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故从事于道者,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这自然不是那自然

什么叫“希言”呢?我们都晓得在长江一带,很久未见面的朋友,偶然来访,每称“稀客”,意思是说少见的尊客。“希言”,亦即平常较少用的名言。再世。层来讲,便是“无言之言,不说之说”的意思。例如佛典所说的“不可说”之说,最高的道理,最高的境界,不是文字语言所能表达的。同样地,形而上最高的道理,也没有极其妥当的文字来表达的,这就是“希言”的内涵。

什么叫“自然”呢?这里所说的自然,不是自然科学的自然。“希言自然”,并不是很少说到自然科学的理论。“自然”一词,在这里不可作为物质世界和自然,而是哲学的名辞,勉强解释,也可说是“原来如是”的表诠,犹如佛家的“法尔如是”一词相同。“法尔如是”,也便是表示本来原是这样的意思。

“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飘风,即飓风,又叫台风,台风在夜里比较大,所以在夜里来的台风最可怕。但台风过境不会超过二十四小时以上的,最大的风速中心不过几个小时就过去了,不会整天吹的。无论如何强大的台风,到了中午,都会减弱缓慢一点。故说任何飘风,都不会终朝不变的,就是说正午十二点左右就会变弱了。骤雨,是夏热季节的大雷雨,大概一两个小时就过去了。最多三小时,超过三小时就不得了,就可能涨大水。所以夏天的大雷雨,只是一阵,不会下一整天的。而且雷雨一来,一定是连续三阵——今天、明天、后天——大多是三天连着的,但每天雷雨的时辰,都会渐渐向后延,慢慢减小。“孰为此者”?这是什么道理,谁在主宰其事呢!这是天地间自然的法则。老子没有讲神或天帝在作主,也没有讲菩萨在使神通,只是讲“天地”自然规律,如此而已。等于说,冥冥中自有一个能力,但它的功能,不像其它宗教所说的,把它变成人格化,或者是神格化。也不把它变成民俗观念中的一个如来佛祖,或是雷公、风神、雨师等菩萨。只是自然而然,有那么一个能力的存在,它就是“道”。

但需再重复一遍,老子所讲这个“自然”不是佛家所说的那个“自然”。前面已经说过,道家这个“自然”,与佛家的“法尔”相同——法尔如是。因为印度有一学派,称谓自然学派,佛学名之为“自然外道”。印度的自然外道,绝不可相同于中国老子所讲的自然外道相提并论。当年玄类法师,固然把梵文的佛经翻成中文,同时也把中国的《老子》翻成了梵文传译到印度去。因此唐朝以后的许多佛学与密宗的道理,掺杂有中国道家的成分。不过当时玄类法师翻译过去的《老子》,可惜在印度已经湮没不彰,再也找不到了。所以,中国道家老子的自然,不和佛说印度外道学派的那个自然相同,这一点需要特别了解清楚。但在正统的佛经里面,“自然”这个名词,从来未曾用过,因此一般就误认为老子所说的自然,与印度的一派哲学相同,那么,老子也牵连而打入“自然外道”。

非人力所及的因果变灭律

老子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人乎?”在中国的固有文化中,无论道家或儒家以及后来的佛家,早就知道,宇宙之所以成为宇宙,以及这个地球世界,有始有终,终会归于混灭。有开天辟地的时候,也有天翻地覆,终归结束的时候。佛家所说的“成、住、坏、空”,“诸法无常”。老子也说:“天地尚不能久”。白居易诗:“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因此,有人说:“天若有情天亦老”。天地也不能永远无尽而长生不老的!不管是经过多少年代,即使是几百千万亿年,终归要有结束的一瞬。“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人乎?”那么,人生更不能希求长久的永存了。

我曾经做过研究,不过还没有时间坐下来完成,但统计资料已搜集好几年了。我发现这个鸡蛋一样椭圆型的地球世界,以世纪为标准,东方的中国,诞生了哲学家的老子、孔子。印度也诞生了释迦牟尼,西洋也诞生了苏格拉底,事实上,都是同在一个世纪之中。太阳轮转到的地区,某一个世纪出了些什么人物,都有同样的类型。某一个世纪结束了,而这一个世纪某些关键性事情也都结束了。例如在某一世纪中,东方出来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在同一时代的相近差距中,地球的另一半,也会有同样的了不起的人物出现。曾费了很多年时间,把这些资料搜集、整理、统计、分析。但是,这个研究,还需要找出它的根本理由来。那么,这个地球和人类时空的命运,当然就可以推算出来。不过最好不要彻底研究清楚,所谓“察见渊鱼者不祥”,人,何必需要前知呢?万事还是不要前知,人生才富于追求的意味。

