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回 姑苏拥泉石遗老鸣高 欧陆起风云公孙受窘
项子城发表了一大批参政,内中五光十色,哪一界人都有,最多尤属满清遗老。遗老之中,也分三六九等,有满清的宗室贵胄,如滔贝勒朗贝勒之类;有前朝的封疆大员,如陈纯宣、田伯龙之类;有当年同朝为官的尚书侍郎,如丁铎声、庄子模之类;更有一种,是他当年做北洋大臣时,手下的几个红候补道,也都网罗在里边,一同发表了。这其中有一位,虽然当日也是项子城的属员,但是后来却又放到外省去,做过提学使、布政使,还护理过总督。这位先生姓毛名庆田,字实秋,他原是江西人氏,从幼年时,就注重理学。不止八股的手笔好,古文的工夫也很深。他生平最佩服的,就是曾国藩,一言一动,无不以文正公为法。他从二十三岁便举了孝廉,七上春官。直到四十多岁才会了进士,在户部任差多年。那时大学士王文韶正管理户部事务,对于毛庆田特别赏识。那时候恰赶上甲午中日之战,王中堂特派毛庆田督办后方兵饷。他老先生经手七百多万现款,涓滴归公,自己连一丝一毫也不肯沾染。这项差事办完之后,他不但不曾剩着一个钱,反倒赔了一千多两。因此王中堂愈加信任,特特将他补了户部实缺郎中。后来王中堂死了,他便改捐了道台,指省直隶候补。那时候项子城还做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平素很知道毛庆田的为人,特特委他为赈抚局总办。毛先生对于赈务,真是竭尽心力,实惠及民。项子城很是嘉奖,又特特委他署理通永河务兵备道。他在通永道任上,很做了不少善政,后来又由通永道调永定河道。在永定河道任上过了半年,项子城见他办得井井有条,正赶上直隶藩司出缺,便奏请以毛庆田署理直隶布政使。后来直隶布政使放了一个旗员,项子城又奏请以毛庆田署理按察使。其实以庆田的资望同才干,很能胜任藩司,便是项子城也有以他实授之心。无奈有一节,这位毛先生,不肯花钱运动,他确实也没有钱。那时候朝里的军机大臣,同慈禧太后身旁的阉宦,每逢外省放督抚藩臬,他们全看成一口肥食,必须成千累万地在他们手里花钱,然后才有外放的希望。毛庆田是一个清官,他既不想搂钱,又何必花钱去运动官。因此直隶的藩臬两司,他虽然都署理到了,落叶归根,还是轮不到他的头上。后来交卸了臬司,索性倒闲起来了。因为他是做过藩臬两司的人,小一点局面的差使不好放他;局面大一点的差使,哪能那样现成。一气闲了足有半年,忽然朝旨降下:毛庆田着补授江苏提学使。钦此。这一道旨意,真仿佛是天外飞来的。按清末的提学使,其职权同旧日的学院是一般无二,不过地位却没有从前的学台高。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旧日的学台是客官性质,由朝廷简放,三年一任,任满仍回京官原职,所以同本省督抚,全是平行。如今改为提学司,是变成了地方官,同藩臬两司立于同等地位,自然得奉督抚为上司。其实所办的事,同旧日学台也差不甚多。而且对于府厅州县的权力,比从前的学台还大一点。因为旧日学台是客官,州县也以客官之礼事之。如今的学台是地方官,州县得以侍奉藩臬的礼来侍奉他,他对于府厅州县可以下考语详参,因此权力也就大起来了。不过从前的学台管考试,如今的学台管学校,这是彼此不同之点。到底毛庆田坐在家里,怎么会放了江苏提学使呢?听说各省提学使的缺,以江苏为最优,一者因为学款充足,二者因为江苏的富绅最多。他们对于旧日的学台,总要联络欢迎,或是拜老师,或是求作文字,求写对联,真肯三百五百一千八百地送银子。如今虽然换了名称,他们尊重学台的心依然存在,尤其是对于学台的学问文章,更特别注意。毛庆田本是一位老名士,又是两榜进士出身,当然为江苏人士所欢迎了。究竟他这个美差,是因何而放的呢?原来此时中央正在简派各省提学使,把翰林院中老资格的状元,差不多都放出去了。如东三省湖北所放的提学,全是殿撰。后来议到江苏,依着大家的意思,也要派一位状元,大学士孙家鼐却不赞成,说江苏士气浮嚣,必须放一个理学名儒,才足以崇气节而挽颓风。状元不过是一种美观的陈列品,实际上有何用处。大家听老中堂发了这一套议论,便向他请教究竟放谁去好。孙中堂想了想,说:“江苏提学,不必一定向翰林院中取材。我意中倒有一个人,此人是老科分的进士,现在做着外官,不妨将他调至江苏,充任提学使。他一定能整顿学风,为国家造体用兼备之才。”众人问他是谁,他便提出毛庆田来,说:“此人虽系部属出身,他的学问文章,却高出一班词林之上。尤其是他那持躬廉洁,守正不阿,更足为人伦师表。”大家听孙中堂提出这样一个人来,虽不十分满意,但是确知道决非由运动而来,乐得给孙中堂一个面子,也省得大家你也提人,他也提人,彼此互争,因此当时便决定了,随着这一批提学使共同发表。
毛庆田得着这个消息,赶紧到北京请训。到了北京,有友人向他报告:这一次特简,完全是出于孙中堂的力量。庆田叹息说:“孙中堂原是我会试的座师,老先生居然还记挂着这个学生。”亲自到孙中堂宅里致谢。师生见面,很谈了多时。孙中堂对庆田说:“如今的官儿不好做,像你这样规规矩矩的,不肯运动,哪能有出头之日。其实要论你的人品学问,文章才识,哪一样不高出今日官僚之上!只因你不能随波逐流,一言一动,都要合乎圣贤之道,反闹得所如不合,屈在下僚,老夫心里很替你抱屈。如今朝廷采纳我的忠言,使你总司一省教育,但愿你以身作则,一洗江南士子嚣竞之风,也不负老夫的期望。”庆田道:“门生赋性愚拙,虽然做了多年官,于宦途的阅历,是一点也没有。这一次若不亏老师提挈,只怕终身也没有出头之日。门生此次到江苏,只有矢慎矢勤,使江苏士子群趋正轨,庶不负老师栽培之盛意。”师生又谈了一刻,方才辞去。第二天召见,照例问了几句下来,毛庆田便到江苏赴任去了。他在江苏提学使任上,直做了两年,既不升也不调。老先生对于宦途,本不十分热心,尤其是那些后起的官儿,因为善于运动,竟应了汲黯的话:如积薪然,后来者居上。他在直隶做藩司时候,朱宝田正做清苑县知县。一个小小县官,对于藩司是间接的属员,连直接都够不上。后来朱宝田升了保定府知府,这算是直接的属员了。哪知保定府做了没有半年,居然简放了通永河务兵备道。这一来,司道平行,竟同毛老先生分庭抗礼,由属僚变成了同寅。后来朱宝田又被简为江苏按察使,过了半年,毛庆田放了江苏提学使,两人又同城为官,品级也是一样。在朱宝田倒不敢妄自尊大,仍以对待上司的礼对待毛庆田。毛庆田至再谦逊。算是不论同寅,只论会进士的科名远近。毛庆田的进士,比朱宝田早着两科,于是朱宝田只称庆田为老前辈。庆田自以本人是海内知名之士,便也居之不疑。哪知道没有半年,江苏藩台出缺,以资望论,本应当毛庆田署理。到底庆田的运动力是一点也没有,朱宝田却是一位运动大家,又赶上这时候的两江总督正是瑞方。瑞方是一个专讲运动的人,自然对于朱宝田针芥相投。于是奏请以宝田兼署江苏布政使,这一来是青出于蓝,又高居毛庆田之上了。庆田自知运动力远不如人,倒也泰然处之,不以为意。哪知又过了不多日子,一鸣惊人,朱宝田居然实授了某省巡抚,由两司一变而为封疆大吏。所以全城的文武官,当然全要到藩署去致贺。除去江苏巡抚之外,一律得要递手本,称大帅。毛庆田当然也是此中一分子,他老先生是大发牢骚:“三年前的一个小小知县,居然做了方面大员,这是什么用人道理。凭我的资望,要去向朱宝田递手本,称他一声大帅,真活活把人羞死了。”他的幕府刘明侯,也是一位老名士,同他气味相投。这一次见东家大发牢骚,不肯向朱宝田递手本,他倒是至再劝解说:“老先生何必负这气呢?常言说得好:官场如戏场。东家纵然向他递手本,于自己的人格,也并不减损毫末,并且可以试探试探他的人格如何。假如他稍有自知之明,他绝不敢接受东家的手本。他当真接受了,不过暴露他的人格卑下而已。东家同这种人,又何犯上斤斤计较呢?”庆田听他说得很有道理,便依了他,特具联名手本,到藩署去贺喜。朱宝田不敢妄自尊大,忙派差官拿着庆田的手本,到轿子前回话,说:“敝上说:大人这样谦恭,万不敢当,原帖璧回。大人如一定拜会,先请换帖。”庆田听他这样说,也不再客气,换了寅愚弟的帖。宝田这才延请在花厅会见。毛老先生一见他的面,便要叩头致贺。宝田用双手将他拖住,说:“老前辈要一定这样,简直是不以人待我了。”庆田这才作罢,两人分宾主坐下。宝田没等庆田开口,便迎头说道:“晚生求老前辈千万不要称我大帅,如果这样称呼,便是骂我。老前辈要看得重晚生,请论年谊,务必抛去官场那种无谓的周旋。”庆田笑道:“这是国家的功令,本司怎敢妄自尊大?”宝田哈哈大笑道:“如今时势,还有什么功令可讲?晚生这也不过是一时幸运,要论我的学问才气,哪一样敢同老前辈开比例?”庆田连连摇头,说:“国家任官唯贤,老年兄确有方面之才,并非幸致。似小弟老朽无能,连眼前地位都不能胜任,何敢再存非分之想呢?”两人谈了一阵,庆田方才别去,宝田特送至大堂外方才折回。