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世界第一难 第九章 难在情上
有一首歌中这么说,谁不说俺家乡好。确实,我们中华民族是个特别看重“家”的民族,尤其注重孝道亲情,怀恋故土。即使是功成名就的伟人,也会非常看重“叶落归根”,更何况普通人家、庶民百姓。
无论是三峡移民,还是其他移民,只要是移民,首先面临的是告别故土,告别原有的家园。而这恰恰是中国百姓最为忌讳的,为了保卫家园固守故土,他们甚至不惜以生命为代价。
三峡移民工作首先要做的就是劝说库区人们离开自己的家园和故土。不了解峡区情况的人,普遍认为,三峡地区穷,让百姓搬迁不会是难题。实际情况恰恰相反,几乎所有三峡库区的移民原先居住的地方都是当地比较好的。与其他水库不一样的地方是,三峡水库是以江建库,即以长江本身为基础,在宜昌三斗坪建高坝后,利用宜昌至重庆间630多公里的江段蓄水,使长江在这一段形成一个巨大的高水位库区,实现“下可发电防洪,上可航行泄洪”之目的。库区的移民,便是这一江段蓄水所造成的淹没区内的人们。
殊不知,人类自古以来就有沿江河栖息繁衍和以水促富饶的传统,就是因为遵循了这一定律,才有了中华民族的灿烂文化和辉煌历史。这是因为近贴江河的地方都是些好滩好地,能植能耕,而且总会人畜两旺,俗话说有水则灵便是此理。三峡一带更不用说了,当年衣不掩体、四面受敌的巴人之所以安身峡江两岸,就因为这儿除了能守能攻之外,到处都是临江富饶之地。诸葛亮劝说刘备定国此地,更多的也是从这种独特的地域优势考虑。
三峡大坝建成,沿江被淹之地几乎无一不是那些临江的最好地段、最肥沃的滩地与坝子。移民们首先遇到的就是不舍的故土情感。
在三峡工程建设初期,国家实行的移民政策基本上是“就地后靠”,即从175米的蓄水线以下居住地,往后退移,搬到更高的坡岸和山丘上。后坡岸和后山丘都是些什么地方呀?高,自然不用说,在那儿极少找到坡度为25度以下的地方。关键是这些地方不是荒就是秃,哪是人呆的地方!
移民们无法接受与过去那些“不耕也能自然熟”的家园告别的现实。
但,搬是不可更改的。于是难题出现了——
上过中央电视台《东方之子》节目的云阳县普安乡的移民站副站长汪学才,向我举的事例就很能说明问题。他所在的那个村叫姚坪,是三峡库区几千个村落中的一个普通村落。千百年来,人们习惯了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食其力、饱暖即安的生活,世世代代与世无争。但三峡工程打破了这种宁静,上级要求全村的人舍掉过去熟耕熟作的土地,搬上175米淹没线之上的山坡。老汪告诉我,他们姚坪村基本上在水淹线底下,而且所有可耕种的田地也都在这个位置。三峡移民政策下达后,全村人所面临的就是彻底告别原来的生活地,退到后岸的山头上。那是个什么地方?那是个陡坡的乱石岗。村民们跟干部嚷嚷起来,说我们愿意响应国家的号召,可在乱石岗上咋生活?咋盖房?咋种地?啥子都没有嘛!干部能有天大的本事在乱石岗上给村民们建一个跟以往同样的家园?于是问题就出来了。
