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白城之下 娜妮

一八九三年六月中旬,安娜·威廉姆斯(昵称“娜妮”)从得克萨斯州中洛锡安市出发抵达芝加哥。得克萨斯这时天气炎热、灰尘漫布,而芝加哥则十分凉爽、烟雾缭绕,到处都停着火车,充满喧嚣。两姐妹见面后相拥而泣,互相夸赞彼此看起来气色有多好,然后米妮介绍了她的丈夫亨利·戈登,也就是哈利。比起安娜从米妮的信中估计的身高,他本人要矮一点儿,也没有那么帅气,但是他身上有一种特点,即使是米妮充满爱意的信件也没有提起过。他身上散发着温暖与魅力,讲话很温柔。他碰触她的方式使得她向米妮投去歉疚的一瞥。哈利专心致志地聆听她从得克萨斯州到芝加哥一路上的故事,这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正和他单独待在车厢里。这个过程中,安娜一直在注视他的眼睛。

他的温暖、微笑以及对米妮明显而又深沉的爱很快就打消了安娜的怀疑。他看起来确实爱着米妮。他一直诚恳而不知疲倦地取悦她,也很努力地讨安娜的欢心。他买来珠宝作为礼物,还送给了米妮一块金表,表链是楼下药店里的珠宝商特意定制的。安娜想都没想就开始称呼他为“兄弟哈利”。

首先,米妮和哈利带着她参观了芝加哥。这座城市里的摩天大楼和豪华住宅令她感到震撼,但是这里弥漫的烟尘和黑暗以及一直消散不去的腐烂的垃圾味儿让她十分反感。霍姆斯带着两姐妹去了联合牲口中心,然后一位导游领他们参观了屠宰场的中心地带。导游提醒他们注意脚下,以防在血水中滑倒。他们看到一头接一头的猪被倒吊在缆绳上,尖叫着被运送到下面的屠宰室里去,那儿的屠夫手持结了血块的刀子熟稔地将它们的喉咙割断。这些猪有些还没死透,接下来会被浸到装满沸水的大桶里,然后人们会将猪鬃刮干净——猪鬃刮下来后会被存在桌子下面的箱子中。每一头冒着热气的猪在岗位之间传递着,浑身是血的剔骨工会轮流在它们身上以同样的方式切割几下,随着猪的前进,一块块湿漉漉的肉被砰砰地扔在桌子上。霍姆斯不为所动,米妮和安娜十分害怕,却又为这种屠杀的高效感到一丝古怪的兴奋。牲口中心展现了安娜之前听到过的所有关于芝加哥的说法,以及它对财富和权力的无法抗拒的野蛮驱动力。

接下来是游览世博会。他们乘坐沿着六十三街修建的“L巷”。列车驶入世博会园区之前经过了“水牛比尔”的蛮荒西部秀场地。他们从高架桥上看到了泥土铺成的表演场地,以及像罗马竞技场一样围成一圈而建的座位。他们看到了他的马、水牛以及一辆真正的驿站马车。列车穿过世博会的围墙,然后一路直达位于交通馆尾部的终点站。“兄弟哈利”支付了每人五十美分的门票钱。面对世博会的十字转门,即使是霍姆斯也不得不掏钱。

很自然地,他们首先游览了交通馆。他们参观了普尔曼公司的“完美工业”展览,这里有普尔曼公司小镇的详细模型,公司将其吹捧为工人的天堂。在交通馆的附属楼中停满了各种列车和火车头,他们完整地参观了由普尔曼生产的纽约至芝加哥特快列车的等比例复制品,上面有豪华的椅子、地毯、水晶器皿以及打磨光洁的木制车壁。在英曼航运公司的展示厅中,一艘全尺寸的海轮截面构件耸立在他们面前。他们穿过“金色大门”离开了交通馆,这个拱门横跨于场馆淡红色的正面,仿佛一道镀金的彩虹。

现在,安娜第一次对世博会的宏伟规模有了真切的感受。她的面前是一条宽广的林荫大道,大道左边是潟湖和伍迪德岛,右边是矿物馆和电力馆高大的正面。在远处,她望见一辆列车轰鸣着飞速驶过沿着园区边缘修建的全电力高架铁轨。近在眼前的还有悄无声息地在潟湖水面滑行的电动船。向林荫大道尽头望去,制造与工艺品馆像落基山脉中的绝壁一般隐隐可见,许多白鸥从它的正面飞过。这栋大楼大到令人难以置信。霍姆斯和米妮接下来就带着安娜去了那里。一走进这栋楼,她发现它比在外面看起来还要大。