毛提学回至本署,刘明侯问他怎样,老先生将方才情形叙说了一遍。明侯点头说:“这还罢了,朱宝田总算不失读书人面目。”过了几天,朱宝田自去履新。这里老先生,依然做他的提学使。又做了一年,依然不见升转。这位老先生,在江苏任上,很积蓄了几个钱,多半是本省绅学两界送的贽敬。他家中过日子,又非常俭朴,他的太太帮着两个少奶奶,早起得到厨房做饭炒菜。吃过早饭,得浆洗衣服,收拾屋子。吃过晚饭,在灯下还得做针线。毛老先生穿鞋,永远不到街上去买,是她婆媳三人轮流给做。他时常对太太少奶奶演说:当年曾文正公,出将入相,封一等侯,做三江总督部堂。他那欧阳夫人同少奶奶小姐,天天还得做饭做菜做针线,浆洗衣服,何况我这一个小小官儿?家中妇女,岂可吃现成的,穿现成的,养成一种懒惰的习惯呢?况古人说: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可见劳逸两字,便是人兽关头。你们婆媳,一日也不可忘了勤劳。将来的家庭,自然可以蒸蒸日上。这位老先生的家教,假如要叫现代摩登式的小姐太太听见,真要笑掉大牙。不但是时代的落伍者,简直成了洪荒草昧之人了。到底可是《国语》上敬姜的话并没有说错: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如今摩登式的女先生们,大概没有不注重性学的(淫字当然得要避讳),这都是闲出来的缘故。其实终日坐汽车兜风,看电影听戏,吃大菜跳舞,从午后(早晨起不来)忙到天晓,何尝有一刻清闲。然而这种劳,与古人所说的劳,却不可同日而语。古人所说的劳,乃是牛马服苦之劳;如今这种劳,才合乎人生享乐之劳。果然一辈子能这样劳下去,纵然劳死也不委屈。可笑曾文正同毛老先生,真是不开窍的愚人,要说到现在世界上,不要说省主席教育厅决然无分,只怕连一个初小教员的资格还够不上呢。
闲言少叙。却说毛庆田做了三年提学使,提学使本是一种清闲的官儿,每逢无事之时,便领着他那十几岁幼儿,在苏州城里关外,饱餐湖山秀色。他说苏州这地方,山明水秀,真是天造的桃园仙境。人生若终老于此,死后埋骨于虎丘山下,亦算得毫无遗憾了。老先生拿出钱来,在南门内买了一所宅子,虽然房间无多,倒也宽敞幽雅。又在城外买了一顷几十亩稻田,预备将来却任之后,便在苏州落户,作一个盛世遗民,也不再做进取之想。哪知置产之后,为日无多,竟放了甘肃布政使。这一次简任的突兀,同上回的提学使也差不甚多。因为事前京中,并没有一点消息,怎么无端地又会升官呢?说起内幕的原因,也同上次性质相似。上一次是孙中堂的推荐,这一回是陆中堂的进言。不过上一次仅仅是朝臣的会议,这一回却是正式向君主荐贤。那时候光绪皇帝,虽然受制于太后,自己不能行使君权,但是他那图强望治的心,依然非常迫切。他每逢召见群臣,总是责备他们不能荐贤。这时候陆润庠正在南书房行走,同光绪皇帝天天见面,君臣谈起闲话来。光绪说:“太后近来很责备朕躬懒惰,不肯留意政治。朕当时回奏:‘为政之道,首重用人。在朝群臣,谁也不肯荐贤,子臣也不断责备他们,他们依然还是缄口不言,却叫我有什么法子呢?’太后说:‘他们不肯荐贤的缘故,也许怕你无权任用。虽然荐了,也等于不荐,所以才缄口不言。其实我这大年纪,也不愿意至纤至悉,全都过问。最好以后京官自尚侍以上,外官自督抚以上,再同我商量,其余小一点的官儿,你看着可用,自管随意简放,我决不过问。’朕当时答应下来,以为圣母这一番美意不可辜负。因此同卿商议,你意中如有贤才,朕自当破格录用。”陆中堂听了非常欢喜,以为这是太后将要归政的表示,说:“皇上望治甚殷,所以太后才有这种吩咐。臣平日留意人才,见有江苏提学使毛庆田,品端学粹,操守谨严,颇有古大臣之风。皇上要用人,必须用这悃愊无华的人,才足以风厉末俗。”光绪闻奏,很是欢喜,说:“卿家既信得及毛某,朕必加以擢用。”这时候恰赶上江宁布政使出缺,光绪即刻召见军机,说:“江宁布政使的缺,可令毛庆田补授。”老恩王奕劻连忙回奏,说:“江宁布政使出缺之后,两江总督瑞方已经密折保荐继长继任,经太后批准,交臣等拟旨,尚未发表。如今皇上又令改任毛庆田,与太后的意思岂不冲突?还请皇上加以圣裁。”光绪很踌躇地说:“毛某在江苏提学使任上,三年不迁,朝廷用人也似乎太不公允,所以朕才想到用他为江宁布政使。要照你这样一说,是毛庆田永无升迁之望了。”恩王尚未回奏,大学士拉同先奏道:“依奴才之见,倒有一条变通办法,但不知皇上能俞允否?”光绪忙问他:“是怎样变通办法?”拉同奏道:“继长原是甘肃布政使,如今由甘肃调至江宁,总算由简调繁,由边城调至腹地。他的原缺甘肃布政使,尚无适当继任之人,可否求皇上即以毛庆田补授甘肃布政使。如此调换一下,于太后的意思,丝毫也不违背。不知皇上以为何如?”光绪听了大喜,连说:“好好,就是这样。你们下去拟旨吧。”众军机退下来,恩王很不满意拉同,嗔着他多说话,将甘肃布政使给了毛庆田。毛庆田自从做官以来,不曾在老恩王手中花过一个钱,他心里当然不甚愉快。并且甘肃布政这个缺,拿出钱向老恩王运动的已有三人之多,他正在待价而沽,却没料到竟被拉同一言打散,心中尤其郁郁不乐,叫着拉同的号,说:“琴堂,你何必多这事呢?今上的话,还能一定认真吗?”拉同微微一笑,说:“王爷大概不知道吧。前天老佛爷对今上曾有交派,说外官自司道以下,准其今上酌量简放。假如我要不圆这个场,今上心里一定不痛快,挡不住见了老佛爷,也许微露端倪,说军机王大臣,对于用人的事故意作难,不肯奉诏。那时老佛爷为敷衍今上面子,也许要传旨申斥我们,岂不是自讨无趣么?”恩王一听这话,不觉打了一个寒战,说:“照这样,太后许是要归政吧。果然这样,我们大家恐怕全要讨不出公道来。”这时候项子城也在军机大臣之列,他朝着恩王笑道:“老师王不必忧心,决然没有意外之事。在太后说这话,不过是掩饰耳目,叫外间知道她听政是出于不得已,很希望皇上病体早早痊愈,自己可以脱卸这种责任。其实再过多少年,也说不到归政二字。假如真有诚心归政,早就实现了,还能等到现在吗?”项子城这一席话,老恩王听了,方才将心放下。又讨论到毛庆田的为人。项子城说:“庆田实在不愧是一位廉吏,昔年我在北洋时候,曾叫他署过两次直隶布政使,倒是很能措置裕如。此番皇上以他调升甘肃布政,总算用人得当,我们当臣子的,只有赞成,哪能反对呢?”项子城替毛庆田说了这一套好话,军机大臣中,当然可以压住口面,没有人再说什么了。
廷寄到了江苏,毛庆田一面专折谢恩,一面预备到甘肃接任。因为旨意上说:该员着驰赴新任,毋庸来京陛见。钦此。所以庆田无须来京,他开外便到甘肃去了。甘肃本是西北的边省,地广人稀,前朝建都,有时候在陕西,有时候在洛阳,也有时候在开封。因形势的关联,甘肃便成了西凉重镇。尤其在西晋五胡乱华时代,甘肃地方很出了不少草泽英雄。一个甘肃省中,便建立好几个国,如前凉张轨、后凉吕光、前凉秃发鸟姤、北凉沮渠蒙逊、西凉李暠。所谓五凉者,全在甘肃地方。后来李暠的元孙李渊,还统一全国,做了大唐开国天子。甘肃形势的重要,于此可见一斑。迨至元明,定鼎幽燕,满清继之,甘肃距离都城较远,它在形势上的地位价值,可就远不如前了。到底这一省的人民,还是非常难治,因为汉回杂居,民风强悍。尤其是宁夏一府,回民占一多半,当年马化龙董福祥曾一度反清,经左宗棠费了很大气力,才将西夏荡平。董福祥虽然归化了满清,后来给满清闯的祸也不在小处。庚子年要不是他的军队,戕害了德国公使克林德,何至召八国联军攻陷都城,驱走帝后。甘肃民风犷悍,不易统治,于此又可窥见一斑了。
毛庆田到了甘肃,对于察吏安民,确是非常注意。他到任的第二天,藩库书吏贺春阳上来回话,说:“请大人排设香案,先祭祀库中神鸽。”庆田听了十分诧异,忙问神鸽是什么东西。贺春阳回道:“这一段神鸽历史,可是很久远了,下吏也是得自传闻。据从前的库吏世世相传,都说自前明万历某年,藩库中忽然飞来一百多只鸽子,它们就在藩库房中盘窝孵卵,再也不向他处去了。当时大家也都不甚留意,过了没有几天,藩库中忽然着起火来,并且火势很凶,多少官人运水扑救,只是救不下去,藩台大人急得要向火中跳去。正在这万分危险之时,忽然库中的鸽子,成群结队地飞在半空,它们鼓翼而下,专向火旺处煽去。它们的翅膀,向何处一煽,何处的火便立时消灭。不大工夫那烈焰飞腾的火,完全被鸽子煽息了。因此全署的人,全都称它为神鸽,藩台大人亲自焚香致谢。后来又有一次,藩库中来了一个大盗,从库中盗了二十个大元宝,整整的一千两,背在身后,仍然跃出藩库,想要逃走。不料神鸽出来将他两眼啄瞎,他想走也走不了啦。第二天早晨,被守库的兵丁将他擒住,讯明了正法。因此神鸽的名誉,益发更大了。大家都说这是老天爷特特派来,看守藩库的。所以历任藩台大人接印之后,必要亲身拈香,向神鸽致祭,也是求保平安之意。现当大人荣任之始,下吏不敢隐瞒,特来回明,请大人的示下。”庆田听了哈哈大笑,说:“你讲的这段故事,可以说是神话,也可以说是鬼话。我堂堂司道大员,要是向一群鸽子叩头致祭,真成了大笑话了。你趁早将这一条迷信俗例根本删除。不但我在任时候不许再提这话,便是后任来了,也不得援以为例。”贺春阳碰了这个钉子,不敢再说什么,他在默地里却对人说:“这位毛老先生过于任性了,他不肯致祭神鸽,将来恐怕这官儿,就要坏在藩司任上。从前的藩台,也有不肯致祭的,后来全不曾得着好结果。神鸽的灵异,万不可轻视啊!”大家听了他这话,也有信的,也有不信的。哪知毛庆田在藩司任上,做了一年多,安安稳稳,并没有一点风波。