但办法还得想,而且国家搞的移民试点经验也借来了,那就是在这个陡坡上开垦出可以盖房安家和种植收获的地来。谁来开垦荒山?不用说,还是动员村民们自己来干。中国的老百姓好嘛,国家的政策一下来,干部们一动员,大家就动了起来:各家各户每人每月出8个工作日的劳动力,而且有规定,谁家完成不了任务的每个工作日交5元钱罚款。峡江一带农民是南下打工最多的地方,家里剩下的净是老的老、少的少,新的问题又出来了。啥法子?继续动员呗!于是像汪学才这样的村干部就得一家一户地去做工作。做工作也不一定有人理会你呀!干部们只好自己带头行动,从我做起。再找自己的亲戚带头,亲戚再串亲戚来带头,就这么着一户带一户,个别“钉子户”只好由干部们舍去汗水和劳力帮着完成任务。
汪学才能从一名普通的村干部,成为全国先进移民干部,受到中央领导接见、上了《东方之子》的电视节目,就因为他在“就地后靠”中把自己的村子搞得比过去的村子还要好,全村人过上了比过去还要幸福的生活,有了比过去还要美丽的家园。可汪学才告诉我,打1991年至今10余年间,他本人从一名全村最富裕户沦为最贫困户——1981年时他靠双手致富,家中存款就有7万元,而为了帮助全村实现“就地后靠”有个更好家园的“移民之梦”,他不得不倾家荡产。村民们没有资金开荒垦殖,他借钱送苗;筑路筹资款到不了位,他垫着。这七垫八送,自己家的存款就全都流了出去。“咱是党员,能让村民们按照国家的号召搬出水库淹没线,就是头等任务。要敢于舍得小家为大家。”汪学才说他过去身体非常结实,体重在70公斤左右,可搞移民工作后,瘦到了49公斤。而姚坪村则在他的带领下成了全库区的移民先进村,家家户户的生活水平、居住环境、耕种面积,都比以前好,移民们一百个满意。
汪学才后来因为工作突出,乡里招聘他当了乡移民站副站长。之后的工作就不一样了,全乡移民人数多,有的村连“就地后靠”的乱石岗都不好找,于是有一批人得搬迁到外地。汪学才的任务是动员一批移民到重庆的江津市。
“这回工作难度可就大了!”汪学才向我介绍说,“在本土本地,搬个家园难度就非常大,让乡亲们离开故土搬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感情上舍不得呀!本来嘛,江津也在重庆市区域内,不算远,而且那儿的条件要比云阳好不少,可移民们不舍得生活惯了的故土。为了让移民们顺利地搬迁,”老汪说,“我们先是到江津选一块好地方,可以盖房种地。每家每户的房子盖得自然尽量要比过去的好些、宽敞些。但移民们的要求更高,开始让他们派代表去选地看样板房,大家是满意的。后来房子盖好了,有人就提出,我们过去的家门前有路有水,现在的路在屋后,水也见不着,我们不习惯。我们只好再同当地商量,改道引水。有的移民啥都满意,突然提出自己原来的家门前有片树林,夏可乘凉冬可挡风,希望在新的家园前也能有一片树林,否则就不搬。我们又折腾回到江津,一户一户地按照移民们的要求给设计。这么着,前前后后用了一年零七个月,当我第17次带领移民们前去新家园参观时,大家方才点头,说这跟咱云阳的家一样,该有的都有了,云阳老家没有的,这里也有了,我们搬!”
