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看不见的盾
姜钧今天什么也不能干,一天都要陪国资委刘副主任旅游。刘副主任给人的印象是个嘻嘻哈哈没有架子也没有什么原则的人,长了一副弥勒佛似的富态相儿,只有那双眼睛挺有神。他在国资委分管财务,属于裴国光的关系户。各级政府机构和大大小小的国企都设置有许多个副职,刘副主任这种人就最适合干副职,什么事情也不能决定,什么事情也可以不作决定,上面有拍板决策的一把手,下面有实际操作的业务部门。副职除了对上级说好好好,对下级说按照上级指示办,剩余时间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或吃喝玩乐,或游山逛水。所以有人说,在中国,真正跟富豪家里的小儿子一样舒服自在的就是副职。吃饭要吃素,穿衣要穿布,当官要当副,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裴国光这几天被姜钧按住了搞资金回笼计划,刘副主任来了,就想借口把手头的事情往后拖。姜钧哪里还由他再拖延时间,让裴国光一起陪刘副主任吃了顿接风宴,便接管了刘副主任,亲自陪同这个嘻嘻哈哈的老头游山逛水,逼着裴国光在办公室里埋头搞方案。
一路上刘副主任都嘻嘻哈哈地跟姜钧胡扯,说开发区的小姑娘不好看,皮肤太黄,个头太矮,身上肉太少。又问他为什么本地人说话像舌头不打弯,姜钧说人家那是方言,他说不对,因为本地人都是翻嘴唇、高颧骨,生理结构决定发声方式,时间一长说出来的话就变了味道。姜钧对当地话倒是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居民是历年历代战乱中从中原地区迁徙过来的,这里的地理条件相对封闭,跟外界的交流非常不方便,他们的口语就较多保留了中原地区古汉语的特点,声调里甚至还有入声和浊音,所以听起来有些怪。他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了刘副主任,刘副主任哈哈笑着说:“这么说他们说的才是真正的汉语,我们说的反倒不是正宗的汉语了?”
姜钧说:“那倒也不是,语言总是不断进步变化的。他们的语言其实是古代中原地区的语言,几百上千年来没有什么变化,所以反而我们听不懂了。”
刘副主任说:“这就对了,什么事情都在不断发展变化,关键是我们的脑袋要跟上这个变化。比如说你吧,既然到了开发区,就不能再按照内地国有大企业那一套办,就得适应人家的新环境新形势;既然当了南方集团的总经理就不能再按当北方机械公司总经理时候那一套想问题办事情,不然你说的人家听不懂,人家能办的事情你也办不了。”
听着刘副主任好像话里有话,似乎在借题发挥,可是姜钧也不好追问。
“你到职有两个月了吧?公司的情况掌握得差不多了吧?怎么样?”
根据他对这位刘副主任的了解,刘副主任到这边来绝对不是为了关心指导他和公司的工作,第一目的还是旅游度假,陪了他两天才算听到他一句正经话。这两天姜钧一说向刘副主任汇报工作,刘副主任就打哈哈:“我不分管你们,怎么能越俎代庖呢?我只是随便走走看看,没有什么具体事情,等什么时候汪主任来了你直接给他汇报吧。”这阵他却主动问起公司的情况,姜钧弄不清刘副主任是真的要了解公司的情况还是话说到这儿了顺便问问。不过他马上就打定了主意,如果你纯粹是来玩的,不提公事我就多花几个接待费让你玩个痛快淋漓心满意足;既然你提起这方面的事儿,我就得抓住机会正经八百地给你汇报一番。不管说了有用没用,哪怕屁事不顶,起码你回到国资委能把这边的真实情况传播出去。别以为让我到南方集团当了个总经理好像得着多大便宜似的,我是让你们给耍了,陷进了泥沼。于是他对跟在后面的司机王小车说:“小王,你去给我们定个茶座,我要跟刘副主任泡茶休息。”
