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暗访盗墓团伙 第三节 狼口逃生

我决定跟着狗剩叔,看看他们是怎么盗墓的。关于盗墓的故事,民间传说很多很多,惊险刺激,千奇百怪,然而,报纸上却从来没有登载过关于盗墓贼的事情。我给报社说了自己的想法后,报社非常赞同。

但是我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母亲,我不想让她老人家揪心。这些年来,母亲只知道我是记者,并不知道我做了一个又一个暗访,和各种各样危险的人物打交道。她一直以为我就是那种电视上扛着摄像机穿得人五人六对着路人哇啦哇啦的记者,她觉得这种记者很风光。她一点也不知道她的儿子做着最危险的工作。

母亲来的那些天,我每天都要很早就出去上班,从值班领导手中领到当天的线索,然后像头猎犬一样奔出房门,挤在公交车上,奔赴现场采访。等到采访完毕,已是后半天,回到报社后,连饭也顾不上吃,就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打字。交了稿后,就已经很晚了,这时候又挤上回村庄的公交车。站在公交车上,手扶着扶手就打盹,经常坐过了站点。而回到村庄后,已是很晚,端起饭碗狼吞虎咽。

母亲常常会在一边默默地看着我,悄声说:“我娃是不是累得很?累了咱就回家啊,家里还有几亩地,够一家人生活。”

我轻松地笑着说:“不累不累。”其实我知道,我已经回不去了,累死累活我也只能待在这座城市。我已别无选择。

我想起了那段时间曾经和迟刀的一次交流。我说如果可以重新来过,我愿意生活在小乡镇,做一名小学教师或者小职员,一家三口过着恬淡安然的生活,与世无争。

迟刀说,他也有这样的想法,但前提是,要有一个好校长,可是现在要找到一个公正廉明的好校长,比在秃子头上逮个虱子还难。

中学语文老师迟刀是一个很睿智的人,他有很多惊人之语。他说,如果你赞美一个人,就说她是小姐,人靓有钱;如果你贬斥一个人,就说他是诗人,迂腐穷酸。

迟刀的这些话,直到现在我还能记得。可是,现在,我不知道迟刀去了哪里,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了。

几天后,我送母亲和弟弟回家。这次,我们买的是卧铺车票。母亲一直坐在窗口,向窗外望着,她感慨于窗外的土地怎么是红色的,农民怎么吆喝着牛在水里耕地,牛怎么能长那么大?她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两种牛,北方的牛是黄牛,南方的牛是水牛,水牛要比黄牛大很多。她不认识水稻,不认识甘蔗,不认识香蕉和很多南方庄稼和植物。她感叹地说,咱国家这么大,有这么多庄稼。

农民母亲最关心的也是庄稼。她对庄稼最有感情。

回到家乡后,我们先来到山下的乡镇中学,妹妹在这里做民办教师。一年前,一名做公办教师的远房亲戚推荐妹妹做了初中的民办教师,也就是代理教师。这所初中的公办教师都想着往县城调动,师资力量严重不足。

在这所学校里,妹妹教初一数学,每次考试,她的学生都排名第一。但是,因为她是民办教师,每月只有80元钱的工资。而那些教学成绩不如她的公办教师,工资是她的十倍。

那时候,妹妹最大的理想是,能够转正成为一名公办教师。

回到家后的第二天,我就谎称回南方,偷偷地翻过深沟去找狗剩叔。

二十年前,我们就好几次翻越深沟,来到了狗剩叔所在的这座村庄,偷红枣,偷柿子,偷表皮刚刚有了一点红色的西红柿。还有一次我们和这座村庄的孩子打群架,结果被占据了地利优势的他们打得落荒而逃、满沟乱窜。

