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蔓延可以防止
正当苏在波登当(Porfon Down)与埃波拉病毒斗争时,我开始对人体免疫缺损病毒/艾滋病毒(HIV/AIDS)发生兴趣。1983年初,安特卫普的一位同事——简·德斯迈特(Jan Desmyter)告诉我,他曾看到一群来自扎伊尔的病人患了一种类似爱滋病的疾病。1983年3月,他和其他在比利时的同事曾治疗过30多个患这类疾病的人。这是一个给人深刻印象的数字。虽然比利时在20多年前已经放弃了对扎伊尔的控制,但两国之间仍保持着密切的关氛,任何扎伊尔人如果真的得了重病,只要负担得起治疗费,总要想方设法到比利时去医治。我曾在扎伊尔呆过,知道只有远远低于该国人口百分之一的人能负担这种医疗所需的旅费。因此很清楚,在扎伊尔一定还有很多患艾滋病的人。
感觉到可能有一场瘟疫正在酝酿中,我曾和“疾病控制中心”的艾滋病研究小组领导人吉姆·柯沦(Jim Curran)对这种情况进行过讨论。他也认为在扎伊尔一定还有非常多尚未发现的艾滋病患者。他同意应当对简所作的报告继续采取行动,并向我保证“疾病控制中心”将给予支持。于是,1983年7月,我给美国驻金沙萨大使馆发了一个电报,该电报转给了住美国商务处的科学参赞塞斯·温已克(Seth Winnick),我请他与卫生部首席顾问卡利萨·鲁蒂(Kolisa Rufi)联系。利用大使馆作中间人,我可以使鲁蒂了解在比利时发生的最新情况。然后,我请他考虑能否由政府批准让我们到扎伊尔去进行一次调查,9月份,我们获得了他的同意。
1983年艾滋病病毒尚未分离出来,因此我们没有任何特殊的试验来证明一名患者真正得了艾滋病。我们仅有的是艰巨的,高度技术性的T4/T8比例试验,它测量感染免疫系统中T细胞的损失——能揭示艾滋病感染的一种症状。事实上,那时我们甚至不能确定艾滋病是一种病毒性感染,而没有病毒也就无所谓抗体试验。对于T4/T8试验,我必须找一位技师,不仅能做这种复杂的试验,而且也能将所需的材料运到非洲,并在那里跟在“疾病控制中心”试验室一样,进行试验。我挑选了希拉·米契尔,她已和我一同在试验室工作了两年。虽然这可能是她第一次非洲之行,我感到她是最能胜任这项艰巨任务的人。我很高兴他说我作了正确选择。她不仅为我做了极为出色的工作,后来又继续发展了一项独特的职业,为发展中国家建立检验人体免疫缺损病毒的实验室机构。
在我们准备出发去扎伊尔的前十天,我接到以前在细菌疾病部特殊病原体分部的领导约翰·贝内特(John Bennet)的电话。他现在是传染病中心的副主任。约翰告诉我,除了我的小组以外,还有另外一个由美国卫生研究所(NIH)的汤姆·奎因(Tom Ouinn)率领的艾滋病考察组已进入扎伊尔。他的助手是一位年轻的昆虫学家兼流行病学家名叫费雷德·费因素德(Fred FeinsOd)。费雷德正在埃及从事裂谷(Rift Vallev)热病毒的研究。另有一位助手是来自安特卫普的利奥波德亲王热带医学(Prince leopold Institute of Tropical medicine)研究所的彼得·派奥特(Peter Piot)。虽然我从未见过汤姆,但我和彼得很熟,1976年曾一同在扎伊尔考察埃波拉病毒。他是流行病学家。他聪明地拒绝乘坐由两名喝醉酒的飞行员驾驶的倒霉的直升机。我曾和那两名驾驶员的棺材及他们悲痛的家属同机飞回金沙萨。这些事是无法忘怀的。
约翰为我们所有的人一起工作做出了很好的范例。我把我的计划告诉汤姆时,他也同意把“疾病控制中心”和“全国卫生研究所”双方的力量合并起来,互为补充。也许我们“疾病控制中心”的最大有利条件是得到扎伊尔卫生部的正式邀请而汤姆则没有。另一方面,汤姆掌握了一批用于T4/T8试验的试剂,这点比“疾病控制中心”优越,同时彼得已和扎伊尔的医院建立了个人接触,而别人都没有。我们决定去扎伊尔前,所有人员在安特卫普“利奥波德亲王热带医学研究所”集合。我期望和彼得及汤姆认真讨论工作方针,但是未能实现。
