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暗访盗猎团伙 第十节 搭车遇路匪
再次来到那家酒店的时候,部长就对我非常客气。她把我当成了黑子的朋友,更当成了她的潜在顾客。
我在第三次来到这家酒店的时候,遇到了一辆挂着西北一个省份车牌的大货车。厨师从车厢里卸下两个铁笼,其中一个铁笼里关着苍鹰。我不知道那几只苍鹰是否被打过麻醉针,但是,我见到它们的时候,它们是清醒的。穿越了几千公里,从西北来到了东南,横跨千山万水,一路忍饥受寒,它们依然精神抖擞,看不到任何疲惫。它们沉默着,沉默中透着凛然不可侵犯的王者霸气。它们的眼睛炯炯有光,让人不敢逼视。
这就是苍鹰,是我小时候见过无数次的苍鹰。它坚强无比,勇猛无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飞翔的翅膀,没有什么能够让它恐惧退却。它是浩瀚天空中真正的王者。它宁肯饿死,也不屑于吞食腐肉和死尸;它的身体里流淌着贵族的血液,它就是鸟中的贵族;它完全不像它的同类中那个叫做秃鹫的丑恶家伙。鹰的家族中成员众多,有的像鼠类一样偷偷摸摸昼伏夜出,有的跟在猛兽的后面讨一点残羹冷炙,有的为了一点可怜的食物就对家族成员大打出手,而苍鹰从来不会这样,它是重亲情的光明磊落的真汉子。
那天,我看到关在笼中的苍鹰,禁不住潸然泪下。它是钟灵毓秀、冰清玉洁的王子,在落难颠沛的途中,被生擒活捉,关进了铁笼中,运到了刑场。而它,丝毫也不知道屠刀已经架在了它的脖子上。
在南方沿海,有一道菜,是用天麻和鹰类在一起炖,据说这种菜能够治疗偏头疼。
后来,我才听说,这家酒店是几个老板合伙经营的,而其中一个老板,是西北人。
大卡车卸下两个铁笼后,就开走了。它在郊外的柏油路面上轰轰隆隆,像古德里安的重型坦克一样。我拦住一辆摩托车,告诉司机,紧紧地跟上大卡车。摩托车司机说话黏黏呼呼,好像喉咙里有着吐也吐不完的痰。
大卡车一路风驰电掣势不可挡,摩托车跟在后面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司机一再表示要放弃追赶,一再骑在摩托车上和我讨价还价,价钱从10元钱开始,一路扶摇直上,20,30,40……司机每吐一口痰,价钱就要涨10元。摩托车距离大卡车越来越远,而价钱却越涨越高。
好在,大卡车即将上高速公路,被拦在了收费站,等候缴费的车子排列成几十米,摩托车终于气喘吁吁地凑近了大卡车的屁股。我给了摩托车司机100元钱,摩托车司机狡诈地笑着说:“没有钱找。”我顾不得再和他争论了,跑向大卡车。
我站在大卡车的右门,一伸手就拉开车门,探身进去。司机是一个身体强壮的青年男子,脸上带着西北高原的潮红。驾驶室的后面还睡着一个中年男人,他是车老板。从西北到东南,大卡车需要开三天两夜,他们两个轮换开车。
我在司机惊讶的眼神中坐稳身体,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玉溪香烟,放在了驾驶台上。这盒香烟我一直舍不得抽,是给黑子准备的。我用西北方言说:“我想回西北老家,乡党带上一趟。”
司机听到我满口纯正的家乡话,脸上露出了笑容。车老板爬起身体,看着我,犹犹豫豫地说:“我们不去西北。”我表示,这一路上会支付他们的所有费用,“饭钱烟钱,都算我的。”车老板不再吭声,倒头又睡。
大卡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我的心也在飞驰。我没有想到,居然如此顺利地打入了盗猎团伙中。