二十年后,我再次踏上了这座村庄,童年的生活一下子回到眼前。

二十年来,这座村庄一点也没有变化,村口还是那棵老槐树,长得粗壮干枯,枝条上是细碎稀疏的树叶,树身斑驳,树根凸出地面,屈曲盘旋,显得面目狰狞。曾有一只小狼被狗剩叔吊在树杈上,想引诱老狼掉进陷阱,而最终没有成功。距离老槐树最近的是一座孤零零的古庙,古庙的大门在“文革”中被拆除,当成柴禾烧掉了。古庙里的泥塑东倒西歪,和我们小时候看到的一模一样。古庙的窑顶上有一些粘贴上去的泥巴,这二十年来一直没有掉下来。那是二十年前的一个雨后,我们用手捏成碗状的泥巴,向上抛起来,碗内空气爆破碗底,就将泥巴牢牢地粘在了窑顶。古庙的墙上只有四个字“忘记阶级”,和我们二十年前看到的也一模一样。想来以前这里应该有一排墙壁,上面写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是“文革”时期遍布全国的一条领袖语录,后来,两边的墙壁坍塌了,就只剩下了“忘记阶级”。其实,想想古庙墙壁上剩下的这四个字也挺有意思,它可以说是一种预言。现在谁还提“阶级”?谁还提你是贫农还是地主?特殊年代的人斗人让人们吃尽了苦头。

这座村庄像个裤裆,老槐树和古庙位于裤腰的位置,两条裤腿的地方,是两排窑洞和房屋,裤裆的下面,则是深沟。深沟同样深不见底,只有冷冷的风飕飕地吹上来,让人头皮发麻,让人眩晕。悬崖上有几棵枣树,落光了叶子,几粒红色的枣子珍珠一样点缀在骨头一样坚硬的枝干上,让人倍觉寒意。

二十年前的这座村庄很热闹,人喊马嘶娃娃哭,鸡鸣狗跳猪羊跑。二十年后则显得异常沉寂。几间院子的土墙已经坍塌了,从半截土墙望进去,院子里的空地上长满了齐膝高的荒草,荒草间游走着蜈蚣、蚂蚱和蛐蛐,残破的房屋窗子紧闭,门上铁锁高悬。村中仅有的几棵树木,白杨树和梧桐树,比二十年前长得更高大了,却落光了叶子,显得异常萧索。村道上见不到觅食的鸡和散步的猪,只有一根蓬草像圆球一样在村道上滚动着,掉进了深沟。

人都去了哪里?

狗剩叔家在村子的另一头,裤子的裤脚处。小时候我曾经去过他家。

他家的院门敞开着,所谓的院门,其实就是用柳条编织的栅栏门,这多少年来一直是这样。院门下的水洞,就是狼曾经钻进去过的地方,他也差点被狼从这个地方拖走了。他家的院子倒没有长荒草,还种了一点蔬菜,韭菜、大葱和辣椒,还有白萝卜,肥大的白萝卜撑开了地面,露出洁白的根系。他家只有一间窑洞,窑门上锁。我从门缝看进去,看到炕上还没有折叠的棉被、放在箱盖上的碗筷。估计他肯定没有出远门。

我去了几户有人居住的院子,看到家中只有老人和孩子,老人们听说我找狗剩叔,就摆摆手:“那个货,谁知道多会儿回来。有时候半夜才回来,有时候好几天不回来,没人管。”从老人的口气中可以听出,他们都很厌恶“那个货”。

“昨天和今天见没见他?”我问。

“昨天还见了。”

可能狗剩叔今晚就会回来,于是,我决定留在村庄里等他。

那时候已经是深秋,北方的天空清澈如洗,空气清冷。小时候每逢这个季节,就能看到大雁从头顶飞过,飞向南方,它们的声音清亮而高远,一声一声,声声相连,田间地头扶着犁铧的农人总会停下手中的活计,仰头望着大雁排队飞过的身影。大雁飞远了,他们才会接着甩响手中的鞭子:“驾——”犁铧前的老牛又会慢腾腾地走起来。然而,那天我却没有见到飞跃头顶的大雁。听说,蒙古大草原已经不再绿草如茵,而变成了沙子和石头夹杂的荒漠。大雁离开了世代居住的家园,不知道迁徙到了什么地方。我也没有见到扶着犁铧的农人,他们去了遥远的城市打工,田间长满了萋萋的荒草。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天色渐渐暗淡下去,寂静的村庄上空,连一缕炊烟也看不到,我小时候所有关于乡村的记忆,此刻都找不到了。裤裆一样的村庄,似乎像座史前遗址,沉寂得令人恐惧。