小王是个极会服侍领导的人,姜钧让他服侍得非常满意。只要姜钧挠挠脚丫子,晚上他就会把“脚癣一洗净”送到姜钧的卧室,然后再烧水泡药让姜钧泡脚。每天晚上陪着姜钧,看到姜钧困倦了,他会给姜钧铺好被褥后才走。有时候姜钧都不太好意思了,让他早点回家陪媳妇去,小王告诉他,他媳妇一直在南方集团开发的至尊花园打零工,经常上夜班。有时候忙得太晚了,姜钧就让他睡到另外一间屋子。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就会早早起来给姜钧把洗脸水兑好,不烫不凉温度绝对合适,连牙膏都会挤到牙刷上。等到姜钧洗漱的时候,他就准备早餐。他准备早餐从来不到外面的小摊上买现成的,一定要自己做,绿豆稀饭、烤馒头片、煎鸡蛋、牛奶面包、油条豆浆,中式西式保证一个星期不重样儿。
姜钧非常中意这个司机,有他随身服侍生活方便多了,像洗衣服、打扫房间这些活儿姜钧根本用不着考虑,逐渐他也就习惯了小王的周到服务,两人的关系也越来越密切,既是上下级,又是朋友加兄弟,甚至有些离不开了。
小王答应一声就跑到海边的茶座去跟人家讲价钱了。姜钧先长长叹了一口气,做足了愁眉苦脸的表情说:“唉,一言难尽啊。”
刘副主任停下脚步睁圆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你这么说是啥意思?南方集团不是挺好么?有什么问题吗?”
刘副主任一句话带出来三个问号。姜钧领着他一边朝茶座那边走,一边就着这三个问号告诉他:“我来以后发现南方集团面临的主要问题有两个:资金短缺,人气不旺。你猜猜我们账上现在有多少钱?只有80万。”
“什么?不可能,就算是刨除长期投资、业务占用资金,你们账上平时少不了500万。”
“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能胡说呢?前天裴国光亲自告诉我的。据裴国光说,公司长期投资的项目都是不良资产,即便现在马上停产变卖,连本钱的一半都收不回来。职工个人借账欠款就有300多万,外面应收款有1300多万。房地产开发项目有两处,楼盖好了卖不出去,要想卖出去就得赔本,这一项就压死了资金7000多万,要是把银行利息算进去,早就亏得一塌糊涂了。再就是这座南方大酒店,除了我们自己办公用的两层剩下的都承包出去了,光是承包人就欠了200多万,你算算,这样一来公司还能有多少活钱?”
刘副主任边走边听,沉默不语。姜钧为了表示礼貌,走在他稍后一些,发现他的手指头翻上翻下的乱动弹,这才知道刘副主任正在心里算账呢。
来到茶座,王小车已经定好了座儿。他跟刘副主任坐了下来,王小车识趣地问:“姜总,没有什么事我就到车上等你们吧,有事你就叫我。”
这一路上刘副主任对王小车非常客气,以此来充分体现他的平易近人,跟王小车基本上是同吃同喝同玩。按照这几天的模式,他们坐下来喝茶,王小车也应该一起作陪,所以姜钧就没有回答,把这个人情送给刘副主任,等着他说那句:“一块坐么,出来了就没有什么领导不领导的,都是同事朋友。”
这一回刘副主任却没有挽留,主动对王小车说:“我跟姜总说会儿话,你忙你的去吧。”
