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九节
以阿蛟的精明干练,到会所蹲了半天,就把所谓炒房客要围攻郝冬希的事情查得清清楚楚。那天傍晚的确有几个炒房客到了会所,也的确让鸟蛋看见了,问题的关键是鸟蛋的判断发生了差错,不知道他是神经过敏,还是脑子进了水,窥见那几个人进了会所,就断定人家是来围攻郝冬希的,于是就有了后来郝冬希狼狈逃窜的一幕。
阿蛟就像刑警调查重大案件一样,顺藤摸瓜,坐在郝冬希设在会所的办公室里,把那天的门卫、领班、服务员一个个叫去谈话,不但弄清了事实,还掌握了炒房客们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原来,那几个炒房客并不知道中国式饭局的老板就是郝冬希,跑到这里摆饭局,商量对付东方花园的开发商。服侍他们的服务员虽然不明白事情的原委,但是他们说的话还是记住了不少,经过阿蛟的引导和刨根问底的追问,终于知道,如果东方花园开发商降价达到一万二一平方米,他们就花钱雇一百个人,举着大标语到市政府闹事,同时带着他们的亲朋好友围攻售楼处,如果不降价,他们也暂时不动作。
“鸟蛋怎么这么荒唐?人家是来吃饭的,他也不搞搞清楚,怎么就闹出这么一场,大东南集团的老板穿上厨子的衣裳从自己开的会所狼狈逃跑,传出去不成了大笑话。”阿蛟查清事实之后,对郝冬希说。
郝冬希沉吟片刻,反问阿蛟:“你有没有觉得鸟蛋最近以来有点怪?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阿蛟正在往脸上敷面膜,娇媚的脸躲到了小鬼一样的面膜后面,郝冬希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她戛然而止的动作却让郝冬希懂得,他提出的问题触到了阿蛟的敏感神经。然而,阿蛟并没能给他一个确定的答案:“是啊,我也觉得他现在怪兮兮的,怎么说呢,就是有点心不在焉吧,好像反倒比过去正经了许多。”
郝冬希眼前的首要问题是怎么把东方花园尽快地脱手回笼资金,其他问题对于他来说一概是鸡毛蒜皮,所以对鸟蛋的怪异、失常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好了,不管他,等有空问问他怎么回事,要是没什么事情他搞怪,等我臭骂他。”
鸟蛋近来变得怪异,并不仅仅是郝冬希两口子的感觉,钱亮亮也觉得这个人好像脱胎换骨重装了一副下水。具体表现就是突然由一毛不拔的吝啬鬼变成了出手阔绰、海吃海喝的豪客,那股劲儿好像他得到内部消息地球几天内就要爆炸。谁也没催促他,鸟蛋主动结清了给钱亮亮道歉那场饭局的欠账,然后就开始了他的人生新旅程:整天请客,天天饭局,而且一概由他自己埋单。据李莎莎、咪咪、熊包和黄鼠狼之类的耳报神从四面八方传递给钱亮亮的信息得知,鸟蛋宴请的人员身份覆盖了上至鹭门大学教授,下至街巷里的贩夫走卒,甚至还有两个大同街的站街女。而且他的饭局从来不按照宴请人员的身份分门别类,而是一锅烩、一勺炖。那天鸟蛋就把站街女和大学教授放在一个饭桌上,结果两个大学教授经受不住站街女的诱惑,饭局一结束就跟站街女钻进出租车不知所终。那两个站街女是咪咪擦皮鞋的时候认识的,所以这个故事绝对真实。
从宴请的人员和他的关系这个角度分析,宴请的客人中既有他的亲朋好友,也有他读书时候的情敌和经商时候的对手,还有八竿子打不着,也许他一时兴起就把人家拉过来的闲人,比如那个在鸟蛋的饭局上号啕大哭的年轻人,就是鸟蛋在大街上捡回来的。据鸟蛋说,他碰见这个年轻人的时候,这人趴在地上,跟前写着“只求一饭”四个大字,他以为这是一个残疾人乞讨,走过了却觉得那个年轻人虽然趴在地上,可是气色正常,眼神镇定,体态姿势也看不出有异。于是蹲下去问他怎么回事儿,是不是要钱。年轻人说不要钱,就是要吃一顿饭,跟不认识的人吃一顿饭。鸟蛋说那太简单了,你认识我不?年轻人说不认识。鸟蛋说你跟我喝酒去,不就满足了你跟不认识的人吃一顿饭的愿望吗?年轻人竟然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浮土,二话不说跟着鸟蛋就走。鸟蛋就把他领到了自己开设的饭局上。
鸟蛋的饭局不分身份地位,不分远近亲疏,谁也弄不清楚他邀请客人的标准和尺度,好像惟一的标准就是他想请谁就请谁,惟一的尺度就是他想到了谁就是谁。所以,他领了一个半大孩子参加饭局别人也不觉意外,吃客们聚在一起有不花钱的好吃好喝供着,有训练有素笑容满面的服务员伺候着,哪一个都是心情愉悦兴高采烈,伴随着咀嚼声、吞咽声和敬酒声,都是对鸟蛋花言巧语的赞扬和客人之问半真半假的客套。那个鸟蛋领过来的孩子真饿了,啥话不说埋头苦吃,孩子不喝酒,一个劲喝可乐,吃饱喝足了就坐在那儿发呆。大家谁也不认识他,谁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鸟蛋也不介绍给别人,他也没法介绍,因为他也不知道这个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呆坐半会儿,那个半大孩子突然哭了起来,坐在那儿眼泪在脸上默默地流淌。