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白城之下 夜幕降临

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留给他们参观白城的时间越来越短了,所以整个十月,世博会的参观人数一直在急速增长。十月二十二日,付费入园的游客人数总计十三万八千零十一人。两天以后,这个数字就达到了二十四万四千一百二十七人。现在每天都有两万人乘坐摩天轮,比月初的人数多了百分之八十。大家都期望入园人数能继续增加,并且希望前来参加十月三十日闭幕仪式的人数能打破芝加哥日的纪录。

为了吸引游客前来参加闭幕仪式,弗兰克·米勒安排了一整天的庆典活动,有音乐、演讲、烟花表演,还有“哥伦布”本人带领着妮娜号、平塔号以及圣玛丽亚号登陆的场景。这三艘船是世博会按照等比例在西班牙建造的。米勒聘用了演员来扮演哥伦布和他的船长们,船员队伍将由那些把船开到芝加哥来的人组成。米勒安排从园艺馆中借来了热带的植物和树木,将它们移到湖畔区域。他还计划让沙滩铺满橡树和枫树的落叶,以表明哥伦布登陆的季节是秋天,即使活生生的棕榈树和落叶树木并不是特别协调。登陆以后,哥伦布将把自己的剑插到地上,宣布新世界为西班牙的领土,他的手下则模仿为纪念哥伦布发现新世界而发行的两分钱邮票上那些人的姿势。与此同时,据《芝加哥论坛报》报道,从“水牛比尔”的秀场和世博会的各个展览上雇来的印第安人将“谨慎地窥视着”登陆的队伍,并且会陆陆续续地大声叫喊,来来回回地跑动。有了这些设定之后,米勒希望将访客们带回“四百年前”——尽管将西班牙帆船拉到岸上的是蒸汽拖船。

不过,首先到来的是哈里森市长的大日子——美国城市日,这天是十月二十八日星期六。五千名市长及市议员接受了哈里森的邀请,来参加世博会,其中包括旧金山市、新奥尔良市以及费城的市长。至于纽约市的市长有没有参加,记录上并没有显示。

那天早晨,哈里森向记者们宣布了好消息。他宣布,有关他和年轻的安妮·霍华德小姐的绯闻是真的,不仅如此,他们还计划在十一月十六日结婚。

下午,神圣的时刻来临,他起身向在座的市长发表了讲话。据朋友描述,他从未看上去如此潇洒,如此充满活力。

他赞扬了杰克逊公园卓越的改造成果。“看看它现在的样子!”他说,“这些建筑、这个大厅、几个世纪以来诗人的梦想,仅仅是疯狂的建筑师们实现的最狂野的抱负。”他对听众们说:“我自己也翻开了人生的新篇章。”或许这里是暗指霍华德小姐,“而且我相信,我将亲眼见到芝加哥成为全美最大、全球第三大的城市的那天。”他已经六十八岁了,却宣称:“我打算再活至少半个世纪,到了那时,伦敦就该害怕被芝加哥超过了……”

他瞥了一眼奥马哈市的市长,欣然提出接受奥马哈市是郊区的说法。

之后,他话锋一转。“当我看着这么了不起的世博会,一想到它将化为乌有,心里就一阵厌烦。”他说,他希望拆除工作能快一些,并且引用了伯纳姆最近说的话,“‘让它去吧,如果这是注定的,那就让它去吧。让我们举起火把,将它付之一炬。’我认同他说的话。如果我们不能将它多保留一年,我赞同举起火把将它付之一炬,让它去往明亮的天空,进入永恒的天堂。”


普伦德加斯特再也忍不了了。他去造访市政顾问办公室(按理说应该是他自己的办公室)这件事太屈辱了。他们故意迎合他,还得意地发笑。不过哈里森肯定会答应给他这个职位的。他要怎么做才能受到市长的关注呢?他寄出去的明信片都石沉大海。没有人回信给他,也没有人拿他当回事。

这天是美国市长日,当天下午两点,普伦德加斯特离开母亲的房子,来到密尔沃基大道上的一家鞋店。他付给了鞋商四美元,买了一把二手的六发左轮手枪。他知道这种特定型号的左轮手枪在被撞到或者掉到地上时容易走火,于是他只上了五发子弹,留空了击锤下方的弹膛。

