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回 黄蜂岭病关索扬威 九里墩拚命三除害
话说当下石秀向宋江说道:“小弟原籍金陵建康府人氏,当年因随叔父出外贩卖羊马,叔父半途亡故,俺又消折了本钱,回乡不得,流落蓟州,卖柴度日。后幸遇着哥哥杨雄,结拜异姓兄弟,辗转来此聚义,直到今日。前日张二哥、穆大郎等回乡,俺也动过念头,只不曾对兄长说。俺想起家里那位婶婶,当初俺幼小时节,父母都死了,只剩得俺一身,好生苦恼,幸得叔叔看顾,婶婶费尽心力。却将俺抚养成人,偌大恩德,一点没有报答,心上老大难过。俺自出外以来,叔父又死,一别数年,家中只剩她一人,不知如何过活。俺每思想起来,心中如油煎一般,几次想去探望。不料前日兄长又赏下一匹绸子,俺见了这土物,更自乡思难遣。如今再不延迟,拟明后日便行,不知兄长答应么?”宋江道:“哪有不允之理,贤弟要走,待愚兄后日饯行。”石秀大喜。杨雄叫声:“兄弟,你独自回乡,途中怎不寂寞,待俺伴你前去。”石秀道:“怎好有累哥哥!”杨雄道:“自家兄弟,休如此说。”宋江说道:“此去建康路途遥远,有人做伴,那是再好没有了!”当日酒阑筵罢,众人各散。到了后日,杨雄、石秀收拾一切,打拴好包裹,换上客商衣服,挂口腰刀,提条哨棒,便来众头领前辞别,有的都送下山去。只见山前亭子内,宋江早摆下送行酒席,又取出两大包金银,相赠杨雄、石秀做路费。二人拜受,藏放在包裹里,吃了几巡酒,宋江把个上马杯,叮嘱一番。二人拜过宋江,又和众头领作别,只见各自背上包裹,提着哨棒,大踏步下山而去。这里西山关上,宋江另行派人镇守,不在话下。
再说杨雄、石秀离了梁山泊,向江南建康进发,路上免不得饥餐渴饮,夜宿晓行。不止一日,那日走到徐州地界,只见迎面一座高山,山下一带都是林子,山势高峻,树林丛密。杨雄叫声:“兄弟,这所在也险恶,提防有大夥在内。”石秀道:“他要是活得不耐,来太岁头上动土!”说话刚罢,只听得一棒锣声响处,林子里拥出一干强人。为头一个大王,高声叫道:“会事的留下买路钱过去!”杨雄道:“如何?那话儿真个来也。”石秀道:“看仔细,且自上去!”杨雄紧一紧背上包裹,拖了哨棒,大踏步直沖将去,石秀跟着向前。那大王喝道:“兀!那汉子,若不留下金银,管教你一刀两段!”杨雄哈哈大笑,将哨棒一举,直抢过去;那大王放开脚步,拔刀就斗。这大王哪里是杨雄对手,不到五七个照面,吃杨雄只一棒,打倒地上。杨雄便把哨棒高高举起,要打大王。那大王仰天叫道:“俺死也不惧,将来宋公明自会替俺报仇。”杨雄连忙住手,喝道:“你说什么?”那大王道:“俺说宋公明替俺报仇。”杨雄道:“宋公明是梁山泊头领,你却何由认得?”那大王道:“俺自认得。你要杀便杀,不必多言。”杨雄大怒,重行举起哨棒待打,忽又猛然省得,说道:“俺且问你,这里是何地名?说话得对时,饶你性命!”那大王道:“这里是徐州地界,这山冈叫做黄蜂岭,你待怎生?”杨雄一听,立将哨棒放下,叫那大王赶紧起来,俺有话说。那大王就从地上爬起,拾了自己的刀。杨雄看时,石秀仗了一条哨棒,正在赶打那班喽啰。便高声叫道:“兄弟休要动手!”杨雄连叫好几声,石秀方才听见,倒拖杆棒回来。杨雄便对那大王说道:“俺乃梁山泊病关索杨雄。这是俺的兄弟拚命三郎石秀,俺二人因事上金陵建康府去,打从此地经过,争些儿闹出大事。”