“移民们对家乡的留恋和感情,你工作做得再细有时也是无法想像得出的。”老汪在这方面的体会再深切不过。
2000年他接受的任务是安排1300名移民到江西落户。有人一听到江西,就嚷嚷起来:咱是三峡人,过去算四川的,现在算重庆人。不管四川还是重庆,都比江西强。让我们离开三峡老家到一个差的地方安家,我们不同意。老汪说,江西也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比四川重庆差,四川重庆有的地方怕还不如陕西甘肃嘛!后来老汪等人逐一做工作,动员移民代表到江西安迁地实地参观。移民们看后喜形于色地说:想不到江西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呀!于是最后有1144人主动到江西落了户。
相比之下,巫山洋河村村支书郑昌省遇到的村民们不舍故土恋家园的事更有趣。老郑今年不到50岁,论“官”职也是全库区最低的一级,可他的名气在三峡库区甚至不比重庆市市长的影响小。因为大伙儿都知道老郑现在是“省长”。
我采访出发前在北京就知道他是“省长”,见到他后第一句话就笑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郑憨憨一笑:“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个‘省’字,做村里移民工作我们最早,属于提前搬迁,所以村民们说我操的是省长的心,日久天长,大伙儿干脆叫我‘省长’了。开始有些嘲讽的味道,后来乡亲们从提前搬迁中尝到了甜头,大伙儿再叫我‘省长’时,更多的是一种亲切和希望……”
后来我知道郑“省长”确实与众不同,他真有些省长的非凡气度和真知灼见。
老郑所在的洋河村处在一块草肥羊壮的坝子上,三峡水库蓄水后得淹掉大半个村子的好地。乡亲们感情上实在难以接受。为了让乡亲们日后能过上好日子,老郑跑遍了村头村尾,左看右看,最后看中了村头的一大片坟地。那坟地处在淹没线之上,“风水”不错,一旦三峡水库建成后此地依山傍水,会有别样光景。老郑把村上的干部和村民代表叫到一起,商量着平坟地建新村的想法。
村里的干部群众都是三峡移民,大伙儿对“就地后靠”不离开故土当然很高兴,但对老郑提出的移坟建房有想法,主要是动坟谁都不想干。
果不其然,决定一下来,村民们就闹了起来:“建三峡工程是国家的大事,我们支持,也甘当移民。可不能失了家园,还要掘老祖宗的坟啊!”
有人甚至扬言说谁敢动他们祖上的坟,就先砸了他的脑袋!这话显然是对着村支书老郑说的。
有人则放言说迁坟盖房这事肯定成不了,大伙儿一听都明白:老郑父母的坟也在那片坟地上,虽然老郑“积极”,可他的六个兄弟姐妹都是孝子孝女,未必像他一样“连老祖宗都不要了呀”!
全村的移民们暗暗瞅着老郑自家的这一关能不能过哩!
“来,我在这里向兄弟姐妹们先敬一杯。希望你们多支持我的工作,也让养育我们的父母能有个更好的地方安息……”一日,老郑备了桌酒席,让儿子将自己的六个兄弟姐妹叫到家,开门见山举杯说道。
“哥,你当村干部这么多年啥事我们都依着你,这你心里特清楚。当三峡移民我们也不难为政府,但搬坟的事我们没法同意。你不是不知道,咱们的父母才过世几年,两位老人家入土后的魂灵还没安顿下来,你就要动他们的土,我们不答应。”最小的弟妹俩首先站出来反对,于是一桌热腾腾的饭菜谁也没动一下筷子。
当大哥的老郑找不到一句管用的话可以对兄弟姐妹们说。老郑那只端起酒杯的手颤抖了半天,最后还是放下了。他知道兄弟姐妹们对亡父亡母的感情,无奈最后只得失泪下跪在兄弟姐妹们面前:“……好兄弟好姐妹们,我的心情跟你们一样。可你们想想,三峡水库马上就要开工,父母的坟地是早晚要搬迁的,总不能以后让老人家的坟泡在水里呀!那才叫真正的不孝。再说,坟地不搬,大伙儿就不能重新安个好家,父母有灵,也不会安宁的是不是?你们看在我当哥的面上,我一定挑块更好的风水宝地让我们的父母,让全村的祖先们安息。啊,我当哥的就求你们这一回了!”
老郑一边抹泪一边向兄弟姐妹们磕头……
兄弟姐妹们说啥好呢?抱头痛哭了一场。但他们无法亲自动手去刨自己父母的坟。于是老郑只好请了几个外地民工,自己带头一镐一锹地将父母的坟墓掘开,然后再搬迁到一块新坟地。
这一幕乡亲们全都看在眼里。后来老郑动员大伙儿搬坟时,多数人配合得非常好。可也有人家死活不干,甚至只要见老郑上门就张口大骂,说你们当干部的让我们搬家挪窝已经够损的了,还要掘墓挖祖坟,天地不容!