王小车自己也松了口气,晃晃悠悠地朝远处停车的地方走。姜钧心里暗笑,刘副主任以为自己这是官兵一致,平等待人,却不知道被一致被平等的人跟他在一起更难受。官兵一致、人人平等永远只是美妙的空话,一致只存在于利益平均的人们中间,平等只在同一个社会等级的人之间体现。如今,这种一致和平等更是早就跟计划经济、平均主义一起被时代甩到了历史的垃圾桶里。
姜钧给刘副主任沏茶。茶叶很好,正宗的武夷山白梗铁观音,每斤2000多元,喝一壶茶要用二两茶叶,就是400多元,比五六个人下馆子吃顿海鲜还贵。姜钧暗想,王小车这家伙要是知道公司再有半月就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了,看他还会不会这么大方要400多元一壶的茶。
他学着当地人的做法,把小泥壶用茶叶填满,然后将沸水倒进去,再将头一道沸水绕着圈浇在比大拇指大不了多少的茶杯上。茶壶茶杯下面有一层滤网的茶盘,残茶废水都通过滤网到了下面的盘子里,最后才将开水倒进茶壶,然后斟满每一个小茶杯。刘副主任看着他斟茶,说:“本地人喝茶真麻烦,这简直是小孩子过家家,哪里是喝茶。还是咱们北方人痛快,抓一把茶叶往杯子里一泡不就得了。”
姜钧说:“咱们北方人那叫饮茶,为的是解渴;人家这叫品茶,为的是品味儿。喝这种茶不能像口渴了喝白开水似的一饮而尽,得一嗅二舔三含四咽,就这样……”说着给刘副主任做示范,先闻了闻从茶杯里冒出来的水蒸气,再轻轻在茶杯边沿舔了舔,然后才含了小小一口茶水在嘴里,让茶水顺着舌边慢慢流下喉咙。
刘副主任学着他的样子来了一遍,然后说:“没觉着跟别的茶有什么不同呀,这不像喝茶,倒有点像喝酒。”
姜钧忍不住笑了起来,刘副主任的表现跟他头一次一模一样,甚至说的话都大同小异。头一回喝功夫茶是跟黄智在一起,迎接他的宴会过后,黄智说楼下有一家茶馆很不错,茶叶茶具都很讲究,就领着他去了。那回喝的是云雾铁观音,刚才表演的那一套也是那一回跟黄智学的。当时他喝过头一杯茶之后,也是对黄智说:“没觉着跟别的茶有什么不同啊,这不像喝茶,倒像是喝酒。”黄智取笑他说:“猪八戒吃人参果的时候,也觉着跟吃别的野果子没啥区别。”黄智资格比他老,年龄比他大,名头比他响,拿他开涮他只能嘿嘿一笑了之。刘副主任官比他大,年龄也比他大,他当然不敢拿人家开涮,只能随声附和:“对对,其实这也就是个讲究,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解渴。”
刘副主任看样子是有些渴了,不再跟着他讲究,喝酒干杯一样连干五六杯,喝得差不多了才抽出空问他:“裴国光是财务总监,这人说的话一般不会有水分。”他点点头,刘副主任又说:“可是黄智的离职审计报告我也看了,上面反映的财务状况挺好啊。”
姜钧用裴国光的话作解释:“如果现在重新审计,审计报告照样会挺好看,长期投资的项目作为不动产实实在在地摆在那里,应收款也都视为流动资金。可是实际上这些固定资产却把资金压死了,固定资产无法变现,应收款收不回来,审计报告写得再好也等于废话。”
刘副主任若有所思,对他说:“能不能把裴国光的报告给我一份我看看?”
“当然可以,等他搞出来了我复印一份给你。”
刘副主任又问:“你说南方集团人气不旺是什么意思?南方集团现在有多少人?”
姜钧说:“公司正式员工有64个人,员工的状态挺不正常,精神涣散,效率低下,很不团结,人浮于事,还个个都挺有道理,好像公司欠了他们多少钱似的。这种状态下,公司作出的任何决策都很难得到认真有效的贯彻。”
“那你们领导班子的情况怎么样?”
