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奥林匹克号上
1912
这天是一九一二年四月十四日,一个航海史上黑暗的日子。不过当然,这位住在C层防护甲板六十三号至六十五号套房的先生对此一无所知。他只觉得脚异常疼痛,超乎了自己的预料。六十五岁的他已经发了福,头发变成了灰色,胡须几近全白,眼睛却一如既往地蓝,此时甚至因为靠近海洋而显得更蓝了。因为脚疼,他不得不推迟了行程。头等舱的其他乘客,包括他的夫人在内,都去探索邮轮上风情各异的角落了,本来这是他最想参与的活动,却只能被迫困在套房里。这位先生十分中意邮轮上的奢华设施,这与他对普尔曼卧铺车厢和大型壁炉的钟爱如出一辙,可惜脚疼让他无福消受。他心里明白,这种情况造成的全身不适,部分应归咎于自己多年来毫无节制地追求顶级美酒、佳肴和香烟。这份疼痛每天都在提醒他大限将至。踏上旅途之前,他还对一位朋友说:“延长生命对我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已经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并且交了一份满意的答卷。”
这位先生是丹尼尔·哈德森·伯纳姆,当时已经名震全球。他是一名建筑师,在芝加哥、纽约、华盛顿、旧金山、马尼拉等多个城市都留下了经典作品。他与夫人玛格丽特正在女儿女婿的陪伴下乘坐邮轮前往欧洲,打算在那儿度过一整个夏天。伯纳姆之所以选择白星航运公司的这艘皇家邮轮奥林匹克号,是因为这是一艘新船,体积巨大且富丽堂皇。在他订票的时候,奥林匹克号还是当时常规航线中最大的船。不过就在他出发前三天,这艘船的姊妹号开启了首航,抢走了这个头衔,而它只是船身稍长了一点儿。伯纳姆清楚,自己的一位亲密的朋友——画家弗朗西斯·米勒此刻就在那艘船上。两艘船都在同一片海洋上航行,只是方向相反。
当白昼的最后一丝暮光洒进伯纳姆的套房时,他和玛格丽特起身前往下一层甲板上的头等舱餐厅。华丽的阶梯会让他的腿饱受折磨,于是他们选择乘坐电梯前往。不过这并非伯纳姆所愿,因为走楼梯的话,他可以欣赏精巧的涡卷式铁艺栏杆,抬头就可以看到由钢铁和玻璃制成的巨型穹顶,以及室外的自然光透过穹顶把内厅照得通明透亮。他的脚令他的行动处处受限。就在一周前,他不得不坐着轮椅穿过华盛顿联合车站,这让他备感羞辱,要知道这个车站还是他设计的。
伯纳姆一家在奥林匹克号头等舱的餐厅里单独享用完晚餐后,便回到了自己的套房休息。这时,伯纳姆毫无缘由地又想起了弗朗西斯·米勒。一时兴起,他决定通过奥林匹克号上强大的马可尼无线电给米勒发去一封来自海上的问候。
伯纳姆唤来服务生。一位身穿笔挺白制服的中年人前来取走了他的信,送到三层甲板上毗邻官员散步长廊的电报室。过了没多久,服务生回来了,信还在他手上。他告诉伯纳姆,收发员拒绝发送这封电报。
脚疼加上心烦,伯纳姆要求服务生返回电报室要一个解释。
伯纳姆时常想起米勒,常常回忆让他们俩结下缘分的事件:一八九三年的芝加哥世界博览会。在建造博览会展馆的苦乐参半的冗长过程中,米勒是伯纳姆的亲密战友之一。该次世博会的官方名称为“哥伦布纪念博览会”,借以纪念哥伦布发现美洲四百周年。在首席建筑师伯纳姆的打造之下,这次博览会最终呈现的效果十分令人着迷,“白城”成了铭刻于世人心中的名字。
世博会只开放了六个月,不过有记录显示,在此期间参观人数达到了两千七百五十万,而美国当时的总人口才六千五百万。最火爆时,世博会一天就接待了七十万名游客。然而,世博会能顺利举办,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为了建造白城,伯纳姆遭遇了数之不尽的困难,其中任何一个都足以(或者说本该)将这场盛会扼杀在摇篮里。伯纳姆和他的建筑师像变戏法似的合力打造了一座梦幻之城,宏伟大气,美轮美奂,凭个人的力量绝对难以构思出来。游客们身着最华丽的服装,表情凝重庄严,仿佛在造访一座大教堂。有一些游客甚至为建筑的壮美而落了泪。他们尝到了一种名为“好家伙玉米花”的新型小吃和一种名为“麦丝卷”的新型早餐。世博会将埃及、阿尔及利亚以及达荷美等偏远地区的某些村庄,连同里面的居民一起照原样搬来。仅仅是展出的开罗一条街就雇用了近两百名埃及人,还建造了二十五幢不同的房屋,其中一处能容纳一千五百名观众的剧院将一种新奇而声名狼藉的娱乐形式带到了美国。