还有几个人参加这项活动。除彼得和汤姆外,美国全国变态反应与传染病研究所(NIAID)主任狄克·克劳斯(DickKrause),利奥波德亲王研究所主任卢克·凡·艾克曼(1uc Van Eyckmens),以及来自约翰·霍布金斯(Johns H0pkins)医学院的一位流行病学家,他也是全美卫生研究所的成员。这些人不和我们一同去扎伊尔,但是组织似乎有些庞大。我可以理解克劳斯和艾克曼为何能在这里,因为他们的组织向汤姆和彼得提供了基金。但其他人呢?我猜想这种集会的规模是另一种迹象,表明科学界开始对艾滋病高度发生兴趣——这种兴趣既是幸事又是祸害。说是幸事,是因为大量的有价值的科学试验得以进行;说是祸害,则是因为它会引起某些争权的矛盾斗争,以及随之而来的争吵和嫉妒。那位来自约翰·霍布金斯医学院的流行病学家的作用是不清楚的。当他发表了有关如何选择对照控制组的完全无用的迂腐的演讲后,他的作用显得更小了。我想我又回到流行病情报所开办的流行病学初级班来了。然而会议的其它方面证明是更有价值的。至少当我们分开时,大家都感到能够在一起工作到今日仍是朋友,这一点足以证明当时的判断是正确的。
第二天我们一同乘萨贝纳(Sabena)航空公司的班机飞往金沙萨。我们组又吸收了两位新成员:一位是来自安特卫普的试验室技术员,另一位是亨利·台尔曼(Henri Thaelman),他是利奥波德亲王研究所的临床医生。组里唯一未和我们同行的是希拉·米切尔,她直接从美国飞抵金沙萨与我们会合。在她的行李中有力我们项目建立T4/T8比例试验用的工具。比利时人曾安排我们住在福美特罗,那正是我们在埃波拉病毒爆发时期曾经住过的机构。7年中该地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彼得和我个人有些不安;它令人想起过去的死者。显然,中非及其与病毒的关系总有点特殊之处,这次将面临什么,且拭目以待。
为解除旅途中的疲劳,我们很早入睡。第二天早上我们计划去会见美国大使馆的科学参赞塞思·温尼克(Seih Winnick)。他出奇地年轻,约30岁出头,留着修剪得很好的小胡子,还有一头蓬乱的棕红色头发。他的主要职务完全和科学无关——他实际的工作是在扎伊尔收集有关商业活动的情况——“科学参赞”只是他一长串头衔中的一个。塞思承认他来没有认为要做任何与科学有关的工作,现在他意识到这种情况将要有变化了。他为我们安排下午会见卡利萨·鲁蒂,为第二天他自己会见卫生部长铺路。作为一个初学者,他做得很好。
我和卡利萨曾在日内瓦和内罗毕的世界卫生组织会议上见过面。他穿着大多数扎伊尔官员在工作日所穿的陆地旅行套服接见了我们。西方的习俗在此间上层社会的时尚中占统治地位,但也存在一些有趣的与之背离的情况。如总统下令:正式服装中取消领带和短袖上衣。这是在一个热带国家里的一项有重大意义的动议。还有基督教的教名,也通过总统命令,在几年前禁止使用,以鼓励使用传统的非洲人名字。
卡利萨显然不知道我们访问的含义。他表现了高度合作的态度,并向我们保证,不管明早会议上部长可能会对我们说什么,政府将允许我们进行第一阶段的艾滋病研究,在扎伊尔,你不可能猜测政府将作如何反应,那里总是有社会政治危机在酝酿之中。最近一次是经济的。我们到达时,正好扎伊尔国家货币制单位——扎伊尔市发生戏剧性贬值。在我们到达的前一天,扎市对美元的比例从原先的5:1暴跌到30:1。贬值带来的第一个问题是由于扎市最大的面值是一元扎伊尔市,所以,人们如要去商店,就不得不带着装满现款的提包和箱子。在金沙萨的第二天晚上,我们必须把公文包塞满半元面值和一元面值的扎伊尔钞票,以便在一家希腊餐馆吃饭。我们感到就像黑手党党徒在进行分赃,但结果是不管我们有多少钱,只能点那么有限的几道菜。由于通货膨胀并缺少外汇,菜单上很多菜是不供应的。此外,某些商品买下到,因为用来运输这些商品的燃料价格急剧上涨。我们感到极为不便,但是在这种情况下,真正受害的总是穷人。扎伊尔大多数人民是靠吃木薯为生,那是一种主要成份为淀粉的、很容易生长的薯类作物,看上去像带树皮的大甘薯,但非洲的木薯都含有有毒的生物碱,要溶解这种毒素,必须把它在流动的水中浸泡两天。在这过程中,由于吸收了大量水份,使木薯的重量大增,——因此,运输费用要贵得多。由于货币贬值和燃料价格猛涨,木薯的运输价格高得使人不敢购买。因此城市贫民陷入饥饿状态。
