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暗访妓女群落 第七节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有一天早晨,我刚刚上班,热线部的接线员就告诉我说,那条街巷发生了一起杀人案。
那条街巷在这座城市非常有名,它就是色情的代名词。我赶到案发地点的出租屋时,看到那里围了很多人,都像鸭子一样伸长脖子向里看,一名警察在忙忙碌碌地查看现场,其余的警察在维持秩序。我看到床上躺着一具尸体,床单已经被血迹染红,地面上还有暗红色的血渍。墙角放着一双鞋跟很厚的鞋子,让我突然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尸体上盖着几张报纸,我走过去一揭开,突然就看到了那张漂亮脸蛋上的几颗细小的黑痣,她是小兰。
我心中一沉,一阵悲凉涌上心头,鼻子酸酸的,眼泪差点就要掉下来。就在前几天,小兰还在电话里气愤地说,她想和男朋友结婚,可是男朋友总是不答应。没想到,再见到她时,已是阴阳两隔。
警察介绍说,小兰是被她的男朋友周辉杀害的。就在今天凌晨,两人打架,周辉用菜刀将小兰杀死了。
后来,周辉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责,供出了他贩毒的上线,还供出了假钞贩子大胖子。
就在小兰死亡后不久的一天,小雯也出事了。
小雯出事的那天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那是冬季少有的一个好天气。我走在大街上,暖融融的阳光照耀着我,让我感到通体透亮,轻盈舒畅。一只乌鸦站在街角的一棵柳树上,长声聒叫,长长的尾翼一起一伏。
我正凝望着乌鸦,突然电话铃声响了,报社通知我去火车站采访。在那里,警察准备去查封一家旅社。而报料人是派出所的通讯员。
我急急忙忙登上了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车厢里很拥挤,散发着一股大蒜的气味。而公交车又很破旧,一路都在哼哼唧唧,就像一个哮喘病人。车厢里一个坐在老弱病残专座上的胖女人,用纯正的普通话说:“这种车还在用?要是在我们北京,早就报废了。”这句话让我对北京充满了无限崇敬。我想,北京一定比我们这个省城漂亮很多倍。
我很快就忘记了那只乌鸦。我一路都在想着和警察一起去查封黑窝点的惊心动魄的场面。我知道,火车站的店铺,没有几家不是黑店。
到了火车站,我找到了那家地下旅社,看到两个警察站在出口处,他们看过了我的证件后说,警察已经进去了,正在查封。
我跑下台阶,看到长长的走廊尽头,蹲着一排衣着短小、披头散发的女子,一名警察正在给她们训话。最边上的一个女子抬起头来,我惊讶地看到,她是小雯。小雯的脸上写满了惊恐不安,她看到我,羞愧地低下了头。
然后,在另一个房间里,我看到了小雯的丈夫,那个又黑又瘦,像一个饿死鬼一样的男人,他和另外十多个男子蹲在地上,一言不发,他的脸上满是木然。他看到我,又冷漠地转过头去,他已经忘记了我。
我突然想起了街角柳树上的那只乌鸦。小时候在农村经常听老人说:“喜鹊报喜,乌鸦报忧。”信夫!
当天下午,在车站派出所里,一名警察解说了案情。
昨天夜晚,一个外地游客来到火车站,拖着拉杆箱,箱子里放着两万元钱,这名游客准备用一个月的时间游览西北几座城市。那时候,使用银行卡的人还比较少,就算有银行卡,在西北一些边远的小城市,也无法找到自动取款机。
这名热爱大自然的年轻旅友在火车站遇到了一名拉客女,拉客女号称她所服务的酒店提供一切优质服务,包括代订机票车票、按摩洗浴、棋牌娱乐等等。年轻旅友相信了,便跟着拉客女来到了地下旅社。
一走进地下旅社,看到那些散发着霉烂气味和脚臭气味的小房间,年轻旅友就意识到上当了,要求出去,但是遭到拉客女的纠缠。接着,小雯丈夫和几个穷凶极恶的男子出来了,故技重演。年轻旅友的两万元被抢光了,还遭到一顿毒打。
年轻旅友被他们赶出了地下旅社,很快就被淹没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他们以为这次会像此前的很多次一样,平安无事。但是,他们低估了年轻旅友分辨方向和辨识路径的能力。年轻旅友向警察反映了自己的遭遇。
很快,车站派出所的警察出动了,查封了这间地下旅社。
采访小雯是我在这座北方的城市所做的最后一次采访。在派出所那间滞留室里,小雯向我说起了自己这几个月的经历,她说自己就像做了一场噩梦,“做什么都比做站街女好”。小雯说如果能够重新选择生活,她会在老家大凉山的寨子里,唱着山歌,和一群女孩子在山脚下的溪水中洗衣服。外面的世界有着太多的诱惑,外面的世界又有着太多的危机。
那天夜晚,我回到报社,刚刚写完稿件提交给编辑部,主任就叫我去他的办公室。他说:“我准备去南方了,你去吗?”