老郑只好苦口婆心地一次次做工作。别人骂,他默默听着;别人骂渴了,他端上一碗水;别人骂累了,他再跟人家掏心窝子。直说得人家不得不点头称是。
那就搬吧?
搬,可以答应你,但我们有一个要求:不管怎么说,让埋在地里的人再挪动迁移,是不孝的事。你支书得为我们祖上的人披麻戴孝,否则我们就不搬!
老郑闷了一口气,知道只有这样了。为了三峡工程,为了完成百万移民任务,我老郑就当全村那些亡灵的孝子吧!
于是村上每起一口棺材,老郑就按照当地的风俗,全身上下披麻戴孝,一路护送灵柩到新的安葬地入土。然后双腿跪下,磕上三个响头……全村34座坟墓,老郑他都一一这样做了。
当老郑要动手搬第35座坟墓时,墓主的后代却怎么说也不干,并且出来一大家族的人阻挡:“姓郑的,你有能耐在别人家的祖坟上动土我不管,可要想掘我家的祖坟,你姓郑的就是从我裤裆下钻过去,老子也不会让你动一铲土!”
已经当了二十多天“孝子”的老郑哭笑不得,说:“全村的人要住新房,现在就等平整你们这个坟墓了。这么着,我老郑为了全村移民给你们求情作揖,给你们祖上当回孙子总成了吧?”
峡江有个风俗,当孝子的是披麻戴孝,当贤孙的可得跪地走火盆哩!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就是让全家人都出来当老子的孝子贤孙也不成!”人家把话说到绝处。
面对一个七十多人的大家庭,无奈的老郑不得不暂时放下铁锹。将刚刚扮演孝子的那张哭丧的脸又变成笑脸,他把这个家庭的几位长辈和主事的人都请到自己家里,丰丰盛盛地备了两桌酒席。可人家根本不理这一套,吃也吃了,吃完抹抹嘴照样不让迁坟。老郑欲哭无泪,左思右想,没个结果。一日听人说这个家族中有个人在县城公安局工作,老郑便连夜赶到县城,给这同志讲移民道理。人家是党员干部,到底觉悟不一样:“郑书记,你甭多说,三峡移民道理我知道。走,今晚我就跟你回村上做家族亲叔老伯们的工作!”
在这位同志的帮助下,这个家族的人终于同意迁坟。但在挖坟时又出现了一个奇怪现象:那座百年老坟是用石灰砌的,坟上长着一棵狗叶树,树根顺着石缝往下长,正好覆盖了半个坟穴。待掩土扒开后,家族的人一看这“奇观”,又大嚷起来,硬说这是他们家族千年不衰的“风水”,谁都不能动!而且说谁动了这“风水”,必会“天诛地灭”。几十个人无论如何再不让老郑他们扒坟了。
老郑急得无计可施,“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两眼泪汪汪地乞求道:“大伯大叔婶婶嫂嫂们,如果这树根须真是你们家‘风水’的话,动了它要真出事,我老郑愿拿全家人的性命给你们作抵押!”
村支书老郑的这一跪,真把这个家族里那些尚有点唯物主义思想的人打动了,他们相互做起工作来:算了算了,“省长”铁心帮大伙平地建新村也是为大家好,相信老祖宗看在这分上也会原谅我们的。
当这口百年棺材从墓穴中被人费力地挖出并抬起时,披麻戴孝的老郑仍一丝不苟地跪在那儿……好在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风水”仍旧让这个家族的人原谅了老郑。
迁完最后这穴墓,老郑回到家已经深夜,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他轻轻推开十几天没有回来的家门,顾不得拉灯就直扑小厨房,掀开锅盖,伸手抓起里面的东西就“哗哒哗哒”地吃了个透饱。完后,他怕吵醒了妻子和孩子,便缩手缩脚钻进被窝躺下。可不足一小时,便觉得肚子不对劲,“咕咕”作响,胃中不时泛出酸水……
“爸,你啥时回来的呀?干啥子翻来覆去?肚疼?”女儿被吵醒了,倚在床头问。
“那锅里是啥子东西?我吃了就……就疼……哎哟……”老郑实在忍不住,在床上打起滚来。
女儿一听,大叫一声后,便“呜呜”地哭了起来:“爸,那是馊了几天的剩菜剩饭,是准备喂猪的呀!你吃它干啥子嘛?呜呜……”
老郑不由得自嘲道:“傻闺女,哭啥子?是爸给村上搬坟饿馋了才吃错的呗!”