在希腊餐馆用餐时,我开始进一步询问汤姆和彼得有关艾滋病在美国的危险因素情况。我们对于这种传染病的研究还处于旱期阶段,对它们的情况所知不多。他们极为高兴地告诉了我。当他们谈到有关日金山浴室中的事以及关于大量同性恋者和几百个毫不相识的伴侣发生性关系的嗜好时,我不知道想什么好。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事情,而且不只是我一个人如此。我从眼角望出去,可以看到邻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在认真地倾听着每一句话,这不仅是因为汤姆和彼得极为生动的描述。倘若你是专门研究通过性传播的疾病(STDS)的,你必然会听到一些惊人的信息。
在我的经历中,没有同70年代同性恋者生活有关的部分。即使我有在扎伊尔的经历——那里的性习俗实行的完全是一夫多妻制,是西方所厌恶的,也使我对像彼得和汤姆在吃肉未烧前片和填满葡萄叶馅以后所提供的那信息感到意外。因为在扎伊尔的性行为和汤姆及彼得所描述的旧金山的情况是那样不同,我很难相信这种病竟在两地以同样方式传播。确实,扎伊尔大多数病人去比利时求治艾滋病的都是男性,他们似乎是异性恋者。我还怀疑这种病是否专门为男性所感染。我猜想这仅仅是经济因素造成的,因为男人控制了大部分金钱,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一路旅行到比利时并能担负医疗费用。
第二天我们在卫生部长奇巴苏博士(Dr.Tshibasu)的办公室集合。他高大强壮,头发灰白。他说着流利法语,态度和蔼可亲,表现出一种老于世故的风度。我十分了解扎伊尔的政治形势,知道他一定是蒙博托亲自挑选的人。他在位已六个多月,这样长的任期在蒙博托政权下是不寻常的长了。一般他讲,那些官员们任期都不到一年,这期间他们有足够时间在被解雇或必须回到国会之前中饱他们的私囊,而在国会里则较难(但并非不可能)致富。因此我估计奇巴苏博士即将结束他的部长生涯了。如果他处于失去官位的险境,我的朋友卡里萨·鲁蒂也会如此。这意味着我们只有极少时间根据所发现情况来进行初步研究和制订未来行动的议程。
会见是从一个非常有趣的情调开始的。奇巴苏博士有些生硬但不失热诚地向我们致意。他并不掩饰他的怀疑态度。他告诉我们他要处理的问题已经超越他的能力,如疟疾、营养不良、痢疾、结核病、嗜睡病、天花等。他用漂亮的法语说:“不要期望你们所感兴趣的问题能引起我们的兴趣或支持。我们甚至不能对付我刚刚讲过的那些问题。”我马上看出艾滋病对他是一个未知数,对于这种病将对他的国家和人民构成怎样的威协,他心中无数。
因此,我开始告诉他有关这种病的情况。我告诉他,他的几位有钱的同胞患有艾滋病,目前正在比利时的医院里淹淹一息;其中包括一位陆军上校、一位银行家和一位本地大酿酒厂的副总经理。部长开始表现出一些兴趣,但我们还不能说服他重新考虑他的立场。那要等到将来我们收集到一些令人吃惊的情况之后。
嗣后几年,在其它国家中也听到官员们同样的论点。对一些人特别是当权者,很难让他们理解艾滋病的冲击力,直到这种病已横扫他们的国家时。几年后在巴基斯但,我敦促一些卫生部官员到一个艾滋病感染的非洲城市去亲自看看,要是他们对一种传染病不采取措施,将会发生怎样的后果。至少奇巴苏博士很明智地允许我们进行初步阶段的调查。他正像卡利萨所预计的那样做了。
我们首先的任务是在金沙萨找一处能够建立一个实验室的场所。它必须让我们能够方便地得到清净的水和充足的电力。我们也必须决定为我们的研究将去考察哪几家医院。该城两家主要医院是玛玛·那模医院(纪念蒙博托母亲的),和地处郊区的大学医院(University Hospital)。大学医院主要为比较富有的人服务,而玛玛·那模医院则是为金沙萨绝大多数穷人服务的。在发生埃波拉瘟疫时,我的朋友比尔·克洛斯(Bill C1ose)正在该院任院长。比尔已于1977年离开扎伊尔并和他的可爱的妻子定居在美国怀俄明州的大派尼(Big Piney)城。他现在是一名家庭医生,并已是社区人们崇拜的对象。
