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暗访盗猎团伙 第九节 饭店里的猫腻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病床上,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温馨地照在病室里。站长和主任站在床边,看着我舒心地笑。我突然想起了昨晚的情景,我被毒蛇咬伤了。
点滴打完后,我就能够从病床上爬起来了。蛇毒来得快,也去得快。现在,我的脚脖上还有毒蛇咬后留下的牙印,仔细看才能看出来。而我此后,谈蛇色变,真切地体会到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内涵。
从医院出来后,我继续追踪盗猎。稿件采访到了这种程度,再放弃的话,实在可惜。
站长说,他有几个战友,退伍后在机关开车,经常跟着局长们吃那些山珍野味,兴许能帮上我。
站长给我介绍的那个司机姓李,在局机关开小车,大家都叫他小李子。
多年后,我还能记得小李子的模样,他又干又瘦,好像饿死鬼托生。我想不明白,他跟着局长整天山珍海味,肥吃海喝,怎么就不长肉?而在人们心目中“日理万机”的局长,其实过的是声色犬马的生活。2010年春节过后,一位烟草局长的香艳日记在网络上曝光,官员的真实生活才第一次走进了人们的视线。原来,这个级别的官员,他们的生活内容包括:吃饭喝酒,行贿受贿,玩女下属。像这样的官员,每天过着这样的腐朽生活,居然一年收入20多万元。
在一个单位里,和领导走得最近的,就是司机。司机掌握领导的所有秘密,司机也是领导的心腹。司机经常代领导收礼,领导应酬吃饭都会带上司机。
小李子的眼睛和思维都非常灵活,像跳蚤一样让人无法跟上他的节奏。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他的脸上带着笑容,然而笑容像纸扎一样一点也不真实;他看起来非常热情,然而你从他的神情中能够看出拒人于千里之外;他非常谦虚有礼,但是你能够从他的眼神中看到倨傲……这样的人我以前见到过很多,他们很虚假,但是神情又非常真诚;他们很卑劣,但是话语中透着的全是崇高。我以前在机关工作的时候,见到过太多的两面三刀阳奉阴违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司机。小李子以为我是一个没有见过多少世面的小记者,对像他这样的公务员满怀崇敬,所以在我的面前极尽摆谱卖弄之能事。其实,从他的眼神和话语中,我早就察觉出了他的本性。我在公务员队伍中摸爬滚打了多年,像他这类人我见得太多了。
那天,我和站长还有小李子一起吃饭,主任出省采访了。站长介绍了我后,小李子就扑过来,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使劲地摇晃着,热情得像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炬。他说:“哎呀,早就在报纸上看到你的大名了,你的每篇稿件我都追着看,今天终于见到大记者了。我太荣幸了!”
我暗自好笑。为了安全起见,我的真实姓名从来没有出现在报纸上,从来没有人把我所写的稿件与我的姓名对上号,他又怎么能“早就在报纸上”看到我的“大名”?