女儿哭得更凶了:“爸,你就不能心疼自己一点吗?我难过死了。呜呜……”
乡亲们就在老郑这般的虔诚和真情下,心理得到了平衡,搬迁和建新村的工作因此顺利开展。
经过一个秋冬,整整齐齐的移民新村矗立在高高的山坡上,就像外国电影里看到的城堡一样漂亮。村民这时候又有新的意见了:郑书记你不能偏心眼,我们过去住的老宅基风水好,现在也不能比别人差嘛!
难题又出给“省长”。
老郑在村里工作了几十年,太了解农民们的那点心思。他灵机一动,说:明天大伙都到村委会开会。
第二天村民们都来见他。
只见老郑双手叉在腰际,高声说道:“为了公平、公正分配移民新村的房子和宅基地,我已经提前将新房子编成号。大家知道,让我老郑完全按照过去大伙住的房子和宅基地好坏来分配,肯定没法子分。别说我这个假省长,就是真省长来了我想他也没有这本事。因为我们三峡移民不可能将过去大伙住的老宅基一模一样地搬迁过来。但有一点大伙比我看得明白,现在我们盖的移民新村要比过去大家住的房子好,而且又有自来水,宅前宅后又有能通车的宽敞的道路。所以我们只能捂住心口凭良心做事,求得大伙心服口服。啥子办法呢?我老郑只有土办法一个:抓阄。有人说抓阄虽然是硬碰硬,但希望运气多一些。那好,我事先已经想好了:这回我们不是一次抓阄定乾坤,而是两次抓阄,第一次抓阄是确定正式抓阄的序号,第二次抓阄才是按先前抓出的序号确定房号、宅基地。大伙看这样行不行?”
“哈哈,‘省长’,你想得挺周到的,信你的,抓吧!”
“对,抓吧。”
老郑满意地笑了,说:“好,抓阄的方法大伙没意见了。不过,为了保证大伙对抓阄过程的放心,因此我想这么做,大家看行不行啊——”只见老郑先拿出一双筷子和一个只有一个小孔的铁盒子。
“省长”耍魔术了!乡亲们好奇地围上前去观看。
“看明白啥意思吗?”老郑逗大家乐。
“嘻嘻,不明白。”众人摇头。
于是老郑一本正经道:“用手伸进盒里抓阄,容易让人感觉是不是会作假,筷子抓阄可是假不了的呀!不信谁试试!”
可不,筷子抓阄,绝对的一是一!