玛玛·那模医院是一所散乱的医院。它是殖民时代设计的典型医院。病房宽大,高高的马口铁天花板因锈蚀而变得不牢固了。水泥地板带着无数受苦人的污迹而发暗。空气流通就靠老式头顶扇和没有玻璃的窗。每间病房大约有30张金属床,基本都住满了病人。床垫是用棉花或草做的,被单很难得到。伙食由病人家属提供。由于医务人员短缺,家属还要担负更多的护理。浴室很少,而且难得用上。发出难闻的臭气朝你扑面而来,并尾随你直至你离开。病房普遍地塞满了受重病折磨的人。他们之中有黄疽病、肿涨病、极度瘦弱症、昏迷症和呕吐症。许多人还得了痢疾。带着伤口进了玛玛·那模医院的患者,他们的伤面上有痴皮并已化浓,散发着可怕的臭气。他们无穷无尽地来到医院。整个阴湿的走廊里都回荡着尖叫和呻吟的声音。这就是世界上穷苦人面临的疾病和死亡。
我们就是在地狱般的环境中寻找艾滋病的病人。我们从疾病所表现出来的症状和T4/T8比例来评定病人是否患了艾滋病。人体免疫缺损病毒(HIV)有选择地杀死T4淋巴体细胞而剩下T8细胞。T4淋巴体细胞是人体杀死入侵的微生物的机制的关键细胞。如果T4细胞对比T8细胞相对减少,我们便知道病人要患艾滋病或已经患了艾滋病。由于我们知道只有艾滋病才能这样,因此,T4/T8比例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诊断试验。为了进行T4/T8试验,希拉开始在大学医院建立试验室。玛玛·那模医院的试验室设施条件不足。
我们的办法很简单,连续三个星期,我们按计划调查了玛玛·那摸和大学医院的男、女病房。每当接收一位新病人时,我们将对他或她进行检查并作了病历,然后抽血佯,以便作T4/T8的试验。同时我们对已发现的病人进行检查以便了解他们的病情。我们立即被所看到的情况所震惊。倒不是因为有很多类似艾滋病的病人,那已经够糟的了,而是摆在我们面前的病人总是疾病的晚期。这就是我们所知道的美国和欧洲的艾滋病病例和1983年在金沙萨所看到的情况之间的主要区别。这里的病人都因未得到及时医疗而感染,其症状都是晚期的,真惨。例如,有人整个一只脚肿到正常尺寸的三倍,因为被黄色霉菌所感染。在西方,会对这样的感染迅速进行消毒处理,而在这里,病人等待着直到病情进一步发展到更严重的阶段。在任何情况下,有效的抗菌药在像扎伊尔这样的国家是负担不起的。艾滋病患者每日服用一片抗菌药目前是15美元,这是金沙萨人两周的工资,而他还必须有固定的工作。患有艾滋病的人没有希望得到这种治疗。
在和卫生部长会见后的那一天,我们首先去玛玛·那模医院参观。他们让我去找病房主任贝拉·卡皮塔医生。我向一位护士询问:“我是‘疫病控制中心’的麦克科密克医生,我带了一组人员来帮助研究艾滋病问题,我能和这里的卡皮塔医生见面吗?但得到的回答却是卡皮塔医生不在。在这里,主管人员总是离开工作岗位去办自己的私事,这也是一桩常见的事情,这意味着,每件事都将花极长时间才能办成。我从经验中了解到像这类事情,没有上级同意,其他工作人员是不愿去插手的。如果领导不在,你就运气不好。”
但是事实是卡皮塔医生第二天来了。昨天他是去看望他生病的父亲去了,住在不太远的村庄里。卡皮塔大夫是在比利时受过训的心脏病学家。他常常去看望他的父亲并为其父治疗充血性心脏衰弱,没有任何人可以治疗这种病。事实上,我了解了他以后,我认识到以前对他的看法是极其错误的。卡皮塔医生原来是个圣人。有一次我随他去当地邮局时,有一个小女孩走来向我们乞讨,卡皮塔显然感到很惭愧,眼泪流了下来。他说:“以前不总是这样的,现在情况不同了,生活更为困难,现在我们的孩子被迫去乞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卡皮塔医生是一个矮瘦的人,脑袋大而圆,目光尖锐。他极为聪明,渴望同我们合作,特别是在我们来到之前,他早就敏锐地意识到在他的病房中有艾滋病病例。他欢迎我们能够给他任何援助,但他同样也为我们提供很多帮助,因此我推荐他为我们小组的成员,我们需要一个像卡皮塔这样的扎伊尔的同事。他有人道主义精神,深刻理解我们来是为了帮助扎伊尔苦难的人民的。