那大王听说,慌忙弃了兵器,纳头便拜道:“怪道这般好武艺,原来是二位头领,适才多多冒犯,幸勿见怪!”石秀道:“不知者不罪,你且起来!”那人起身,只见喽啰远远地立着,张头探脑,便叫:“孩子们都上来,快见了梁山泊两位头领。”那喽啰一齐上来,对杨雄、石秀乱磕头。一个喽啰就拾起地上兵器,一个喽啰却拾一顶头巾,送上给大王戴了。那大王说道:“小人胡六,还有一个结义兄弟阮八,见在山上。前日因为仰慕梁山泊大寨,差人奉献金帛,倾心归附。俺一向想来山东,拜见宋公明和众头领,只为没得闲暇,不曾前来;今日天赐其便,难得二位在此经过,便请上山,使小人略尽孝敬,幸勿坚却。”杨雄、石秀见他诚意相邀,也不推辞,跟了径走。行到半山,只见一个大王引数十喽啰,正急忙忙奔下山来,这个便是阮八。胡六便唤:“兄弟哪里去?”阮八道:“你不是被一个汉子打倒么?俺特下山救你。”胡六笑道:“没事了,只是接着梁山泊两位头领。”说着,指了杨雄、石秀二人,叫他相见。阮八率喽啰拜过,便转身在前引领,直引到聚义厅上,忙忙的宰猪杀羊,排下丰盛筵席,当晚庭上高张灯火,大吹大擂,宴请杨雄、石秀,直吃到半夜方散。杨雄、石秀就宿在山上。次日,胡六、阮八又自相留,杨雄、石秀要紧回乡,吃过一顿东西,背上包裹,提了哨棒就走,两位大王只得相送下山,订了后会而别。
且说杨雄、石秀下了黄蜂岭,一路遄奔,那日乡关在望,早到建康府了。二人进城,已是傍晚时分,石秀在前,杨雄在后,迤逦走到东校场左近,自家门首一望,只见墙坍壁倒,门户零落,蛛丝网满布屋角,乱草长没人膝,早是一所空屋架子,哪里还有人居住。石秀呆了好半晌,长叹一声,回身便走。不百步路,走过一家门前,见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公公,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正在逗着玩笑。石秀走将过来,和老公公打个照面,听得“呀”了一声,石秀住步。只见那老公公睁大眼睛,不住的把石秀打量,口里却问道:“你不是石三郎么?如何今日才回乡?”石秀含糊应了一声,说道:“公公可是李公?一别多年,俺倒有些眼生了。”李公应声:“正是。”便请二人进来拜茶。石秀正要寻人问讯,便招了杨雄,跟着李公直到堂上,放下包裹,哨棒,李公让二人坐了,一个妇人出来把孩子抱去。半晌,李公端上茶盘,请二人用茶。却叫道:“三郎兄弟,你的身材状貌,当年俺是看惯的,你虽眼生,俺却一见就认得;但不知这位是谁?”石秀道:“这是俺的结义哥哥王大。”李公道:“兄弟,你望了家也未?你的婶婶已亡故了。”石秀道:“正要请问公公,便请见告!”李公道:“自你叔侄出外,一去多年,你婶婶日夜盼望,竟终年没有一点消息。因而她时常啼啼哭哭,只说两个人出外,哪有一个归家也好,谁想到一双不见,兀的不令人想煞。她后来气苦过了,流乾了眼泪,双目失明;又且孤身无伴,衣食不济,常自忍饥受饿,穷苦万分,教她如何打熬得下,不久就此死了。”石秀想起当年婶娘抚养之恩,禁不住流下痛泪。好半晌,说道:“公公,以后如何?”李公道:“她死了,便由四邻出主,买一具棺木,将她收殓了,埋葬在这里七棵松地处,今日天色已晚,你要祭扫的话,明日自去。”石秀说:“好。”