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另一种较量 12.将军陪他过夜
这个故事是从某军区战俘营里传出来的。在当时,它属不可泄露的“军事机密”。
他叫黎冬。是这个战俘营中嘴巴最硬的一个。半个多月过去了,他什么都没交待。这一天,总算开了口,可他只说自己是一位越南军人的后代,老家在黄连山省。除此,别的什么都不讲。
恰在这天下午,一位老将军到这里视察工作,战俘营的管理人员向老将军汇报了这个“硬骨头”俘虏的情况。这位老将军听说这战俘的家在黄连山省而且又是一位越南军人的后代,思绪便把他带回了那遥远的年代。
那是一九六七年春,一支支中国军队涌到了越南北方广袤的土地上,他们带着毛泽东主席、中国共产党、中国人民的“同志加兄弟”的深厚情意。在越南劳动党、越南人民“保卫北方、解放南方、统一祖国”斗争的危难之时,中国政府应越南政府的请求,毅然派遣中国人民的优秀儿女——由炮兵、工程兵、铁道兵、通信兵、海军、空军、后勤运输等军兵种组成的三十余万志愿部队,援助越南人民抗击美国侵略者,帮助越南人民赢得抗美救国的胜利。
这支军队是秘密进入越南的。一位作家对这一伟大历史事件作过这样的描述:
暮色笼罩大地。
中国西南边境凭祥市至友谊关的大路上,停着经过严密伪装的漫长车队和各种火炮。夜静悄悄的。没有车灯,没有喧哗。路旁树梢上鼓噪的蝉声此起彼伏,打破这静谧庄重的气氛。漫长的车队在等待。偶尔有一两辆摩托车从汽车、炮车边急驶而过,仿佛是茫茫夜色中滑过的流星,很快消失了。
车上端坐着一排排头戴盔形帽、身穿绿色帆布装、脚蹬用轮胎剪就的斜插两条胶带的“抗战鞋”的士兵,他们怀抱新式冲锋枪、高平两用机枪,一条薄被和一套换洗军装打成的小背包垫坐在屁股底下。
这是一支庞大的越南人民军摩托化部队?
可所有的军人都没有军衔。
车上渐渐骚动起来,有的用刚学会的几句英语说:“缴枪不杀!”“我们优待俘虏!”随之是一阵阵轻轻的笑声。
就在这支部队里,有一位四十挂零的军人双手握拳,跑步前进,腰间扎着一根武装带,身侧的手枪套随着他的步履一颤一颤有节奏地敲在屁股上。他,就是来到战俘营的这位老将军。
往事是甜的,同时又是苦的。
面对这位越南青年小伙子,老将军的思绪还在飞旋。
车队进入谅山。越南军民在夜里列队鼓掌欢迎中国援越部队。将军和他的部下快步走向人群。越南总参作战局长、越东北军区政委等领导激动地前来握手拥抱。欢迎人群向他们递送开水、香蕉和菠萝。战士们激动地用刚学会的越语说:“谢谢,谢谢越南人民!”
姑娘们还是一股劲地往车上抛香蕉菠萝。
年轻的士兵们一股劲地笑,笑得合不拢嘴。
想到这里,老将军有些激动。他悄悄对“看守所”的管理人员说,今天他要和这位小俘虏同住一间房,和他说说他在越南生活的那段故事,感化感化他。同时,也向这个俘虏打听一个人……
按理说,这是一个打破贯例的举动。因为他是老将军,管理人员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
为了方便谈话,管理人员把这间房子里的其它两名俘虏迁到了另外一间屋子里,并为老将军和翻译专门支起了一张行军床。为了安全起见,他们还在房子的周围放了三个游动哨。
俘虏黎冬和这位中国老将军都没有睡意。
“你家住在黄连山什么地方?”为了消除紧张气氛,老将军先开了口。
“……”黎冬用目光瞄了一下这位与自己床铺只有一尺之隔的行军床上的老头,没有哼声。
“我过去在黄连山工作过一段时间,那是二十多年以前,可能你还未出生呢。”
“我没在黄连山住过,母亲生我时,我们家已迁到了河内。所以,那里的情况,我不清楚。”黎冬见老头说话口气挺和蔼,便也不太紧张了。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黎广文的人?”
“?!”黎冬听这位老头说出自己父亲的名字,心中不禁一惊。“咚”的一声,他从床上坐了起来:“你问他干什么?”
“二十多年前,我和他率领的越南人民军在黄连山修筑公路,跟他结下了很深的友情。”
接着,老将军向黎冬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次,他和黎广文去部队检查筑路工作,吉普车沿着公路南下。
热风扑入车内,阵阵灼烫,背心湿透了,块块汗渍印在军装上。“这天真热!”两位指挥官脱下军装,不停地擦着脸上冒出的串串汗珠。
沿途两旁,稻谷灿黄,沉甸甸地垂着头,原野上一片黄一片绿,恰似一幅幅五彩画。妇女们头戴尖顶斗笠,穿着黑色裙装和筒裤,忙碌在收割场上。男人们上了前线,女人们下到田头干起了男人的活儿。
天上飘动着朵朵云彩,云影时不时罩住他们的车,象是美国佬的轰炸机飞临上空。两位指挥官抬头远眺车外的天空,嘴里自言自语地说:“今天该不会碰上老美吧?”
正在说时,一发炮弹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了,不偏不歪,正好在吉普车前五米处爆炸了,气浪把车掀到了路旁的一条水沟里。
那一瞬间,老将军将身体一歪,扑在了黎广文身上。弹片钻进了老将军的后背,鲜血从背心上冒了出来。他挂了彩。
黎广文安然无恙,见中国战友为掩护自己负了伤,心里不知多么激动。他奋不顾身,冒着炮火把这位负伤的“同胞”背回到野战医院。就在那天晚上,他俩结为生死之交……
故事讲到这里,黎冬已是泪水满面了。一个堂堂的男子汉,一个被人称之为“硬骨头”的俘虏,此时再也“硬”不下去了。
他从床上走下来,“咚”的一声,两膝跪到了将军的床边:“你的那位战友不是别人,就是我的亲生父亲,他现在已经离休了……”
“什么?”老将军万万没有想到,这面前的俘虏竟是那位越南兄弟的儿子。他多么想伸出手去把他紧紧抱到自己的怀里,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知道他现在的身份。
两双眼睛久久注视着,两副面颊绷得紧紧的。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这一夜,老将军讲了许多许多。
这一夜,黎冬也讲了他要讲的一切。他讲他的童年,讲他的父亲,讲他父亲给他讲的那些关于中国朋友的故事……当然,他也讲了他所知道的一切军事秘密。最后,他郑重向老将军宣布,他没做一件对不起中国军队的事,因为从小他就听父亲给他讲过两国人民的那段友谊。这次到黄连山来,他是主动申请来的,为的是回老家看看。
他还说,侦察队长捉他时,他开了枪,可那枪是对天开的。不那样做,上司是不会放过他的。
窗外士兵们出操的阵阵喊声不时传来。天已经亮了。
黎冬说,这一夜他将终身难忘;
老将军说,这一夜他非常激动。
他请老将军以后去越南访问;
他请黎冬释放回家后代向他爸爸问好。
他请老将军为他的话保密;
老将军请他记住一句话:“中越人民的友谊是永存的。”
是啊,两代军人的心底里都深深埋藏这样一种遗憾。这种深沉而又无法弥补的遗憾何时才能化为友谊的彩带,重新飘扬在中越两国的蓝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