我想起了我刚刚进入报社的那些场景,主任站在我的身后看着我吃面条,主任抱着暗访乞丐群落回来的我泪流满面……士为知己者死。我说:“我也走。”
几天后,我们就来到了南方一座城市,开始了另一种奋斗人生。
大概是在三年前,有一次我去这座南方城市的一家三甲公立医院看病,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躺在过道边的长椅上休息,把报纸盖在脸上。就在我蒙眬睡去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身边有人说话。
一名女子说:“大叔,您看什么病?”
一个男人苍老的声音说:“身体不合适,腿脚老是疼,医生检查说是骨肉瘤。今天来换药。”
我心中一惊,骨肉瘤就是恶性肿瘤,是癌症。我一下子睡意全无。
女子说:“我去年也是得了这种病,花了很多钱,都没有看好。后来,在一个乡亲的介绍下,去了附近一家医院,花了很少的钱,就看好了。”
我听了,心中狠狠地骂了一句:真操蛋!癌症你们居然也能治好。这分明是一个可恶的医托儿啊,这是赤裸裸的骗子。我拿掉脸上的报纸,想呵斥几句这名医托儿,但我突然惊呆了,面前的这个人浑身滚圆,她居然是小雯。
和几年前比起来,小雯一点也没有变,唯一的变化是脸上多了几道皱纹。
小雯也看到了我,脸上带着惊喜与愧疚。
这座城市曾经是全国打工者都很仰慕的圣地,人们赶往这座城市,就如同过江之鲫。几年前,这是一座传说中遍地是黄金的城市,当我来到这里淘金的时候,小雯也来这里淘金。
小雯说,在火车站被抓后,她被劳教了一年时间,放出来后,她生活无着落,就去找郎中。她恨死了妓女生活,她即使去死,也不愿意再去做妓女。
当时,郎中的生意越做越大,他用高锰酸钾和青霉素换来了百万身家。他的手下有了几名医生和护士,他们中有的是以前的赤脚医生,平生最擅长用止疼片和红汞碘酒;有的是江湖上卖狗皮膏药和大力丸的,嘴上功夫比医术更为高超。
郎中收留了她,让她做了诊所里的一名清洁工。
后来,北方的那座城市大力整顿医疗市场,郎中没处安身,就带着这一帮子走江湖的人,来到了南方的这座城市。在南方,他们挂靠着一家著名民营医院,给那些送上门来的傻傻的患者治病,但是,生意总是入不敷出。
后来,郎中考察了多家民营医院后,深受启发,就让医院所有勤杂人员,走进国立医院里,当医托儿拉客。
小雯就这样做了一名医托儿。
也是在见到小雯的那年冬天,春节前夕,我去北方那座城市采访,又一次来到了那条罪恶之街。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会来到那里,我不知道昔日的那些妓女们都怎么样了?她们一定变老了,她们还在吗?
那条城中村的街道已经被彻底拆除,代之而来的是一幢幢摩天大楼。大楼里出出进进的是衣着光鲜的办公室白领,和穿着制服的保安。当初的那些妓女们,她们去了哪里?她们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几年前,我关于这座城市,关于这条街巷的所有记忆,已经被岁月抹去。
我有些伤感。
我独自在街边走着,走进了路边一间小商店,突然看到了站在柜台后的唐姐。唐姐脸色白皙、发髻高挽、容光焕发,和几年前的邋遢相比,判若两人。唐姐也看到了我,显得很惊讶。
唐姐说,就在我离开这座城市的第二年,这条街道被拆迁,妓女们都做鸟兽散。她做了几年站街女,没有存到多少钱,她实在不想再过那种暗无天日的生活,就从家中亲戚处借了几千元,开了这间小商店,一直经营到现在。
“堂堂正正做人,最好!”唐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