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瘪三闯进大上海
一、烟花间里遇知己
1902年春天,杜月笙闯进上海滩的时候,高楼大厦刚刚开始兴建,外滩的外白渡桥还是一座平桥,跑马厅但见一片芦蒿,泥城桥北荒烟漫漫。杜月笙在外滩下了船,怀揣着外婆托乡邻写的推荐信向西走,转眼之间便到了十六铺。
十六铺一带地处上海水陆交通的要冲,从外滩一直到大东门,中外轮船公司如太古、怡和、招商、宁绍等都沿黄浦江建有码头。各大码头附近都是商贾云集,各色人等熙来攘往,周围货栈店铺鳞次栉比,人烟稠密,每天从早到晚,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刚从浦东乡下赶来的杜月笙,看到这热火朝天的景象,不由得热血沸腾,一种强烈投入其中的欲望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心扉。他顾不上多看,就急急忙忙找到“鸿元盛”水果店。他晓得在水果店当学徒不过是他生活的一块跳板,他人生的舞台应该更大、更宽广。
“鸿元盛”老板看过推荐信后,打量了一下杜月笙:人虽长得略显单薄,但个头还算说得过去,看上去也蛮机灵,加上看推荐人的面子,就留他在店里当了学徒。当学徒只管吃住,没有薪水,每个月只发两块剃头洗澡钱。杜月笙初来乍到,学生意的事自然沾不上边,整天除了在店里做些杂活,就是帮着老板娘做家务。
老板娘小名叫花儿,是老板在上海做生意临时纳的小妾。花儿看上去比杜月笙大不了几岁,人虽说不上漂亮,但却泼辣风骚。杜月笙长到15岁,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每当老板不在的时候,杜月笙的眼睛就往花儿身上瞟。他虽然不喜欢花儿那副泼妇相,可每当看到花儿那凸显的丰满大乳,就止不住瞪大眼睛,恨不能撩起那层薄薄的小褂,抱住她亲一口。
这天上午杜月笙正在给老板收拾屋子,花儿从店堂回来,毫不避讳地当着杜月笙的面换褂子,白生生的胸部赤裸裸地出现在杜月笙面前。杜月笙看呆了,只觉得血直往头上涌。
“小囝子,发什么呆?”不想,花儿竟然挺着胸走到杜月笙跟前,举起手里准备换上的小褂,说:“你帮我穿上。”
这是杜月笙自有性别意识以来,第一次面对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年轻女人。他哆哆嗦嗦接过小褂,手指划过花儿的Rx房,花儿呻吟着向他身上贴过来。
这真是郎有情,妾有意。杜月笙一把抱住花儿,腾出一只手在花儿胸脯上又揉又捏。花儿呻吟着,使劲往里屋挣。
杜月笙明白花儿的意思,可是他突然停住了。他不是不想占这个送上门的大便宜,他是担心大白天这种事情不好做。自家在上海滩尚未站住脚,这一晌要是出点事体岂不闯了穷祸!
“怕啥?老东西到码头接货去了……”
花儿的声音变得软软的,杜月笙被撩拨得欲火难耐,立马与花儿搂抱着向里屋走去。
偏巧在这个时候,前边店堂里传来师兄王国生的喊声——
“月笙,你在哪儿呢?快过来搬货!”
杜月笙吓了一跳,一肚子的柔情蜜意全都吓跑了,立刻推开花儿,向店堂跑去。刚跑到通往店堂的后门口,就见老板像一座黑铁塔站在那里,堵住了他的去路。
老板两眼虎视眈眈,看着慌慌张张跑过来的杜月笙。杜月笙心里蓦然一惊,表面却不露声色,就像刚放下手里的其他活计,匆匆跑出来搬货一样,问一声“老板好”,脚步都没停,就从老板身边绕过,一溜小跑进了店堂。
这倒令老板疑惑不解了,盯着杜月笙的背影看了半晌,这才想起去看看自己的老婆。等他进到后面睡房,花儿早已经穿上小褂,整理好头发。
“莫不是我回来的辰光不对,搅了你的好事?”老板话里有话。
“有啥话你就直接说吧,别拐弯抹角的。”花儿脖子一梗,若无其事地说。
花儿虽然是小妾,可她的堂兄是码头上一霸,老板多有仰仗,轻易不敢得罪。但这件事在老板心里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因为平时店堂里最少要留两个人,老板不在的时候老板娘要在这里坐镇。今天花儿明明知道大伙都去码头接货了,却不到店堂来,偏偏杜月笙也在后面,店堂里只剩了王国生一个人,老板怎么能不起疑心?可没抓住把柄,也只得作罢。
这之后,老板不敢再把杜月笙留在店里,只好让他跑外,做些提货送货的活计。这下子杜月笙反倒因祸得福,犹如脱缰的野马,头也不回地奔向小店外面的大世界。
十六铺的水果店大多是做中盘批发,就是把从大水果行批发来的水果转卖给零售摊、店和流动商贩,有时候也直接去轮船、码头接货,然后直接给零售商送货上门。杜月笙开始跑外之后,很快就摸清了店里的经营方式,加上他脑瓜活络,渐渐得到老板的认可,做起了兜揽生意的营生。
穿梭往来于十六铺的大街小巷,杜月笙有种鱼入大海的感觉。看着那些流连于土行(贩卖鸦片的商行)、燕子窝(吸食鸦片的烟馆)、赌台、花烟间的官洋商贩、流氓白相人以及地痞无赖,杜月笙羡慕极了。但他清楚,自己只不过是个水果店的小伙计,还没有资格在这个地界里混。不过他相信,一准会有那么一天,他要叫这个地界的各色人等一个个跪在地上跟他叫“爷”!
