,写成“纪实”作品广为传播。这实在是一种可悲的艺木意识。
地处亚热带的云南是中华民族的“绿色王国”。然而,这只美丽的孔雀却正陷在泥潭中,总不能全然丰翼飞騰,光照人间。多少任省委领导为滇境内的山灾川害而白了“少年头”。
站在那条一直通往南海北部湾的红河岸边,我指着脚下如染如漆的汹涌江水问:为什么红河水这么红,滇区内的四大川江是不是都这般颜色?
彝族学者笑笑:“我接待过百十来位记者、作家,他们都这么问我,可我没有一次真正回答他们。”
“为什么? ”
“因为我知道他们似乎想从我嘴里得到那些类似‘阿诗玛’和‘五朵金花’的动人传说。可我没有,我所知道的红河只有现实的沉重悲歌。”他冲我苦笑道,“大概我从事的工作就不讨人喜欢。在地区、县里开什么会,开始还把我当作上宾请去,后来改成列席,最后干脆连个招呼都不打。有意思,好在我这个人向来就不习惯那种一张报纸一杯茶的工作方式。”
“谁让你是个灾害专家,肯定是尽报忧不报喜呀!”我开玩笑地对他说。
“你可说对了!可你知道这个红河地区、整个云南地区一年所遭受的灾害有多少?”他两眼含着泪花,胸脯起伏不止。“假如你也遇到一次大灾就有体会了,那整座整座的小山头伴着一泻千里的泥石流,从大山上冲向公路,冲向街道,冲向孩子和母亲熟睡着的居民房舍,那情景……”
他身子在剧烈地颤抖。
……那时他才8岁。这天,他放学回家,带着7岁的小妹来到街东头的一个垃圾堆上捡废铁。垃圾堆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废铁能换钱,有钱能买米。天下着雨,如山一般的废垃圾堆上只有他和小妹。两个空筐全部装满了。可是,谁能料到,就在他和小妹准备离开垃圾堆、到街上卖废品的那当儿,只听大街的西头人声鼎沸,随即由远而近地传来“隆隆”的巨响……
“山流冲街啦!快跑呀——!”
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伴着山崩地裂声响彻山城。那时他还不知道什么是泥石流 ,也从来没有见过这等可怕的场面。他吓得两脚直打颤。
“哥哥,咱们快回家!快呀!”小妹的话提醒了他。于是,他们没命地朝着泥石流席卷而来的大街跑去。
他被忙于奔命的人流冲倒在地。
“小妹!小妹……”他拼命地呼喊,可是小妹再也不见了。三天后,当他从那棵救了他命的古柏树上爬出来时,他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那熟悉的楼房、大街全都变成了堆满泥石流的废墟……这就是震惊中外的1964年云南东川县城横遭巨大泥石流洗劫的悲惨一幕。在那场灾难中,他失去了小妹,失去了守在家中的母亲和三个弟弟。二十年后的同一个县城,那次死了121人。死者中有他在矿上当技木员的爱妻和一个5岁的儿子。
他失去了七个亲人!
“可你知道,这是为了我自己吗?”他揉了揉红红的眼晴,“我的眼泪早已干涸了,我是想让别人不要也像我一样遭受同样的灾殃!”
“你想知道红河水为什么这样红吗?”他把手指向云天,“你看看这耸入云霄的山,看看那本该郁郁葱葱的山就明白了。红河的水红是因为它携带的红泥土太多了,大约一百公斤水中就有三四斤是土。虽然我也知道红河的水红是含泥土的结果,可在我看来,这红河水摻的不是泥土,而是一个个活蹦乱跳的生灵的血!”他把一个笔记本交给我,上面记录的是云南五江一河因天崩地裂的灾害而死亡的人数——
怒江:1979年,死200人;
澜沧江:1968年,死115人;
金沙江:1984年,死196人:
南盘江:1971年,死103人;
稚江:1981年,死132人:
红诃:1986年,死176人。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种事实。
这仅仅是二十年来五江一河的某一年的死亡数。我盯着这数字,久久不能自已。我抬起头,突然发现这座座沉静的山变成了一头头吐着红色舌头的巨蟒异兽 ,而养活这些巨蟒异兽的正是人类自己。虽然,云南的山,云南的沟,生得那么险峻,却经不起一场山暴洪流,但是所有那些赞美这南国明珠的人们,不知是否发现,在那落差几千米的一条条大江两岸的大山上,不是机声轰鸣的矿场,便是铁网如织的电厂;那美似玉带的灌渠,那坡坎上的高楼与红瓦,以及漫山遍野的伐林队伍和放牧顽童,它们和他们过多地占去了不该占去的地方。大山能永远无所忌讳地任人剥割自己御敌的皮肉吗?
我终于明白了 :红河水,在云南,在中国,为什么这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