为了避免他尴尬,我没有点破,只是含糊地点头。
小李子刚刚坐下,又开始“吹”我:“哎呀,记者厉害啊,无冕之王啊,在这个社会上横冲直撞,省长见了也要让三分。以后老哥有什么事情求你,可不能推辞啊。”
我含糊地应答着小李子,从心中对这个虚假的人充满了厌恶。
小李子还在说着:“我最敬佩记者了,这个职业是最崇高的,也是最伟大的。没有记者监督,这个社会就会有很多不正之风。”
我愈加厌恶这个人,就起身去上厕所。
几分钟后,我来到了房间门外,听到小李子在对站长说:“你来了我很欢迎,可是你带那个傻B干什么,我最烦这些个当记者的,没事就找别人的毛病……”
站长说:“他是个好兄弟,只是想让你介绍去那些吃野生动物的酒楼里。”
小李子正色道:“大哥,你说这种话,兄弟可要批评你了。那些酒楼我怎么能知道?我从来不去,我们局长也不去。”
我走进房门,拉着站长,准备离开。小李子站起身说:“哎呀,大记者回来了,我们好好喝几杯,能和大记者喝酒是我的荣幸啊……别走啊。”
他并没有阻拦我们,但是他的脸上是难分难舍的神情。
走出那家饭店后,站长告诉我,当初的战友中,小李子是年龄最小的一个,也是最腼腆的一个,像个姑娘一样,一说话就脸红,没想到多年不见,他居然学得这么圆滑。
我想起了我以前工作的机关,因为从上到下都充斥着一种虚假的风气,所以再真诚的人也变成了伪君子。
站长说,他的很多战友都在机关开车,而有些机关领导是野生动物的主要消费者。
几天后,站长找到了另外一个司机。这次,站长没有说我是记者,只说我也想开一家野生动物酒楼。
这名司机叫黑子,然而他一点也不黑,皮肤看起来像女人一样嫩白细腻。他比站长大一岁,然而看起来站长比他要大十岁。他话语不多,不像小李子那样总是喋喋不休,但是他看起来沉稳老练,不苟言笑,深不可测。
站长也是好多年没有见到这些当初的战友,他感觉他们每个人都变化很大。站长后来对我说,黑子以前顾名思义,皮肤黑得像煤炭,没想到现在名不副实;相反,站长当初皮肤白皙,而现在变得黑如煤炭。黑子以前是个笑话大王,而现在居然惜字如金。
站长感慨地说,岁月会改变人啊,而饮食更会改变人。
惜字如金的黑子有一种不动声色的优越感。我从他的话语中,从他的神情中能够看出来。他不会刻意谈论单位的事情,但是,他似乎是无意中就会流露出单位的举足轻重和巨大威力。这是一个闷骚型的男人。
站长让黑子以后多多照顾我的生意。
我赶紧拿出10元钱一包的云烟,让黑子抽。黑子拿出中华烟,然后又递给站长和我一人一支,他说:“我只抽中华。”
我说:“我下月酒楼就开张了,大哥多多光临啊。”
黑子说:“好。”
我说:“你们单位是不是经常吃那些山珍海味?”
黑子说:“是。”
我问:“你们喜欢吃哪些?”
黑子说:“穿山甲啦果子狸啦巨蜥啦都吃腻了。你要做,就要做点别的。”
我想不起还有哪些野生动物能够进入他们的菜谱,只好装着听懂了似地点点头。
我说:“你带我去你们经常去的那些饭店,我看看他们都做些什么,我保证我们的厨师比他们做得好,能做出新花样来。”
黑子说:“行。”
顿了一会儿,他又问:“怎么提成?”
我愣住了,我没有想到他带他们单位的人来吃饭,还要提成。我不知道提成应该是多少才符合他们的行规。
站长看到我的尴尬,赶紧说:“都是自己兄弟,不会亏待你的。”
我问:“你们单位是不是公款吃喝?”我想起来以前在小县城工作的时候,很多单位吃饭都是打白条,结果,吃垮了县城好几家饭店。
黑子说:“公款吃喝有,但大部分是老板请客,有事情求我们。”
顿了顿,黑子又说:“他们不敢不请。”
第二天,我拨打了黑子的电话,他让我来他那边。他回答得很爽快。
半小时后,黑子开着单位的奥迪,带着我来到了一家五星级酒店。那辆小车的车门上,写着两个字,是这家单位的名称。这是一辆执法车。
黑子去地下室停车的时候,我一个人先走进了大厅,坐在椅子上。大厅里有几桌吃饭的人,他们很安静,完全不同于北方那种大呼小叫的场景。一名穿着红色侍者制服的女子走过来,脸上带着职业的微笑,露出三分之一的牙齿,她问:“请问先生几位?”
我故意不看她,装出一副很款的模样,慢悠悠地说:“你们这里——都有什么好吃的?”