正当我们在玛玛·那模和大学医院病房真正开始工作时,我们组减少了一个人。汤姆·奎恩被召参加在丹麦举行的会议,在我们完成调查工作前不能再回到扎伊尔。(然而在以后的几年中他仍是组里重要的成员)。因此,组里只有我,彼得,亨利·台尔曼和费雷德·费恩索德。希拉负责试验室工作。我们的调查工作是紧张的。每天我们必须对病人进行体检并收集样本,在下午前将材料送到试验室。我们能给希拉的时间越多越好,她的试验程序需几个小时。我们用一个临时装配的设备将细胞和样本置于合理的条件下加以冷冻和保存以备将来使用。这套装置包括一个液体氮气罐,一般温度是-200C(-328F)。但是如果将细胞直接放进这样温度的液化氮中,他们冷冻得太快,会膨涨并爆裂开来——这将使我们不能用冷冻的方法达到保存的目的。因此我们将装细胞的小瓶侵入一种特殊介质中,然后装进厚纸袋中慢慢地不是浸人液化氮而是浸入它的蒸汽,真的温度是-80C(-112F),蒸气要暖和的多。这就像我们跳进游泳池之前先把脚弄湿一样。但是液氮蒸气要远远比这个来得更冷。倘若把脚浸入氮气中就会冻坏。我们将细胞暴露在液氮蒸气中几小时直到它们缓慢地、均匀地冻结。程序是费时的,我们很少在晚上八九点钟前完成。试验室的工作既费时又乏味,但希拉都承担了下来。虽然她对研究T4/T8细胞有相当技能,但每天晚上要坐在显微镜下两三个小时,使她的眼睛和背部受到伤害。我们所做的工作是一项艰苦的工作——精密、细致的工作,但也是艰苦的。
在我们调查的第五天,一位20岁的妇女昏迷不醒地被送进卡皮塔医生的医务室。她的家属告诉我们她已病了几个月,发高烧,体重明显减轻并剧烈咳嗽。他们说过去两周里,这些症状继续发展,她开始感到剧烈的头痛并昏昏欲睡。当他们实在不能把她唤醒时,才决定送到玛玛·那模医院。就这样我们和那玛(Yema)相逢了。
城里的“自由妇女”
九年前,当那玛全家从卡南加(Kanange)迁往金沙萨时,他们很自然地被吸引到这“城里”来。(卡南加有一百多万人口,有着世界上最大的无电城市的不光彩的名声)。“城里”位于金沙萨的中心,是个破乱不堪的贫民窟。由木材、水泥、泥上、铁皮和破纸板搭成的一排排房屋组成。实际上,任何材料都行,只要能挡雨、防止害虫和侵犯者,以及恶鬼。这里是金沙萨的一部分,有很多小商店,人们可以买到便宜的中国或泰国制造的玩具,可以修理汽车和自行车。或用废轮胎修补鞋跟。“城里”是没钱人定居的地方。他们相信一旦找到工作便可以迁到好一点的地方去住,但是这种美梦很少成真。
在“城里”,妇女挣钱的办法之一是出卖自己。所谓的“femmeslibres”(“自由妇女”)并非必须是未婚女子,更常见的是寡妇、离了婚的、分居的,或者索性就是被抛弃的妇女。她们没有其它的供养来源,亟需金钱来养活自己和孩子们。说她们是“自由”的,是从这样的意义来说的,就是她们可以提供随意的“性”来换取金钱或礼物,而不是职业意义上的“妓女”。这种区别很重要,“职业的”是指经常的工作,而“自由妇女”只是偶而为之。由于人口增长,经济衰落,城里的情况日益恶化,“自由妇女”现象越来越普遍。这只是又一个例子,说明妇女低下的社会地位加剧了对健康的危害。
那玛是七个孩子中的老二,虽然她的父亲是文盲,却在啤酒厂找到一份扛啤酒箱的工作。步行或乘公共汽车上工,每天来回要几小时。有时他几天不回家,结果那玛的母亲只好担负起养活她自己和一家的重任,尽管她竭尽一个母亲所能做到的一切,但常常入不敷出,她的微薄工资无济于事。她被生活的重担压垮了,以至不能照顾到所有的孩子,当然不能指望他们能够上学。而且也没有足够数量的学校能容纳那么多需要入学的儿童。因此,不可避免地他们在很小的年纪就要懂得怎样靠自己挣钱糊口。那玛仿效“城里”其他年轻的、处于青春期的女孩那样,起初偶而和当地男人发生性关系去赚钱。在扎伊尔农村,这种行为是不允许的,而在此地,则或许是缺乏教养而被容忍。当她20岁时,她已经两次堕胎。1982年末和1983年初,她的体重开始下降,同时经期不正常,最后在1983年5月完全停经。由于体重下降,她日益感到疲乏。她常常打寒战,食欲下降,并有干咳。由于无力工作,她完全依赖家庭过活。由于无钱请医生,那玛得不到医治。迟至9月,当她的母亲不再能叫醒她时,在绝望中,家里人才把她送到玛玛那模医院。