一件本来难上加难的事,经老郑这么扳上来扳下去有趣地折腾了一番,乡亲们兴致勃勃,学着老郑的抓阄样,自觉自愿地选定了自己的新宅基。且每户门口都立了一块非常醒目的永久性标志石板,上面写着:某某某,响应国家号召,光荣当上三峡移民,于某某年搬迁到新村。现为几号房,共几口人。原淹房面积多少平方米,淹房补贴多少元,迁建面积多少平方米,砖瓦结构,开支多少钱等等字样。
洋河的村民们不仅家家户户有这样一块光荣的“三峡移民”石板,而且他们在郑昌省的领导下,利用提前搬迁的几年时间,在别人仍在为苦别故土挥泪时,已经重新走上了致富之路。
洋河村的移民虽然比别人提前建立了对新家园的感情,但他们在告别故土时的那份情感同样难舍难分,他们比别人幸运的是有位好“省长”。
巫山出过另一件有意思的事。
一对年轻的农村夫妇,他们被政府列入移民名单时,结婚的日子也并不长。没想这对恩爱夫妇为了移民的事闹得差点分了家、离了婚。
事情起因是这样:当村干部征求他们意见迁移到哪儿时,小夫妻很快统一意见说是要到广东去。经过接洽,移民干部们告诉说可以。小夫妻听后非常高兴,后来干部要求每户派一名代表到“新家”那儿去跟当地政府办理“安家”对接等手续,丈夫就说从三峡到广东很远,还是他去合适。
去就去呗,你得挑块好一点的地盖座大一点的房就是。妻子吩咐说。
丈夫说那还用你多嘴,这次移民搬迁到广东,是为子孙后代造福的事,不光关系到我们这辈子嘛!
不几日,丈夫从广东那边打电话回来说,广东实在太好了,当地政府对我们三峡移民也特别好,选的地方好,盖的房子也好。丈夫在电话里一口气至少说了十几个“好”,末后,他说:一起来的人他们怕花钱要先回巫山,我第一次出来,准备再呆几天,到广州好好玩一玩。看看广东这边,人家太开放了,嘻嘻嘻,告诉你:我们住在镇政府的招待所,每天晚上还有小姐打电话来问“要不要服务”。嘻嘻,听说,城市里更不得了,小姐会在大街上拉你走呢!狗日的这儿就是开放呀!喂,说好了,我在这儿多呆几天啊……电话就这样挂断了。
开放?小姐?广东原来是这样啊!小媳妇放下电话,一琢磨,从头顶到脚心全都凉了:好个龟儿子那么起劲想到广东,原来是想找小姐“开放”啊!龟儿子,我不搬了!
“呸!说什么也不搬!”移民干部再来这对新婚夫妇家时,小媳妇一反常态,连门都不让进,说话也是咬牙切齿。
小丈夫回来了,满面春风,大包小包地带了很多东西。
小媳妇没好脸理他。
入夜,她悄悄打开大包小包:口红!肯定是野了心的龟儿子想讨好那些“小姐”。啊,还有避孕套!
“你死鬼!你是个不要脸的天杀死鬼!”小媳妇愤怒地将大包小包扔到丈夫的头上,然后扯起被子,“呜呜”地大哭起来,震得寂静的山村全都醒了。
“你疯啦?”莫名其妙的小丈夫不由得吼了起来。
“好你个龟儿子,家还没搬到广东,你就野啦?你野呀野呀——”小媳妇真的疯劲上来了,上前一口咬住小丈夫的胳膊。
“哎哟——”小丈夫疼得忍不住抬腿踢她。妻子倒是松了口,可他的胳膊直淌鲜血。
“你说清楚,你到广东干啥子?”小媳妇不依不饶,从地上站起来继续责问。
“你说我干啥子?老子去安家知道吗?”吃了一肚子冤枉气的小丈夫两眼泪汪汪。
“那你包里还带口红、避孕套。”小媳妇穷追不舍。
“你……你为这跟我吵呀?哼,真是傻帽儿一个!”小丈夫一听就像瘫了一样坐在地上,直摇头,“我好心想结婚时没能上重庆一趟给你买个口红,这会儿顺便到广州挑个洋牌子带回来,没想你净往邪里念……”
“那……那避孕套是啥子事嘛!”
“这这……这不,人家城里人会玩嘛,我看着那玩意也跟我们以前用的不一样,所以就买几个回来试试……”
“你个龟儿子!”小媳妇“噗”地笑出了声,满脸通红。
第一次广东“对接”的风波就这么平息了,但小媳妇的担忧并没有解除。尤其是看到自己的男人在以后的半年里打着到广东去看看新房子的招牌,连续三次出峡江,而且每次回来不是嫌她土就是说广东那边如何如何的新潮。最让小媳妇产生疑心的是,他每次回来晚上亲热的时候总要“换换花样”。于是她认定:千万不能移民到广东,要那样他准变坏!