这一年冬天,光绪皇帝同慈禧太后相继崩逝,摄政王载沣操了全国行政大权。他的政策,第一就是防家贼。家贼是什么人呢?便是我们全国的汉族。他眼光中看汉人一律靠不住,汉人多半是革命党,唯有旗人是他们的同种,又是他清室永久不变的家奴,当然对于他效忠不二。因此朝内的尚书侍郎,各省的总督巡抚,多一半要换他们旗人去做。他以为必须这样,然后国家大权,才可以把得牢牢的,不至落于异族之手。这时候陕甘总督恰是一个汉人,载沣便示意叫人家辞职。辞职之后,便赶紧下旨:以长赓补授陕甘总督。钦此。这长赓乃是一个满洲旗人,从笔帖式外放知县,不到十年工夫,便升到甘凉兵备道。从兵备道任上,又调为科布多办事大臣。在科布多住了不到两年,又特升为陕甘总督,他的官运太好了。其实他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连字都认不得许多。载沣为什么这样赏识他呢?就因为他这个人,顽固到了极点。他不但反对新学,反对时务,甚至连外国人他都反对。他说外国全是夷狄化外之人,唯独中华是天朝大邦。满洲人更是天朝中一种特别高尚的民族,其余汉蒙回藏,乃是上天生来,特为伺候满洲人的奴隶。汉人近来盛倡革命,这就叫作小犯上,奴欺主,按国法论,应当以大逆不道治罪。他在科布多任上,凡汉人犯了罪,到他面前,十有八九被其处死,因此又有屠户的名称。载沣认准了这个人一定可靠,他必能制服汉人,决不使革命党有得手的机会。因此越级高升,竟把他补了陕甘总督。长赓因为在科布多尚有许多经手未完事件,在短期内,不能到甘肃去接任。所以载沣又降了一道旨意:陕甘总督长赓未到任以前,着毛庆田暂为护理。钦此。按前清体制,必须同级的官,然后才能署理,或是代理。不同级的官,大可以署小,小却不能署大。比如司道是同等的官,所以道员可以署理两司。府司是同等的官,同知可以代理知府。比如在一种紧急情形之下,道员出了缺,以府同兼代,这就叫作护理。督抚出了缺,以司道兼代,这也叫作护理。因为督抚是钦命的身份,两司是地方官,彼此的品级虽然相差无多,然而地位的高下,却不可同日而语。
毛庆田以藩司护理总督,他的官运总算是很好了。哪知不护理总督还好,这一护理总督反倒因此丢了官。塞翁得马,安知非祸。看起来人的升沉得失,真是没有一定。毛庆田自兼护陕甘总督,他很是认真做事,并不存五日京兆之心。这时候北京政府,面子上倒是极力振作,其实骨子里益发腐败不堪。户部早改成了度支部,度支部的尚书是载择。载择同载沣是亲叔伯弟兄,在载沣想:财政是国家的命脉,无论何事,非钱不行。这个财政权,如果交给汉人,将来难免事事掣肘。况且自己在集灵囿,正在大起府第,土木工科,动需数百万之多,全得由度支部照拨。假如要是汉人掌管部务,虽说不敢勒掯不发,到底这个风声,必至传到外边,于自己的面子,却很不好看,因此才特特选到了载择头上。因为载择在当年,曾出洋考察过政治,便把载择看成了一位专门人才。其实经济学这一门,在外洋留学多年还摸不着头脑,仅仅走马观花地游历一遍有什么心得,就配做度支部尚书,管理全国的财政,这不是开玩笑吗?好在他是一位天潢贵胄,自然与凡人不同。正所谓神圣万能,何况是区区财政?这位择公爷,生长在贵族之中,自幼儿斗鸡走狗,无所不通。所交游的多半是流氓市侩,虽然说不到整理财政,到底敲竹杠的手段,倒是应有尽有。他自得长度支部,便联想到各省督抚,多是腰缠百万,我必须从他们身上设法,然后才可以大大地揩一笔油水。于是特上奏章,请由本部派财政监理官,到各省去监督财政。其实果能认真办理,剔除积弊,涓滴归公,这未尝不是善政。怎奈载择是别有用心,他不过选派自己私人,到各省去给他做鹰犬,何尝是替国家监督财政。这些清理官到了各省,俨然以太上督抚自居,在那一班滑头的老督抚,一看这类神气,赶紧托过人去同他说了私话。公爷方面,孝敬多少,监理官方面,馈赠多少,按省分的大小,定价值的高低。比如监理官定出价目,公爷是五十万,自己是十万。你再慢慢磋商,公爷能减到三十万,监理官自然可以减到六万。只要将款子过付清了,以后你这一省的财政,无论向中央怎样报销,度支部也决不议驳。至于这位监理官,更可以不闻不问,只要每月将干薪送过去,就算是完事大吉。甘肃的财政监理官,派的是牛玉霏。这牛玉霏因他生得身体肥胖,大家送了一个绰号,就管他叫胖牛。他父亲本是一个褒衣旗人,名叫恒利,手中很有钱。姘了一个寡妇姓牛,名叫春妞。已经守寡两年多了,因为结识了恒利,有人供她吃喝穿戴,便不往前走一步了。面子上是为夫守节,其实骨子里是同人姘靠。姘了一年多,居然生了这个儿子。因为生他这一天,恰赶上大雪纷纷,因此便取名玉霏。春妞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自从她丈夫死后,她就撒出谣言去,说身怀有孕。果然孕了两年多,居然生下一个白胖白胖的大小子来。亲戚朋友都说牛家有德,天赐贵子,所以怀了二十八个月的身孕,方才生下来,将来一定官居极品,位列三台。恒利对于牛家的孩子,倒是非常关切,雇奶母哺养到了七八岁时,便送入八旗官学读书,后来居然得中宛平县的秀才。恒利又给拿出钱来,捐了户部主事。牛玉霏当差谨慎,又有恒利在后面托情,几年工夫,便补了实缺。又过了几年,提升了甘新司员外郎。恰恰赶上载择做度支部尚书,恒利因载择府里的管家大人春明是换帖弟兄,至三至再地托付拜弟照应牛玉霏。果然不到半年,又升了甘新司主稿郎中。因为派财政监理官,大家全知道这是发财的差使,谁不争先恐后运动择公爷,好派到自己头上。玉霏寻了恒利去,至再央求,说:“侄儿做了这些年的官,手中并不曾剩了一个钱。我们母子两个老花您的钱,自己问心也不忍,求您替我运动运动,弄一个监理官干干。剩个三万五万的,我们母子经济独立,您也就省得操这份心了。”恒利笑道:“傻孩子,你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监理官是替公爷搂钱的耙子,你自问有这一套本事吗?如果没有金刚钻,千万别揽这瓷器。到时候你不能给公爷弄钱,只怕连你那郎中的缺,都要搞丢了,这是闹着玩的吗?”玉霏笑道:“您自请万安,我不但能替公爷弄钱,而且弄的钱比旁人还要格外加多呢!错非有这个把握,敢托您运动吗?”恒利被说活了心,便去寻春明说项。春明说:“这事不大好办,因为公爷把这监理官看成招财童子,非十拿九稳,准能有本事替他弄钱的,他决然不肯派。并且未派以前,还得先交一笔保证金。保证金分大中小三等:大省二十万,中省十万,小省五万。有了这一笔保证金,将来弄了钱来,原数发还;如弄不了钱来,可就完全没收。公爷用这法子,是防备着自己决然不至落空。如三江闽浙两湖广东,全是大省,直鲁豫晋是中省,其余是小省。你替玉霏运动这种差使,可曾将保证金备齐了吗?”恒利一听,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说:“原来还要保证金呢!这多的银子,我上哪里去凑啊?”他为这事特到牛家向玉霏说知,没地方去筹备保证金,趁早不必做此梦想。玉霏倒是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他的母亲春妞对恒利说:“凭你的身份,拿十万八万算不了一回事。只因玉霏不是你太太生的,你就不肯拿钱。假如玉霏要投到你太太怀里,不要说十万八万,再多一点,你拿着也不心疼啊!怨我们母子命苦,什么也不用说了。”她说到这里,三行鼻涕两行泪,竟自痛哭起来。闹得恒利也没有法儿了,只得好言相劝,说:“你不要哭,我拿钱还不成吗?明天我就照拨五万,咱们由小省中挑一个好缺,又稳当又剩钱,事情也好办。要真把你放到三江去,你还是办不动呢。”果然第二天,恒利拿着五万块钱支票去见春明,春明把钱接过去,说:“你候信吧,不出三天,准有好音。”果然第二天晚上,部里公事便下来,特派牛玉霏为甘肃省财政监理官。因为他是甘新司的实缺郎中,所以外边看着,倒不觉怎样诧异。玉霏接到公事,亲自到公府,面见载择谢委。载择先交派了几句公事话,然后对玉霏说:“你这次到甘肃去,事事要格外留心。甘肃总督同布政司,全是有名的暗缺。表面上是边僻瘠省,其实骨子里边,比哪一省全肥。土地膏沃,出产甚多,只皮件药材两项,每年就不下数千万。你到了甘肃,尽可以放开量地向他索价。况且眼前甘肃的总督藩司,由毛庆田一身兼任。他多拿出几个钱,也不吃亏。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做去吧。”