当日天色已晚,李公留二人在家过夜,石秀也不推辞,径自歇下。李公进内吩咐媳妇,去厨房里煮下鱼肉,又打了好酒,将出来请二人吃。一面又去厢房中安排床铺,将二人管待得也好。当夜,李公陪待二人吃酒,吃到中间,李公四顾无人,轻轻叫一声:“兄弟,老汉有句不合理的话,你可不能见怪。”石秀道:“什么话?公公且说。”李公挨近石秀身傍,低声说道:“有人说你在外闯下大祸,上梁山泊做头领哩,不知此话确否?”杨雄听了,暗吃一惊,拿起箸儿,连向碗里捞东西吃。石秀应道:“这倒不是无根之言,俺也听人说过,梁山上有一头领,和俺姓名相同,也叫做石秀。人家听得石秀名字,就误认俺做了强盗,这也难怪。”李公道:“原来如此,三郎多年不回乡里,俺当做真上梁山泊去了。”石秀叹口气道:“不瞒公公说,那年叔父中途亡故,俺又消折了本钱,回乡不得,几至饿死。幸逢这位兄长,拿出一笔本钱,合夥经商,贩卖各种零星货物,赚些微利,总算挣扎得这个身子。若没这兄长时,俺早做了他乡饿鬼也!”李公听罢,只说:“恁地却好,俺自听得那话头,心里老大不自在,今日且喜这疑团打破了。”石秀道:“足见公公关心。本来俺幼小时节,常得公公看觑,受过多少好处,只是不曾报得,此一回廝见,俺心里好快活!”当下李公说长道短,又谈了不少闲话,直吃到近二更时,方才送二人安睡。次日,二人起身,石秀便取十两银子给李公,李公不受。石秀道:“公公休怪,这一点不算什么礼物,只给公公买些东西吃,聊表寸心;你若推却,便是见外,俺可不欢喜了。”李公推辞不得,只得受领。石秀又拿出零碎银子,托李公上街去备办下一应祭礼。李公如数买到,二人携了,走出李家大门。石秀抄捷径前行,杨雄后随,直到那七棵松地方,石秀寻得婶娘坟墓,拜祭过一番,焚化了冥镪,洒泪而走。
二人回入李公家里,静荡荡地不见一人,石秀转身,听得厢房里有声音,近前看时,只见李公独坐在彼,兀自流泪,石秀忙跨入去,问道:“公公何事气苦?”李公道:“兄弟,昨晚你不该骗我,说什么在外经商的话。今日你们走后,有个人来这里,说俺窝藏梁山泊强人石秀,偌大罪名,要扭老汉去当官首告;否则,须给他五十两银子,私和了事。俺说你又不是不晓得的,石三郎是俺邻居,一向在外经商,今日回来望望乡里,怎说他做强盗?”那人道:“你兀自赖哩,他在北地里犯了事,又上梁山泊为盗,沖州撞府,放火杀人,见今官府都揭着告示,拿到梁山泊强人一名,赏钱百千贯。你敢将他窝藏,不怕犯罪。”石秀问道:“是谁?他敢诈陷人。”李公道:“此人你自认得,便是马王庙后面的闲汉江不良。”石秀道:“原来是他,公公不要害怕,有俺在此,不使累公公半点。”李公道:“他临走时说,若不给他银子,定要扭俺去见官告状。兄弟,俺哪里有这许多银子。”正说时,只听得媳妇在厢房外叫道:“公公,有人招你说话。”李公便走。石秀会意,把杨雄拉到一边,附耳只说如此如此。杨雄点头。便挂上腰刀,把两个包裹都背了,执了哨棒,悄然自去。石秀出了厢房,走到中堂,只见一人昂然坐着,李公傍边呆呆坐地,一言不发,此人正是江不良。石秀走上前,唱个喏,叫道:“江大哥,多年不见,一向可好?俺们小兄弟,难得这回廝见,怎不快活!”江不良一声冷笑,叫道:“三郎,山东到此,一路上也辛苦,不知何日回山,俺好相送!”石秀一笑转身,向江不良招手,江不良跟着就走,二人走到厢房里,石秀笑道:“江大哥,俊不廝欺,俏不廝瞒,俺的事你自得知,不消细说。