这一夜她辗转不眠。见一旁被“花样”累得呼噜如雷的他,心火不由从胸中蹿起。打断他的腿?这样可以让他永远别想到广东玩“花样”了!可她一想,不行。那样还得反过来一辈子伺候他。用剪刀给他那玩意割了?也不行,日后吃亏的是夫妻两人……怎么办呢?小媳妇思忖了半宿,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为了制服一头总跳圈的猪崽子,便用尖刀给那猪崽的后腿挑断了一根脚筋,那猪崽再没能耐跳圈了。
嘻,这一招好:既管住了他,又不妨大事。
天亮前,她悄悄下床,从柜子里摸出一把剪刀,然后对准男人的脚心,狠狠一挑……
“妈呀——!”男人嚎叫一声,疼得从床上滚到床下。
干部出面了,问小媳妇到底怎么回事?
“我……我怕移民到广东后他会变坏,所以……”小媳妇终于吐出了真情。
干部们听了哭笑不得。
这桩“夫妻私案”虽然以双方的相互谅解、皆大欢喜而了结。可在移民中类似这样的一方担忧另一方搬迁到他乡特别是开放地区后“变坏”的情况绝非个别。
这是世纪之交的三峡移民们所能遇到的情况。故事听起来有些离奇,但所反映的问题却是非常现实的,即一些原先比较落后和封闭的地区的人们,一旦到了相对开放的地方后,观念和行为发生变化。一些移民为此而困惑,他们因此惧怕离开家乡,惧怕离开习惯了的三峡地区的生活方式,惧怕改变亲人间情感表达的原有形式与内容。
在库区,有位移民干部告诉我这样一件事:他们那儿有两户人家本来第一批外迁就该走的,可到2002年7月份第三批外迁时,仍没有同镇政府签订“外迁销户协议”,急得干部们不知如何是好。定下移民名额,就像立下军令状一般,到时必须人走户销。完不成任务,干部要下岗是小事,接收地房子盖好了地划出来了,该花的钱都花出去了,见不到人咋办?一户人这么拖着不搬,后面仿效起来不误了大事吗?
干部急得直骂娘,可人家就是不理不睬。你骂呀,我当作没听见。真要我听到了,我更不走了。移民们心里这么说。干部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去做工作。吃住在那儿,不分日夜地跟主人磨啊磨,直到你松口同意走为止。
我听说后,很想看看这两户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就到了那两户移民家。
两户移民知道我是北京来的,不是移民干部,他们也就没有抵触情绪,便跟我掏心窝地说出了为什么拖至今日的缘由:
原来这两家是一对老姐妹,她们都是解放初期从另一个村一起嫁到这个沿江的坝子的。老姐妹俩虽不是亲生姐妹,却情同手足。二老现在都是七十五六岁的人了,走路颤颤巍巍的,可据村上的人讲,她们年轻时可是村上远近闻名的“铁姑娘”。20世纪50年代大跃进的时候,她们跟着男人开山造田,甚至还到县城参加劳动比赛得过奖状呢!她们的孩子都是那个时候生的,巧得很,都是一男一女。张家的儿子取名福,李家的儿子取名桂,隐含着期待后代“富贵”的意思。三峡库区原本是个经济落后地区,60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灾害,村上的男人出江搞运输养家,这两姐妹的丈夫同船出江,在回来的路上,触礁翻船在瞿塘峡险滩,连尸骨都未见。失去夫君的两姐妹从此相依为命,有米同煮,有奶同喂,养育儿女。后来儿女长大了,女儿都出嫁外乡,儿子们也开始成家立业。儿孙们各忙各的,老姐妹俩似乎成了生活中多余的人。三峡移民开始后,干部们动员外迁。当家做主的儿子带着媳妇一户到江苏、一户到广东看中了各自的地方,回来后又跟各自的老母亲说这事。打这以后,这对老姐妹就开始跟儿子儿媳妇较劲:她们说啥也不同意走。
福儿是个孝子,老娘说不走他就没辙了。桂儿因为从小没爹,干什么都听母亲的主张,这老母亲不同意走,他也傻了眼。就这么着干部来做工作十次百次还是做不通。定好了到广东的福儿知道问题出在母亲不愿与邻居的老婶就此一别,便暗里做媳妇的工作,说我们干脆依着母亲,同桂儿他们家一起上江苏算了。偏偏福儿不仅是个孝子,还是个“妻管严”。婆娘眼睛一瞪:不是已经上广东把房子都定好了吗?为啥子又动歪念了?你娘要不了几年就入土了,我们和孩子的日子可是长着呢!要想依你娘,那你跟她一起住,我不管!