很快,杜月笙发现了一个适合他的好去处——十六铺的小东门。这里是法租界和华界的交界区,若干破旧城区和现代面目的租界接壤点,肮脏湫隘,破败简陋,一些小赌档、下等妓院便应运而生,成了车夫、小贩、苦力以及小流氓、小瘪三的消遣场所。
杜月笙的赌瘾再也控制不住了,只要外出有时间,就要绕到这里,赌上几把过过瘾。由于囊中羞涩,他只能蹲在路边的赌摊上掷骰子、押单双。可就是这样的小打小闹,点儿背的时候照样输得一塌糊涂。有一次杜月笙蹲下没半个时辰,就把几个月节省下来的淴浴费输进去了一大半。为了翻本,他干脆钻进赌棚去推牌九。推牌九是一掀两瞪眼的玩法,输得快赢得也快。这回杜月笙手气不错,翻回赌本还略有盈余。
当时天色已晚,他不敢恋战,要赶回店里跟老板交差。不料,一出赌棚门口,就被几个小瘪三围住了。
“小赤佬,赢了钱就想跑,看小爷不收拾你!”为首的说了一句,几个人就挽胳膊撸袖子要动手。
打架杜月笙不怕,别看他长得瘦削,动起手来倒是个狠角色,有股子韧劲。可眼下对方人多势众,自己单枪匹马,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乘对方毫无防备,他瞅个空子撒腿就跑。对方立刻追了上来,其中一个人高马大的几步就迈到了杜月笙的前面,伸出长腿轻轻一扫,杜月笙就吃了个大马趴,“啪”的被绊倒摔在地上。后面的人追上来,拳头、棍棒一齐朝杜月笙身上落下来。
“哎呀!姆妈呀!”正在这时,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惊呼,“阿根,你们在这里做啥?”
“阿姐,救我!”杜月笙一听那女人带有浦东口音,灵机一动,赶紧大喊。
几个小瘪三听杜月笙叫“阿姐”,以为他和那女人有关系,赶紧停了手。杜月笙一翻身跳起来,向那女人跑过去。那女人是一间花烟间老鸨,人称“大阿姐”,杜月笙这声“阿姐”算是叫对了。大阿姐见杜月笙鬼灵精怪的蛮乖巧,不由得心生喜欢,又听杜月笙一口浦东乡下话,是个小老乡,更生了恻隐之心。
“都是自家人,出了啥事体要给小囝子吃生活?”大阿姐问那个叫阿根的人。
“没啥事体,没啥事体。”阿根赶紧打个哈哈,“不晓得是大阿姐的家里人。”
杜月笙借着弄堂里昏暗的灯光,打量了一下这个叫阿根的人,只见他方头大耳,看上去蛮憨厚。个头不高,却身胚结棍,威武勇猛。心想这是个人物,如果能跟他交上朋友,说不定日后会派上大用场。于是把青布褂子的口袋兜底一翻,把里面的钱全部倒出来,一把塞到阿根手里。
“兄弟今儿个多有冒犯,这点铜钿物归原主。”
阿根见杜月笙如此豪爽,也觉得杜月笙是个可以交往的朋友,立刻把钱推回来,杜月笙哪里肯收。阿根没办法,只好让大阿姐代杜月笙收下了。
后来杜月笙才知道,阿根名字叫顾嘉棠,家住上海赵家桥,原来在哈同花园做花匠,人送外号“花园阿根”。阿根擅长拳术,善打架也敢打架,有霹雳火、猛张飞的火暴性格。几年后杜月笙在黄金荣的手下组建小八股党,顾嘉棠成了他的得力干将,也成了与他相伴一生的挚友。
这时候,阿根和一帮弟兄簇拥着大阿姐向她的烟花间走去。
“小囝,还愣着干啥?”
杜月笙还在犹豫是不是要去,大阿姐一声招呼,他爽性放弃了赶回店里的想法。
“管他什么店规!”杜月笙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兴奋,赶紧大步追上去。
一走进大阿姐的烟花间,立刻有一帮小姐妹迎上来。跟在后面的杜月笙看得清楚,那些女子虽说不上多么漂亮、高雅,但也一个个年轻、有活力。转眼之间,一帮人就风流云散,各自带着自己的相好去了各自的房间。大阿姐关照一个和她年龄差不多的女子留在前堂招呼客人,自己带着杜月笙来到后面一个房间。
一进屋,大阿姐就回身关上了房门,把一片莺声浪语关在了门外。
“今天这事让我碰上算是缘分,你就给我做个过房儿吧,往后也好有个照应。”大阿姐一边说一边给杜月笙倒茶。
“做干儿子?”杜月笙心里老大不高兴。他看着大阿姐那凹凸有致的身材,和那张胖乎乎的娃娃脸,觉得大阿姐怎么也不像姆妈辈的。
“你做我阿姐吧!”杜月笙很干脆地说。
“小滑头!”大阿姐“扑哧”一声笑了,随手把一杯茶端给杜月笙,“你以为我不晓得你肚子里绕得什么花花肠子?”