姜钧叹了一口气,又想起了那天开办公会议的事情。今天就是机会,通过刘副主任向国资委渗透他的意见,也是他亲自给刘副主任当三陪的重要目的。他说:“南山商品房开发项目目前有两种意见,一是追加投资,争取早日完工;二是不再投入,评估后变卖。其实这个项目还是不错的,如果就这样变卖了肯定得赔钱,我个人也很不想这么做,但是长痛不如短痛,赔一点总比颗粒无收强。”
刘副主任摇摇头:“经济不景气,什么时候好转谁也说不清,大部分企业都很困难,想让董事单位追加投资,可能性不大。”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连忙说:“上一次开领导班子办公会议,柳副总和肖助理提出公司增加投资,尽快完成这个项目。我们简单地议了一下,基本上形成了统一的意见,原则上同意增加投资,现在看来行不通了。”
刘副主任再次否定道:“可能性不大。”
姜钧连忙说:“还有一条路子,那就是降价处理,尽快回笼资金。”
刘副主任提醒他:“这是需要董事会通过的,只有董事会通过了,才能成为政策性亏损,也才能不算你们的经营责任。”
姜钧心里暗暗高兴,拍着胸脯保证:“为了保证决策的科学性和可行性,也是为了我们给董事会汇报的时候能有更加充分的数据跟理由,我和裴总监商量了一下,准备近期对公司的长期投资项目做一次资产评估,刘副主任看看有什么意见没有?”他有意选择了评估这个词儿,避开了审计这两个字,以免有人神经过敏,包括已经退了的黄智。
刘副主任连连点头:“嗯,这样比较稳妥,很好。”
姜钧连忙把他往里套:“有了刘副主任的支持,我们就可以抓紧办了,评估报告出来以后,我们马上上报国资委。”
刘副主任连忙把自己往外摘:“这件事情你还是亲自给汪主任汇报一下,我不是你们的分管领导,这种事情我不好拍板。”
姜钧心里暗骂这是个老狐狸、老滑头,嘴上却说得好听:“那是,等正式评估报告出来了,我们肯定要向汪主任汇报。可是有了刘副主任的指点,我们心里就亮堂多了。”
姜钧跟刘副主任谈到这里已经明白,自己的目的肯定可以顺利达成。不管刘副主任愿不愿意,事实上他已经成了姜钧实施自己战略的助力。从现在开始,无论是向上汇报,还是向下施压,刘副主任的意见都将是他挂在嘴上的招牌。
刘副主任却换了话题:“姜总啊,明天我就走了,今天晚上安排什么活动了没有?”
这一套姜钧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了,虽然还真没想晚上怎么伺候这位刘副主任,却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儿说:“没问题,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啥也别问,晚上我亲自陪你就成了。”
刘副主任哈哈大笑,拍了拍姜钧的大腿:“你啊你,难怪汪主任看中了你……”
当天晚上,姜钧吩咐王小车把他和刘副主任拉到了开发区最豪华的桑拿浴会馆,给刘副主任开了一个推拿单间。显然,王小车也是个中里手,找来小姐,选中了一个肉多白皙、风骚活络的:“去楼上28号做全套,做好了小费加倍,做不好小费不给。”然后趴在小姐耳朵边上吩咐了一阵,小姐乐呵呵地上楼去找刘副主任了。王小车又要给姜钧委派一个,姜钧假装正经,态度坚决地推辞了:“不成,接待上级是一回事儿,我们自己还是要洁身自好的。”接着又好奇地问小王:“你刚才给那个小姐说什么?”
王小车呵呵笑着说:“我告诉她,那个老板年龄大了,让她有点耐心,一定要让老爷子兴奋了才行。”
姜钧笑着骂了王小车一声:“你也不是好东西。”
两个人到桑拿浴室正经八百地洗浴,候着刘副主任。一直到午夜一点多钟,刘副主任才从楼上下来,满面红光,走路却疲疲沓沓,见了姜钧只知道嘻嘻哈哈傻笑。王小车冲姜钧挤挤眼睛,姜钧呵呵一笑,然后两个人搀扶着刘副主任下楼离去。
那天晚上,光是桑拿,刘副主任就消费了2800元,其中1600元是给小姐的小费。小姐告诉王小车,那位老板很喜欢她,拖着她做了两次全套,所以要两份小费。好在这家桑拿能开发票,回去报销没问题。
第二天姜钧亲自送刘副主任到机场,刘副主任感叹:“开发区就是好啊,过几天开董事会的时候,有机会我再来。”
姜钧连忙欢迎:“滨海开发区有南方集团在,就是刘副主任的家,刘副主任一定要经常过来检查指导我们的工作啊。”便把上一次准备送给王部长的劳力士塞给了刘副主任:“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刘副主任别见外啊。”