牛玉霏受了载择之命,心中更有所恃而不恐。他来至甘肃便作福作威地胡乱挑剔。今天要查库,明天又要查账,空费了很大气力,也不曾查出一点私弊来。后来索性出新花样,叫藩署三日一小报,一月一大报。毛庆田始而倒是极力敷衍,后来见他无理取闹,出于规矩之外,索性不理他了。他也曾三番五次地以监理官名义行文督催,全被庆田顶回去,说本省政府,只能向北高度支部呈报,不能向监理官个人呈报。监理官只能随时监视,并无代管财政之权。牛玉霏本想借此为难庆田,好叫他托出人来向自己疏通。哪知结果这位毛老先生,根本就不买这一笔账。不但不疏通,反倒同他硬顶。他自己又不好张口,向庆田直接要钱。想托出居间的人来,又没有适当之人。因为这一省的官员,自司道以下,无论是谁,也不敢向庆田说这种事。因为他平日清正,从不曾受过一个钱的贿赂,正气凛然,使人望而生畏,谁肯去碰这种钉子?倘然他翻了脸,连自己的前程都保不住了。玉霏在甘肃住了半年多,始终得不着一点机会,不但一个钱不曾得着,甚至连要钱的话,始终都不能提出。他自己一想:这事恐怕要糟,公爷那方面,既始终见不着钱,倘或他一发脾气将我撤换,不但自己得不着一个钱,连老子恒利垫的那五万元,也根本丢掉了。将来回至北京,再想回郎中的任都怕不易。看起来,直然是自己把自己害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同老毛砸一下吧。于是给载择拍去两封电报:一封是明电,一封是密电。密电上说:毛庆田顽固性成,他自恃毫无私弊,一个钱也不肯花。并且本省之中,也无一人敢同他说私话,看起来此人不去,甘肃省决难得到一个钱。公爷如大度包荒,只可随他去做,并非是奴才不尽职。要不然只可连根将他铲掉,别无他法云云。那一封明电,却完全说的是官话:甘肃财政紊乱,极难清理。毛庆田又一手把持,不肯公开。职司三番五次,催他咨报,他竟置之不理。似此藐视功令,欺侮部员,殊难容忍,请堂宪早定方针,俾职司有所遵循云云。载择接到这两封电报,不觉勃然大怒:毛庆田什么东西,竟敢不买我的账!我若不将他连根铲掉,他也不知道本爵的厉害。第二天便上了一个折子,奏参毛庆田营私舞弊,把持财政,对于监理官竟视同无物。若不严加惩处,各省必相率效尤。财政前途,何堪设想?以堂堂一部尚书,参一省布政使,当然没有不准之理。紧跟着旨意便下来:甘肃布政使毛庆田着即行革职。钦此。电旨到了甘肃,毛先生见了,不但不生气,反倒哈哈大笑,说:“我想挂冠归隐,只苦没有机会。这一来,可以遂我初衷了。”他即日办理交代,携着家眷,仍回苏州去了。从此闭门课子,种竹栽花,倒是说不尽的快乐。
他归隐不到两年,清室便倒塌了。他老先生口不谈时事,隐然做了前清遗老。却没想到民国二年,参政院成立,项子城居然又想到他身上,特任为参政院参政。在老项的意思,是先试探试探他肯否出山。如果肯出山,将来直隶巡按使一职,一定是给他的。又叫秘书厅本着自己口气,给他去了一封电报,大意言总统系念执事,极欲一谈。参政简放,不过初步,将来尚有特别借重之处,务请移驾来京云云。这一封电拍至苏州县署,叫他亲身送至毛宅,当面呈交。县知事哪敢怠慢,亲自到毛宅求见。毛老先生向例是不见官僚的,早由看门的传话挡驾。县知事和颜悦色地对门房说:“请你上去向大人回,就说总统府现有电报必须面交,请大人赐以一面,本知事除呈电报之外,并无他言。”门役听说总统府有电,料想他家主人,又快出仕为官,自己也可以跟着风光风光,便一直跑上去回话。庆田皱眉道:“我与总统府不通往来,早已断绝关系,他有什么电报给我呢?”随吩咐他的大少爷毛邦彦出去接见县官。邦彦见了,便说:“家严卧病,不能亲身接待,县长有何电报,请交在我手,也是一样。”知县将电报取出来,交与邦彦,说:“请您面禀大人,务必早早给公府去一回电,本县的责任就算交代清了。”邦彦答应一声,知县这才告辞回衙。邦彦将电报呈与他父亲阅看。庆田看完了,随手向地上一摔,说:“什么东西!你个人想做乱臣贼子,难道我毛庆田也得随着你当乱臣贼子吗?不要理他!”邦彦见他父亲生气,也不敢再说什么。过了一刻,方才慢慢说道:“父亲不就参政,似乎也应当回他一封电报。因为县官至再托付,要没有回电,他是要担处分的。”庆田皱眉道:“哪里有这些啰唆!待我亲自给他拟回电。”提起笔来,便写了一个电报,交给邦彦,说:“你即刻就去发,也不必给县官看。”邦彦接过来,看了一遍,心说:这哪里是回电,简直是骂人。有心不去发吧,父命焉敢违背;有心真去发吧,倘若把项大总统招恼了,将来岂不有危险。他想不出两全的办法来,只可在默地里,将电报上过于刺目的话,去了几句,然后才到电报局拍发了。
却说项子城,自从发表了一大批参政之后,所得的回电,十有八九都是感恩图报一类的话。内中只有五封电报是不肯就的,内中有三封,是因为身份太大,当日同项子城比肩,这时候焉能出来伺候项子城,所以坚决辞谢,好保全他那遗老的身份。下余的两封,不但推辞不就,而且还含着一种讥讽,隐然说项子城是谋夺清室江山。这两封电,一封是毛庆田拍来的,一封是李镜芬拍来的。庆田的电报,大意是说息影苏门,久不与闻时事。宫保乘时得位,做救世的英豪,庆田眷怀故君,做避世的遗逸,不同道不相与谋,愿宫保毋忘百世之后,尚有青史在也云云。子城看了这封电报,心里很不痛快,说:“毛庆田真是地地道道的腐儒,这样人也就无怪当年丢官了,只好请他老死牖下吧。”再看李镜芬的电,更可笑了。上面说镜芬宁愿蹈东海而死,不愿与闻国家事也。电后又发了许多牢骚,说先文贞公如有取天下之心,只需一挥手之力耳。鄙人仰承先志,宁愿做世外畸人,采首阳之薇蕨,不复履中华境土。足下好自为之,莫令后人笑汝拙也云云。子城看罢这封电报,可真有点气坏了,说:“你不就便不就吧,怎么出口伤人呢?我倒看看你,怎样蹈东海;我倒看看你,何时到首阳山去采薇蕨。你要办不到这两句话,不但对不起我,连你家文贞公也对不起了。”原来这李镜芬是中兴功臣李鸿文的孙子,李鸿文出将入相,在满清末叶是一个最有实力的汉官。镜芬是他的长孙,为人风流倜傥,不拘小节,尤其不喜做官。他是钦赐举人,又中了进士,点了翰林,却不肯当差。只在北京津沪各地随便遨游,做了一个不衫不履的王孙公子。项子城因为同他是世交,当日两人同嫖共赌,又是在一处玩乐的朋友,因此想起他来,特简为参政院参政。哪知结果不但不来,反倒恶狠狠地将子城教训了一顿。老项因为自己曾受过他先人的好处,要不然,早就翻脸动手段收拾他了。当时发了几句牢骚,这个风声,便有人传至镜芬耳中,说:“你也太张狂了,不就也罢,何必骂人呢?如今把老项骂翻了,提防着他早晚要收拾你。”镜芬一听,真有点害怕了。自己一想:我得寻一个地方避避风头,天津上海全不好,别看有租界,老项的势力一样能达到。我必须于此两方之外,另寻安身之地。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了青岛,自从租给德国之后,德人以全力经营,早变成北方第一良港。听说那里依山靠海,风景绝佳,而且气候温和。一年到头,无大冷,亦无大热,真不愧是一座世外桃源。我何不搬到青岛去住,看老项又能把我怎样?他主意打好,便偷偷地先从德华银行汇去了五十万现款,托一位姓吴的朋友替他买房,点名要在海边上,多花几个钱,也肯认头。
他这朋友叫吴玉孙,在前清时做过侍郎、军机大臣,鼎革之后,便卜居青岛,做他的遗老。此次李镜芬托他买房,他便写信去,叫镜芬先到青岛来,房子现成。但必须自己看好,如果中意,再讲价钱,朋友似乎不便做主。镜芬接到这信,即日便到青岛来,先住在吴玉孙家里。玉孙因他初来此地,便亲自做向导,领着他在马路上闲游。镜芬不觉啧啧称羡,说:“玉孙兄住在这里,真乃桃源仙境,别有洞天。小弟要早知道,恐怕十年前就搬来了。”玉孙笑道:“你现在搬了来也不算晚,你看这里比天津上海何如?”镜芬道:“天津太俗,上海太嚣,全不如这里幽雅清静。”玉孙道:“咱们到济南馆子去喝酒。这转角处,有一座明湖春,他那里汤菜最好,真是别有滋味。你不信去尝一尝,保管齿颊留芬。”两人信步游行,来至明湖春。柜上都认得玉孙,大喊着吴大人来了,快请到楼上坐。两人缓步上楼,迎头遇着一个堂倌,不觉失声叫道:“李大人,你老什么时候来到这里?小人有四五年没伺候你老了。”镜芬大笑道:“今天巧极,真可称他乡遇故知了。”原来这个跑堂的,在北京致美斋多年。因为他姓孔,大家送了他一个外号,叫作圣孙。因为他伺候饭座格外周到,凡北京一班老京官,没有不认得他的,尤其李镜芬同他最熟。他今天见了镜芬,表示十二分欢迎,特意把他两人让至一间有后窗户的雅座,隔着楼窗,正看海水。只见白茫茫一片,有四五条火轮船点缀其间,烟筒里冒出的白烟,同天上浮云,似衔接而不衔接,似融合而不融合,荡荡漾漾的,煞是好看。