经大阿姐一点,杜月笙还藏在潜意识里的那个想法一下子冒了出来,脸“腾”地红了。上次和花儿虽然好事没成,可当时那种感觉常常令他回味无穷,夜不成寐。不过天地良心,如果不是大阿姐点破,他真的不敢冒犯大阿姐,他只是不愿意认他做干娘。他脑子里想的是和阿根他们在一起的那些小姐妹。进门的时候,他还以为大阿姐会让他选一个小姐妹玩玩呢。
现在,大阿姐那裹在旗袍里的躯体充满了魅惑力,相比之下,花儿那肥硕的Rx房只能叫做一堆肥肉。他觉得全身都在膨胀,猛地扑过去,一把抱起大阿姐,噔噔噔几步奔到里屋,把大阿姐往床上一放,像剥玉米皮一般三下五除二就把大阿姐身上的衣服剥了个精光。30岁女人那成熟的胴体,就那么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他面前……
杜月笙兴奋极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女人——在他尚未成年的时候,这个30岁的女人给了他充满美妙与新奇的体验,将他带到了快乐的峰巅。
“真看不出,这么瘦弱的小囝子,还蛮有股子猛劲和狠劲。”这是大阿姐对发迹之前的杜月笙的评价。当然,她更欣赏的还有他的豪爽和大男人气。
杜月笙拗不过大阿姐,最终认她做了寄娘。
玩命结下生死之交
回到“鸿元盛”水果店已是晚上九点多钟,这是杜月笙小心忍耐半年之久第一次违反店规。毫无疑问,等待他的是老板的一通训斥。杜月笙老老实实地听着,频频地点头,一副知错必改的样子。
但实际上,杜月笙那颗跑野了的心根本无法再收回来,戒赌对他来说更是不可能。在高桥镇的时候,为了赌博,他变卖了家里所有的东西,要不是老娘舅的一顿臭骂,祖上留下的两间半老屋也早已变成了他的赌资。如今结识了大阿姐和顾嘉棠那一帮弟兄,他哪里还有心思好好给店里跑生意呢?从此,只要是外出有时间,他就会去小东门赌几把过过瘾,违反店规的事便时有发生,不到一年半时间,就被老板辞退了。
饭碗砸了,衣食无着,杜月笙只好流落街头。宝大水果行的账房黄文祥看他可怜,就把一些卖不掉的快烂的水果便宜批给他,让他沿街叫卖,挣口饭吃。杜月笙脑瓜活络,什么样的烂水果都有办法推销,生意竟然做得不错。有了点本钱之后,又从水果行进货,渐渐地有了一个固定的水果摊。
因为这段恩情,杜月笙发迹以后,特地把黄文祥请到杜公馆做了账房先生,黄文祥去世后,他的儿子黄国栋接替了账房一职,黄文祥的两个儿子都得到了杜月笙很好的照顾。
有了固定摊点,杜月笙身边也有了一帮和他年龄相仿的小弟兄。杜月笙天生侠义心肠,乐善好施,只要手头有钱,就要拿出来和小兄弟们共享。有时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给弟兄们买东西吃。加上他处理事情公正,弟兄们有困难有纠纷总是找他解决,渐渐的他身边的弟兄越聚越多,很快形成一个小团伙。
在协兴街钱庄会馆一带有个叫“杭州阿发”的流氓白相人,专在码头上干抢劫的营生。杜月笙有了自己的小团伙之后,就和杭州阿发联合,两帮人常常在十六铺一带徘徊,看到有水果船开来,就一齐登上去,有打掩护的,有偷的,有抢的,然后把偷抢来的水果带到大街、茶楼、烟馆、赌场去叫卖。
这期间,杜月笙接到一桩“大买卖”——一个锡箔商人从杭州运来一批锡箔,要在东昌码头卸货,想出保护费找人保护货物。来谈“生意”的人叫张啸林,杭州人,刚到上海不久,在东昌码头上混饭吃。
“这么好的生意老兄为什么不自家做,要跟别人合伙做呢?”杜月笙看着身材高大,相貌清奇的张啸林,很是有些不解。
“不瞒你说,兄弟初来乍到,自然懂得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张啸林说话直来直去。
“论起跑码头的流氓团伙,我这伙人实在是小弄弄,肚子都填不饱,老兄为什么偏偏看中我呢?”
“这很简单。”张啸林听后哈哈大笑。“我虽然来上海时间不长,对‘水果月笙’却是早有耳闻,欣赏的就是‘水果月笙’的江湖义气。”
“水果月笙”是杜月笙的绰号,他还有一个绰号叫“莱阳梨”。这两个绰号来自杜月笙的两手绝活,一手是削水果——他常常站在赌棚里,眼睛看着人家手里的麻将或者牌九,嘴里和人家拉着呱,手里飞刀旋转,眨眼之间,一圈圈果皮就被均匀地削下,一刀到底,白生生的果肉就送到了人家嘴边上,因此得了个“水果月笙”的绰号。
另一手绝活是削烂梨——一只烂梨子拿在手里,一转、一削,一剜,就剩下了雪白的梨肉。雪亮的小刀在梨屁股下一戳,送到对方嘴边,喊一声:“甜脆喷香的莱阳梨,物美价廉,尝一个!”叫人不得不买。由此,人送外号“莱阳梨”。
现在,这两个绰号竟然成了杜月笙在小流氓、小瘪三中的一张小招牌。
杜月笙和张啸林谈得投机,当场定下了这桩生意。
岂料,消息不胫而走,其他几个在码头上以抢为生的流氓头头知道后,认为收保护费这样的好事应当大家一道做,应当大家都有铜钿好拿,岂能让杜、张独吞?结果,锡箔卸货那天,他们纠合在一起,从四面八方一起涌上码头,公开动手抢劫。