刘副主任打着哈哈:“好说,好说,一切都好说。”看也不看就把手表塞进了提包,然后步履蹒跚地钻进了安检区。看着刘副主任的背影,姜钧暗想,昨晚上小姐肯定没有说谎,这老爷子这把年龄了还能来两次全套,也够挣命了,难怪到今天走路都不利索。
送走了刘副主任,姜钧就催裴国光赶紧拿出追欠和资金回笼方案。让姜钧大为放心的是,在送资金回笼方案的同时,裴国光还向他报告了两个好消息:其一,南方集团一笔贸易欠款,由于他们卡住了对方的增值税发票,如果对方不清账他们就不开具发票,对方担心税务局查账,只好乖乖把欠款清了,一次付过来300多万;其二,经过裴国光积极做工作,国税局同意按照善意良性拖欠税款处理,只要一周以内补上供货方开具的增值税发票,就可以按照规定抵扣税费,不追究他们的欠税责任,自然也就不存在罚款问题了。
这两个大好消息让姜钧欣喜异常。所以当裴国光拿出20多万的报销单据时,他简单问了问是干什么用的,裴国光告诉说是应对国税局的活动费用,他也就二话不说签单报销了。
喜事不可能天天都有,烦恼倒是生活的常态,账上有了300多万的活钱,又免去了国税局找的麻烦,姜钧便全力推动资产盘活行动。然而,召开总经理办公会议讨论楼盘评估的时候,想不到却遇到了很大的阻力。姜钧在会上话说得很透彻,进行评估的目的就是为了盘活这块资产,即便有亏损,也要抓紧资金回笼。况且南山小区楼盘已经压了6年,如果再继续压下去,资金链断裂,银行追贷,又没有新增投入资金,很可能会把整个公司拖累进去。所以,评估的目的就是要让董事会认可这笔损失,目的就是要贱价变卖这个楼盘。
他说过之后便开始冷场,柳海洋拿了张报纸翻来翻去,哗啦哗啦地让人心烦。裴国光又板起了死人脸摆出宁死也不发言的表情。小乌龟拿了笔记本在腿上拍打着慢四步的节奏,脸仰得高高地看着天花板,似乎天花板上正在举办一场舞会,跳的正是慢四步。
最有意思的是糖三角,他躲在角落里,埋了头在记录本上写写画画,尽管现在没人发言,他却仍然记个不停。姜钧提醒自己,抽空把他的记录本要过来,看看谁也没发言他到底在本子上记了些什么。
“说说呀,这是领导班子会议,大家畅所欲言么。”
他已经催促了两回,这几个人就像是商量好了同时成了哑巴,死活不发言。姜钧刚开始有些着急,后来转念一想,不就是不说话么?不说话就是默认,你们都不说话我就认为你们同意。便说:“既然大家没有意见,就这么定了,回头裴总监安排一下,从财务上抽两个人,由你牵头,尽快开展起来。这件事情不能拖,开发部还等着我们答复呢。”
柳海洋像是把报纸翻遍了,把报纸卷起来起身往外走,姜钧问:“会还没完呢,你干吗去?”
柳海洋说:“我上厕所,早上稀饭喝多了。”
姜钧只好闭嘴。
小乌龟突然神游回来了,笑嘻嘻地说:“不行了,我也得去方便一下。”
两个人都走了,裴国光和糖三角陪着他,却啥话也不说。姜钧从来没有开过这么别扭的会议,想了想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这几个人倒真有意思,真能憋住劲儿。有什么不同意见在会议上尽可以说,用沉默作武器能打败谁呢?姜钧事先想到小乌龟有可能反对搞审计,却万万没想到他会不表态不发言。
柳肖二人动作倒是不慢,排空废液片刻即回。回来后柳海洋咳嗽了一声说:“南山工程现在挺艰难,已经买了房的用户整天跟在屁股后面催着交房,现在对这个项目审计会不会有负面作用?万一造成负面影响,闹起来事情就大了。增不增加投资,跟审计没有直接关系。”
姜钧更正他:“谁也没有说审计,是资产营收率评估。”
柳海洋露了一个极为不屑的笑脸,用表情告诉姜钧:你少把别人当小孩子,嘴上继续说:“评估、审计实际上是一回事儿,审计就审计,何必遮遮掩掩好像干坏事似的。再说了,就算是评估,黄总退休前省国资委已经评估过了,审计报告我那还有一份,上面写得明明白白。你要是不知道回头我给你送来你看看就都知道了。”
姜钧没想到小乌龟没有公开反对评估或者说是审计,柳海洋却出面反对了,而且理由冠冕堂皇,振振有词。
“是啊,这个时候,尽快完成配套工程是最重要的,上面不是一再强调要维护稳定么?这件事情确实要慎重。”小乌龟终于说话了,表情是那种一本正经甚至有些正义凛然的样子。
领导班子4个人,已经有两个表态反对评估了,姜钧只好问裴国光:“裴总监,你的意见呢?”