女子问:“先生想吃什么?”
我说:“想吃猫头鹰。”
女子诚恳地道歉说:“对不起,先生,猫头鹰是国家野生保护动物,我们这里没有。”
我故意说:“咋能没有呢?上次还带人在你们这里吃五步蛇了。”
女子犹豫了一下,说:“先生稍等,我找一下部长。”然后离开了。
我装出一副见过大世面的神情,大腿压着二腿,用手指轻轻地弹击着桌面,电视上,那些有钱人到饭店吃饭的时候,都是这副德行。
一分钟后,穿着黑色西装的部长来了,后面跟着那位女子。部长恭敬地对我说:“先生,真的很抱歉,我们这里没有野生动物。您点些别的,好吗?”
我说:“吃别的有什么意思,我就是奔着野生动物来的。”
部长脸上冷若冰霜,她看着天花板说:“那对不起了,我们合法经营,没有野生动物。”
奇怪,难道黑子说错了?难道黑子骗我?黑子说他们经常在这家酒店吃野生动物的啊。
我正在疑惑,黑子过来了,腆着肚子,两条腿迈得很开,两手叉在裤兜里,一副贪官污吏的走姿。部长看到了黑子,屁颠屁颠地迎上去,像羊羔看到了羊妈妈,像铁钉遇到了吸铁石,像鸨儿望见了老嫖客。她的脸上多云转晴,满脸都是谄媚的神情,她说:“哎呀呀,大哥您来了,小妹想死你了。”她伸手挎住了黑子的臂弯。
黑子浅尝辄止地笑着,径直走进了旁边的包间。部长一摆眼色,红衣服的服务员赶紧去倒茶水。
我们坐在包间的凳子上,部长和服务员站在身边,微微弯着腰,脸上笑成了两朵狗尾巴花。部长问:“大哥,今天想要什么?”
黑子叉开两条腿,眼睛望着墙面,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最近都有些什么?”
部长说:“地龙、黄猫、大鸟、大蛇、长虫都有,最近大蛇比较紧张,但我们店里货源充足,也绝对是上好货色。”
我听得如坠五里雾中,地龙是什么,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动物;黄猫难道就是家猫吗?大鸟是什么鸟?大蛇是蛇吗?长虫是不是蜈蚣之类的昆虫?
黑子问:“哪天会有座?”
部长说:“最近查得可严了,只能等到晚上才能吃,档期就排得长,要到一周后才能有座。”
黑子说:“地龙准备上五六斤,大鸟准备上两只。下周来10个人。”我想,原来黑子今天是真的要来订餐,怪不得刚才我一打电话,他就爽快地答应带我来。
也是在后来,我才知道,所有经营野生动物的酒店,都只对熟客,生人进来点野味,会被一口回绝。而且,酒店和熟客之间全是暗语,“地龙”指的是穿山甲,“黄猫”指云豹,“大鸟”是猫头鹰,“大蛇”指巨蜥,“长虫”指蛇……每个野生动物在酒店里都有一个别名。
部长又对服务员摆了一个眼色,服务员出去了,再进来时,从衣服里抽出了两张纸,摊开在黑子的面前。我凑过去一看,上面全写着菜名,原来这两张纸就是野生动物菜谱。这些菜名很多,我只记住了山甲田鸡腿——山甲就是穿山甲,田鸡就是青蛙;红烧果子狸;九制大皇蛇;红烧熊掌;清炖鳄鱼掌;天麻炖猫头鹰;龙虎斗——龙是蛇,虎是猫……
那些年,来到饭店里,只要是熟客,饭店的部长都会拿出菜谱让食客点菜;而最近几年,因为加大了打击力度,他们点菜全部用代号。食客和饭店部长都知道每个代号代表的是什么。比如食客点三号,饭店就会端上来红烧熊掌;食客点三十号,饭店就知道需要的是金银鹿肉。
现在,这些经营野生动物的饭店更加隐秘。
野生动物饭店里居然还有这么多的猫腻,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想到的。
黑子所点的这一餐,能有多少钱?当时,穿山甲收购价为每斤100元,来到这座城市高达400元,五斤就是2000元;猫头鹰收购价每只100到200元,而从西北来到这座城市高达1000元,两只就是2000元。这还只是原料价格,就已经高达4000元,如果做成熟食,少说也要5000元吧。一餐饭不可能仅仅吃这点,还要配点别的菜吧,还要喝酒吧,所以,这一桌饭没有7000元下不来。谁会一顿饭吃7000元?让你自己掏钱,你舍得吗?