张啸林和杜月笙压根就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靠码头吃饭的流氓团伙都有各自的地盘,一般情况下互不“侵犯”。张、杜对锡箔的保护也只是为了抵挡一两个流氓团活的半偷半抢,像这样联合起来哄抢,杜月笙的人手根本抵挡不住。但收人钱财,就要为人消灾,杜月笙只好带着自己的一帮兄弟拼死保护锡箔,随即与对方展开一场生死恶战。
杜月笙手下的弟兄大都是小流氓小混混,何曾见识过这样的大阵势、大场面?不一会儿就被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逃命,只剩下杜月笙一个人在那里死扛。论力气、论打架,杜月笙实在上不得台面,但论狠劲、韧劲无人可比。直被打得浑身是血,奄奄一息,他仍然不撤退,不讨饶。
杜月笙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张啸林的鸽子间里。张啸林比杜月笙年长10岁,却也是混得穷困潦倒,连一间像样的房子都租不起。时值寒冬,杜月笙见张啸林身上的棉衣不见了,晓得张啸林把棉衣当掉,换成了自己的医药费,不由得心生感动。
“啸林哥……”
这是杜月笙第一次称呼张啸林为啸林哥。后来杜月笙入了青帮,比张啸林低一辈,按帮规应该称张啸林为“爷叔”,但终其一生,“啸林哥”这个称呼始终没有改变。
“啸林哥,实在抱歉,好好的生意让我给砸了。”
“别这么说。”张啸林也是大来大去之人,当下挥挥手,大咧咧地说,“兄弟你是个狠角色,够义气。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几日后,杜月笙伤势好转,就搬到了大阿姐的烟花间,一边继续养伤,一边做些拉皮条、给嫖客跑腿、给店里打杂的营生。
大阿姐认杜月笙做干儿子以后,这个寄娘还真做得有模有样,店里的小姐妹任杜月笙随意挑,喜欢哪个要哪个。杜月笙醉卧花丛,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一日,杜月笙正在和一个嫖客谈生意,张啸林的随从风风火火地跑进来。
“不好了,爷叔出事体了!”
“出了啥事体?”杜月笙吃了一惊,“莫急,慢慢说。”
“他们把爷叔抓进稽查局关起来了,听说晚上就要扔进黄浦江。”张啸林的随从气喘吁吁地说。
原来,前不久新开河码头建成,外省的船商因不堪上海稽征吏的勒索,通过张啸林等人的关系,纷纷到别处卸货。这班稽征吏打听到是张啸林在船商中捣鬼,抢了他们碗里的肥肉,决意抓住张啸林,置于死地。
今日午前张啸林正在南码头联系事务,被驻该处的稽征吏发现,立刻纠集一帮稽征巡警,一拥而上,把张啸林捆起来拖进了稽查局。
杜月笙听罢,立刻行动,不久便找来一帮自家弟兄,一面派人去稽查局摸情况,一面和几个小头目商量营救办法。
当时是过午,日头刚刚偏西,有人担心夜长梦多,主张马上去抢。但稽查局里有枪,白天又没有掩护,恐怕救不出人还会打草惊蛇。最后决定等到巡警们下班后再行动,剩几个稽征吏就不是对手了。
傍晚时分,杜月笙带领一帮弟兄早早埋伏在稽查局周围,等稽征巡警陆续下班离开后,便和事先选好的十多个身手利索的弟兄悄悄摸进去,其他人留在外边做接应。
这时候张啸林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装进一只大麻袋里,扔在房间的一角。几个稽征吏正在屋里大吃大喝,大声谈笑。
杜月笙隔着窗户数了数屋里的人数,为做到万无一失,他安排弟兄们按一比二对付屋里的稽征吏,不给他们拿枪的机会。他自家和一个叫李阿三的负责营救张啸林。
——这是杜月笙有生以来第一次做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他当时的想法是搭上性命也要救出这位老兄。
一切安排妥当,杜月笙打个手势,十多个人仿佛从天而降,一下子冲进屋里。几个稽征吏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被捆住手脚,嘴里塞上了臭袜子、破布之类的东西。
杜月笙解开麻袋,扶起张啸林。张啸林浑身是血,站起来拍拍杜月笙的肩,冲着几个稽征吏一阵哈哈大笑。
张啸林只是受了点皮肉伤,没几天就休养复原了。他打听到要置他于死地的稽征吏头头叫“金狮狗”。就请出三十六股流氓的头子“吊眼阿定”为自己报仇。“吊眼阿定”与“金狮狗”原本就有过节,如今愿意做个顺水人情,于是带着十几个人埋伏在江边。等“金狮狗”巡查商船路过的时候,十几个人一起出击,把“金狮狗”掀倒在地,一顿痛打之后,拖到江边,用力往江中抛去。
“吊眼阿定”原是想送“金狮狗”上西天的,岂料此时正好漂来一只大粪船,只听“扑通”一声,“金狮狗”落进大粪船中,虽然饱尝了大粪的滋味,但终究保住了小命。
“金狮狗”没死,张啸林不敢在上海待下去了,只好打道回府,返回了杭州。
经历了这一系列的事,杜月笙终于悟出一个道理,要想在上海滩站住脚,混得像个人样,光有一帮小弟兄还不够,还要有靠山,于是决定——拜“老头子”,入青帮。
小东门拜了老头子
说起杜月笙的老头子,实在有辱杜月笙的鼎鼎大名。在旧上海的青帮中,杜月笙的老头子陈世昌,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不大不小的流氓混混。而陈世昌的出名,倒是因了杜月笙这样一个得意门生。