可是,由于老子这几句话的道理,说明了他早已了解这个宇宙是有生有灭的。因此,人生的规律,逃不过的一个法则,必然也是有生有灭的。只是人类却有一个愚不可及的呆劲,总希望什么事情,都要永久地把握在自己的手里,事实上,是绝对把握不住的。“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这是原则。这个原则的归结,便是那所希言的自然之道了。“希言”,也等于佛曰“不可说”。道固不可说,因此而“希言”其故。可是自然的法则,它却有必然性的因果规律可循,佛学重视因果定律,其实老、庄、孔、孟诸家,也都是讲究说明“因果必然”的道理,只是表达的说法不同而已。

因此,老子又告诉我们:“故从事于道者,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这几句话,从文字上看,自说自话,好像在玩嘴皮,并不重要。其实,他是说人事物理的同类相从的道理。比如一个从事于修道的人,“道者同于道”,修道的人,自然会与修道的人结合在一起,这是很简单的原则。一个喜欢讲道的人,自然喜欢与讲道的人结合在一起,来做朋友,志同道合,切磋学问。一个喜欢吹牛的人,结交的朋友,一定也会吹牛,否则两个人就吹不起来了。今天,有一位朋友告诉我一个形容词的新意义,就是现在社会上颇为流行的一句话,所谓“手忙脚乱”。手忙者,打麻将也。脚乱者,跳舞也。喜欢打牌跳舞的人,总会合在一起。这也就是“道者同于道”的反证。换句话来说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的内涵,也可以说一个人真为道德而努力修养自己,那么,你就会天天发现自己在道德上的进境了。

德,就是用,秦汉以上的思想、学术,道与德两个字,往往是各自分开的。道、德两个字合起来做一个名词用,是秦汉以后的事。道,是形而上的“道”,它与形而下的“德”字对称。德,是代表用,德者,得也。所以我们可以解释,德是良好行为的成果。我们懂得了这个字义,在文句上就容易了解了。“失者同于失”,你要是走倒霉路线的人,自然碰到的都是倒霉鬼挤在一起。你要向失败方向走,失败的因素都会来凑合你。这就同西方的谚语所说:上帝要毁灭一个人,先要使他发疯。发疯与毁灭当然差不多了。所以,一个人倒霉了,他所交往的人和事,也都不对了,都是随倒霉而来的。况且你还偏要和那个倒霉的方向去凑合。

“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也就是如孔子所说的话“德不孤,必有邻”,恰好相同。真正为道德而努力,不要怕寂寞、怕凄凉,纵然不得之于一时,也得之于万古,这一点先要认识清楚。有许多年轻人说:“我一辈子要做学问,修持道德。”我说:不容易啊!那你必须先要准备寂寞一辈子才行。要甘愿寂寞一辈子还不够,还要更进一步,懂得如何来享受寂寞。例如学道成佛,那都是千秋事业,不是一时侥幸的成功,乃至也不求千秋之得失,证无所证,得无所得,那就差不多了。

所以,谈学问、道德,不要表面上做功夫,好像什么都不要,只要学问,只要道德,不在乎其他。功夫做到胃出血的时候,看你在乎不在乎?那真在乎啦!但是,真要为道德的人,真要有这个精神,寂寞、穷苦、疾病所不能移其节操,才能说到出世入世,志在利他之心。没有这个观念,平日吹牛没有用的。所以说:“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这些话,都是正反两面,各尽其词,要自己去细心体会,不要轻忽视之。

本章由“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开始,把自然现象的因果律,用比喻来反复说明,告诉我们一切都在无常变化中,须要认识人间世事的现象,以及人与事,没有一分一秒不在变。它是随时随地都在变,既不是你的力量可以把握住它,而且也无须要去把握它。只有一个超越现实,是我们生命所本有的,就是那个自然本有的东西。那一功能,能变、所变、受变的,却是天人合一,变而不变的那个东西。但那个东西又怎么可以体会它呢?只有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去体认它,才能自然证得。但是有的人虽然相信这个道理,并不能真肯实信,所以便又说:“信不足焉”!此外,大多数人,就根本不相信形而上者有一个自然之道的存在,同时也不相信现象界中的自然因果定律。所以说:“有不信焉”!真是无可奈何!

总之,读《老子》不要把它一句句地读,你如果分开来一句句地读,倒不如干脆把它写成书笺,当格言看好了。你要完全了解它的宗旨,以原书原文来理解它本身,就可融通无碍。当然,这是很难的,等于我们欣赏一首诗,有人会作诗,确有诗的天才,语出惊人。但是只有好句,却不能构成一篇好诗,有好句无好诗,便非好文章。好的文章是全面的,绝不能拿一句来代表全体。我们读古书同样容易犯此毛病,往往断章取义,抓住一句好句子,忘记了全篇的大义所在,所以不能透彻了解,不能融会贯通,那就太可惜了!这样说,也许便是“希言”,或者可以说,那才是“自然”的呢!欲知后文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