后来,这一项预防措施导致了许多事件的发生。


三点钟,大约是哈里森正在做演讲的时间,普伦德加斯特走入市中心的联合大楼,州长约翰·P·阿尔特盖尔德在这儿办公。

普伦德加斯特看起来脸色苍白,异常兴奋。大楼的一位官员发现他举止异样,于是告诉他不能入内。

于是,普伦德加斯特回到了街上。


当哈里森离开杰克逊公园,穿过寒冷而烟雾弥漫的暮色返回自己位于阿什兰大道的府邸时,已经快到晚上了。这一周以来,气温急速下降,夜间气温降到了三十多华氏度,天空似乎永远都是乌云密布。哈里森七点到家,胡乱地修补了一阵一楼的某扇窗户,然后就和他的两个孩子一起坐下吃饭。这两个孩子是索菲和普雷斯顿,他也有另外的孩子,不过都长大离开家了。当然,他们的菜单里也包括西瓜。

大约七点半,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有人按了前门的门铃。客厅女仆玛丽·汉森前去应门,发现一位年轻男人站在外面,脸上胡子刮得很干净,留着黑色短发,但是面容憔悴,看起来好像生病了。他要求见市长。

这个请求本身没什么特别。在阿什兰大道上的这间宅子,晚上有陌生人找上门来是很平常的事情,因为哈里森以能为芝加哥不分阶级的每位市民服务为荣。不过,这天晚上的访客看起来比大多数访客更没精打采,行为举止也更怪异。玛丽·汉森便让他半小时后再来。


这天对于市长来说是兴奋的一天,但也让他筋疲力尽。他在餐桌上就睡着了。快到八点的时候,他的儿子离开餐厅回到了楼上的房间,准备换衣服参加晚上的一次约会。索菲也上楼了,她要写一封信。房子里很暖和,通透明亮。玛丽·汉森和其他仆人正聚在厨房吃晚餐。

八点整,前门的门铃又响了。汉森再次前去应门。

站在门口的还是刚才那个男人。汉森让他在门厅里等候,自己去请市长。

“大约八点钟,我听到了吵闹声,”哈里森的儿子普雷斯顿说,“我吓了一跳,听起来像是有画从墙上掉下来了。”索菲也听到了,并且听到她父亲大声地呼喊。“我没多想。”她说,“我以为是有纱窗掉到后厅附近的地板上了,还以为父亲是在打哈欠。他有大声打哈欠的习惯。”

普雷斯顿离开自己的房间,看到有烟从门厅冒出来。当他下楼时,又听到了两声枪响。“最后一枪清晰而尖锐。”他说,“我知道一定是左轮手枪。”那听起来就像“下水道里的爆炸声”。

他跑到了大厅,发现哈里森仰面躺在地上,被一圈仆人围着,空气里充斥着一股弹药味。哈里森几乎没出什么血。普雷斯顿叫道:“父亲没事吧?对吧?”

市长自己回答了。“不,”他说,“我被射中了。我快死了。”

从街上又传来了三声枪响。马车夫用自己的手枪朝空中开了一枪,提醒警察出事了,还对普伦德加斯特开了一枪。普伦德加斯特也开枪回击。

这场骚动引来了一位叫威廉·J·查尔默斯的邻居,他将自己的外套叠起来,枕在了哈里森的头下。哈里森告诉他自己的心脏中枪了,不过查尔默斯并不相信,因为血迹太少了。

他们为此争执起来。

查尔默斯告诉哈里森,他的心脏没有中枪。

哈里森怒斥道:“我告诉你是中枪了,我要死了。”

过了一会儿,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他生气地死去了。”查尔默斯说,“因为我没有相信他。就连在死亡这件事上,他都这么强势专横。”


普伦德加斯特走到附近的德斯普兰斯街警察局,平静地对执勤警员O.Z.巴伯说:“把我铐起来吧,我就是射杀了市长的那个人。”警员并不相信,直到普伦德加斯特交出了左轮手枪,上面还散发着浓浓的弹药味。巴伯发现弹膛里有四枚弹壳,以及一枚子弹。第六个弹孔是空的。