陈世昌绰号“套签子福生”。所谓套签子,是一种街头巷尾常玩的赌博:一只铁筒,里面插32支牌九,形状下尖上方,像签子一样;或者16支铁签,分别缠上五四三二一不等的五色丝线。庄家赌客,每人各抽5支。赌牌九则配出两副大牌,比较大小,赌颜色即比较谁的颜色多。陈世昌一手抱签筒,一手提竹篮。竹篮里装的花生糖果,既可以叫卖,也可以做赌品。当然也可以赌铜板。
陈世昌混来混去没混出什么名堂,后来杜月笙发达后,便把他养了起来,每年供给吃喝用度,免得他再出去套签子给杜月笙塌台。每年春节杜公馆都有聚赌,杜月笙也会把陈世昌请到公馆赌博,所得抽头全部孝敬陈世昌。陈世昌自然也受之不却,洋洋得意。
陈世昌有个不成器的儿子,有一次和人家办钱庄亏得一塌糊涂,债主追得急迫,陈世昌只好请杜月笙帮忙解困。杜月笙问要多少铜钿方可了断,陈世昌说最低两万五千大洋。第二天杜月笙便派人将大洋如数奉上,结果不多久陈世昌的儿子又欠下一大笔债务。陈世昌包羞忍辱再来求杜月笙,杜月笙毫不犹豫又给了两万。但是陈世昌的儿子实在太会败家,不到两个月这笔钱又花个精光。从此以后,陈世昌再也没有脸面上杜月笙的门,活活给这个儿子气死了。
杜月笙初到小东门,寄情摴蒲,迷恋花丛的时候,陈世昌正挽篮抱筒,在小东门一带沿街兜卖兜赌。杜月笙开始时囊中羞涩,后来手里有了俩钱,身边也有了一帮小弟兄,便常常是一手进一手出,手头拮据几乎是家常便饭,和陈世昌的流动小赌摊也就结下了不解之缘。
陈世昌在青帮中虽然名气不大,却有一双识人慧眼,他欣赏杜月笙的为人,认定杜月笙日后会有大作为,加上两人平时谈得来,杜月笙要拜老头子,自然就想到了陈世昌,两人一拍即合。于是,陈世昌决定开香堂,收杜月笙为徒。
和杜月笙一起开香堂拜老头子的同参兄弟有十多个,其中一个就是杜月笙最要好的弟兄袁珊宝。袁珊宝也是水果店小伙计出身,和杜月笙一起摸爬滚打好几年,为了入香堂拜师,两人激动得好几天没睡好觉,先是准备了拜师红帖,又倾其所有,准备拜师贽敬。可两人倾其所有,凑在一起也只有三块大洋。
“我们就每人孝敬师父一块洋吧。”袁珊宝用红纸分别包起两块大洋,说,“余下这块还够我们俩混几天日子。”
杜月笙觉得这样做对师父不够心诚,坚持一人孝敬师父一块半。袁珊宝不答应,争了半天不得结果,杜月笙只好让袁珊宝送一块洋钿,自己多放进去5角,但还觉得不够,又向王国生借了一块钱,瞒着袁珊宝,悄悄装进了拜师的红纸包。
若干年后杜月笙解释当时的心情说:“进香堂入清帮是一生中的一件大事体,似乎不这么做,就不足以表示自己的诚心和欢喜。”
那是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杜月笙和袁珊宝怀着激动又紧张的心情,从小东门出发,踏上了前往市郊一座小庙拜师入青帮的青石板小路。
在旧中国,“青帮”是仅次于洪门的第二大帮会,相传已有三百余年历史。关于青帮的起源,历来众说纷纭,但青帮起源于清乾隆年间的漕运,却是不争的事实。
乾隆年间,清廷困于盗贼遍地,漕运受阻,征募督办漕运人员。翁宕、钱坚、潘清三人进京揭了皇榜,在朝廷的准许之下召集水手,组织帮会,为清廷担负运河的运粮任务,这就是青帮的起源。
但青帮中人却把历史渊源推向明朝,尊明朝金幼孜、罗清、陆逵为“前三祖”。此三人皆为皈依佛门禅宗之人,而金幼孜为罗清之师,罗清为陆逵之师,所以后来的青帮组织带有一定的宗教色彩。
而青帮的真正创始人,则是翁宕、钱坚、潘清,三人皆为陆逵的徒弟,称为“后三祖”。
青帮建立以后,“后三祖”向陆逵请示,陆逵以祖传24字相授,作为帮内“家谱”,即24辈排行。这24字是:“清静道德,文成佛法,仁伦智能,本来自信,元明兴礼,大通悟学”。立帮后徒子徒孙越来越多,怕原来的24字不够用,又续订了24个字。
青帮繁盛一百多年后,由于清末运河堵塞,漕运凋敝,海运兴起,“青帮”组织只得离开运河登陆。上海这个远东第一大城市,因为水陆交通方便,成为青帮新的立足点。但这些粮船水手不少难以再在水运行业谋生,只好上岸落地成了游民。同时,上海滩的流氓瘪三,也终于找到了“组织”,纷纷加入青帮。流氓与青帮的结合,使青帮变了味,渐渐转化为以都市流氓为主的黑社会组织。
辛亥革命以前,上海滩的青帮以“大”字辈当家。而这些“大”字辈的老头子,是不可以与流氓头子相提并论的。如袁克文是袁世凯最喜爱的二公子,是清末民初的“名士”,文采风流一时无人可比;徐朗西和陈其美都是孙中山的得力干将;张树声是冯玉祥西北军中的著名将领;张仁奎做了几十年的通海镇守使,官运一直不错,为人也很正派。
但自从大字辈以下,则是泥沙俱下,“流氓辈出”了。陈世昌是“通”字辈,杜月笙和袁珊宝拜陈世昌为老头子,按顺序排为“悟”字辈,是很低的辈分了。
当晚,当杜月笙、袁珊宝赶到小庙时,陈世昌与邀来撑场面的青帮前一辈人物已经全部到齐,进了大殿。留在庙门外的只有“引见师”和杜月笙他们这一队即将入帮的“倥子”。
引见师点了一下人数,见人已到齐,就上前在庙门上轻轻敲了三下,随即听见里面有人高声问:“你是何人?”