司机的外号叫胖子。我和胖子说起了也跑车的弟弟。
就在我暗访盗猎团伙的那一年,弟弟也学会了开车。
弟弟承包了10亩土地,又耕种了家中的几亩土地,一年到头只落了个肚儿圆。那年他看到种地实在没有任何利润,就想学开车,却拿不出3500元,后来拐弯抹角地告诉了我他的想法。我当月的工资刚发,就全部邮寄给了他。
弟弟学会开车后,却没有车让他开,家中买不起车。那时候,家中生活全靠我一个人的工资,妹妹每月只有80元钱。我至今都记得,那次我到镇上的初中看望妹妹的时候,妹妹流着眼泪说:“我带的班级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为什么我一月才领80元钱,那些公办老师不如我,为什么一月就领800元?”妹妹说,她每月盼望着发工资,又担心发工资,捏着手中薄薄的几张十元钱,她感到很痛苦很屈辱。发工资的那天,公办老师们去镇上的食堂吃饭,她躲在房中哭泣。到了上课时间,她擦干眼泪,又夹着课本和备课本走进教室。
后来,一位亲戚给弟弟找到了一份工作,当“跟车娃”。跟车娃是西北对那些给司机和车老板做下手的孩子的称呼。跟车娃通常18岁左右,但是比司机和车老板更辛苦,装车卸车,擦车洗车,所有杂活都要跟车娃干,但是不领工资,只跟着老板混顿饭吃。弟弟做跟车娃的时候,我曾经见过一次,那时候是春节,弟弟的手掌手背全部开裂,流着血水,脸上满是冻疮。春节刚过,弟弟又去跑车了。
弟弟依靠勤快和有眼色,终于能够摸到方向盘了。车老板看到弟弟开车技术不错,遇到平路的时候,就交给弟弟开。就这样,弟弟慢慢成为了大卡车司机,跑长途货运。
胖子说:“我的经历和你弟弟一样,我跟着第一个老板,做了三年跟车娃。后来,我能摸到方向盘,就离开了。”
我们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身后的车老板响起了鼾声。胖子说,这已经是他跟着干活的第五个老板了。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从西北拉一车苹果运到南方那座城市,返回的时候,会拉上南方的水果,有时候是香蕉,有时候是橘子,还有的时候,会拉上服装。
“服装?去服装厂拉?”我随口问道。
胖子说:“什么服装厂呀,那得多贵,拉的都是旧服装。”
胖子警惕地望了我一眼,他说:“你该不是记者吧?”
我故意笑着问他:“你看我像记者吗?”
胖子自嘲地笑着说:“我看不像,我们那里的记者都是白白胖胖的,戴着眼镜,一出门就又是红包又是礼品的。你肯定不是记者。”
我说:“对呀,我还不知道红包是什么玩意。”我确实从业这么多年,还没有拿到过红包。我总是做暗访,只要能够全身而退就谢天谢地了,谁还会给我送红包?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种服装,后来人们把这种服装叫做洋垃圾。胖子说,有时候,他们会开着车去陆丰,从海边的小渔村里拉一车装在塑料袋里的衣服,每个塑料袋里装着几十条五颜六色的旧衣服。这些衣服都是从国外的垃圾堆和火葬场、医院捡来的,有的衣服上有破洞,有的上面有血渍,当然也有些衣服完好,但都是陈旧的,有人穿过的。胖子说,有人将很多国家的破旧衣服都用轮船拉到了那里,然后又从那里分散到全国各地。这些破衣服在海边的小渔村是论斤卖的,而拉到别的地方,就按件卖。“你想想就知道生意会有多好。”胖子说。
