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悲回风 第五节 吴宓之死
也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
自那封向中山大学革命委员会询问陈寅恪夫妇是死是活的信函发出不久,身在四川梁平仍独身生活的吴宓,算是真正虎落平川遭犬欺,坠入了漆黑看不见尽头的人间地狱。按造反派规定,在三顿饭前,“反动学术权威”们都要拿着碗筷站在竖立的毛主席雕像前报名“请罪”,如我叫吴二,或我叫马六,我不是个好东西,一贯反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是一个混账王八蛋等。若稍有迟缓或吐字不清就要遭一顿毒打,不但饭食免掉,凉水也不准喝一口。几个月后,吴宓原患眼疾加重,右眼忽然全盲,左眼患严重白内障,即将失明。面对如此不幸命运,吴宓发出了“实不能应付生活,不如速死”的悲鸣。
1972年,已是79岁,行将就木的吴宓被允许自梁平返回重庆养病,住在原校内文化村老一舍楼三层一间9平方米的小黑屋中。自1970年起,吴的工资就被学校扣发,每月只给30元生活费,且吃药、疗伤均包括在内,生活极其艰难。吴宓回校后,因腿断眼瞎,生活基本不能自理,只得托人从当地雇一老妪曾婆婆服侍,书信由学校中文系曹慕樊老师代读,生活的难度越发加大。无奈中,吴不得不靠借债度日。这年7月12日,吴令人代为写信向旧友姚文青求助,信中说,“每月发薪时‘特别扣发234元’(扣发之钱另行存储),迄今已共‘扣发’了五千数百元”,“固宓一生喜助人,迄未积聚一元钱”,“因宓经济困窘……今恳求兄惠助宓10元(作为还宓前款10元,宓亦乐受)。不胜感盼之至”。这个时候,负责管制的专政人员和红卫兵残渣余孽,不时以“献金赎罪”为名诈其钱财。据与吴宓一同关入“牛棚”的同校教授谭优学回忆,吴宓若特别需要用钱,可打报告由学校批准从被扣工资中支取少部分,有一次红卫兵与吴宓谈话,一次就榨去200元,或许此款就是吴专门打报告特批取得后的“捐献”。当时西师有“格借勿论”的口号在“牛棚”中流传,即凡是专政人员与红卫兵向“反动分子”借钱,被借者必须“捐献”,否则整你没商量,罪加一等,搞你个死去活来。
在如此艰难处境中,吴宓陕西老家的弟弟、妹妹以及好友吴芳吉之子经常寄一些零钱给予接济,但生活仍然困苦。学校留守人员曾与吴的女儿们联系,希望吴氏姐妹来重庆照顾一下她们那个腿断眼瞎的父亲,但回复说:“解放前我们母亲就与他离婚了,我们没有赡养他的义务!”在这种情况下,校方只能同意吴宓与陕西老家的妹妹吴须曼取得联系,并让对方想办法,以免死后丧事无人料理而尸身臭在屋内。
1973年9月下旬,在陕西泾阳县面粉厂工作的吴须曼来到重庆西南师范学院文化村老一舍楼吴宓住处探望。兄妹相见,百感交集。此时吴宓已经秃顶,只有少许稀疏的白发和白须,面容憔悴,神情忧郁,一派风烛残年的衰颓模样。环视屋内,灰尘遍布,除一张单人床,另有三抽书桌、小书架和旧藤椅各一,书架上摆着一堆同样布满灰尘的中外书籍。唯一属于自己的家当是摆在地上的樟木箱和一只小皮箱。生活用品只有一条单薄的被单,之上是一床堆在床头的烂被子,衣服只有两三套,一件蓝布面的棉袄缝补多达30余处,可见年月之久。另有一床蚊帐,据说购于1938年,上面满布窟窿与用纸粘糊的补丁。问及购衣物必需的布证和棉花票,回答一样也没有。吴须曼望着腿瘸眼瞎的长兄哆哆嗦嗦的样子和孤独求助的眼神,禁不住潸然泪下。10月初,吴须曼回到泾阳,即刻向同事凑了一些布票、棉花票买来布匹,缝制了棉衣、棉裤、被子和毛衣、毛线帽等衣物寄给吴宓,以备过冬。
1974年春,“批林批孔”运动在西南师范学院渐入高潮,专政组人员想起还有个“老古董”猫在文化村一舍三楼317室,且这个“古董”向以宣传国学为荣,这孔老二和林彪都是“克己复礼”的倡导者,吴宓自然是他们的孝子贤孙,尽管腿瘸眼盲,但他“人还在,心不死”,说不定正在做着“克己复礼”的黄粱美梦,必须进行批斗改造。于是,吴宓被一伙专政人员从宿舍里连拖加拉地弄出来,先在校门内毛主席巨幅塑像前“请示”,骂一顿自己是王八蛋,然后被架上操场中的“斗鬼台”开始批斗。这一天,吴宓似乎有点反常,倔犟的性格如同回光返照般再度显示出来,态度强硬地表示:“只批林,不批孔”,“没有孔子,中国还在混沌之中”云云。当问及“你对林彪搞‘克己复礼’怎么看,是不是中了他的流毒”时,吴宓低着的头猛地抬起,大声说:“‘克己复礼’是很高的文化标准,林彪是反革命,他不配搞‘克己复礼’。”几句话搞得批斗者大怒,当场将其升级为“现行反革命分子”,拖下“斗鬼台”先是一顿毒打,而后戴上一顶纸糊的高帽被几个大汉拖着游行示众。
