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镇故事多 第三节 李约瑟难题的症结
李约瑟在中央博物院筹备处演讲完毕,又与傅斯年等学者进一步讨论中国的科学技术为何自近代以来落后于西方这个所谓的“李约瑟难题”。李氏在强调了中国的气候、地理环境、经济的、社会的、知识的,以及政治的原因与欧洲不同外,特别对中国的官僚制度作了深刻的剖析,认为正是独具“中国特色”的官僚体制,扼制了现代科学的发生和发展。在谈到西方与中国的区别时,李约瑟说:“我自己并不是欧洲中心论者,但现在欧洲大部分人相信他们从一生下来就处在世界文化的中心,并非常有信心地走自己的路,他们相信沿着这条据说是万无一失的路,就能够走向充满光明与希望的未来。中国人就不同了,我相信中国过去伟大的科学技术曾给整个人类作出过巨大贡献,但现在的的确确是衰落了,这个民族正处于封建的农业文化之中,要掌握现代科学技术,就必须面对世界……”坐在一旁的傅斯年听着对方这番宏论,越听越感到憋气与恼火,突然跳起来大声道:“他妈的,我们都折腾几千年了,怎么中国总得面对世界呢!”
傅氏的话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但又觉得有说不出的悲凉,尤其结合眼前自己的生存环境和国难家愁,更感苦痛,气氛高昂的讨论场面骤然而降。李约瑟意识到刚才的话可能刺伤了学者们特别是“大学者”傅斯年的自尊心,有些尴尬地咧着自己特有的女性式性感的嘴笑了笑,心中默默记住了这个教训。在以后的日子里,李氏在与中国学者的讨论中,再也不敢妄加评论和不明人情事理地说中国人要“面对世界”了。而随着对中国文化的不断了解,聪明过人的李约瑟决定入乡随俗,按中国人思维逻辑为人处世,并多次入山学道,给自己起了一个“十宿道人”的名字,以示对中国道家文化的崇拜。往后的日子,无论与学者还是官僚打交道,皆谨小慎微地向外喷吐令对方欢喜的呈莲花状光彩的言辞,以博取“他人高兴我高兴”的大团圆气氛。
李约瑟的中途转圜,令中国官僚与学者很感受用。按照“有来无往非礼也”的惯例,甚觉对方给足了自尊和面子的中国官僚,甚至包括翁文灏、傅斯年、汪敬熙、毛子水等学者,又回过头对既“了解我们”又“雪中送炭”的“最使人想念的朋友”李约瑟不遗余力地鼓吹起来,直至把对方吹到看不见的云空,像孙悟空一样腾云驾雾翻起跟头。而这个时候,在中国千万官僚和学者中,似乎只有一个人醒着——这就是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主任李济。李氏后来在谈到毛子水发表的《中国科学思想》一文时,对毛氏肯定李约瑟所说的两件事“(一)西欧近三四百年的科学,的确是我们古代的圣哲所不曾梦想到的。(二)如果中国以往有西方那样的气候、地理、社会和经济的因素,近代科学定必发生于中国……”等观点,皆不以为然。李济说:“我没有机会读到李约瑟的原文,不敢保证李氏原文的语气是否如译文给我们的印象;但我听过他在李庄讲过这一类的题目,他的大致的意见似乎是这样的。不过,在那时他来中国的使命,带有外交性质,故除了搜集他所需要的资料外,自然也要争取中国读书人的好感,所以说的话也必定捡取最好听的。至于他的内心里真实感觉如何,就无从揣测了。我个人的记忆,他似乎有些话没全说;不过,没说的话不一定是不好听的话。”
对此,李济认为当前“最迫切的问题,不是中国是否有过科学,而是在中国如何推进科学……(目前)我们所要的是科学的成绩,不是科学的本身;我们对于科学思想的本身,除了少数人外,仍不感兴趣。我们尚没摆脱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观念……假如我们要规规矩矩地提倡科学思想,我们应该学禅门的和尚;因为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科学思想的起点也在此;科学思想里没有世故的说法,也没有官样文章”。尽管李约瑟有些话没有说,也可能在与中国官员、学者打交道的过程中“入乡随俗”地应用了一些“世故的说法”。