大卡车只是运输,西北和东南沿海的老板联系到货源后,就会通知车老板,车老板和司机就上路了。车厢里有时候也会夹带点私货,比如那两个装着苍鹰的铁笼,私货的运费就比正常货物的运费要高很多。
那天,我问胖子,那个小渔村叫什么名字?胖子说,他认识路,但是名字忘记了。我没有再追问。
黄昏来临了,大卡车驶离高速公路,沿着一条简陋的柏油路面行驶。路面很窄,仅仅能够容两辆汽车并排驶过。路面上少有行车,雪亮的车灯打在路边黑魆魆的树林里,显得异常阴森。
胖子说,他们要去一个村子里拉芦柑。
胖子问我做什么生意,我说我是贩蛇的。我把我在暗访盗猎团伙中学到的知识全部贩卖给了胖子。我讲了如何捕蛇,如何贩卖,谁在购买,谁在消费……胖子说:“毒蛇你也敢抓,你真厉害。”我的现学现卖博得了胖子的信任。
大卡车转过一道弯,突然看到前面有几个人站在路中间,向着大卡车招手。地面上还躺着一个人,身上脸上都是血迹。相距二三十米远,胖子就停了下来,紧张地望着前面的那群人。我惊讶地说:“啊呀,发生车祸了。”胖子一言不发,我听见他呼呼的喘气声。
那几个人跑向了大卡车,边跑边招手,脸上写满了焦虑。胖子突然脚踩油门,大卡车像一条猛兽一样,轰鸣着冲向前方,那几个人赶紧闪躲在道路两边。我看到他们扭曲的脸上是咒骂的口型,还有人捡起路边的石子砸向大卡车。胖子那边的玻璃碎了,他不管不顾,紧握方向盘。大卡车冲到了那名伤者的跟前,那名伤者惊惶万状,一骨碌滚到了路边。大卡车呼啸而过。
一直开过了几公里后,胖子才将大卡车停在了路边。这时候,车老板也睡醒了,他连声地问:“啥事?啥事?”胖子转过身来。我看到他的脸上淌着鲜血,一滴一滴掉落在衣服上,衣服前襟一片殷红。
车老板从后座拿出一卷卫生纸,塞给胖子。胖子撕下一把,捂在了头上的伤口上。然后,车老板开车,胖子躺在了后座上。
我看得胆战心惊。
我帮胖子擦拭干净脸上的血迹后,问他:“你怎么知道那伙人就是劫贼?”
胖子说:“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半天也没有一辆车来,咋个就有人被车撞了?就算不是被车撞的,是在家里受伤的,早就拉到医院去了,傻瓜才会在这里等车。我一看就知道这些家伙是劫贼。”胖子脸上带着笑容,他为自己的正确判断而得意。
我惭愧地说:“我刚才一直以为那是受伤要送医院的人。”
胖子说:“这种事情,一路上都能碰到,运气差的话,要能碰到好几拨。我也是吃亏后才长了心眼。”
胖子刚开始跑车的时候,有一次被人拦住了,说是要送一个孕妇,而路边确实就躺着一个孕妇,哎呀哎呀一直在呻吟,好像是快要生了。胖子动了恻隐之心,可是,他刚刚下车,脖子上就被架了一把刀子。最后,他的钱被抢光了,还挨了一顿打。
胖子说,这是最好的结局,还有人被抢了车,有人被劫贼杀了。
胖子说,此后,即使看到有人马上就要死在路边,他也不会停车的。现在的劫贼和骗子太多了,你根本就分辨不清。
我心中一阵悲凉。
几年后,南京出了“彭宇案”。彭宇因为搀扶倒地的老太太,被老太太的家人告上法庭,说彭宇撞倒老太太,致使老太太骨折。后来,法庭判处彭宇赔偿老太太医疗费等各种费用数万元。上海出了“钓鱼执法”,执法人员串通“钩子”,装着病人搭乘私家车,到了目的地后,“钩子”拔掉车钥匙,执法人员现身,好心的私家车主因为让“病人”搭乘,而成为了非法营运,遭受巨额罚款。
拦路劫贼、“彭宇案”、钓鱼执法……比起以前我写到的那些骗子,这类人更为可憎。他们欺骗的是人类的同情和善良,他们挑战的是人类的道德底线。当这类人的阴谋一再得逞,当好心人的善良一再被践踏和蹂躏,谁还再会做好事?人人都对别人的困难漠不关心,这个社会还有良心和正义吗?