我走进了破庙里,我决定在这里等候狗剩叔,兴许他今晚会回来。

半山腰传来了羊叫声,声音在空旷的山谷传出很远,我循声望去,看到一个穿着黑色粗布棉衣的老汉,弓着腰身爬上坡来。老汉已经很老了,像这里的很多老汉一样,头上绑着一个白羊肚手巾,颜色已经由白色变成了灰色;腰间扎着一根皮条,皮条颜色发黑,显然有些年头。老汉脸色黧黑,布满皱纹,一把乱蓬蓬的花白胡子。在城市里,这样年龄的老人早就走在公园里遛鸟,泡在茶馆里聊天,坐在房檐下打牌,而在这里,这样年龄的老人却还要在山沟里放羊,为生活奔波。

老汉看到站在庙门前的我,伸开左手手掌在脸上抹一把,打了一个喷嚏,右手的长鞭在空中甩响,一只好奇地走出队伍企图走进庙门探个究竟的山羊立即乖乖地回到羊群里。老汉问:“娃娃,找哪个?”

我说:“找狗剩。”

老汉说:“那货野着呢。”

老汉说完后,又赶着羊群向前走,走进了裤腿处的一个院子里。

天色越来越暗,也越来越冷。我从庙后的野地里划拉了一堆柴草,抱进庙里,点燃了一堆篝火。坐在篝火旁,我感觉暖和多了。

庙门外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庙门里是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这种情景让我恍若隔世,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不知道今夕是何夕。我突然想起了《水浒传》中的情节,武松、鲁智深、李逵、林冲,还有刘唐,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段与古庙相连的故事,也就是在这样的夜晚,走进了古庙里,遭遇了一段离奇的让人热血沸腾的情节。我又想起了金庸的武侠小说,古庙也是他小说中一个很重要的故事发生的场景,可见,古庙作为一个标志,一直贯穿在中国古代的乡村生活中。来来往往的绿林好汉和江洋大侠,甚至鸡鸣狗盗之徒,都会在漆黑的夜晚把古庙作为栖身之所,那么,我的今晚,会有哪些故事上演?

我不知道今晚需要等待多久,就从背包里拿出一本书籍来看。

后来,看累了,我就合上书页,向两边望去,篝火照耀在两边泥塑的脸上,显得异常诡异,它们在篝火飘曳的火光中影影绰绰、忽明忽暗,似乎一纵身就会跳下来。我突然感到极度紧张和害怕,强迫自己不要向两边看。我望向庙门,突然看到了更可怕的一幕:

一个女鬼披头散发,悄然无声地走进古庙……

我惊惧万分,向后坐倒,喊不出一句话来。此前我听到过很多关于盗墓的故事,也听到过很多女鬼的故事,难道我来找狗剩叔了解盗墓,女鬼就跑来报复我?

女鬼继续向前走,火光照耀着她身上破烂的衣服,还有纷乱头发后一张惨白的脸。她看着我,突然笑起来,边笑边指着我,一副很开心的神情。

我的慌乱慢慢消除了,我看清楚了,她是一个疯子,不是女鬼。

疯子看到我不再害怕她,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她觉得不好玩,就转身走出庙门。庙门外响起了一个老汉的呵斥:“跑出来干什么?回去!”我一看,站立在庙门前的老汉就是黄昏时分的放羊老汉。

放羊老汉对我说:“娃娃,夜里风大,受不了就回咱屋里头,咱屋里住得下。”

我向老头儿笑笑,说再等一会儿。其实我是害怕和这样一个疯子住在一个屋里,一晚上都会做噩梦,我心存恐惧。

疯子前头走了,老汉也跟在后头走了。老汉边走边回头叮咛:“受不了冻就回咱屋里头,啊——”