那玛是我们所看到的第一个当时认为有不寻常艾滋病症状的病例。我们一位同事,在金沙萨工作的比利时医生奈斯特博士(Dr.Nyst)称,他曾遇到过类似的病例。他告诉我们,去年以来,得囊球菌脑膜炎的病人不断增加。那玛可能也感染了这种脑膜炎,这是一种在正常人中很少发现、由酵母状微生物侵入脑部所致的疾病,有时发生在免疫系统被放射和化学疗法所抑止的晚期癌症病人身上。
奈斯特医生给那玛进行了脊椎抽液并将脊髓液体样本送到试验室。在显微镜下,在黑色印度墨水的背景下显现出成百上千个圆形半透明的微生物——一个明显的标志,证明那玛确实患了囊球菌脑膜炎。这种微生物从字义上说就是糖衣裹着的霉菌,它生长在病人的脊髓中。对我们来说,最大的问题是我们没有必需的药品来医治这种病,在任何情况下,在扎伊尔,没有人能买得起这种药品。注射剂的毒性很高,而片剂则一片药就需十五美元以上。我们无能为力地看着那玛走向死亡。
从外表看,由于她陷入长期的昏迷状态而似乎死得安详。然而,这是假象。事实是,在她体内进行着一场猛烈的战斗。那是在糖衣包裹的囊球菌和希拉测量的少数幸存的T4细胞——她的消耗殆尽的免疫细胞——之间的斗争。
这种酵母完全不同于普通的烤面包用的酵母,或者假酵母,即一种引起常见的皮肤和粘膜的真菌感染的酵母。囊球菌自然滋生的地方是在土壤,在鸟粪,特别是鸽粪中繁殖。我们能为那玛做的事那么少,我们对她的照顾甚至还不及医院的工友所做的事情有意义。至少,事后他们可以打扫干净,得到完成一件工作后的满足感。而我们则只能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所受过的一切高深的训练毫无用武之地。
那玛的家属对那玛的死,比我们想像的更为淡漠。我有一种感觉,就是因为她们很久以前就明白她注定要死,她们根本无能为力,或许只是抱着一线希望能够出现奇迹,才求助于玛玛那模医院。我们提不出任何帮助。
在三周考察中,我们发现那玛是几个类似情况中唯一的一个病例,而脑膜炎只是该病的一种症状。我们看到,病人症状的范围之大是惊人的,像扎伊尔这样贫穷的国家,艾滋病患者根据权利期望得到的那种医药方面的帮助是享受不起的,这些穷苦的人们得病后直到病情发展到十分危险的地步,才来到公立医院。这些是我们眼前发生的人间悲剧,有些人嘴和舌头剧痛,以至不能进食。那些能吃几口食物的人则会突然得急性腹痛,吐出大量腹液。他们的皮肤出现大面积的皮疹。在他们身体的内部和外部都出现大面积的感染的真菌团块。即使感染不包含贪婪的酵母细胞,还会有其它寄生虫准备吞噬活人的脑子。该有一个患者明白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或为什么会发生?而我们呢?我们能够做的只是在恐怖中注视。我们作为医生的作用降为顾虑重重的观察者和文件的精确的记录者。我们希望,倘若我们能够理解所观察到的过程,那么,或许有朝一日有人会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工作之余的交谈是我们从每天的痛苦中发泄感情的唯一方式。我们的朋友——性传播疾病专家们继续为我们讲述在西方和HIV(人类免疫缺损病毒)有关的、过度的和希奇古怪的性习俗。而我们这些具有广泛旅行经验的人,如果说不是很老于世故的人,则以讲述有关烹任非洲独有的美味佳肴的故事来回报他们。向他们生动地描绘餐前的小吃,如生白蚁,大的含汁的飞蚁和油炸毛虫(当然只限于某些品种)。我们甚至更进一大步,组织了一次包括这些地方菜的宴会。但当他们真正面对这些真实的东西时,这些新手们却畏缩不前了。我想,这类非洲佳肴要出现在西方高级餐馆的菜单上之前,恐怕仍有一段路要走。