再看海面上的沙鸟,往来飞翔,全有一种悠闲自得之意。镜芬看了,笑着向堂倌说:“圣孙真有你的,你怎么就会寻着这样一块好地方呢?我要早知道,也来做堂倌。”小孔笑道:“大人别说笑话了,我们是苦命人,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也是伺候人。照大人同吴大人的身份,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也不愁没人伺候。”镜芬道:“既然这样,你在北京致美斋,许多大人老爷,都说你伺候得好,你在北京待一辈子不好吗?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呢?”小孔叹了一口气,说:“我的大人,您哪里知道我的苦衷呢?”一句话把吴李两人全招得哈哈大笑,说:“你听,跑堂的也有苦衷,无怪大清国变成了中华民国了。你倒把苦衷说一说,我们也明白明白。”小孔笑道:“我的青天大老爷,小人的苦衷,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完的。请二位大老爷先慢慢地喝酒,小人一壁伺候着,一壁说。您就拿小人的苦衷,权当一种下酒的果品吧。”吴玉孙连说:“好好,你这法子真妙!咱们就是这样办。您想喝什么酒,吃什么菜,趁早儿告诉他,好叫他去预备。”镜芬道:“我在北京时,听山东人说,有一种即墨黄酒,是黄米做的,很好喝,咱们何妨尝一尝呢?”小孔笑道:“巧极了,昨天从即墨城里,运来四大坛好黄米酒,是埋在地下经过三年的,倒出来挂盅子,喝到嘴里沉甸甸的,又香又甜,真真有福不在忙,两位大人的口福不浅。还有本地风光的几样菜,胶州湾出的小海参,只一寸多长,滋味却非常深厚。比那外国来的东洋参,强得太多了。还有潍县出的霸鱼子,用芝麻油煎出来,比什么都香。至于蚝子蜊子蛏干,也全是山东的出品,做上来您尝一尝,保管是别有滋味。”吴李两人点头,说:“这样你就换着样儿,都做上一点来,我们尝尝吧。”
小孔有了全权,便自去调动各种菜品。少时酒菜一齐上来,满桌子全是海味,然而利不外溢,全是山东海内的土产。镜芬连声夸好。一抬头看见小孔在一旁站着,便问道:“你怎么不声诉苦衷啊?难道还等大老爷拍惊堂木吗?”小孔道:“小的不敢。自从没有了大清国,小的在北京住着,仿佛没有了灵魂。我实在有点伤心了,所以才跑到外江来。”小孔这几句话,针锋相对,直刺入吴李两人的内心,不由得他们不感动。镜芬却故作狡狯问道:“你这话我真不明白。如今是中华民国了,北京的市面,比从前还加几倍繁华。又有项大总统做着变相的皇帝,哪一样儿不如满清?却值得你这般伤心。你这岂不是说梦话吗?”小孔听了镜芬的话,抬头向他脸上望一望,然后慢慢答道:“我的李大人,你老怎么也说这样话呢?你老既这样责备我们,为什么不在北京,扶保项大总统做皇帝,偏偏要跑到这海边上,中国势力不到的地方,却有什么好处呢?小的说话太鲁莽,大人可不要见怪。”小孔的话尚未说完,吴玉孙拍着巴掌大笑,连说:“痛快痛快!我得浮一大白。”说罢端起一杯黄米酒来,一饮而尽。李镜芬也笑了,说:“不要看不起茶博士,他居然也有故宫禾黍之思。较比那世受国恩的衣冠禽兽,实在强得太多了。我如今倒要问你:中华民国,怎么不如满清;中华民国的官儿,怎么不如满清的官儿好,你也能说出一点道理来吗?”小孔笑道:“小人哪里懂得什么叫道理,我不过看中华民国,太以的不成体统。想当年大清国招贤取士,还要凭三篇文章一首诗。谁的才学好,手笔高,平地一声雷,立刻就有官给你做;你要是没有才学,没有手笔,作不好文章,写不好字,纵然黄金过北斗,爸爸做宰相,丈人做总督,也轮不着你去做官。因此前清的官儿,无论如何,总保有一种斯文面目。下三滥,总上不了台盘。如今可好了,也不知从什么地方起来的,洋买办居然能做总长,流氓地痞居然能做都督,甚至连大茶壶毛儿匠,遇巧了都能做师长旅长,再不然便是某局的局长、某所的所长。尤其是北京这块地方,这类的官儿最占多数。我在致美斋中,一天到晚,伺候饭座儿,这种人不定得要遇着多少。其实我们这一行,无论谁来吃饭,都得伺候,原问不着人品高低。但是伺候与伺候不同,从前在大清年间,伺候王八兔子贼,有伺候王八兔子贼的规矩;伺候老爷大人、文人学士,有伺候老爷大人、文人学士的规矩,是不能一概而论的。如今可好了,中华民国,一律平等。从前的王八兔子贼,一变而为老爷大人、文人学士。果然真变得好,变得像,我们便糊里糊涂,照以前伺候老爷大人、文人学士一样地伺候他,也未为不可。怎奈这些人,变得了皮毛,却变不了骨头,依然拿出王八兔子贼的面目来。可是吹五喝六那种气焰,比真正的老爷大人、文人学士,还加十倍地难伺候。我一看这神气,心说算了吧,宁可回家挨饿,也不犯着受这一份肮脏气,因此卷被出京。却没想到,老天无绝人之路,我的一个朋友,在青岛要开明湖春,约我来帮忙,我便跑到这里来,已经一年多了。以上便是小人的苦衷,两位大人替我想一想,我们跑堂的虽然下贱,也犯不上给奴才当奴才啊!”李镜芬点点头,说:“难得你总算有志气,我这次到青岛来,同你所抱的苦衷,也可以说大同小异,以后咱们倒可以引为知己了。”小孔笑道:“李大人高抬,小人哪里配呢?我看你二位的酒,已经喝得不大离了。吃什么点心,用什么饭,请您早一点吩咐下来吧。”吴玉孙说:“我们吃上很有限,你只来两小碗米饭,一大碗汆鲍鱼汤,我们随便吃两口好了。”小孔下去。不大工夫,汤饭一齐上来。两人用汤吃饭,随便吃了一点。吴玉孙叫算账,一共吃了四元二毛五分。他给了五块钱票子,下余作为小费。小孔谢了,两人下楼。吴玉孙想回家,李镜芬游兴未阑,说:“你请随便,我自己还得遛一遛。咱们在家里见好了。”玉孙说:“你一个人认得家啊?”镜芬笑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总得人领着,才认得家。至不济雇一辆胶皮车,还拉不到家门口吗?”玉孙只笑了一笑,也没说什么,自己便回家去了。
镜芬一个人,踽踽独行,拐弯抹角,走了有半里路。忽然觉着腹急,想要小解,睁开眼四下张望,只是寻不出一个厕所来。他生平又有一样毛病,是气虚下注,提不住大小便。实在急了,只可在一家商店的墙根下,扯开中衣,便溲溺起来。还算好,等他小解完了,上来一个中国巡捕,一抓他的辫子,说:“你是什么人?在马路上就敢便溺。走吧!随我到局子去。”镜芬出其不意,倒吓了一大跳。后来一想:人家这是租界地,比天津上海的租界地,还要严厉十分,我怎么能跑到这里来便溺呢?真叫巡捕扯了去,面子上有多难看。但是看巡捕,这种凶恶的神气,不去又恐怕不成。忽然福至心灵,想起在北京的把戏来。随手往怀里掏出一张小卡片,上面印着李镜芬,翰林院编修,世袭一等轻车都尉。又印着有安徽庐州字样。这种片子,要放在北京,是能发生很大效力的。如今来到青岛,可就有点不适用了。巡捕接过片子来,只微微一笑,说:“咱们中国人,在这里没有势力可谈。不要说前清老官僚的片子,便是当今项大总统的片子,也是一张废纸。”镜芬听到这里,连忙问道:“到底谁的片子,才能有效呢?”巡捕又笑了一笑,说:“你问谁的片子有效吗,实对你说,只要是德国人的片子,不怕是一个当医生的、当工匠的,我们也可以不往局子带。因为不带德国人,决担不着不是;要不带中国人,我们的不是可就大啦。其实咱们都是中国人,我还愿意作恶吗?可是饭碗子要紧,如果放了你,我的饭碗子就得打一个粉碎。对不起,只好请你随我走一趟吧。好在你也是体面人,再承认一个初犯,多少不过罚几个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要迟延着不走,等遇上德国稽查,叫他踹两脚,再打耳光子,那才犯不着呢。”此时四外已经围了不少人看热闹,镜芬听巡捕说的话很有道理,已然犯了警章,就犯不上再买贵的。只得说一声好,我随你走吧。巡捕把他送到局子,向值日的警官说明,又把镜芬的片子给他看,这便是无形托请,暗中关照。到底是山东人,有国家思想,富于同胞感情。要放在津沪,可就不多见了。巡官是一个德国人,他认得中国字,一看片子,就知道是一个中国官僚。叫上来只问了两句,判罚五块钱,取保开释。巡捕问他可有保,镜芬连说有有,他一想,这种事不犯着惊动吴玉孙,便写了明湖春饭庄孔圣孙作保。巡捕同他去对保,小孔连声答应愿保愿保,自己亲自签名画押。这一场是非,算是完全了结。小孔又叫了一辆马车,将李大人送至吴宅,镜芬心中很感激他。到了吴宅,玉孙一见面,便问他因何去了这大工夫。镜芬叹气道:“不要说了,我当时随你回家,何至出乖露丑,丢这样人?”玉孙忙问他是怎样一回事情,镜芬把方才被罚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玉孙也鼓掌大笑说:“你这是才尝着滋味,要在这里住久了,似乎这一类的事情多得很呢。你还认着是在北京,掏出一张片子来,就能唬住巡警,这里可做不到啊。”镜芬说:“怎么做不到?吃亏我们不是德国人,假如我们是德国人,也一样能发生效力。”玉孙道:“别的事可以做到,唯有这件事,却是做不到。我们明明是中国人,怎能变作德国人呢?”镜芬大笑说:“你洗净眼看着吧,不出三个月,我就能变成德国人。一样在马路上便溺,掏出片子来,甩手一走,也出一出今天的恶气。”玉孙道:“依我劝你,还是做中国人吧。为撒一泡溺,先得捐一个德国人头衔,那犯得上吗?”两人说说笑笑。