引见师赶紧答话,通名报姓。接下来,按着开香堂的规矩,里面问一句,外面引荐师答一句,全部答对之后,庙门“吱”一声敞开。引见师带着十来个“倥子”进了大殿。
杜月笙进得殿来,抬眼一望,只见神案上整齐有序地摆放着17位祖师的牌位。陈世昌坐在正中的一把椅子上,两边雁序般排开两行赶香堂的前辈,又称“爷叔”。在几十位爷叔之中,除了“本命师”(收徒的陈世昌)和“引见师”,还有分司执事的八师,称为“传道师”、“执堂师”、“护法师”、“文堂师”、“武堂师”、“巡堂师”、“赞礼师”、“抱香师”,这便是所谓的“香堂十大师”了。
接下来要进行的是沐浴和斋戒。所谓“沐浴”,就是有人端了一盆水来,从本命师起始,挨着辈分次序,让大家一一净手。一盆水,几十双手,轮到杜月笙洗时,盆里的水变成了泥粥。斋戒,就是盛一大海碗水,仍是从本命师依次传下去,一人喝一口,喝时嘴巴不许碰到碗边。一口水喝下去就算斋戒过了,从此一其心志,迎接神祖。
沐浴斋戒完毕,“抱香师”从行列中走出来,开始高唱请祖诗,然后燃烛焚香磕头,在每一座牌位前磕三个头。
然后“赞礼师”朗声赞礼,“十大师”由“本命师”领头,一一参祖,赶香堂的其他爷叔紧随其后。等这些人全部拜祖完毕,杜月笙精神一振,他晓得轮到他们这帮“倥子”登场了。
果然,由引进师和传道师带领,杜月笙一行先参拜祖师,再按顺序参拜香堂十大师和在场爷叔。一连串两百来个头磕下来,腿都不大听使唤了。
参拜完毕,赞礼师分给“倥子”们每人三炷香。杜月笙等人双手捧着香,一字儿排开,并肩跪下,聆听传道师介绍青帮历史。
待传道师讲述完青帮历史,终于轮到本命师陈世昌登场了,他站在坛前,俯望着杜月笙那一帮矮了半截的人,问:
“你们进帮,是自身情愿,还是受别人劝说?”
“自身所愿。”十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同答。
“既是自愿,就要听明白。俺青帮不请不带,不来不怪,来者受戒。进帮容易出帮难,千金买不进,万金买不出!”
“是!”
十几个人齐刷刷地回答后,依次将预先备好的拜师帖和贽敬递了上去。拜师帖是一幅红纸,正面当中一行,写着“陈老夫子”,右边写着三代简历,自己的姓名年龄籍贯,左边由引见师预先签押,附志年月日。拜师帖的反面,写着16字的誓词:
“一祖流传,万世千秋,水往东流,永不回头!”
陈世昌收齐贽敬和拜师帖后,大喊一声:
“小师傅受礼!”
然后开始向弟子们传授“十大帮规”,以及帮内各种“切口”的秘本。
青帮帮规相当严格,违者轻则罚跪香堂,重则戒板、除籍,甚至三刀六洞,秘密处死。而帮内各种切口、动作、手势等种种暗号,更是繁杂而细致,必须背诵得一字不差,熟练得一毫不爽。
“你们掌握了这些切口,无论走到哪里,只要有青帮人在,亮出牌号,就能得到帮助。但如果对错切口,对方会认为是冒充的倥子,因此会招来杀身之祸。你们已经是‘悟’字辈的人了,要熟背切口,好自为之。”
听完老头子的教诲,杜月笙感到无比兴奋和鼓舞,认为从此自家就是在“组织”的人了,而且是一个有着百万徒众遍布全国各地的庞大组织!事实上,杜月笙以后的发迹、崛起,也正是得益于青帮,他一生最大的权势也是建立在青帮帮众势力之上,而他一生最终没有实现的宏大“抱负”,也正是因了他的帮会出身。
鬼门关里走一回
走出香堂,仰望星空,杜月笙感慨万千,仿佛要干的大事已然成功了一半。直到来到袁珊宝蜗居的小屋里,他才猛然想起一个最要紧的问题:衣袋里没铜钿了,吃饭都成了困难,同时欠债一块大洋!