裴国光这一次回答得倒挺干脆:“我没意见。”
仍然是那一套,谁也不知道他是对开展评估没意见还是对柳肖两人的意见没意见。姜钧只好暂时把他的话理解为中性的,即对这件事情本身没有意见,投了弃权票。好在姜钧对这件事情已经胸有成竹。现在国有企业普遍推行的是厂长(经理)负责制,虽然他还是代理的,但也是代理总经理,对这种经营业务范围内的问题握有拍板权。叫他们过来一起商量,不过就是摆个架式、走个程式而已,如果他们固执己见,跟姜钧唱对台戏,姜钧完全可以就地拍板,把他们涮个一干二净。
尽管这样,姜钧考虑到即将召开的董事会,还是推出了国资委刘副主任当挡箭牌:“这件事情并不是我个人没事干找事,而是刘副主任前几天视察工作的时候,明确提出来的要求。我们作为国有企业,总还要有个组织观念,下级服从上级么。你说呢,柳副总?”
柳海洋听到这是国资委刘副主任的意见,当然不敢再正面反对。毕竟他的命运掌握在国资委手里,如果姜钧把他的反对意见捅给刘副主任,即便刘副主任不会把他怎么样,从长远看,对他的负面影响也不会小。于是柳海洋连连点头改了立场:“既然是上级的要求,我坚决服从,还是按照上级的指示办。”
让他没想到的是,小乌龟倒当起了反对派的主角:“黄总离职审计的时候已经包括了这个项目,审计结果都在么,用那个报告足够说明问题了。这才过去几天,就又审计,真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如果让黄总知道了,别误解我们趁他下台就开始整他了。”
小乌龟这么一说,柳海洋又变了立场:“就是,南山房地产是黄总在的时候抓的重点项目,现在人家刚刚离职,我们就专门审计这个项目,不太好吧?”
他们用这种方式反对审计,姜钧点怀疑他们在里边有什么事儿。如果他们真的把黄智扯进来,谁也说不清黄智跟他们是什么利益关系,谁也说不清黄智在南方集团苦心经营这么多年,跟国资委乃至国资委的上级到底建立了多么深厚的关系。几个人联合起来到国资委瞎闹腾,对他这个刚刚上任的代理总经理总不是好事儿。姜钧甚至都想打退堂鼓了,说到底,不就是一个项目吗?又不是他自己家的,赚了亏了都可以推给前任,他这么急着评估,难免让人家起疑。再说了,项目摆在那里,今天不处理明天处理,只要他牢牢坐稳总经理的位置,怎么处理都是他口袋里的银子。
万万没想到,就在姜钧准备打退堂鼓的时候,裴国光却出乎意料地发言了:“我同意姜总的意见,南山开发小区必须马上进行项目损益评估,然后把评估结果上报董事会,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这就像买股票,不能等着套死了再割肉,明摆着亏损的项目再继续下去,会把我们南方集团拖垮的。”
意见按照人数变成了二比二,姜钧还真有些把握不定,到底是就势拍板按照自己的原计划立刻评估,还是谋事从长,过了董事会那一关之后再确定。裴国光却又说了一番让姜钧非常舒服的意见:“企业实行总经理负责制,姜总现在是我们集团的总经理,像这种事情完全可以自己拍板,用不着讨论。即使讨论,我们作为副手,也只有建议权,没有决策权。”
姜钧到了这个时候也就不再客气,决心利用这个不大不小的机会树立一下自己的权威:“那就好,就这么定了。会后裴总监马上组织几个人,财务部的人手不够,可以从社会上的审计师事务所聘几个人,对南山小区的经营损益进行全面的评估,尽快拿出报告来,在董事会召开的时候,作为一项重要内容请董事会审批。”
散会以后,姜钧刚刚回到办公室,裴国光紧跟着敲门。因了刚才会上裴国光对自己的全力支持,姜钧对他很热情:“裴总监,快进来坐,有什么事?”