我们在调查中有两点重要发现。一是我们记录了更多的妇女患艾滋病的病例,它们要远远多于美国或欧洲,在那里,男性同性恋者得病的数字与此是不相称的。另一是我们开始发现,性伴侣的多少和传染率之间有直接的相互关系。这个发现和医生们在艾滋病早期流行时在旧金山看到的男性同性恋者的情况相似。当我们承认这种疾病是由于性传染而扩散时,令我们惊讶的是,在扎伊尔,这种病几乎全由正常的异性性交的扩散。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同性传染。我们的调查所揭示的只不过是金沙萨男人的传染比例相对少些。看来同样的情况出现在非洲大部分地区。当然,在扎伊尔还没有像在西方国家那样成立有组织的,或公开的同性恋团体。另一方面,对比西方国家,异性接触在非洲是常见的,并相对地不受社会约束,至少对男人是这样。
我们在金沙萨的发现得到整个在非洲进行的类似调查所得结果的支持,特别是在卢旺达。现在世界必须面临一个令人不安和吃惊的现实。我们对我们发现的结果进行思考,并加以仔细讨论。有一切理由相信,在金沙萨发现了异性传染的艾滋病,那么就完全有可能在世界上其他地方发现它。直到这个时候,特别在美国,艾滋病几乎完全只和同性恋者、吸毒者以及其他边缘地区的人群有关。它被认为不会影响到“主流”人群。
1984年,我们的调查和一个由范·德·皮尔(Van der Peer)率领的比利时调查组在卢旺达出版了我们所作的结论。它登载在美国历史悠久的医学杂志《刺胳针》上。这篇文章将改变人们对艾滋病的看法。回顾非洲情况之后,我们提出一个问题:“下一个10年中,西方国家艾滋病的情况会不会也是这样的呢?”
当时对有些人来说,这样一个问题的本身就是侮辱性的。但是今天我们知道,对西方许多国家而言,回答是:“对的”。1996年,艾滋病是年龄在25至40岁的妇女中主要的死亡原因。
我给“疾病控制中心”主任的报告中,认为艾滋病是扎伊尔的地方性流行病,70年代中期以来可能便已存在。我的结论是,根据医生曾经遇到很多未能确诊的体重下降和痢疾病例,结果患者无例外地在10年以后死亡。虽然他们把这种病归因于结核病,但是回想起来,死因或许和艾滋病有关。在报告中最为引起争论的部分里,我把这种疾病在扎伊尔的特征说成是由异性接触传播。并且还说,没有证据说明同性性关系或吸毒在传播上起任何重要作用。我建议“疾病控制中心”和扎伊尔卫生部进行长期合作,在该国建立监测系统。最后,我向世界卫生组织呼吁在金沙萨或邻近的刚果希拉柴维尔就这个问题召开一次研究会。这些建议后来都被采纳了。
11月8日,我回到亚特兰大并立即向我的主任加里·诺布尔(Gary Noble)及传染病中心主任沃尔特·多德尔(Wa1ierDowdle)作了报告。听我说完后,他们两人都同意我应会见“疾病控制中心”主任比尔·福奇(BiIIF0ege)。就在这一年,福奇博士作为该机构的领导人,已经宣布离任。他的继任人詹姆斯·悔森(James Mason)恰好那天来访问“疾病控制中心”,所以也被请参加会议。此外,人体免疫缺损病毒艾滋病(HIV/AIDS)分部主任吉姆·古伦(Jim Curran)和“病毒性疾病”分部主任费雷德·墨菲(Fred Murphy)也参加了会议。运气使那些和“疾病控制中心”有联系的、研究艾滋病的主要角色在同一地点和时间相聚一堂。
比尔·福奇曾在非洲生活和工作过,因此立即意识到我们所面临的形势是多么严重。他决定我们应给卫生部助理部长爱德华·希兰特(Edward Brandt)打电话。我于是和他拉上了对讲机。我不知道他是何许人——只知道他是罗纳德·里根(Ronald Reagan)任命的——我也不知道他会怎样答复我。我向他描述我们的数据,概括我们得出的主要结论。我尽量把一切说得简单明了。
电话的另一头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
希兰特开始说,我一定完全都弄错了。
他说:“你们的发现一定有另外的解释。你们是否考虑过其它疾病媒介?比如蚊虫?”