我口中娴熟的捕蛇技艺和贩蛇渠道,还有弟弟也是从事长途货运的职业,让胖子和车老板对我不再提防。西北汉子本来天生憨厚朴实,较少有防人之心,这下他们更把我不当外人。
我们在一座小城市吃饭,饭店是一个西北人开的。他的顾客主要就是这些来往于南方和西北的车老板和司机。饭店经营肉加馍、面皮和各种面食,都是西北的吃食。我曾经听弟弟说过,他们长途货运的司机,每到一座城市,就到定点饭店和定点招待所。这些也都是西北人开办的。在这样的饭店和招待所吃饭住宿,一是安全,二是饭菜可口。
西北以面食为主,所以饭菜都很便宜,三个人放开肚皮吃,才花了不到40元钱。我抢先一步把钱交给了饭店老板,这让车老板和胖子都感到很难为情。
那天晚上,车子停在镇子旁边的一个村庄里装芦柑,我们三人睡在招待所里。
司机是一种孤独的职业,每天除了开车就是睡觉,极少有机会和人交谈。所以,司机一般都很健谈,因为和人交谈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来之不易的机会。
胖子问我:“你捉蛇卖能挣多少钱?”
我说:“没有多少。从贵州到南方沿海城市,装上几十条蛇,担惊受怕的,这一趟还挣不到1000块钱。”
胖子说:“捉蛇太危险了,弄不好叫毒蛇咬一口,就没命了。你还不如逮鹰卖。”
我说:“鹰挣钱啊,一只鹰就要卖1000块钱,可是咱摸不着门路。”
胖子张开嘴巴,刚想说什么,车老板嗯嗯了两声,好像是被痰堵住了喉咙。胖子看了看车老板,把快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第二天凌晨五点,大卡车装满了芦柑,我们就驶离了小镇。
车子沿着狭窄的柏油路面行驶着,我问为什么不走高速路。车老板说,这一趟如果都走高速路,就要花很多钱,能省就省点,省下的就是挣下的。
柏油路面的尽头,是一条炭渣路,路面上铺的是炉坑里的煤灰。这样的道路被人们称为简易公路。这是一条几乎被废弃了的路面,路面上少有行人。
大卡车继续向前行驶,突然看到路面被挖断了。没奈何,大卡车只好开进旁边的包谷地里,沿着田间小埂慢慢地向前行驶。小埂上还有别的车辙,显然此前也有别的车辆如法炮制。
田埂边坐着几个小青年,叼着香烟,嬉皮笑脸地斜睨着渐渐驶近的大卡车。车老板也看到了那几个小青年,他满脸都是紧张的神情。他已经意识到了,今天掉进了圈套里。
胖子说:“让我来开。”
胖子和车老板在驾驶室里更换了座位,车子像蜗牛一样缓慢地向前爬行,路边的包谷秆擦着车身。车子开过后,摇晃几下,又站直了。我看到那几个小青年脸上露出了不悦。
车子小心翼翼地驶出了包谷地,那几个小青年突然跑过来了。他们拍打着车门,将我们都拉了下来。我回头望去,有几颗包谷秆被撞倒在地。
一个年龄稍大的头领模样的青年要车老板赔偿1000元钱。
车老板脸上带着尴尬的笑容,他说:“撞倒了包谷,我们赔偿。可是你这啥包谷嘛,咋就要1000块钱。”
头领扬起手臂,作势要打车老板,车老板吓得缩成一团。旁边一个小青年说:“啥包谷?这是中国科学院的试验田,1000块钱都向你少要了。”
我拦住头领模样的人,心平气和地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我们谈谈。”然后,拉着头领向旁边走。
头领梗着脖子说:“什么事就在这里说。”
我笑着说:“大哥,这里说真的不方便,我们还是到一边去吧。”其实,他看起来比我还小。
头领被我连推带拉地离开了大卡车十几米。我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他的脸上始终布满狐疑。我看到我们的说话那边再也听不到了,这才把手从头领的肩膀拿开。我说:“大哥,行个方便,这车是我搭乘人家的。我有紧急采访任务,要采访你们一位县长。”我从身上掏出了工作证让他看。那时候,我没有记者证,报社管理计划生育的、起草通知公告的都有记者证,而我却没有。
头领把我的工作证拿过去,翻来覆去地看,上面有报社的印章。他的脸上露出了迟疑的神情。
他问:“你采访哪个县长?”