第二天,玉孙带着他去看房子。紧靠海边上,一所大楼房,通上到下三层,连平房一共七十多间。另外还附着一座小花园,里面桃杏梅柳,棕树塔松,一概俱全。据说这房子是山东一个贩牛商人盖的,他连买地皮带盖房子,一共花了十二万五千多块钱。现在又不愿住了,想要出售,索价十四万。镜芬看了,很是中意,只是嫌价钱太贵。后来往返磋商,算是两不亏本,照原盖的价值,付给十二万五千元,作为定局。由德华银行将款拨清,又在工部局更名注册,一切手续俱都办清。镜芬将家眷接来,大贺新房,将本地隐居的几位遗老,还有几位银行公司的老板,更有提督府工部局几个华籍职员,也一齐约了来,用示联络之意。席上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大家非常快意。在座有一位姓曲的,他是提督府华文书记,名曲江潮,是登州府文登县的人,曾留学德国,大学工科毕业,德文华文,全都很好,而且谈风甚健。在酒席筵前,他一个人说的话,特别加多。座中各买卖家老板,也都够着同他接谈,明明表示是他在提督府中,有一部势力。李镜芬也一眼看中了他,因此劝酒布菜,格外殷勤。当日庆贺过了,第二天镜芬又亲自坐着马车,到提督府拜会曲江潮,两人谈得很是投机。第二天,曲江潮特在凝海楼番菜馆请李镜芬吃饭,在座的还有两个德国人:一个是提督衙门书记官马格尔,一个是德华银行洋经理梅约翰。这两人全在中国多年,华语说得非常流利。马格尔自言,在十几岁时,曾随他父亲马德,谒见过老中堂。彼此谈起来,全是世交,李大人在此地住着,自请万安,一切事全有小弟关照。镜芬又结识了这样一个洋朋友,胆子立刻壮起许多来。
过了两天,特特备了一份厚礼,送给马格尔,两人彼此便成了极要好的朋友。有一天彼此闲谈,镜芬说:“我虽是中国人,但是看中国的事,样样不入眼,所以才跑到此地来,眼不见心不耐。我此时恨不得脱离中华国籍,心里才觉着安慰。但是脱离之后,入哪一国的籍,心中尚未决定。请马先生替我筹划一番。”马格尔哈哈大笑,说:“李大人,你在中国,是名门华胄,为什么无缘无故地想脱国籍呢?这件事,我老马很不赞成。”镜芬道:“你怎么这样不开通,现在文明世界,一个人跨三五个国籍,全是有的。古人说:‘狡兔三窟,可以免死。’我如今只多营一个窟,你还嫌多吗?”马格尔道:“不是旁的,凭你的身份世家,我总以为有点不相宜。”镜芬道:“实对你说吧。我家跨籍的事,并不自我本人始。我那家伯,便跨着英国籍,这是人人都知道的。怎么见得我就不能跨籍呢?”马格尔道:“既然这样,你最好是入德国籍,因为你住在德国权力支配的地方。入了德国籍,便可多得一层保障,为什么要舍近而求远呢?”这一席话,恰说到镜芬的心坎上。他立刻高兴极了,忙请教马格尔,是怎样的手续,得缴纳多少银钱。马格尔道:“咱们是最要好的朋友,你要托我办,还能叫你花许多钱吗?不过有一个难题,我得预先向你声明,免得将来后悔时,你又要埋怨我。”镜芬道:“什么难题?我倒要请教你。”马格尔道:“我们德国的国籍法,比世界各国都格外严厉。比如你要入德国籍,在青岛注册之后,还得呈报柏林内政部正式核准。核准之后,发给你入籍执照,从此以后便正式承认你是德国人。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受德国法律保护,这是你应享的权利。然而同时也要发生一种应尽的义务,比如德国在平时加什么捐,增什么税,入籍的人,当然是照样担负,这究竟还不算什么重要问题。最可怕的,是到了宣战之时,凡德国人民,都有当兵的义务。你既入了籍,这一种义务,自然也不能减免。到了那时,凭你的身份,怎能去扛枪筒子,打前敌,这岂不是一个最大的难题吗?”镜芬笑道:“你这真是杞人忧天,太以的过虑了。如今世界和平,各国讲信修睦,哪有打仗之理?我们只商量入籍好了,你不必前五百年后五百年,瞎操这种心了。”马格尔笑道:“你递一张请求书,文字要德华合璧,就交到我手里,我向提督去说,决无不准之理。准了之后,你就把入籍费呈缴上来,耐心等候,大约有三个月工夫,柏林的回文就到了,那时候你便正式是一位德国人了。不过有一节,凡入籍的人,提督必要当面接谈,要能说德国话,彼此问答如流的才算合格。你是一句德国话也不会说,将来可怎样会提督呢?”镜芬一听见这个难题,立刻瞠目结舌,大失所望,忙向马格尔再三央求替他设法。马格尔想了想说:“讲不得,只好花钱运动了。只要把提督这一关运动好了,临时全好通融。”镜芬道:“但求诸事顺手,花几个钱不算什么。”两人商议好了,马格尔问他何时递请求书,镜芬说:“这又是一个难题。华文我自己可以预备,唯有德文,我是一个字不通,可怎样办理呢?”马格尔大笑,说:“这一点小事,你就想不出法子来啦。现放着曲江潮,无论什么德华合璧文字,他全能办理,你何不委托他呢?”一句话提醒了镜芬,鼓掌笑道:“我真成糊涂虫啦。现放着德文大家,却为的是哪一门子难呢?”
他当时便去寻曲江潮,求他代作请求书,把自己要入德籍的话,完全对曲江潮说了。曲江潮皱着眉头说:“我的李大人,你又不想到德国去经商,为什么一定入他的国籍呢?何况李大人在中国,又不是没有势力的人,还怕有人欺负,必须寻一张护身符吗?”镜芬笑道:“今天真不顺当,为这入籍的事,方才碰了马格尔一个钉子,这时候又碰到你的钉子。难道必须经商,才准入籍吗?”曲江潮道:“我们是大中华民国一分子,犯不上借他德意志的字号。比如我是一个穷光蛋,要愿意入德国籍,早就可以入啦,到底我总觉着不值。何况你李大人,这大的身份,这高的资格,为什么去做副号的外国人?果然有便宜可得,也还罢了。究竟也没有什么便宜,徒然多一层管束,反倒不得自由,那又是何苦呢?”按说曲江潮这一席话,实在是忠告之言。镜芬要稍为明白一点,也应当取消前议了。怎奈他执迷不悟,也是活该有日后的倒霉。不但不听曲江潮的话,反倒说他太不开通。曲江潮见他如此,便也随风转舵,说:“本来李大人想长久住在青岛,入德国籍自然也有种种便利,但不知一切手续,你可都办好了吗?”镜芬道:“我来访你,正为的是这个。求你替我预备一份德华合璧的请求书,我好交马格尔呈递。”曲江潮说:“请求书不难预备,但是这一座提督府中,上自书记处,下至提督的卫队营,都得花到了钱,然后才可免去许多阻力。要不然,一有人从中破坏,这事就不好办了。”镜芬道:“你替我估计估计,大约得花多少钱。一切都求你偏劳,我就一事不烦二主了。”曲江潮假作踌躇,停了一会,方才答道:“这事要都点缀点缀,最少限度,也得要五千块大洋钱,提督同马格尔两人,还不在内。”镜芬毫不犹豫地签了五千元支票,交给曲江潮,说:“诸事求老弟多分神吧。”曲江潮也不客气,把支票接过来揣在怀中,说:“后天请求书便能缮清,我送到府上去,请你签字盖章,然后再交马格尔呈递。”镜芬拱手称谢,回至家中,心里觉着十分高兴:这事一成功,将来再到大街上便溺,也没人敢管我了。又过了两天,曲江潮把请求书送来,请他签字盖章。镜芬只将华文看了一遍,觉着立言倒还得体,遂签了字,将章盖上,仍交曲江潮带回去,转交马格尔,呈至提督面前。提督名叫黑华,是德国的陆军中将,奉德皇威廉之命,派来中国,充任青岛提督。他本是一员勇将,对于地方民政,并不十分熟悉,一切都交马格尔办理。马格尔在中国多年,对于各界情形无不熟悉。他深知李镜芬这种腐败官僚,唯知托庇外人宇下,好保全他的身家财产,并无所谓国家思想。这种人敲他几个钱,并不为过,借着这入籍的题目,敲了镜芬两万块钱。其实黑提督哪里注意到这些事情,所有当面接谈种种手续,也都委马格尔替他办理。马格尔便对镜芬说他怎样为力,怎样说了许多好话,提督这才允许不亲自接谈。派我替他代见,既然是我代见,这事就好办了。我回去对提督说,你的德语如何娴熟,德文如何精通,自然可以完全批准,再不能发生阻力的。镜芬又封了五千元支票,专送给马格尔作为谢意。连前带后,一共整整花了三万元,算是捐了一个德国人头衔。其实马格尔同曲江潮立意之始,对李镜芬确抱着一副朋友热诚,劝他不必入籍,真是肺腑之谈。怎奈他听不入耳,人家当然要改变方针,饶敲了他的洋钱,还哄他欢喜,落一个好朋友。可见天下事,要拿真心待人,不但自己得不着便宜,就是对方,也决然不能满意。你唯有把真的藏起来,只需用假面目对付他,不但受之者高兴,连施之者还有利可图,这是多么合算的一件事。因环境的演变,遂使人心日趋险诈,不这样便不能在社会活动。古道已亡,怎能不使人慨叹呢?