由人类呼出的气体和灰尘构成的蓝色薄雾模糊了支撑着高达两百四十六英尺的天花板的精致支柱。在距离屋顶一半高度的位置有五盏巨型枝形吊灯,它们是史上最大的电力枝形吊灯,每一盏的直径都长达七十五英尺,能达到八十二万八千支蜡烛的亮度。这五盏枝形吊灯下面是一座室内城市,一本由兰德麦克纳利公司出版的广受欢迎的《世界哥伦布博览会手册》赞叹它有“镀金的圆顶,还有闪闪发光的尖塔、清真寺、宫殿、凉亭和华丽的展厅”。在场馆的中央竖立着一座钟塔,高达一百二十英尺,是所有室内结构中最高的。塔上的钟可以自动上发条,上面显示着日期、小时数、分钟数和秒数,表盘的直径有七英尺长。尽管这座塔如此之高,距离天花板却还有一百二十六英尺的距离。

安娜环视着整座室内之城,仰望着它的钢筋穹顶,米妮则是一脸的春风得意。世博会里无疑有数以千计的展览,想将其中一部分参观完都难以做到。他们在法国展厅中看到了哥白林挂毯,在美国青铜公司的展区中看到了亚伯拉罕·林肯的脸部塑像。其他的美国公司展示了玩具、武器、手杖、旅行箱,以及任何你能想象到的工业制品。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巨大的丧葬用品展示区,包括大理石和石质的墓碑、陵墓、壁炉架、骨灰盒、棺材以及各种殡仪行业的工具和装饰物。

米妮和安娜很快就逛累了。他们离开了制造与工艺品馆,松了一口气,然后穿过北水道上方的平台,走到了荣耀中庭。在这里,安娜再一次觉得几乎沉醉其中不可自拔了。时间已到正午,太阳直射头顶。共和国雕像“大玛丽”就像一根燃烧的火炬一般伫立着。雕像的基座所在的水池里闪耀着钻石般的波光。另一边的远处耸立着十三根高大的白柱,这是列柱廊,透过这些柱子可以看到蔚蓝的湖面。洒在中庭的阳光充足而强烈,刺痛了他们的眼睛。周围有许多人都戴上了有蓝镜片的眼镜。

他们去吃午餐,顺便歇了一会儿。选择有很多。大多数的主要场馆里都有午餐柜台。制造与工艺品馆里就有十个午餐柜台,外加两间大型餐厅,一间是德国餐厅,另一间是法国餐厅。交通馆里的咖啡厅位于“金色大门”上方的平台,总是人满为患,那里有俯瞰潟湖区域的绝佳视角。他们已经逛了一整天,霍姆斯在园区到处都是的根汁汽水摊上给他们买了巧克力、柠檬水还有根汁汽水。

他们几乎每天都会去世博会,因为人们普遍认为需要至少两周才能将世博会完整地参观完。鉴于那个时代的特质,最吸引眼球的场馆之一是电力馆。在电力馆里的“剧院会堂”,他们聆听了在纽约同步演奏的管弦乐,观看了用爱迪生的活动电影放映机播放的电影。爱迪生还展示了一个可以储存声音的奇怪金属圆筒。“一位在欧洲的男人把对身在美国的太太说的话存在一个装满话语的圆筒里,然后通过快运系统寄出去。”兰德麦克纳利公司的指导手册这样描述,“一位陷入爱情的人对着圆筒讲了一个小时的话,在她的爱人听来,千里的距离仿佛咫尺一般。”

他们还看到了第一座电椅。

他们特别留了一天给大道乐园。安娜从未在密西西比及得克萨斯体验过类似的经历。肚皮舞,骆驼,一个充满氢气的气球将游人载到千尺的高空。“说客”们从抬高的平台上呼唤着她,想要诱惑她走进摩尔人的宫殿,里面有镜室、各种视觉幻象,还有一间光怪陆离的蜡像博物馆,游人可以在里面看到包罗万象的蜡像,从小红帽到即将被送上断头台的玛丽·安托瓦内特,应有尽有。到处都呈现出五彩缤纷的景象。开罗街散发出柔和的黄色、粉红和紫色。连特许经营场馆的门票都是彩色的——土耳其剧院的门票是亮蓝色,拉普兰村庄的门票是粉红色,威尼斯贡多拉船的船票是淡紫色。

遗憾的是,费里斯摩天轮还没有完全准备好。

他们离开大道乐园,慢慢朝南踱回了六十三街和“L巷”。他们筋疲力尽、眉飞色舞又心满意足,不过哈利答应再带她们来一次——七月四日会有一场烟花表演。大家都十分期待,认为这是芝加哥有史以来最盛大的一场烟花表演。

“兄弟哈利”似乎很喜欢安娜,并且挽留她在这儿住到夏天结束。安娜觉得受宠若惊,于是写信回家,请家人把她的大行李箱寄到莱特伍德的房子里来。

显然她早就料到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因为她在出发前就把行李箱收拾好了。


霍姆斯的助手本杰明·皮特泽尔也去参观了世博会。他给自己的儿子霍华德买了件纪念品——一个放在旋转陀螺上的锡人。很快,这个锡人就成了男孩最钟爱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