我在一边问:“能让我看看你们这些地龙大鸟吗?”
部长说:“没问题。”她又向服务员摆了一个眼色。她应该是一个摆眼色专家,每个眼色都有不同的含义和内容,这显然是在酒店里和各色人等打交道锤炼而成的。
服务员带着我沿着狭窄的走廊七拐八拐,走进了操作间里。操作间里,几个穿着脏兮兮白大褂的厨师正在忙忙碌碌地颠勺炒菜,火光映红了他们一张张油腻腻的大脸。地上,两只嘴巴被缠上胶带的鳄鱼在爬行,缓慢地摇头摆尾,显得很痛苦。它爬到了一名厨师的脚边,厨师抬脚踢一下它,它又乖乖地爬向另一边。想不到声名显赫的沼泽之王,如今落到了这步田地。
厨房的旁边是仓库,仓库里堆满了铁笼子,铁笼子里装着各种各样的动物,我故意问:“这些都是家养的吧?”
服务员说:“怎么可能呢?现在的客人可挑剔了,吃东西一定要吃活的,还一定要是野生的。他们的眼睛可毒了,嘴巴也很刁,是不是野生的一眼就能看出来,也能吃出来。这些人我们可得罪不起。”
我想起了在野生动物交易市场看到的那一幕。经过长途跋涉,从森林海滩,从戈壁高山运往这座城市的野生动物,由于无法忍受一路上的颠簸,也由于商贩打麻醉针的时候用药过量——那些商贩们并没有经过专业培训,最后,这些可怜的动物死在了长途贩运的密不透风的车上,死在了这座陌生的城市郊外。而档口的老板只要活物,这些动物的尸骸就被随处乱扔。地面上污血横流,苍蝇纷至沓来,而黎明时分,档口纷纷关门歇业,清洁工们将市场冲刷干净,没有人知道这个市场昨夜黑暗中的杀戮和血腥。野生动物交易链条中,每一个环节都是非常隐秘的。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了一只猴子,它用凄凉的眼神望着我,流着眼泪,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样。那种眼神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此刻,在电脑中打出这一行行文字的时候,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双眼睛,那双泪珠滚落的眼睛,充满了哀伤与无奈。然而,这双眼睛没有打动任何一个人,从盗猎者,到商贩,到档口老板,再到酒店厨师;而那些大腹便便的食客,看到这双眼睛的时候,只是想着它热气腾腾的脑浆,并没有想到它和我们人类一样,也有生命,也有呼吸,也有感情,它是人类的远亲。
从仓库出来后,我走在过道上,透过窗户,看到外面华灯初上,原来,夜晚已经来临了。
黑子也从包间走出来了,我跟在他的后面。我们一起顺着大堂中间的过道向前走,突然,我看到有人给黑子打招呼。他边剔着牙齿边说:“这家的大白鸡味道不错,地龙就比不上上次那家了。”
他是小李子,他的前面是一群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穿着颜色深沉的名牌休闲装,腋下夹着小包。那是那个时代里当官的和富翁们的标志性装束。我担心小李子发现我,会告诉黑子我的真实身份,这样我就没法继续暗访。我赶紧藏身在卫生间,给黑子发了一条短信:“您先回,我遇到朋友,暂时无法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