裴国光坐到了沙发上,姜钧没有回自己的大班台后面高高在上坐到真皮转椅上,却跟他一样坐到了沙发上:“喝什么?茶还是咖啡?”
裴国光说:“不喝了,就几句话想跟姜总说说。”
姜钧仍然起来给他沏了一杯茶:“这是传说中的大红袍,不知道真假,你尝尝,评价一下。”
裴国光立起身,毕恭毕敬地接过茶杯:“姜总,会议上的情况你都知道,我想提醒你的是,你应该想一想,柳副总和小乌龟他们为什么要反对?”
姜钧认真地回答:“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没来得及,也没想到他们会反对。”
裴国光说:“即便审计结果不好,那也是黄智的事儿,跟柳海洋和小乌龟没什么关系么,他们没必要反对这件事么。”
姜钧反问:“他们会不会是为了维护黄总的形象?终究他们都是黄总的老部下,又是黄总一手提拔起来的,感情因素作怪。”
裴国光不屑地一笑:“狗屁,现在的人哪里还讲什么感情因素?都讲利益共享。”
姜钧问:“那你说说是为什么?”
裴国光看看门,好像担心门外有人窃听,然后才压低声音告诉姜钧:“这里边还真的有原因,原来评估这个开发小区能赚3000多万,当年黄智和柳海洋决定,按照项目评估报告提发奖金,当初确定的奖金提留标准是项目利润的20%。您想想,3000万的20%就是600万啊,这600万,按说项目没有完成,这仅仅是一个项目利润的预期值。可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董事会竟然批准了这个奖金提取意见,于是那一年仅仅这一个项目,公司就提了600万奖金给大家分了。”
姜钧惊讶:“预期利润就能分奖金?董事会怎么可能批准?”转念又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提得太幼稚。国有企业的董事会,也就是不同单位的官员分赃获利的又一个渠道而已。那些董事们没有“懂事”的,他们代表的仅仅是“国有”这两个虚拟的字眼儿,只要能得到现实的个人利益,谁会管企业真正的经营效益?
话说回来,如果不是有了大批尸位素餐的国有董事会,像自己这种人怎么可能弄败一家企业再换一家企业继续折腾呢?想到了这一点,姜钧倒对黄智他们预提项目提成奖金的做法有了理解,甚至佩服:“他们倒真有才,董事会成员也没少分吧?”
“当然没有少分,15个董事,每个人5万元,企业员工平均每个人2万元,总经理和副总经理分别是100万、80万,总经理助理60万。那一年,大家分奖金都疯了……”
姜钧笑问裴国光:“裴总监也分了10万元?”
裴国光沮丧地说:“没分上,我只拿了个平均数,那会儿我还不是财务总监。”
姜钧掰着手指头算账:“15个董事,每个人5万元,那就是75万;五六十个员工,每个人2万元,那就是100来万;总经理副总经理总经理助理240万,一共是400多万,剩下的100多万呢?”
裴国光说:“问题就在剩下的100多万上,没了,不知道干吗了。”
姜钧:“你当时是财务部长吧?钱到哪去了,你不可能不知道啊。”
裴国光连连摇头,腮帮子上的皮肉跟着颤动,活像正挨巴掌的小孩子屁股蛋:“我真的不知道,奖金是一次性提的现金,返回来的有领奖人的签名,也有用各种各样的发票核销冲账的,至今这件事情也没人问起来。我想,他们不愿意进行南山项目的评估,主要还是这个原因。”
姜钧明白了,也更坚定了要对这个项目评估然后处理掉的决心:狗日的,你们捞够了,扔下一个烂摊子让我擦屁股,不但没有门,连窗户都没有。他心里暗暗发狠,一定要假装糊涂,把这个项目的利益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