我胡乱说了一个名字,一个县一般有7个正副县长,多的会达到九至十一个正副县长,一个小混混怎么能全部记得所有正副县长的名字?
头领相信了我的话,他不言语。
我趁机说:“大哥,你看这样行吧。你们种地也不容易,撞倒了包谷秆,是要赔偿的,少陪点吧。这钱肯定是我要出的。”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百元,递给他。他犹犹豫豫地接过了。
我走向大卡车,头领跟在后面。我一挥手,车老板和胖子都回到了大卡车里。大卡车向前行驶,车下撂上来了一句话:“记者?记者有什么了不起!”
车老板警惕地看着我:“你是记者?”
我说:“我哪里是记者,我给他们说我认识很多记者。他们不让走,我就要打电话叫记者过来。”
车老板拿出一百元要给我,我推辞了;他又给我,我又推辞了;他再给我,我再推辞了。此后,车老板对我的态度好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样不冷不热。
车老板问我去西北干什么。
我说,我准备去西北看看哪里会有鹰卖,我以前做蛇生意,但是听说鹰生意的利润比蛇要高出很多。
车老板说:“我倒是认识那些逮鹰的人,你找人找对了。”
我装着很诧异的样子,兴高采烈地看着他:“啊呀,大哥,那就太感谢你了。”
他摆摆手说:“我看你这兄弟很实在,才会告诉你,不过,鹰现在很少了,也很难逮啊。你这回是不是空跑,我就不知道了。”
我问:“我一直很纳闷,鹰飞得那么高,你说人怎么能抓住?”
车老板说:“这世界上谁最厉害?人嘛!人是世界上最聪明也最残暴的动物。人这种动物,你说不上来他是食草的,还是食肉的。别的动物都是满足吃饱就行了,人这种动物多吃多占,贪心不足。人有心眼,是一种会耍阴谋诡计的动物,而那些动物都没心眼。老虎厉害不厉害?没有人不怕,可是人挖了陷阱,老虎就掉进去了。所以嘛,人才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我继续问:“鹰在空中飞,人又不会飞,人怎么才能逮住?”
车老板说:“鹰总不会一直在空中飞嘛。它总有落下来的时候,它落下来人就能想办法逮住。”
我问:“怎么逮法?”
车老板用手比画着说:“你见过鹰没有?西北人应该都见过鹰。鹰落下来的时候是俯冲,升到空中的时候是斜飞。它不是像直升飞机那样直落直飞,这样人就有了机会。那些人先在树林子里布好罗网,四面围起来,中间放一只活鸡,鸡腿拴着,鸡扑棱棱地扇着翅膀,就是飞不起来。鹰在空中飞,看到活鸡,就飞下来。鹰的眼睛很厉害啊,它在几千米的高空中飞,地上跳只蚂蚱它都能看见。人就要藏起来,藏得严严实实,别让鹰发现了。鹰飞的时候是盘旋着飞,它这样飞其实就是侦察,看有没有危险,有没有埋伏。它的飞翔半径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意识到没有危险了,就俯冲下来。那速度真是快啊,就像闪电一样。鸡吓坏了,叫声就好像不是从鸡的喉咙发出来的,瘆人啊,瘆人极了。鹰抓着鸡飞,飞不起来,再飞,还飞不起来,鸡的腿上绑着绳子,绳子又绑在树上。人一听到鸡的声音变了,听到扑棱棱的鹰的翅膀声,就突然从埋伏的地方出来。鹰一看到人,就丢下鸡奋力飞,由于鹰是向斜上方飞,再加上慌不择路,一下子就会撞在罗网上。罗网是用尼龙绳编的,鹰越挣扎越紧,直到最后没有力气了,只能束手就擒。”
我听后,感叹不已。人原来是用卑劣的手段和诡计,才捉住鹰的。
车老板说:“还有更绝的。有的逮鹰人训练蒲鸽,把蒲鸽训练得很聪明,让蒲鸽做鱼饵,来钓鹰。”
“蒲鸽”就是鸽子,这是西北一带人对鸽子的俗称。
我好奇地问:“用蒲鸽钓鹰,怎么钓?”