唉,这是啥子事嘛!福儿再不敢多言了,顺其自然吧。
就这么着,移民的事是一拖又是一两个月没结果。哪知这时桂儿的老母亲突然一场重病,几经折腾也没有抢回生命。老妹子的不幸去世,令福儿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移民干部来动员福儿一家快办销户手续时,福儿的母亲干脆说自己不走了。
“老妹子走了,我孤单单地跟你们迁到老远的地方有啥子意思?不是三峡水库要到2009年才放满水嘛!你们就让我在这儿再呆上几年,死了也好陪陪老妹子嘛!啊,娘只有这个要求了,你们跟干部们说说行不?”福儿的老母亲流着泪恳求儿子,说完就摸黑上了老妹子的坟头,趴在那儿一直哭到天亮。老人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只说着一句话:“老妹子呀,我就是舍不得你啊!舍不得你孤单单地一个人躺在冰冷的荒山野岭里呀……”
这样的邻里亲情使一部分人特别是上了年岁的人更不愿迁移他乡。我还听说过另外一对父子的事。
1999年有一户老人因为儿子在城里工作,所以按照移民条例他们可以“投亲靠友”。上儿子家后不到半年,老伴因病去世了,剩下的老爷子怎么也过不习惯。因为城里人住的都是楼房,各家各户互不来往。平时家里人都上班去了,空荡荡的房子里就剩下老爷子一人,他又不爱看电视,整天便像关在笼子里似的。想跟邻居说说话,人家见了他这个“乡巴佬”,躲还躲不过来。老爷子没过上一年,就说啥也要回乡下的老家住。
“爸,咱老家那块地方是淹没区,早晚得搬,你到城里来不跟我们一起住还能跟谁在一起?”当副局长的儿子以为自己很有道理地劝说父亲,哪知老爷子朝他一瞪眼,背起包袱便出了门,屁股后面扔下一句话:“老子跟邻居他们上安徽!就是黄土埋到脖子也不会再回城里享清福来啦……”
据说后来这位老爷子一直在乡下住到2002年8月底,最后他还是跟一户邻居上了安徽。那儿的条件比起城市的儿子家显然差不少,可老爷子愿意呀!他现在住的地方跟过去农村的老家一样,白天种地,晚上能跟一起搬迁到那儿的同村老哥们搓麻将唠唠嗑。儿子曾经专程到安徽移民点接老人回城,但老爷子就是不干。过惯了农村那种邻里无间的亲近生活,许多像这样的老人无法接受因移民搬迁后带来的新生活环境。
这是中国农民们之间特有的亲情,它在某种时刻胜过父子、夫妻间的关系,尤其是那些孤独的年长者,他们早已习惯了那种推门便是邻居、关门就是同村的酒友和麻将对手的生活,即使是吵闹打架,那也是有滋有味,有情有义,温温暖暖,笑也笑得痛快,哭也哭得利索。那才叫日子!
面对这样的百姓,你没有任何权利剥夺他们这种与生俱来的习性和亲情。一个城市和一个陌生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其乐融融的农家人的生活环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