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谁家院
李敬 译
《板桥杂记》,余怀着。
板桥即长板桥,在秦淮河上,过桥西去即为“旧院”,“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分影照婵娟”,在明代,那是烟花繁盛地,现代汉语中,那叫“红灯区”。余怀高寿,活到了八十岁,殁于清康熙三十四年。在漫长的后半生,余怀看着旧院化为废墟、化为菜地,那里主要出产一种“瓢儿菜”。他写了一本《板桥杂记》,回忆昔日的桨声灯影、风月无边。
——这就让人想起他的同代人张岱,《陶庵梦忆》也是寻那旧梦。但张岱的文章更见性情,更有光芒,以我的趣味,我是不太喜欢余怀的简朴。然而,《板桥杂记》中总有一些因素令人不能释怀,也许这些因素并非此书独具,但正巧在这本书里我感觉到了它们。
《板桥杂记》是一份“伪史”。明清易代,天地翻覆,大批文人隐于江湖,以“遗民”自命,便是进了新朝庙堂,骨子里仍有遗民气。社会精英的自我放逐,这是清代前期危及皇朝统治合法性的主要问题,经过康、雍、干三朝的怀柔与威迫,经过一百多年的太平消磨,这个问题才算大致解决。
所谓“解决”,我指的是清朝终于被纳入我们的历史秩序,我们承认,在“历史”这部大书里,明朝这一章结束了,清朝是它正当的接续。但这是我们现在的看法,对清初的文人来说,他们的真实感觉是,“历史”中断了,他们不幸掉进了一个时间的空洞。
清初知识分子的主要精神诉求就是填补这个空洞。他们必须克服虚无,必须使自己的过去和现在有意义。但这真是难啊,儒生们一向自认为是历史的主体,而明清易代之时一个触目惊心的事实正是这个“主体”的缺席。我觉得,晚明文人当时主要做了两件事,一是写诗嫖娼,二是结伙骂街,他们鲜明的自我意识和对政治、道德“正确性”的执着与他们的无能、偏狭和虚矫真是相得益彰。
“大明江山一座,崇祯皇帝夫妇两口”就这么断送掉了,这时再谈什么东林、复社还好意思理直气壮?死了也就罢了,活下来的人还得讲故事,这个故事很难讲,为难的结果,就是一大群江南名妓、一大串风花雪月的事被记叙下来,进入了历史。
文人们躲在女人身后,他们的自信心崩溃了,他们无法给出他们自己在历史中的意义,于是,他们一是宣布历史中断,二是把意义问题偷换为审美问题,后一着正是他们拿手的,他们都是风流才子啊。
所以,《板桥杂记》是“伪史”,这就相当于一个当代文人沉痛讲述他在三里屯怎么泡吧、泡妞,并且断定这一切都有历史意义。但惟其是“伪史”,这本书变得有趣了,一边是宏大的历史叙事,一边是风月场上的个人见闻,前者是传统文人的说话方式,后者是他们的生活方式,这里有冲突、有矛盾,余怀老先生努力把它摆平。
如果是个现代作者,这本书可以写成几十万字,但在余怀手下,它只有一万多字。余怀所知甚多而所说甚少,现代人的文章通常是所知甚少、所说甚多。古人的眼光拉得很长,一望几十年,看的是关节、筋络,我们的眼光短,看的是此时,是皮肤。当然,余怀这么写有他深思熟虑的考量,由关节、筋络,人物直接呈现为命运,那是枝头的花委于污泥,历史的大风雨摧折万物。
——卑微的小人物、卑微的小女子与历史发生了肯定性的关联,这是传统文人作为历史讲述者和守护者的一次重大退却,在那以前,女人是祸水,是干扰历史正常运行的邪恶因素;而在明末清初的记叙中,美丽的女人们成了飞翔于大毁灭之上的神女,文人们不得不抓住她们的衣带,分享她们的美、魅力和无辜……
想想吧,关于晚明,如果删除了那些女人,对剩下的那群衣冠男人我们其实就没什么话可说了。他们自己想必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钱谦益、吴梅村、余怀等等于此津津乐道,他们似乎是在与历史做一笔交易,以微妙的性感因素以换取自身的在场感。
《板桥杂记》写得简朴、清艳,时间已经磨蚀了记忆中刺目的繁华,同时这也是为了使这本“狭斜之是述、艳冶之是传”的书具有“史”的庄严,所谓“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文言文本来就有一种遮蔽生活真实质地的功能,不管什么事,文言的锦缎覆盖,自然就雅起来,静下去,消了烟火红尘。但《板桥杂记》偶或也会露破绽,忽然冒出一句大白话:
顾喜,一名小喜,性情豪爽,体态丰华,跃不纤妍,人称为顾大脚,又谓之肉屏风。
最后这两个外号殊不雅驯,但恰恰由此你能感到扑面而来的欢场气息,那是未经诗化的,是粗俗的,是直接的感官和身体,与历史原没什么关系。
——雨中过常熟,见路边两堆荒冢,同行者告我,那是柳如是和钱谦益,柳“爱国”,所以墓前有牌坊,钱“不爱国”,原先是没牌坊的。“人稀春寂寂,事去雨潇潇”(王士祯《寻旧院遗址》),自然想起陈寅恪,想起《板桥杂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