闲言少叙。却说李镜芬自入了德国籍,志得意满,仿佛自己也变成了头等国家,又极力拉拢了不少的德国朋友。谁都知道他是一位有钱的大富翁,乐得同他亲近,只有便宜可得,决没有亏可吃。就这样又过了一年多,镜芬的劫运忽然来到头上了。因为这一年正是欧战发轫之年,塞尔维亚的人,刺杀了奥斯马加的皇太子,彼此交涉,越闹越僵,结果只有出于宣战之一途。此时德国同奥国的邦交最厚,德皇威廉二世抱着独霸全欧的野心,时时刻刻想打倒了英法,只苦于没有题目。这一次奥塞的事突然发生,德皇威廉同奥皇飞迭南联为一致,向塞国进攻。塞国便联合法兰西出而抵抗,这战事便扩大起来。英国向持稳健态度,对于国际纠纷,轻易不肯取武力途径。怎奈德国意在挑战,使英国虽欲中立,而其势有所不能,后来便也同法国取一致步调,应付德奥。德奥这方面是同盟,英法那方面是协约,两方面旗鼓相当,战事便延长起来,无法解决。这时候我们中国,当然是持中立态度,不敢有所偏倚。可是东邻的日本虎视眈眈,却认为是天外飞来的大好机会。日英本是同盟国家,有攻守互助的义务,他一眼便看上了青岛。面子上是说,德国在远东方面,有这一座海军根据地,于协约前途危险很大。日英既为同盟,我们当然得要铲除德国这块根据地,虽因此用兵在所不惜。其实骨子里,是要夺取青岛这块肥沃土地、天然良港。在协约方面,当然是赞成他这种举动。至于我们中国,因为哪一方面也惹不起,只好装聋装哑,听其自然。日本对于青岛,倒是采取先礼后兵的态度,正式照会青岛德国提督黑华,大意是说:贵国现在欧洲有战事,青岛方面,不应长久把持。英日既为同盟,日本为接管青岛最适当之国家,请贵提督即将青岛地方移交日本。俟将来欧战结束再当奉还云云。黑华接了这个照会,咬牙切齿,大骂:“日本小鬼,乘人之危。青岛经我德国经营多年,难道就双手奉送给你不成?但是不允其请,必须武力解决。要讲武力,我们德国的兵备,原不弱于日本。但是远水救不了近渴,他以全国之力来攻,我只以青岛一隅之力相抗,如何能长久支持?但是双手奉送,固然可以保全兵士的生命,然而以堂堂雄飞世界的德意志不战而降,岂不辱没了国家的体面?无论如何是不能这样做的。”黑华为难了多时,后来想到:我何不与我家皇帝去电,倒看他意思何如。他叫我怎样做,我便怎样做,将来也可以不担不是。想到这里,便向柏林拍去一电,报告日本的无理要求。第二天回电到了,大意很简单的,说了这么几句:路程太远,接济甚难,将来终须退让。惟目前须使日本大大出一笔代价而已。这是德皇威廉亲自拍来的。黑华一看,心中有了主见。立刻修缮炮台,检点器械,预备正式作战。但是统起一个青岛来,德国正式军队,尚不足三千人。连侨民算上,统共才有五千多人。如此单薄仅止可以坚守,要真冲锋打仗,如何能来得及呢?黑华想到他们国里,原行的是征兵制度,人人都能扛枪。如今到了这紧急之时,我何不下命令,把本地侨民一律征调了来。虽说为数无多,到底叫他们做一点防御工作,总还可以胜任。想到这里便叫马格尔上来,当面吩咐叫他即刻预备征兵令,限明日一天的工夫,所有本埠侨民,一律传齐,一个也不准遗漏。马格尔答应下来,即刻起稿叫曲江潮查点侨民户口册子,按照册上的人名俱都开下来,明天好派人挨户传知。曲江潮开到李镜芬这一名,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悄悄问马格尔道:“李镜芬这一名,也一律开列上吗?”马格尔正颜厉色地回道:“怎么不开?李镜芬既然入籍,便是德国人民一分子,这是他应尽的义务,难道还能临时规避吗?并且你还得告诉他,明日传知,后日报到,大后日点名,发给军装枪械。他可务必前来,如果不来,是要按军法从事的。咱们既同他是朋友,当然得要特别关照。”曲江潮点点头,也不敢再说什么。
把人名单预备齐了,天已到了二更。他匆匆出离提督府,便一直奔到李镜芬家里。镜芬见他这时来,知道是必有什么紧急事,一见面便问:“曲兄,因何黑夜来访?莫非有什么紧要事吗?”曲江潮取出手帕来,拭额角上的汗,说:“李大人,你不要在这里做舒心梦了,你快想法子,搪这眼前的难关吧。”李镜芬摸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他还认着是日本进兵,青岛要作战场,曲江潮得到什么消息前来告他。他便毫不在意地说:“风声如果太紧,我可以到上海去躲避几天,俟将来平静了我再回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曲江潮冷笑一声,说:“你还想到上海去吗?你现在是寸步难行。要想离开青岛,即刻便有杀身之祸。”李镜芬一听,可真吓坏了,忙问曲江潮是什么缘故。曲江潮原原本本把征兵这一幕都对他说了。镜芬立刻软瘫在椅子上,半晌挣不出一句话来。呆了片刻,他倏地立起来,朝着曲江潮,双膝跪落,放声大哭,哭得十分悲惨,说:“曲兄,你可要救我一条命啊!我哪里扛得动枪,上得了前线?这不是要我一死,不要我一活吗?你只当积阴功,替我想一条活路儿吧。”曲江潮忙把他拉起来,说:“我的李大人,谁叫你当初不听我的话呢?好好中华民国的人不当,一定要当德国人。德国人倒是当上了,德国人的罪孽你可也就受上了。假如你不入德国籍,到了这吃紧之时,来去可以自由,不要说上海,无论到何处去,他们也不能阻拦。如今既入德国籍,他们对于侨民检查很严,你是一步也走不开了。不但一步走不开,你还得服从他的征兵令,赶紧去报到,听候点名。如果不去,或是晚去了,轻者一顿军棍,重者就许吃卫生丸。你请想,这是闹着玩的吗?什么事我都能替你想法子,唯有这件事,关系他德国的功令,我简直真没有法子可想。黑夜跑来,给你送信,这就是特别关照,恐怕你误了事,担当不起。除此之外,我是一毫力也不能为了。”李镜芬干瞪着眼,一句话也没得说,后来倒在沙发上长叹一声,说:“照我这样人,受这样蹂躏,也不算委屈。好好中华民国的人,偏要抛弃了,攀高攀大,蔑视宗邦,爱国心太薄弱。就凭这一样,我眼前所受的,也就不为过了。”镜芬说到这里,两眼的热泪直流下来。曲江潮一见这情形,倒是很动感情,说:“这样吧,我指给你一条明路,你自己去运动,横竖得多破出几个钱去,或者许能想出法子来也说不定。明天接到知会以后,你赶紧去寻马格尔,同他商量,求他助你一臂之力。他在提督面前说一不二,只要他肯为力,这事就好办了。”曲江潮说完,匆匆告辞而去。这里李镜芬是越想越难过:好好中华民国的自由大国民还不足意,必须来上一个德意志头衔。这可好了,头顶铜盔,身披军服,肩膀上扛着新式快枪,去给德国尽这种当兵的义务。不信我们中国无论同哪一国开仗,也决然轮不着我李镜芬去当兵,这是花三万块钱捐的。可见是我祖上银钱来头不正,如果来头正的话,无论如何,也不能神差鬼使,叫我这样花吧。他是越想越没路儿,大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神气。
一夜工夫也不曾合眼,直到次日清晨才一朦胧,忽见几个德国兵闯进他的宅院,大声喝道:“你既是德国人,为何临阵退缩,玷污我们德人的军誉?快把他绑上,拉出去枪毙了吧。”镜芬吓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啊呀,紧跟着放声大哭,倒把他夫人吓了一跳,忙推他一把说:“快醒醒,你做什么梦呢?”镜芬睁开眼看,才知道是梦,不觉又惭愧又惶恐。连忙坐起来,穿好了衣裳,向夫人一声长叹,说:“你我夫妻眼看就要受罪了。”他夫人周氏,忙问他是怎么一回事情。镜芬原原本本地告诉她。周氏哼了一声,说:“当日脱国籍,入德籍,我是怎样地阻拦你。你不但不听反而骂我妇人家没有见识,如今你的见识到哪里去了?不爱国的人,当然得要得这样结果。”镜芬又被夫人数说了一顿,他越想越气,说:“照你这种妇人,在我们中国真要算不贤良的魁首。丈夫遇了这样逆事,你不但无一语相慰,反而落井下石,大称其愿。你自己想想,也太难了吧。”周氏冷笑一声,说:“我在中国妇女中,诚然是不贤良,但是你非中国人,我就不能以中国人待你。”镜芬一听更恼了,说:“你既不以中国人待我,你又何必跟着我呢?”周氏说:“好好,我今天就回天津去,不要玷辱了你这德意志大国民。”原来她娘家也是世家,她父亲在前清时做过巡抚,家中广有金钱,所以她的态度格外强硬。两口子相持不下,后来多亏小姐少奶奶两面劝慰,这架才算不吵了。才吃过早饭,便有德国兵敲门来送通知,镜芬只得亲自会他。所好内中有一个兵会说中国话,他又很知道镜芬的底细,便对他说:“李大人你既入我们国的籍,这事说不得只好走一趟吧。明天午后,你务必到提督府去,先检验体格,第二步才说到当兵呢。”镜芬很感谢他的关照,取出十二枚德国金镑来,每人赠了六枚,请他们喝酒,两个兵领谢而去。