对他来说,讲蚊虫比讲性的问题显然更容易些。
“我不认为我们取得的证据支持关于蚊虫的说法,先生。”我说道,“至今为止,我们在儿童中很少发现有这种病。儿童受蚊虫叮咬的次数和成年人一样,可能还多些。这就是为什么儿童患疟疾要比成人多得多。如果艾滋病是蚊虫传播的,我们不会在人群中看到这种有规则的分布,至于疟疾,你可以看到一个无规则的分布。我们知道,任何人都可以患疟疾;只是取决于谁被蚊虫咬过。但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这种疾病具有明显的感染链,并且是围绕着性接触。在儿童或老年人中没有发生任何这种情况。”
我认为我的解释是充分说理的,却未能动摇希兰特。他似乎决心要提出另外的理论,只要让异性患者摆脱与艾滋病的关系就行。我们的谈话约20分钟,但可以说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印象。我被华盛顿方面那样深度的不信任——或者,还不如说是否定——弄得不知所措。当然,当时在场的每个人和我都理解我们提出的证据具有使人不得不信的本质,并认识到迫切需要采取行动。
明显地,行政当局的结论是很不同的。这是里根的时代。如果需要对艾滋病作出解释的话,那么这种解释似乎必须是政治的和社会的要比我们所提供的更能被接受。选民们将会不喜欢我们的信息。他们较为乐意接受“同性恋瘟疫”的概念;公众开始了解这种疾病时,他们就是这样给定名的,这个概念带有自我满足和丑恶的道德主义的味道。我们所建议的是,告诉他们,艾滋病的确是一种瘟疫,对于它无人能够免疫。
由于坚决拒绝承认艾滋病危机的真正范围,里根当局使它自己成为病毒的同盟者。又过了一年,华盛顿方面的政策才开始转变,任命C·埃弗里特·库普(C·Everett Koop)为公共卫生局医务长官。库普,一位政治上的保守派,对正确和错误有强烈的爱憎感,是一位伟大的医生和客观的科学家。他拒绝以思想意识来殆污公共卫生事业。
两年后的1987年,我参加了后来很有名的“波托马克河会议”(Meetng on the Potomac)。那是在河边的漂亮的帐蓬里举行的。我是几名被邀请的、幸运的——或者上当的——来宾之一。不是说集会的发起人没有好的意图。值得赞扬的是,伊丽莎白·泰勒(Elizabeth Taylor)担负起整个会议的组织工作。当库普进入帐蓬时,他受到雷鸣般掌声的欢迎,以表示赞赏他所做的一切。但当里根总统站起来致辞,并第一次在公共场合承认艾滋病是美国公共卫生的主要问题时,却受到敷衍的掌声,夹杂着发自内心的呸声和嘘声。应当承认,观众中,包括很多学术界人士,可能有党派观念强的人,但很多出席会议的医生并不真正以其对民主党的支持而出名。他们对里根当局在处理艾滋病危机问题上所犯的不可饶恕的疏忽感到吃惊。当然,还有几个更为鲜明的政治战胜真理的例子。可能的例外是卫生部部长玛格丽待·赫克勒(Margaret Hcckler)于1985年作出的大胆的,虽然是鲁莽的宣言,声称将于两年内提供艾滋病疫苗。
对我来说,波托乌克河会议是个转折点。我已经在病毒性出血热方面有所建树;我已在从事一项我所喜爱的项目,对所做的研究工作感到激动。我无意放弃我感兴趣的领域去从事艾滋病的研究。然而,我曾经建议在扎伊尔对这种病进行长期研究。我决定或许我应该是将这项研究工作搞起来的人一——这样决定也许并非不合情理。我很不安。我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