经过“批林批孔”运动几次批斗和毒打,吴宓的身体更显衰颓,心理更加脆弱,对外界的一切都产生恐惧。吴须曼的长婿鲁予生去武汉出差,顺道去重庆探望吴宓,代表吴须曼邀请吴宓返乡居住,以便照顾。吴表示同意,并与吴须曼书信往来商谈回乡的具体细节。但到了5月,吴宓突然致信吴须曼,表示自己不再回乡,愿长久住在师院文化村直到寿终,并在“近处的梅花山上火化遗体,藏放灰瓶”等。对于这一变故,吴解释说:“我所以作出这样的决定,理由甚多,其中最重要的是第五条……听人述说故事,在四川省有许多‘地位高(工厂、机关、学校之领导人)、名望大、工资极多’的人,退休后回家,住在省城、县城中,归居民委员会及街道办事处管理,还是对他很好、很尊重,但他所住的小街巷中,却有一部分流氓群众(形同劫匪),忽在半夜里破门而入,说他是‘地主余孽’,是‘反动学术权威’,是‘资产阶级、反革命分子’,把他用刀砍伤,而抢劫去了他的钱财、器物,全部不留。”
吴须曼看罢来信,心中一片茫然,不知如何回复、解释是好。后来逐渐得知,根据上级指示精神,西南师院已有为吴宓发还过去扣除工资的风声,1972年即被扣除五千多元,那么到1974年应补发一万余元。这在当时可谓天文数字,不是一般工人和职员所能望其项背的。正因为如此,吴宓开始陷入专政队与校内外宵小的双重包围,信中所说的第五条,即是宵小们欺骗恐吓的结果,因为一旦吴宓离开重庆,这伙人诈骗钱财之梦就随之破灭。一生憨厚纯正的吴宓果然中计,日后的悲惨结局似乎成为必然。
1975年,吴须曼接到吴宓信函,讲述自己身体状况和孤独之境:“最近又有头晕,脑沸耳鸣不时发生……我身边极少人来谈话,出外更无人作伴……”妹妹读罢来信,想象着兄长一人孤苦生活之不易,遂决定再赴重庆,说服对方回到家乡居住。这年8月,吴须曼再次来到西南师范学院文化村吴宓居处,很明显可以看出,吴又比上次兄妹见面越发衰老不堪,死神随时都有前来敲门的可能。
时值盛夏酷暑,但吴宓居室的窗户和门上小窗却全部用钉子封死,不大的小屋如同一个不透气的蒸笼,吴须曼不解地问何以如此?吴宓答怕人晚上破门而入,拿刀砍杀自己抢劫财物才这样做的。吴须曼又问是谁让这样做的?吴宓答是重钢五厂的工人杨宗富出的好点子。此时的吴宓不怕死神敲门,而怕活鬼钻窗子,亦可见人世间这群活鬼给吴宓心中造成的恐惧远远大于死神。吴须曼又看到桌子上摆了一个小闹钟,问是何时所买?吴宓答是杨宗富买来和自己的手表交换的。吴须曼一惊,不解地问:“你那是一只国外进口的名牌手表,价值几百元,这个小闹钟不过几元钱,这种交换太不等价了!”吴宓沉默了一会儿,说“杨宗富说他工作需要手表,这闹钟不但可以闹,而且字大,我容易看清。”吴须曼摇摇头,叹口气,不再吭声,心中已明白长兄何以怕回陕西老家遭到“流氓群众”抢劫的理由了。而随着进一步了解,越发明白这一理由确是宵小们恐吓阻止的结果。
第二天,吴须曼搀扶着吴宓到学院储蓄所取了一点款子,营业员告诉吴宓存款已全部取完了。吴须曼为此又感到不解,回到居处问及一万余元的工资何以这样快就花光了?吴宓皱了下眉头,断断续续地说:“有些亲友和学生目前生活很不宽裕,我须不时地对他们接济一些。前次有个过去的姓凌的女生,现在已经有工作,前一段要去上海治病,急需两千元,我就如数给了她。”