车老板说:“西北枣刺很多,都处都是。枣刺你该知道吧?枣刺就是迷魂阵。”
我点点头。父亲以前扎耱条,耱条就是用枣刺做的。枣刺的学名叫荆棘,是廉颇向蔺相如负荆请罪的时候背上背的那种东西。
车老板说:“有的蒲鸽非常聪明,蒲鸽都能送信,你想想它有多聪明。蒲鸽在旷野上游荡,人埋伏在地上,身上披片麻袋,麻袋是土黄色。鹰根本看不出这是麻袋还是土丘。鹰看到了蒲鸽,就俯冲下来,就在鹰快要接近地面的时候,蒲鸽突然钻进枣刺里。鹰闪躲不及,就会落在枣刺上。枣刺挂住了鹰的爪子和翅膀,鹰飞不起来。人突然起身,把身上的麻袋片盖在鹰身上。鹰就这样被捉住了。”
我越听越震惊,天空之王原来都是被人的诡计捕捉到的。
车老板说:“鹰这种动物非常刚硬,有时候它就是宁肯死,也不让人逮到。有的鹰被枣刺挂住了,还继续往枣刺丛里钻,最后血肉模糊,血流完了,就死了。有的鹰侥幸挣脱了罗网,可是翅膀也拆断了,飞不高,它就一头撞在悬崖上,或者树木上,真是宁死不屈。鹰是个烈性汉子啊。”
我感慨不已。鹰一直是我童年和少年时的心中偶像。它搏击长空的英姿一直封存在我的记忆深处。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我身处哪里,无论它是否会灭绝,它都会在我的心中永生。
说起了鹰,我说现在在南方的野生动物交易市场也很难见到鹰了,不知道西北还有多少。鹰这种动物可能也快要灭绝了。
车老板说:“你说的那个交易市场,是不是就在郊外?那旁边有座楼房,经常闹鬼。”
我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闹鬼?”
车老板神色凝重地说:“最初,那座楼房死了一个女人,后来,每天晚上就能听到那个女鬼穿着高跟鞋在楼上楼下走来走去。最后,没搬的人都被吓得搬走了,谁敢和女鬼住在一起?”
车老板知道这个野生动物交易市场,那就说明他去过那里。去过那里的外地人,只有一个目的,给市场送货。显然,车老板给野生动物市场送过货,他和盗猎团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想问他,又担心会让他起疑心。
车老板继续说起了鹰,看来他对鹰的生活习性非常熟悉。他对鹰的运输也绝不是一次两次。
鹰刚生下来的时候,爸爸妈妈对它非常宠爱,鹰妈妈留在巢中专门照顾孩子,鹰爸爸出外捕食。和人类的家庭一样,鹰的家庭和睦而恩爱。
平时,鹰爸爸只要捕猎它自己的食物,而现在,它捕食的数量至少要比原来多两倍半。小鹰胃口很好,食量很大,它生长很快。
鹰爸爸难以应付这种超负荷的工作,它常常疲于奔命,也不能让一家人吃饱。在小鹰一个月大的时候,鹰妈妈不得不把小鹰放在巢穴,和丈夫一起去捕食。
这时候的小鹰还不会飞翔,它的羽翼还不够丰满,它的爪喙还不够坚硬。把小鹰独自留在巢穴中,是非常危险的,因为会有各种各样的食肉动物循味而来,狼、豺、野猫、毒蛇、雪豹……当然,还有更为狡猾的人。鹰妈妈不能飞得太远,它要照顾小鹰。
为了防备各种天敌的侵袭,鹰的巢穴一般都建在悬崖峭壁上。巢穴的进口很小,从进口通往巢穴的通道四周,遍布着嶙峋的尖石。鹰每次进出自己的巢穴,都要忍受尖石磨砺的痛苦。选择这样巢穴的目的,是为了不让那些个子庞大的天敌钻进来,当然也包括人。