老汉走远了,我站在庙门口,望着夜空,感觉这里距离星空很近很近,似乎一蹦起来就能摘一颗下来。长长的银河横亘在天空中,像一条缎幅,缎幅里的星星密密麻麻,竞相眨着眼睛。一弯残月挂在天边,像一把镰刀,显得很落寞。很多年了,我没有再看到过这样的星空。城市的夜空覆盖着一层工业烟雾和废气,星光和月光无力穿透。城市的夜晚只有路灯光,这种虚假的光亮让城市人忘记了远古的神话传说,让城市人忘记了对上天的敬畏。

繁星点点的星空,对于城市人是一种奢望。

我站在庙门口,站在寂静的北方乡村,站在落满童年故事的土地上,痴迷地遥望着星空。这是北斗七星,这是天狼星,这是大熊星座,这是织女星和牛郎星,他们一年才能相会一次……在二十年前那些幸福的夜晚,我们经常坐在打麦场的空地上听父辈讲故事、数星星、辨星座。而二十年后的今天,乡村的孩子们还能经历这样的情景吗?他们知道自己的父亲在哪里吗?他们能够见到父亲吗?他们能够认识天空中的星座吗?

现在,他们的名字叫留守儿童。

星星还是那颗星星,月亮还是那轮月亮,山也还是那座山,梁也还是那道梁……然而,当初遥望星空的那些人呢?现在,还会有谁在遥望星空?

物是人非,是最令人伤感的。

我走回庙门,继续坐在篝火旁,篝火有些暗淡,柴草已经烧透了。我不得不又在庙后划拉柴草,这次再没有划拉到多少,黑暗中,我的手指还被一颗刺扎破了。

我抱着一小捆柴草回到庙里,想了想,又在庙外转悠,看到一棵锨把粗细的死树,拗断了,也拿回庙里。《水浒传》和金庸小说中的故事总让我有些害怕,我用这根木棒来防身。

篝火又噼噼啪啪燃起来,照耀得庙墙亮堂堂的,庙墙上有一些用粉笔划出的痕迹,还有一些被岁月打磨得模糊不清的字迹:“小琴不要脸,爱吃大肉片。”如今,写字的儿童和这个小琴都去了哪里?他们在这座村庄里度过了一段怎样的生活?他们结婚了,还是依然单身?

庙门外起了夜风,风声先像细铁丝一样,发出尖利的啸叫,接着又像波涛声,响成了一片。风声过后,是一片窸窣的声音,好像树叶落在了地上,又像军队在衔枚疾走。我点着一根烟,细细地品味着,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听到夜晚的声音了。

风声时有时无、时紧时慢,风中还夹杂着夜鸟受惊后的叫声、枯枝断裂的声音,还有不知名的小动物厮打的声音。乡村的夜晚内容丰富。

我正出神地听着,一扭头,突然就看到篝火旁站立着一只狼,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站立在了篝火旁……

我叫声“啊呀”,顺手操起了木棒,站起身来。狼隔着篝火看到我突然起身,也惊恐地后退几步,却没有跑开,歪着头斜着眼睛看着我,三角形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屑。

狼的耳朵高高竖起,而本地笨狗的耳朵则有些下垂;狼的尾巴像扫帚一样丰满,而狗的尾巴则显得细长;狼的尾巴夹在两腿间,而狗见到人只会摇尾巴。狼在观察着我,我也在观察着狼,这分明纯粹是一只狼了,一只成年狼。

狼和我都在互相估量着对手,看对手的力量和胆量。母亲说过,狼是一个很鬼的动物,它通常是在暗中打量对手,然后突然发起攻击,一口咬住对手的喉咙,让对手失去反抗能力,致对手于死地。可是,这只狼为什么会突然闯进古庙里和我对峙?母亲说,狼又有两怕,一怕铁器,二怕火。那么,这只狼没有突然向我发起攻击,一定是不敢跳过篝火。