他是一刻也没敢耽搁,便去寻马格尔,哭着喊着地求他替想法子。马格尔始而坚执不允,说:“这是关系国家的事,我怎好以私害公,只好听天由命吧。”怎当镜芬一再哀求,说:“我今年快五十岁了,又兼平时多病,哪里有气力去当兵?不用说旁的,便是那二十多斤重的后膛枪,我也扛不动啊!”马格尔被他磨得实在无法,便替他想了一个主意,说:“明天午后报过名,由医生先验体格,最好是先买通了验体格的医生,临时由他签字证明你的身体不合格,这样轻轻的一点不着痕迹,便可逃开眼前的难关。不过提督黑华,他是一个精明人,对于你这入籍的国民,当然要特别注意。一看这行径,一定要疑心是你花钱买通,在这紧要关头,你务要施行第二条法子,然后才能一劳永逸,免除灾难。”镜芬忙问第二条法子是什么,马格尔附在他耳旁,告以如此这般,必能发生效力。镜芬连连点头说:“这样是再稳当不过了,但不知买通医生须用多少钱?”马格尔很为难地说:“他们官医,一共是八个人呢。连医长算上,共是九个,明天哪一个承验你,这时还说不定。此事看起来,不但是纳贿,而且还得公开纳贿。全买到了,一个也不能撂下,据我看,最低限度也得先拿出一万元来,医长两千元,医官每人一千。将来谁承验你,再另外送他两千。这也就是我,可以向他们张口疏通;要另换一个人,不要说一两千,便是一两万,他们决然不敢受。”镜芬忙签了一万元支票交给马格尔。
第二天午后老早就来了,这一次来,却不同从前了。从前来到这里访马格尔,或是访曲江潮,总是把他让到客厅中,十分优待。这一回来却由德国兵将他引入一个大场子里,听候点名,场子里先来了几十人,全是德国侨商。内中也有同镜芬认得的,便过来周旋,说:“李大人这大年纪何必还来听点,你何妨递一张病呈,暂时先搪过这一关呢?”镜芬道:“这是国家大事,我既然入籍,当然不得规避。”少时听点的人越来越多,有多半不认得镜芬的,全看他是怪物。一个五六十岁的中国老头子跑来做什么,这样一阵风吹倒的人物,也来充德意志大国民,真真是一个大笑话。又候了一刻,提督黑华全副戎装升了公座。有二十几名卫队,在左右拥护着。马格尔坐在旁边,曲江潮又坐在马格尔旁边。那一旁八个医官,一个医长,站在长案旁,案上陈列着验体格的器具。黑华点名,曲江潮高声叫唤。叫上一个来,先验体格后验目力。医生认为合格的,便发给一张服役的执照;认为不合格的,却须请示提督,看他不中用,然后发给一张免役的执照。这个人就算是幸而免,可以不当兵了。好在是按照年龄大小,定名次的先后,通共才验了五个人,便轮到李镜芬头上了。这五个之中,倒有三个不合格的,经提督复核了一番,只有两个得领免役执照。那一个提督说他年龄虽大,体格尚强,仍照旧叫他服役。第六个验到李镜芬,镜芬此时战战兢兢,直然同上断头台差不多了。一个医生解开他的衣服,用听音器先听一听他的肺部,又叫他咳嗽了一声,不觉皱着眉摇头,说:“你这人当初患过肺病,身体孱弱极了。”又验了一回目力,更不及格,便把他送至提督面前,请示可否发给免役执照。黑华只用眼盯住他,也不表示可否。镜芬心中七上八下,又是害怕,又是害羞。马格尔向他以目示意,他这才想起昨天传授的主意来,向马格尔说:“我有下情上禀提督,请秘书长代为翻译。”马格尔立起身来,向黑华说:“此人原是入籍,不甚精通国语,他有下情上禀,提督可否准其申述?”黑提督点头允许,马格尔向镜芬说:“提督准你自由申述,你只管说吧。”镜芬道:“当此青岛危迫之时,鄙人既系德民一分子,理应服役效劳。只苦于我的身体衰弱,又兼多病,实在不能担任军役,深觉抱愧之至。鄙人情愿报效现洋十万元,稍助军饷之需,也算尽了一分子的义务,务必请提督照准。”马格尔将他的话翻给黑华,黑华的脸上,立刻有了笑容。朝着镜芬说了几句,镜芬是一个字也听不懂。马格尔又将德语翻成华语,对镜芬说:“提督听你说捐助十万军饷,心中很是欢悦。说你真不愧是一位爱国志士,特准免服兵役,仍回家中纳福去吧。”马格尔翻到这一句,不自禁地也笑了。李镜芬此时,虽将害怕心去掉了,但是天良发现,惭愧心也随之油然而生:一个很体面的中国大官绅,却拿出十万元来,给德国助饷。结果变成一个爱国的志士,这不是活骂人吗?自己是越想越难过,再加上黑华马格尔冷讥热嘲,直比胯下之辱尤为难堪。他低着头退下来,曲江潮在一旁看这神气,彼此都是中国人,也大有兔死狐悲之感。便向马格尔求情,不必再叫镜芬等候了,放他先走一步吧。马格尔念平日的交情,也不好过为已甚,便派了一名德国兵,暗暗将镜芬送出提督府。好在他的家人,他的马车,全在门外候着呢,一见他的面立刻都迎上来。镜芬上了马车,一直拉回家中。他一进门,便放声大哭,一直哭到自己屋中。向床上一躺,索性抱着头,翻来覆去地哭了一个天昏地暗。家人也不敢劝,直待他哭声止了,方才打上水来,请他净面漱口。他因为悲愤中烧,连晚饭也不曾吃,便蒙头睡了。第二天增寒壮热,竟自害起病来,昏昏沉沉的胡话连篇,什么我不是德国人,我也不是中华民国的人,我还是大清国的人。又是什么我扛不动枪,我上不得前敌,我有十万块钱,我回家纳福。马格尔特特到他家,催索那十万兵饷,说:“这不是闹着玩的,他在提督面前许了这大的量,所以才取得免除军役的执照。这兵饷急于星火,是一天也不能耽搁的。他虽然害病,也得要如数缴纳。”周夫人被迫无法,只得签了十万元支票,由德华银行拨取,这才将马格尔打发走了。镜芬的病势,却一天比一天沉重起来,连请了几个西医,也不见一点起色。
后来有人荐举,说崂山道士桐冷医术高明,有起死回生之妙,除非将他请来,或者能够立起疴。但是这个道人,轻易不肯下山,他更有一种怪脾气,给人治病必须穷苦没饭吃的人,他才肯诚心施治。越是有钱的,或是做官的,寻到他头上,他连睬也不睬。因此李镜芬的身份,想要请他治病,倒是一个难题了。后来倒是镜芬的儿子李国英想出一条法子来,他穿了做工的苦力衣服,随着向导,步行上山,见了桐冷的面,便伏地大哭。他自己说在青岛火柴工厂做工,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爹相依为命,不料病得很沉重,堪堪就要死了。多亏李公馆慈善,赏给我们一间屋子,在那里养病。人家还拿出钱来,请先生诊治。怎奈药不对症,愈治愈重。后来有人提到,崂山顶上有一位神仙,能够起死回生。但是他老人家,轻易不肯下山给人治病。小子是发于一片诚心,特来拜请老神仙,俯念我父子这样穷苦,移驾下山,给我父亲看一看吧。桐冷居然被他说动了,应许即刻下山。三人仍旧步行,赶回李宅。此时他家人将镜芬移在楼下一间小屋中,盖上一床破布被,桐冷进来替他诊脉说:“这人是急痛伤心,他在未病以前,一定有什么大不痛快的事,所以才会病到这种样子。你们必须对我实说,我才能开方医治。再说我看病人脸上的神气,决非下等社会服苦之人,你们不必瞒我,瞒我我就不管治了。”李国英到此时,只得据实陈述,又说:“我并不是有意欺蒙,实在因为道长轻易不肯下山,不得不以穷苦感动。如说我是富有之家,您当然更不来了。”桐冷哈哈大笑说:“难得你世家公子,居然有这样孝心,我倒不能不尽心医治了。他这病是有一口顽痰堵住心窍,必须先把痰吐出来,自然神志清醒,以后就容易调理了。”他随笔开了一纸方案,取了药来,服下之后,果然吐了一口浓痰。痰作青绿色,吐过之后,居然两眼睁开,不似以前那样昏沉了。调理了两天,居然复原。他本来是一种急痰症,痰一下来,病自然好了。但是身病虽去,心病尚存,仍然是唉声叹气,愁眉不展。这时候他家尚未放道士回山。镜芬听说自己的病,是道士给治好的,便亲自到前厅,向桐冷致谢。桐冷详询他受病之因,不觉点头叹气说:“你这是受了多财的累了,照我们出家人随遇而安,也用不着入哪一国籍,自然也遇不着这些烦恼。饿了采山果而食,渴了汲清泉而饮,困了幕天席地以白云为被褥,是何等逍遥自在。像你李大人,做梦也梦不着这种境界。”这一席话说得李镜芬万念俱灰,立刻跪在地上,要拜桐冷为师,随他一同到崂山修行,再也不回家了。老道桐冷只是摇头,说:“你是富贵场中人,如何能受得了那样苦楚?这是万万使不得的。你以为当道士是一件舒服事吗?我那三清宫中,养着二三百个道士,他们各有所司,有到地里去耕种的,有到园子管果木的,有做泥水活的,有当木器匠的,还有开炉打铁制造农具的,他们每日都担着很大辛苦。你李大人要到山里去,可以做什么工?卖什么气力?岂不是自寻苦恼吗?依我劝你,还是在家里纳福的好。”镜芬至再央求说:“道长有所不知,我因为受了这一次特大的刺激,觉着青岛这地方,实在不可长久居住。无论如何请道长携带携带。”桐冷道:“你想离开青岛,我倒有一绝妙法子。”若问方法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