杜月笙和袁珊宝是不分彼此的好朋友,当初杜月笙赌红了眼,曾经把袁珊宝的衣服拿去当了当赌本,袁珊宝只好躺在床上盖着被子等他翻本把衣服赎回来。这样的好朋友莫说是吃几餐饭,纵是叫他把全部家当统统拿出来,也断乎不成问题,只是杜月笙背着袁珊宝给老头子多交了贽敬,不便对袁珊宝明说,不得不自家忍着饿肚皮。
好在杜月笙朋友多,总能找到人接济一下,第二天便讨了个可以填饱肚子的营生。
和杜月笙一起在鸿元盛学徒的王国生,苦熬三年之后,如今已经出师自立门户,开了一家“潘源盛”水果行。杜月笙找到王国生,想在水果行谋个差事。
王国生晓得杜月笙是块做生意的料,有他来当活计自然求之不得,当下便眉开眼笑,点头应允:
“好啊好啊,有你水果月笙加入,这个小店还愁不发财?你我自家弟兄,不分店东伙计,大家平起平坐,赚了钱对半平分。”
“不行,不行!”杜月笙赶紧推辞,“店东就是店东,伙计就是伙计,自家弟兄也不能坏了规矩。”
话虽这么说,王国生对杜月笙却是礼敬有加,待遇优厚,着实让杜月笙感动。这段时间,杜月笙杜绝嫖赌,一门心思给水果行跑街拉生意。入了青帮,再拾起这个老本行,那真是如鱼得水,到处都是帮会弟子,不仅认识的同门师兄弟,不认识的同辈弟兄,以及爷叔辈也都处处关照,加上他会来事、讲义气,又有一帮弟兄捧场,业务做得有声有色,潘源盛的生意蒸蒸日上。
有了钱,杜月笙想起了寄娘大阿姐。好久没去看望大阿姐了,这天得空,他便换了行头,一身光鲜地去了小东门。
这一去,遇上了花园阿根顾嘉棠。顾嘉棠刚刚在码头上做成一笔抢土的生意,手头宽裕,便拉着杜月笙去白相。所谓“白相”,用普通话来说就是“玩耍”,在这里一般指赌博冶游。所谓“白相人”或者“吃白相饭”,一般就是指那些不务正业,以赌博冶游等游荡为生的人。
顾嘉棠拉杜月笙去白相,实际是去赌博。杜月笙原是下了决心戒赌,好好与王国生做生意的,这会儿经顾嘉棠一撺掇,顿觉手心奇痒,决定赌一次。
可就是这一次,便让杜月笙失去约束信马由缰起来。
那天玩的是挖花。挖花是叶子戏的一种,也就是纸牌。这种赌博不仅输赢大,尤其浪费时间。当时杜月笙不到20岁,精力旺盛,一上赌桌就忘了水果行的生意,一口气赌了三天两夜,直到全部家当输光,才失魂落魄地回了“潘源盛”水果行。
王国生晓得,除了赌博,其他任何事情都不会让杜月笙如此沉迷,但偶尔白相白相他不会言语。不料接下来杜月笙仿佛走火入魔,经常一连三五日不见踪影。而杜月笙跑街的营生尤其重要,他不来店里做事,生意就等于停下来没人做了。
往后得了机会,王国生方始委婉相劝:
“月笙,白相归白相,事体归事体,只要莫误了营生,你尽可以去白相。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杜月笙自然晓得这个道理,可嫖赌两项的用度已经将他所有家当罗掘一空,他心里的焦躁烦恼比王国生更胜十倍,王国生的话他哪里能听得进去?接下来不但旷工加剧,而且开始挪用店里的钱款。只要有钱过手,他便毫不客气地拿去碰运气,赢了立刻归还亏空,输了只好再挪一笔,等着赢了一并归还。
杜月笙嗜赌,但赌技并不高明,历来输得多赢得少,于是亏空越来越大。渐渐地就输红了眼,为了尽快翻本还账,居然决定铤而走险,急匆匆从麻将、挖花桌上跑出来,直奔花会赌场而去。
花会赌博是一种近似疯狂的赌博,类似抽签,庄家列出36个人名,称为花神。然后将其中一个花神的名字写在一个条幅上,严密捆扎起来,高悬在梁上,称为彩筒。赌客任选一个花神的名字写好,和赌注一起投入密封的大木柜中。然后开彩筒和密封柜,如果赌客所写的花神名与庄家条幅上所写的花神名相符,则赌客赢,庄家照赌注赔28倍,反之则庄家赢,押不中的赌注全归庄家所有。
对赌客来说,胜算的概率是三十六分之一。而庄家又惯于做手脚,和赌场不熟的赌客极少赢,结果杜月笙一下子掉进了无底洞,亏空越来越大。
渐渐的杜月笙看出了门道,原来赌场里赢钱的只有老板和“航船”。“航船”,顾名思义,就是载客入内的意思,也就是给赌场拉生意的营生。
看准这个营生赚钱快,杜月笙便和老板套起了近乎,终于讨了个干“航船”的差事。相比给水果店拉生意,给赌场拉生意来钱更快。但杜月笙急于堵上“潘源盛”水果行的亏空,不仅将赌客交付的赌注擅自代赌,甚至私吞赌客赢得的彩金。他晓得这样干很危险,赌场都有流氓势力作靠山,万一被发现少不得要“吃生活”。但他怀有侥幸心理,认为一时半晌不会被发现,一旦还清亏空马上收手。
可是有一日杜月笙一进赌场,忽然觉得气氛不对,幸亏他反应快,没等赌场的流氓打手围过来,他撒腿就跑。后面打手们紧追不舍,但最终还是让他跑掉了。
杜月笙从江湾的花会一口气跑到“潘源盛”水果行的住处,一进屋便一头栽倒在床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这一惊吓非同小可,连续近半年的冶游赌博、黑白颠倒、饮食无常、担忧焦虑所带来的对身体的损害,统统在这个时候爆发出来,杜月笙一下子病倒了,高烧、昏睡、昏迷不醒、胡话连篇。
王国生一看,也顾不上埋怨他耽误生意了,赶紧给他延医诊治,煎汤熬药。
杜月笙醒来的时候,看到王国生忙碌的身影,感动的泪水直流。自从做了赌场“航船”,他就再也没有给水果行拉过生意,每天早走晚归,回避着王国生,而且欠着店里大笔的账款。
“国生哥,真对不起……”杜月笙愧疚难当。