狼在篝火的那边斜睨着我,我在篝火的这边凝视着它。狼装着漫不经心,其实它非常在意,它在寻找我的软肋。

在远古的时候,人能够战胜狼,人有尖利的牙齿,又有锋利的爪子,人的体型比狼大了很多,力气也比狼大很多。可是,随着人的不断进化,人的牙齿磨钝了,无法咬穿生肉;人的爪子退化了,变成了指甲。人的头脑在进化,发明和驯化出了各种各样的工具来代替自己劳动,而人的身体却在退化,退化得越来越没有力气。所以,体型很小的狼也居然敢于对人叫板。

我慢慢举起木棒,突然跳过篝火,砸向狼。我的嘴巴里恶狠狠地骂着:“操你妈!”狼扭头就跑,跳下台阶,一溜烟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狼能够听懂人的话。人见到狼的时候,即使赤手空拳,也绝对不能胆怯。你狠狠地骂它几句,狼也会害怕。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年冬天,夜晚下了大雪,雪光反照,让母亲以为天亮了,就摇醒我,让我赶快上学。我睡眼惺忪地走到了校门口,就看到校门口蹲着一只狼,斜着眼睛打量着我,和今晚一模一样。我那时候也不知道害怕,还以为是狗,就没有在意。狼摇摇摆摆地走向我,距离只有十几米了。突然,伯父从学校旁边的山坡下跑来了,伯父把木工袋子扔在地上,手持利斧,高声喊道:“把你妈日的,砍死你!”狼吓得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伯父是个木匠,他年轻的时候经常背着木工袋子来往于周围几十里的乡村间,盖房子做桌椅,给生产队修理农具。周围几十里村庄的人都认识他。

赶跑了狼后,回到古庙,我有些害怕。如果狼再来怎么办?如果来了两只狼怎么办?

按照狼的习性,狼一定没有跑远,一定就在不远处的黑暗中盯着我。

我在古庙里转来转去,篝火渐渐熄灭了,只剩下了灰烬。我背起包,手持木棒,一路小心翼翼地来到狗剩叔的家门口,房门上依然铁锁高悬,狗剩叔还没有回来。

我不敢再去古庙了,只好去找那个放羊老汉。

放羊老汉的房门虚掩着,我一推就打开了,声音吱呀呀地传出很远。我感到很意外,不知道该进去,还是不该进去。

放羊老汉拉亮了电灯,昏黄色的灯光中,放羊老汉披衣下炕,做着谦让的手势说:“进来进来,娃娃,我知道你会来,就专门在等你。”

我不明白老汉为什么就知道我一定会来,我还没有发问,老汉紧接着说:“山里头后半夜冷着哩。”

老汉居住的是一个窑洞,窑洞年代久远,墙壁被灶烟熏得乌黑,那个疯女人躺在床上,盖着陈旧的棉被,蜷缩成一团,看起来就像一只小狗那么大,让人怜惜。灯泡是一只15瓦的,山里人为了省电,都选择这样的小灯泡照明,这种灯光的光线是红色的,昏暗不清,坐在灯下看书的时候,也不能看清字迹。

借助微弱的灯光,我看到墙上贴着几张年历,每张年历上都有几行字:“祝老红军、老八路新年愉快 民政厅敬贺”。我惊讶地回过头去,看着这个腰身佝偻的老汉:莫非他是老红军老八路?

我脱掉鞋子,坐在炕上。我指着那个女子,问老汉:“这是谁?”

老汉说:“我孙女。”

我问:“多大?”

老汉说:“16岁了。”

原来她才16岁,夜晚我无法看清楚她的脸,还以为她是大人。

我又问:“娃她大她妈呢?”我们那里的人把父亲叫“大”。

老汉说:“都去省城打工了。”

老汉又说,他还有两个孙子,都20多岁了,跟着父母一起去城里打工,一年也难得回来一趟。

老汉说话的时候,一直咳嗽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愁苦,让人心中生出很多酸楚。

我指着墙上的年历问:“你是老红军?”

老汉说:“那都是老早老早以前的事情了。”

我饶有兴趣地说:“你给我说说那些年的事情?”