巴伯问普伦德加斯特为什么要射杀市长。

“因为他背叛了我的信任。我从一开始就支持他的竞选运动,他答应过要任命我为市政顾问,但他没有兑现承诺。”


世博会公司取消了闭幕仪式。不会有欢乐大游行,哥伦布登陆,哈洛·希金博特姆、乔治·戴维斯,或者贝莎·帕玛的演讲了;也不会有颁奖仪式,以及对伯纳姆和奥姆斯特德的表彰;没有《美国万岁》,也不会有集体合唱《友谊地久天长》了。取而代之的是在世博会节庆大厅里举办的追悼会。随着群众入场,一位风琴演奏家在大厅的巨型管风琴上演奏着肖邦的《葬礼进行曲》。大厅里非常冷,主持追悼会的官员宣布来宾们可以不用脱帽。

牧师J.H.巴罗斯博士念了一段祷文进行祈福,然后在世博会官员的请求下,念了希金博特姆原本准备在闭幕仪式上发表的演讲。这篇演讲似乎仍然适用,特别是其中的一段。“我们正在背弃文明史上最美的一场梦,打算让它化为灰烬,”巴罗斯念道,“就像一位亲密朋友的死亡一样。”

众人缓缓离开,走进了下午寒冷灰暗的空气里。

四点四十五分,黄昏降临,密歇根号战舰发射了一枚炮弹,并接连发射了二十枚,这时,一千个男人正安静地守在世博会的每一面旗帜下。随着密歇根号最后一枚炮弹发射完毕,行政大楼前的大旗降落到地面上。与此同时,这一千面旗帜也开始降落,荣耀中庭的一群小号手和巴松管乐手演奏起了《星条旗》和《美国》。二十万名访客也跟着一起唱了起来,许多人眼里饱含着泪水。

世博会结束了。


卡特·哈里森的送葬队伍绵延数英里,包括六百辆马车。车队在黑色的人海中缓慢而安静地前行,男人女人都穿着黑色衣服表示哀悼。载着哈里森黑色棺材的灵车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哈里森挚爱的肯塔基马,马镫在空空的马鞍上交叉着。在所有的地方,代表白城的白色旗帜都降了半旗。成千上万的男人和女人戴着有“我们的卡特”字样的徽章,默默无语地看着市里最优秀的人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经过,它们分别属于阿莫尔、普尔曼、施瓦布、菲尔德、麦考密克以及沃德。

伯纳姆的心情也十分复杂。

对他而言,这是一段非常艰难的旅程。这条路他走过,他曾为约翰·鲁特送葬。世博会以死亡开始,现在又以死亡结束。

行进的队伍如此庞大,以至于需要两个小时才能全部经过每处地点。当队伍到达市区北部的雅园墓地时,夜幕已经降临,地面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前往墓地的褐色砂石小教堂的小径两边站着长长的警察队伍。在旁边,站着五十名“联合德国歌咏社”的成员。

哈里森曾经在野餐时听到过他们唱歌,并且开玩笑说要请他们来自己的葬礼上歌唱。


哈里森被谋杀的事件给芝加哥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影。一切事物都好像幻梦一场。本来市里的报纸都准备连续不断地刊登关于世博会余波的报道了,如今却都悄无声息。十月三十一日,世博会非正式开放,许多男人和女人来到园里进行最后一次游览,仿佛在向一位逝去的亲人致敬。一位女子流着泪告诉专栏作家特雷莎·迪恩,“这一次告别是我有生以来最难过的一次。”英国编辑威廉·斯特德的弟弟赫伯特·斯特德曾经报道世博会的开幕式。威廉·斯特德从纽约出发,在世博会官方闭幕日当晚抵达了芝加哥,并且在第二天首次造访了世博会。他声称,之前他在巴黎、罗马、伦敦看到过的事物中,没有哪一样可以和荣耀中庭媲美。

那天晚上,世博会最后一次照亮了整个园区。“在星空之下,湖水深沉而阴郁,”斯特德写道,“可是湖岸却闪耀着金色的光芒,犹如象牙之城一般,它像诗人的梦一般美妙,却像死亡之城一般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