小鹰慢慢长大,食量增加,而鹰爸爸和鹰妈妈的生活压力更大。它们不得不起早贪黑,飞得更远。尽管如此,小鹰一家还是食不果腹。
为了锻炼小鹰以后适应自然的能力,鹰爸爸和鹰妈妈有时候会把一些活的猎物带进巢穴中,让小鹰与它们搏斗。柔弱的小鹰常常会被这些拼死抗争的猎物抓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但是鹰爸爸和鹰妈妈不会帮忙。它们要锻炼小鹰以后独闯江湖的技能。
小鹰长到三个月大后,它的羽翼渐渐长齐了,它的爪喙也足够坚硬了,它具有了独自生活的能力。这时候,它必须学会自立,只有这样,一家三口才不会饿死;也只有这样,小鹰才能成长为一只真正的鹰。
鹰妈妈将小鹰推到了巢穴的出口。此前,小鹰从来没有走出过巢穴一步。它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着种种不可预测的危险,当然也有明媚的阳光和盛开的鲜花。尽管它对巢穴的温暖和衣食无忧充满了无限的依恋,鹰妈妈还是一把将它推出了巢穴,毅然决然。
巢穴下面就是黑暗的深渊,湍急的河流,还有密布的荆棘。
小鹰用尽所有的气力来飞翔。它如果不飞翔,就会掉落在刀刃一样锋利的岩石上,被切割成碎片;就会掉落进无边的黑暗中,被河水吞没。小鹰尽管在不停地扇动翅膀,可还是在不断坠落。它在坠落中将翅膀伸展到了最大幅度,它逐渐感受到了山谷中强劲的风。风托着小鹰,小鹰在初飞中体验到了驾驭风的能力,体验到了躲避危险的能力。几十年前,人们在书籍和作文中经常会用到一个词语:雏鹰初飞。这个词语看起来充满了革命英雄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其实,小鹰的初飞一点也不英雄,一点也不浪漫,它是被逼无奈的,也是为了求生。
小鹰的初飞一般会飞三公里。三公里的距离,足以远离生活了三个月的巢穴。此后,小鹰开始独立生活。
鹰的王国里有一种雕鹰,它更具有鹰这种高贵动物的王者风范。
据说,雕鹰的寿命可以长达六十年,而在它的生命历程走过一半的时候,它的双爪出现了老化,曾经尖利的喙又长出了一层厚厚的老茧,而翅膀下也有了一层衍生物,变得又厚又重,再也不能在高空中自由翱翔。这时候的雕鹰无力捕食,它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坐等死亡降临,要么浴火重生。
所有的雕鹰都会做出后一种选择。它们选择一处怪石嶙峋的悬崖峭壁,那里只有风才来拜访,即使猿猴也难以攀援。它们把自己的喙一下又一下狠狠地磕在石壁上,将那层老茧和老喙一起磕掉。它们在鲜血淋漓中等待着新喙重新长出。
长出新喙后,它们又将双爪上的指甲一个个拔掉,将羽毛一根根拔掉,它们在彻骨的疼痛中等待着新生。这彻骨的疼痛才会让它们收获下半生的三十年生命。这样的痛苦要长达三个月。在这三个月的浴火重生中,它们要忍受着难以想象的困难和危险,可能会因疼痛而死,可能会因饥饿而死,也可能会有雪豹山猫蟒蛇突然闯进来。如果真是那样,它们只能坐以待毙。
三个月后,如果雕鹰还没有死,它新的生命又要开始了。
没有哪种动物会像雕鹰这样顽强,就是一贯在人们心中凶悍的野狼,也远远比不上。
我对鹰这种顽强的生命永远充满了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