老汉轻描淡写地说:“说那些干啥,都过去了。”

我说:“大爷,我外爷也当过红军。”

我看到老汉的眼睛像火花一样突然闪亮了一下,他看着我问:“你外爷?哪个部队上的?他是哪个庄子上的人?”

我说外爷以前在刘子丹的部队干过,从红军、八路、解放军一路干下来,革命成功后,要求回家种地,后来就一直当农民,前年刚刚去世。

老汉突然问:“你外爷是不是白朝定?”

我惊叫一声站起来。老汉说:“你外爷和我在一个部队上,也是一搭回来的。”

我的外爷叫白朝定,当地县志上记载有他的名字。

外爷当红军的时候,都已经结婚了,那时候的人结婚早,但他也只有十几岁。外爷给后来的一位共和国少将做警卫员,少将当初是地下党的负责人,他们在窑洞里开会,外爷就在远处站岗放哨。后来,红军长征经过这里,他们一起跟着去了陕北,被编在刘子丹的部队里。然后,东渡黄河抗击日军,后又跟着彭德怀的军队打马家军,一直打到全国解放。再后来,组织要安排外爷工作,外爷说:“我一个农民,一个字不识,我还是回家种地吧。”就这样回到了家中。

我问:“大爷,你们当初咋就回来?有工作多好,你看当农民多苦。”

大爷笑了:“你外爷和我一样,不识字只会给国家添累赘,咱农民就是农民的命。”

大爷还说,那时候很多人革命成功后,都回来种地。当初闹革命就是为了能够分上几亩地,地分了,就好好回家种地。

我问:“你当初咋个就想起当红军?”

大爷说,那一天他给地主家放牛,牛掉进了暗窟窿里,他不敢回去,看到山下过红军,就跟着队伍走了。那时候他还没有步枪高。队伍一直走,一直走,他走累了,就抓着前面人的裤腰带,就这样走到了陕北。

我问:“你杀过日本鬼子?”

大爷突然腰身挺直,目光炯炯:“杀过,杀了好几个。”

大爷把日本鬼子叫日本鬼,他说他拼刺刀的时候用大刀片砍过一个日本鬼的头,还有一次送信,看到埝畔下两个日本鬼正在拉屎,一个手榴弹丢过去,两个日本鬼就送命了。

大爷的生活非常清苦,但是那天晚上我看到他很乐观,他呵呵笑着,好像又回到了打日本鬼的峥嵘岁月。

我问:“大爷,你还会唱军歌吗?”

大爷腰身又挺直了,他用浑浊不清的嗓音唱道:

铁流两万五千里,

直向着一个坚定的方向!

苦斗十年,

锻炼成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一旦强虏寇边疆,

慷慨悲歌奔战场。

首战平型关,

威名天下扬。

……

这首歌我非常熟悉,因为当初就听外公唱过,我也跟着外公学会了。

我的眼睛湿润了,昏暗的灯光下,大爷的眼睛也泪光闪闪。

那天晚上,我们一直谈论到了天亮。天亮后,我要起身,大爷才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问:“你找谁?”

我说:“我狗剩叔。”

大爷说:“你咋找那货?”

我故意问:“他怎么了?”

大爷右手五指弯曲,做了一个向下挖的姿势说:“刨人家墓子,断子绝孙啊。”

杀下蛋鸡,毒看门狗,敲寡妇门,挖绝户坟,这是北方农村最忌讳的四件事情。

我谎称说,自己是写书的,想了解盗墓的事情。

我临走的时候,把给狗剩叔的一条红塔山拆开,留给大爷六盒。大爷说啥也不要,后来看我很坚决,就只收下了一盒香烟。我刚跨出院门,大爷又在身后叫住了我,拿着一个老南瓜硬要塞给我。我不要,大爷梗着脖子说:“收了你的,不还给你,就不成礼数。”

老南瓜,可能就是大爷家中仅有的能够拿出手的东西。

我像逃离一样地离开了大爷家,匆匆走在村道上,眼泪又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