但他在扬子江头的李庄古镇与傅斯年、陶孟和、李济、梁思成,甚至王铃等年轻学者的讨论中,加深了对中国科技史料的认知与推测,坚定了此前的看法——也就是在漫长的封建社会特别是明清之后,中国的官僚体制阻碍了科学技术的产生和发展,当是一个无法绕开的事实。但是,在这一越来越僵死的体制下,却又暗伏着一股人民大众不断发明创造的潜流,即是在最严酷的冰冻时期,这股潜流也流淌不息,千百年流传下来的文献和科学技术发展的珍贵资料,便是这一现象的明证。而对这些纷乱杂陈的弥足珍贵的历史资料,作为现代学者,就需要进行严谨的鉴别、研究,从中抽释出真正属于“现代科学”的物质精神财富,才能促使那些傲慢的西方学者注意,并使这些资料转化为真正现代科学的酵母和新动力。就东西方文化交流和李约瑟本身的收获而言,令后来的研究者几乎达成共识的是,如果李氏在这次访华使命中,没有得到蜗居在李庄的学者们启发和鼎力帮助,他所主持的闻名于世的具有划时代性质和里程碑意义的《中国科学技术史》大厦的构建,或许还要推迟若干个年头。
许多年后的1981年9月23日,当李约瑟重新踏上中国土地,并在上海作题为“《中国科学技术史》编写计划的缘起、进展与现状”学术讲演时,不无感慨地道:“说到‘缘起’,就得从四川的一个小市镇李庄谈起。在抗日战争时期,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迁到了那里。在傅斯年、陶孟和的主持下,我结识了一位正在研究火药史的年轻中国学者。他名叫王铃,号静宁。他成了我的第一位合作者。从1947年到1957年,他一共在剑桥住了九年,协助我工作。”对于从李庄山坳里走出、曾协助自己工作了9年之久的第一位合作者王铃在剑桥的经历,李约瑟同样公开承认并坦诚地作了如下评价:“首先,他在中国史学研究方面的专业训练,在我们日常的讨论中,一直起着很大的作用。其次,由本书第一次译成英文的中国文献,其英文初稿十之七八是他翻译的,然后我们两人必定一同详细讨论校核,往往经过多次修改才最后定稿。别人的译文,我们两人必须核对中文原书后才加以采用。王铃先生还花费许多时间去查找和浏览各种原先认为有用的材料,从这样的探究中往往又发掘出一些资料,对这些资料我们再从科学史的观点仔细地审查,然后确定他们的价值。许多烦琐的图书馆工作,以及各种索引和编目工作,都由他负责。假如没有这样一位合作者的友谊,本著作即使能出版也将推迟很久,而且可能会出现比我们担心现在实际有的甚至更多的错误。”
李约瑟此说大致是不差和公允的,不能说没有王铃就没有李约瑟日后辉煌的成就和不朽的声名,但此成就要推迟若干个时日当是毋容置疑的。因而,对王铃这位长期合作者,李约瑟一直念念不忘,并从内心深处表示感激,二人的友谊一直保持到王铃去世。
有道是吃水不忘掘井人,在赢得世界性声誉的同时,李约瑟同样没有忘掉给予自己重大帮助和支持的黄宗兴和何丙郁博士,以及终老中国本土的知名学者叶企孙、傅斯年、俞大维等人。当1986年《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五卷七分册“军事技术、火药的史诗”完稿之际,李约瑟在“作者的话”中,特别提及43年前那个夏日在李庄板栗坳会见史语所人员的经历,并饱蘸感情地说道:“一天晚上,谈话话题转向了中国火药的历史,于是傅斯年亲手为我们从1044年的《武经总要》中,抄录出了有关火药成分的最早刻本上的一些段落,那时我们还没有《武经总要》一书……与火箭装置无二的火药发动机和蒸汽机,是从欧洲科学革命中涌现出的思想产物,但所有在这之前长达八个世纪的先期发展都一直是中国人完成的。”或许出于一种感恩,当这一卷大书出版时,扉页上用不同的黑体字码印着:
谨以本书献给已故的傅斯年杰出的历史学和哲学学者战时在中国四川李庄的最友好的欢迎者他曾在那里和我们共用一晚探讨中国火药的历史俞大维物理学家兵工署署长(1942—1946年)我常常在他的办公室与他共享他的“战地咖啡”并在1984年我们愉快地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