“月笙,好生养病,身子要紧,其他都不要去想。”王国生安慰他说。
可这次杜月笙的病来势凶猛,一连几天诊治不见起色。他的好朋友袁珊宝就在潘源盛水果行隔壁店里当店员,听说后赶紧过来照看。见王国生店里生意离不开,就把杜月笙背到自家的小屋里,停下店伙计的营生,天天守在杜月笙身边。
病重客地,生死俄顷,朋友们的义气让杜月笙觉得这近20年没白活,心想渡过这个生死坎,这一生都要善待朋友。但这道坎似乎过不去了。半月之后,病情不但不见好转,反而越发严重,甚至一连几天昏迷不醒。
“这个药不好开了。”这日医生检查之后,摇着头对守在旁边的袁珊宝和王国生说,“没指望了。”
一看到了这光景,两个朋友都难过地呜咽起来。
医生不再开药,不就是等死了吗?王国生和袁珊宝商量,还是准备后事吧。可是,两个人只晓得杜月笙的家乡在高桥,具体在什么地方就不清楚了。也晓得杜月笙是孤儿,可姑姨娘舅总该有的。这个后事,也只有问了杜月笙才能准备。
终于有一天,杜月笙忽然魂魄悠悠,醒转过来,倏然睁开了双眼。
“月笙哥,你在高桥乡下,还有什么亲戚没有?”袁珊宝一看杜月笙醒来,赶紧凑过来问。
此时杜月笙神志清醒,一听这话,心里就明白了:完了,自己没救了!想到自己一事无成就这样打发了,真是心有不甘。不由得悲从心来,眼泪止不住地汩汩而出。
“月笙,莫难过,你的病没大碍。不过,医生说要耽搁一些时日,你要有亲人,接一个人出来照顾着会方便一些。”王国生赶紧过来安慰。
“是啊,月笙哥,你看我粗手笨脚的药都熬不好。”袁珊宝紧跟着解释说。
亲人?哪里还有什么亲人呢?父母双亡,继母不知流落何方,胞妹生下来不久就送了人,唯一的亲人只有外婆,前不久听说已经过世……老娘舅早就看着他不顺眼。至于伯父、堂兄,从小到大不曾见过几次面,杜月笙的死活跟他们有什么相干呢……
“还有个表姑妈,住在高桥乡下。”杜月笙突然想到这房远亲,断断续续地说,“表姑父叫万春发,在高桥乡下种地。他们的儿子叫万墨林,约莫十来岁,听说也到小东门来了,在一家铜匠铺里学生意。”
王国生和袁珊宝是想找个和杜月笙沾亲的人来料理后事,免得杜月笙落个孤魂野鬼。可断乎不会想到,这个表姑妈万老太太竟然把杜月笙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十六铺的铜匠铺只有三五家,袁珊宝和王国生很快就找到了万墨林。但万墨林太小,一个人不敢回高桥。袁珊宝问清地址,写了一封信,托一位浦东的朋友带走了。
三天后,万老太太迈动着小脚,颤巍巍远道而来。一走进袁珊宝的小屋,看到仰面躺着死人一样的杜月笙,扑上去就是一场号啕大哭。哭过之后,万老太太抹去眼泪,向袁珊宝和王国生询问病情。
听说医生不给治,万老太太就迈动小脚走进庙宇佛堂,四处求神拜佛,搜求偏方。终于打听到蛤蟆粪能治杜月笙的病。
上海人所说的蛤蟆粪,就是癞蛤蟆所产的蝌蚪,其性奇寒大凉。万老太太从水边弄来一些鲜活的小蝌蚪,放到碗里捣碎,让袁珊宝掰开杜月笙的嘴,悉数灌下。又把盛蝌蚪的碗用水涮涮,一并灌进杜月笙的喉咙。
杜月笙一连几天服下这种怪药后,居然睁开了昏睡的双眼。
“姑妈,是你吗?”昏暗的灯光下,杜月笙看到了眼前晃动的万老太太,。
“月笙醒了!月笙醒了!”万老太太欢喜得老泪直流。
打地铺的袁珊宝腾地跳起来,凑到杜月笙的病榻前。
“月笙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还真是偏方治大病,不几天杜月笙居然能下床了。见杜月笙基本痊愈,万老太太又迈着小脚回了高桥。
杜月笙住在袁珊宝的小屋里,又休养了半个多月,便有些憋不住了。袁珊宝晓得他的赌瘾又上来了,不忍心看着他被赌瘾折磨得难受,拿出身上仅剩的铜钿,交给杜月笙。
“月笙哥,莫要再去花会,就去路边赌档小来来,过过瘾,好不好?”
杜月笙没有去接袁珊宝递过来的钱,他晓得自家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大难不死,倘若继续狂赌滥嫖地混下去,不但把自己弄得没个人样,还会把朋友拖进烂泥塘!往昔在高桥镇、在十六铺,他也曾有过一帮小弟兄,也曾小小地风光过。今朝有了老头子,有了帮会做靠山,岂能落得整日靠朋友接济!
杜月笙下了决心,要大干一场。不久,他便组织起昔日那帮弟兄,依仗帮会势力,干起了抢收“小货”、“拉船”、“拆梢”之类的营生。
所谓抢收“小货”,就是强行收买、包买轮船水手由香港以及海外带来的走私货;“拉船”就是半路拦截农家小船,这些小船都是从浙江等地运送蔬菜水果到上海的,他们以远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强行买进小船上的农产品,然后再以市场价卖出,转手渔利。“拆梢”即敲诈勒索,就是对那些没有靠山、小本经营的商户进行敲诈勒索。
杜月笙带着一帮弟兄把个强买强卖、敲诈勒索干得有声有色,大有斩获,他本人也在十六铺一带的白相人中名声鹊起,并渐次以“军师”闻名。但此类勾当毕竟只是小弄弄,干不出大名堂,对杜月笙来说不过是个历练,是个权宜之计,他那双欲火喷闪的眼睛,无时不在寻找着鸢飞鱼跃、借步登天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