世博会上的一切都充满异域风情,体积都尤为壮观,占地超过一平方英里,包含超过两百座建筑。单独一个展厅都足以同时容纳美国国会大厦、大金字塔、温切斯特大教堂、麦迪逊广场花园以及圣保罗大教堂。有一座建筑起初因被视为“庞然怪物”而遭到否决,却最终成为该次世博会的标志。这个机器如此庞大而惊人,一问世就立刻让曾经重创美国人自尊心的埃菲尔铁塔黯然失色。“水牛比尔”、西奥多·德莱塞、苏珊·布朗奈尔·安东尼、珍妮·亚当斯、克莱伦斯·丹诺、乔治·威斯汀豪斯、托马斯·爱迪生、亨利·亚当斯、弗朗西斯·斐迪南大公、尼古拉·特斯拉、伊格纳西·帕德雷夫斯基、菲利普·阿莫尔、马歇尔·菲尔德等众多历史上的耀眼人物,从未像此时一样齐聚一堂。理查德·哈丁·戴维斯将此次博览会称为“内战以来美国历史上最盛大的事件”。
毫无疑问,那年夏天,世博会上发生了不少奇迹,不过依然有黑暗的事情随之出现。在建造这座梦幻之城的过程中,有不少工人受伤甚至丧命,他们的家庭也随之陷入贫困。一场火灾导致超过十五人丧生,而一起刺杀事件使得本该成为本世纪最盛大庆典的世博会闭幕式沦为一场大型追悼会。当然,还发生了更为糟糕的事情,不过这些事之后才慢慢浮出水面:有一名杀手潜藏在伯纳姆建造的美丽白城中。一些被世博会和独立生活的愿景吸引来的年轻女人失踪了。人们最后一次看见她们,是在凶手自建的占据整个街区的大楼里,这幢建筑是对建筑师们珍爱的作品的拙劣仿造。直到展会结束,伯纳姆和他的同事们才得知这段时间有不少信件,讲述着家里女儿来到芝加哥却从此杳无音讯的苦痛。媒体猜测应该有不少世博会的访客在这栋建筑里消失。即使是以英国连环杀人案凶手“开膛手杰克”的作案地点为名的白教堂俱乐部里那些铁石心肠的成员,也惊讶于侦探最终在房子里的发现,以及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案件居然这么久都没有曝光。理性一方的解释则将其归咎于芝加哥在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变化。在如此混乱的时局中,一位年轻英俊的医生做出这些暴行而不被发觉,也可以说得通。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连十分冷静的人也很难再理性地审视这个凶手。他形容自己为“恶魔”,并且声称自己的容貌已经发生了变化。那些将他绳之以法的人身上开始发生许多奇怪的事情,以至于他的说法看起来几乎像真的。
对于那些迷信超自然力量的人来说,光是陪审团团长死亡这一起事件就足以构成有力的佐证。
伯纳姆的脚一直很疼。甲板有规律地颤动着。不管在船上什么地方,你都能感觉到奥林匹克号那二十九个锅炉的力量正透过各层船板向上传来。即使你位于特等舱、餐厅和吸烟室,哪怕这些地方奢华得仿佛是从凡尔赛宫或雅各宾风格的大宅中照搬而来,锅炉持续传来的颤动也不断提醒着你,你在一艘船上,正向大海最蓝的地方前进。
伯纳姆和米勒是世博会建造者中为数不多的尚在人世的成员,其他很多人都已经离世了。奥姆斯特德、科德曼、麦金、亨特、阿特伍德都已离奇死亡,还有最初失去的那位挚友,这让伯纳姆至今都难以接受。过不了多久大家就都不在了,而世博会也将不再作为活生生的记忆存在于任何人的脑海里。
当年那些重要人物,除了米勒还有谁活着?只剩路易斯·沙利文了,他整天惨兮兮的,浑身酒味,不知在怨恨些什么,却时不时地会到伯纳姆的办公室来借点钱,或者兜售一些画像和素描。
至少弗兰克·米勒看起来仍然壮硕而健康,粗俗的玩笑从不离口。世博会建造期间的许多漫漫长夜,都因为米勒的幽默增添了很多欢乐。
服务生回来了,神情有所变化。他向伯纳姆道歉,因为他仍然无法发送电报。不过现在至少有个说法了,他说,米勒的船发生了意外。事实上,奥林匹克号已收到指令,此刻正全速向北航行,去施以救援,接收并照料受伤的乘客。此外的情况他一概不知。
伯纳姆挪了挪自己的腿,面部肌肉抽搐着,等待着进一步的消息。他期望奥林匹克号最终到达事故现场时,自己能找到米勒,听米勒讲述关于这次航行的骇人故事。坐在安静的特等舱里,伯纳姆打开了日记本。
这一晚,世博会的景象格外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