你要银子用,何不早说,俺们小兄弟,何争在这一点分上。俺只怪你口没遮拦,不该将俺的行藏道破!”江不良连忙堆下笑脸,说道:“你不要生气!这是俺的不是!好在这些话,还没对第二人说起,请你不要生气!”石秀道:“说哪里话,俺若生气,也不愿见你了。江大哥,俺今便给你五十两银子,千万不要告诉李公知道,待他问时,你只如此如此说。”江不良应声理会。石秀又道:“好哥哥,俺今身边只有一点零碎钱,整封的银子,都在俺夥计包裹里,傍晚时分,请你到城外九里墩地处等候,照数相奉,你可相信么?”江不良道:“俺是知道你性子的人,怎说不信。”说罢,二人走出厢房,仍到李公跟前。石秀道:“江大哥,你不该相信那些谰言,几将俺的公公骇唬坏了。”江不良道:“原说俺自己不是,俺哪里知道梁山泊也有个石秀,求你不要见怪,俺去了。”只见他叫了一声李公,唱个喏,没精打采地去了。石秀便道:“公公,你看此人,来时鲁莽,去也爽直。”李公道:“俺本不信三郎为盗。”半晌,不见杨雄,李公问:“王大哥哪里去?”石秀道:“为了一点小买卖,他去寻个朋友。”又半晌,石秀焦躁道:“俺哥哥太不干事,此刻不回来,教俺如何等待半天光景。”石秀起身说道:“公公,俺们动身时分,本约个润州的朋友,在此地讲一点小买卖,顺便送一笔银子去。哥哥此刻不回,倒使人心焦起来,今便出外招寻。倘见不到那廝,俺们须赶到润州去,待那时再回来见公公罢。”李公道:“兄弟,有事请便!”石秀又在身边摸出零碎银子,给李公的小孙买茶果吃。当下谢过李公,挂上腰刀,提了哨棒,走出李公家门,去酒店中饱餐一顿。离了城关,迈开大步,径向九里墩地方赶去。酉牌时分,早赶到了。
且说这个九里墩,却是处荒凉所在,附近并无村落,尽是些树林子和坟墓。因为这里有很多的土墩,离建康府城外九里路程,人家就叫做他九里墩。石秀赶到,便走入一所古墓倚了哨棒,向四边看着,没有一个人影。却待叫唤,忽见大松树后闪出一人,叫道:“石三郎,你怎的此时才来,累俺等得心焦。”石秀看时,不是江不良是谁?便笑说道:“果然是你走得快,俺自不及,因为你比俺多生两只脚。”江不良也笑了。石秀叫声:“江大哥,你瞧见俺的夥计么?”江不良回说不曾见。石秀又叫:“江大哥来,俺有话说。”江不良走近前时,吃石秀劈面一拳,打倒地上,抢步上前,一脚踏住。江不良就叫:“三郎饶命!俺不要你的银子!”石秀道:“你这廝,好狠,你要扭李公去见官,真的如是,俺们就没有命了。”江不良叫喊饶命!石秀又骂一声:“贼”,却待拔刀,忽听背后叫道:“兄弟,饶他不得!”说话声里,杨雄早到面前,只一刀,割下脑袋,随手抹去血迹,将刀入鞘,把脑袋抛向墓后。石秀把脚一松,提起屍身来,走过几步,望乱草丛中只一丢,这里便做了他葬身之所。二人叫声:“痛快!”又抹一抹血迹,杨雄便去树根边取出两个包裹,石秀拾了哨棒,二人席地而坐。歇息了一下,才收拾起身,背上包裹,提了哨棒,冒夜而行,一路向北进发。
话休絮烦。二人一路赶奔,取道回山,不则一日,那日行抵徐州地界,因天色晚了,肚中又饥,便投一个所在下宿。
不是杨雄、石秀投这个去处,有分教:
日暮肚饥求食宿,灯昏酒醉搏妖魔。
毕竟杨雄、石秀投的什么所在,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