当吴须曼问及后来那个女生的病情如何了,吴宓想了一会儿说再也没有见过她的面,但又像小孩似的辩解说:“济人之难总是好事。”被问得急了,吴宓对有些事也觉得不可思议,如他保存的26本1935年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的《吴宓诗集》,不到半月便被来人“偷走”,每到吴发工资时,有人便拿了诗集让吴宓出钱赎回,一本诗集索价几十元。这几十本诗集是吴宓历经八年抗战、三年内战,越过千山万水,克服无数次艰难险阻,好不容易才保存下来,岂容眼看着任其流落?何况这诗集中还收有“吴宓苦爱毛彦文”的动人情诗?于是,吴宓便拿钱一本一本地赎回。当诗集基本回到原处,屋内的其他书又开始丢失,不久又有人送来要求以钱赎回。有的学校同事见用此法非常容易得手,索性把几年前当面借阅未还的书籍从家中翻出来,送到吴宓处要求用钱赎回,爱书如命的吴宓大多见书付钱,用高价赎回一部分不能成套的中外文书籍。但未过几天,手稿、日记等又被“偷走”,又需重新赎回。如此循环往复,吴宓大约一半的工资花在了赎回自己书和手稿、日记上。在被一次次高价赎回的《吴宓诗集》中,有“飞扬颇恨人情薄,寥落终怜吾道孤”的诗句,其中“吾道孤”三字,正应了吴氏此刻内心的想法,也是其一生际遇,半生凄凉的悲怆写照。
诗集、书籍、手稿、日记等骗钱的道具几乎全部散尽,群小们抓住吴宓长期遭到恐吓、批斗和残酷折磨,见人便心惊胆战且神经近乎失去控制的心理,干脆抛开所有道具和花样,直接登门索要或空口骗取。每到发工资之日,一些人便前来告贷,只要加以哄骗与恐吓,吴宓的神经就不能自制,很快如数奉上。有一日,忽来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拿着一封信在念,大意是吴的一个学生因住医院动手术,急需一笔款子,请吴老师给予帮助,钱款可由来人带回云云。当此之时,照顾吴宓的曾婆婆正在屋里收拾东西,觉得有点不对劲儿,过去一看,年轻人读的竟是一张白纸,上面根本无一字。曾婆婆知道又遇上了骗子,急忙出门到隔壁唤学校的刘老师前来察看。恰巧刘老师不在家,她的女儿随曾婆婆进门,要过那张纸一看,果然一个字也没有,质问对方是怎么一回事。念信者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刘老师的女儿急忙召来保卫处的人,把几个年轻人带走。后来听说为首者姓张,是想诈取吴宓一笔钱财,因表演太过自信和直白,露出马脚,被曾婆婆识破,才未得逞。
尽管如此,当吴须曼提出让其回陕西老家时,吴宓仍不答应,其理由仍是怕“流氓群众”半夜持刀闯进门来,图财害命。群小们对其施加的流言和恐吓之“深入人心”,藉此可见。吴须曼无法,只好独自返回狭西。
1976年,号称祸国殃民的“四人帮”被打翻在地,一个新时代即将来临。这年12月,吴须曼接到一位朋友从重庆北碚发出的信函,谓吴宓卧病在床已有多日,朝不保夕,有一次从床上滚下来,在地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才被曾婆婆发现,其状甚惨,请家乡速派人前往探访。吴须曼忧心如焚,急忙向单位领导请假,于12月30日乘飞机赶往重庆。此时的吴宓躺在床上已不能行动,身体极度虚弱,面容枯槁,眼窝深陷,神志有些迷惘,并出现轻度的痴呆症状,望之令人鼻酸。当吴须曼擦干悲伤的泪水,再度提出接其回家乡疗养时,吴宓终于说出了“好,回吧!回吧!”几个字。吴须曼听罢甚为欣慰和激动,在征得学校领导同意后,立即急电长婿鲁予生偕自己的长子王玕火速来渝,并请学院办理相关手续,帮忙购买火车票。此时吴宓万余元的存款早已赎光散尽,所有的钱竟只有枕头下的七分硬币。
1977年1月8日晨,雨雪弥漫,吴家人用一把凉椅绑成滑杆样的轿子把吴宓抬于楼下,乘学校派出的吉普车冒着风雪,满目凄然地离开了文化村,倾注了吴宓17年心血并留下痛楚记忆的西南师范学院就此消失于风雪之中。
吴宓回到家乡泾阳,先住吴须曼在面粉厂分到的一间宿舍,三天后在厂外对街租赁一间民房安居,漂泊了六十余载的游子终于回到了故乡怀抱。其间,一些亲朋故旧前来探望,令吴宓的心灵得到一丝安慰。唯经过长期批斗折磨,心灵深处的创伤与恐惧难以消除,神志仍有些恍惚。每次招呼吃饭,双眼几近全盲的吴宓都要以谦卑的神态小声问道:“还要请示吗?”当家人连说几遍“‘四人帮’已经打倒,不要请示了”,方才敢碰碗筷。有时夜间惊起并大呼:“快开灯,我是吴宓教授,我饿得很呵,给我一碗稀饭吃吧,我要喝水……”1978年1月17日凌晨,在孤独与惊惧中气脉已竭的吴宓终于走到了生命尽头。一颗承载着民族学术巨量的孤寒之星,于黎明的暗色中划过天空大地,就此寂灭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