同桌的人发现他在哭,便纷纷好言相劝,有的追问他为什么哭,有什么伤心事儿说出来让大家帮他。有的夸夸其谈摆大道理,用男儿有泪不轻弹、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之类中听不中用的道理开导人家。满桌的人总算有正经事情可干,有别人的苦恼可供展示善良热情,于是乎满桌关怀和劝慰活像台风卷来的瓢泼大雨一股脑地朝那个半大孩子身上泼洒。不劝还好,饭局上那急风暴雨一般的劝慰让那个孩子由默默垂泪转变成了号啕大哭,一时间涕泪滂沱,痛声如潮。饭局中人没有不被这半大孩子的痛苦震撼的,同情和好奇搅和在一起更加让人们处于亢奋状态,局中人一个个站了起来,有的向鸟蛋追问这个孩子的来历,有的向孩子追问到底有什么事情这么伤心,饭局顿时变成了乱局,好像大家不是来吃饭的,而是来劝架的,而劝架的对象就是鸟蛋和他领来的那个不明不白的半大孩子。
鸟蛋愣怔怔地看着那个孩子,半晌没吱声,然后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把满满一杯啤酒迎头泼到了那个孩子脸上。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那个正在号啕大哭的孩子。鸟蛋冷冷地问:“老子叫你来是吃饭的,不是叫你来号丧的,你爸还是你妈死了?只要不是你爸你妈死了,就没有什么值得号的事情,再哭就滚蛋。”
半大孩子不哭了,虽然还在抽泣,那也不过就是哭泣过后的惯性而已,就如汽车熄火了还会朝前滑行。有人拿过面巾纸递给孩子,孩子接过来擦拭着脸上的啤酒和眼泪。鸟蛋冷然问道:“到底怎么了?你爸还是你妈死了?”
半大孩子愤怒了:“你爸你妈才死了呢,别以为你请我吃一顿饭就有权力污辱我。”
鸟蛋说:“我再说一遍,除了自己的爸妈死了值得哭,别的事情还有什么值得哭的?你他妈的真没出息,有本事把你哭的原因说出来,我倒要听听到底是不是值得你这么哭。”
半大孩子迟疑半会儿,终于忍不住说了:“我失恋了,她跟我好了大半年了,今天突然说不跟我好了。”
大家一听是这种事儿,绷紧的心情就像扎了一针的气球,顿时松弛下来。
鸟蛋臭骂他:“笨蛋,你别说趴在大街上装可怜,你就是真的跳海了,人家还不照样是人家?小屁孩过来,我给你说个话,说完了你要是还想作践自己,随你便。”
鸟蛋把孩子拉到包厢外面,窃窃私语了一阵子。那个孩子惊声问他:“叔叔,你说的是真的?”
鸟蛋掏出一百块钱塞给那个半大孩子说:“我哄你有什么用?赶紧回家陪你爸妈去,什么失恋不失恋的,算个屁。”
孩子接过鸟蛋的钱,弯腰深深鞠躬,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鸟蛋给那个孩子钱打发他的时候,刚好钱亮亮路过看见了,便和鸟蛋请来的宾客一起追问鸟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鸟蛋哈哈一笑:“屁大点小孩还他妈的闹失恋玩儿,我吓唬了他两句,赶回家了。”
这件事情跟世界上绝大多数事情一样,过后就成了云烟随着时间之风消散得无影无踪,谁也不会把鸟蛋从街上叫回来一个失恋了的半大孩子参加他的饭局当回事儿。可是当钱亮亮听李莎莎悄悄告诉他,鸟蛋近些日子在会所的消费已经超过了二十万,不由大吃一惊。静下心来替鸟蛋算算账,他几乎天天在会所摆饭局,而且全部是个人埋单,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钱亮亮觉得情况蹊跷,把鸟蛋的情况告诉了郝冬希。郝冬希也觉得不可思议,吩咐钱亮亮给鸟蛋适当打折。钱亮亮却觉得这不仅仅是个打折的问题,可是到底是什么问题钱亮亮当然也弄不清楚,他一直准备找时间问问鸟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是不是不想跟老婆过了。还没等到他专门安排出空闲找鸟蛋,鸟蛋却已经找上了他,一直到鸟蛋正面邀请他参加饭局,钱亮亮才恍然想到,鸟蛋的饭局摆得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包括咪咪、熊包、李莎莎甚至黄鼠狼,凡是会所的人几乎都已经请过了,惟独一直没有邀请他入局。
钱亮亮已经答应了晚上参加郝冬希宴请房土局张处长和市政园林局李处长的饭局,所以当鸟蛋招呼他晚上一块儿“坐坐”的时候,他就理所当然地推辞了:“不成啊,今晚上董事长有安排,改日行不行?”
鸟蛋一口拒绝:“不行,咱们之间只有吃,没有日,要日你去找咪咪,不吃就是看不起我,今天晚上不吃就永远不要在一起吃了。”
鸟蛋是专门到会所当面向钱亮亮发邀请的,没有打电话,表明他对这场饭局极为看重。钱亮亮看着鸟蛋,蓦然发现鸟蛋的脸色非常难看,消瘦的脸上颧骨高高架了起来,让他那原本椭圆如蛋的脸变成了倒三角,脸上的颜色就如入冬北方的黄土地只留下了苍黄。神情却是那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断然、决绝。钱亮亮只好给郝冬希请假,说鸟蛋有重要事情跟自己谈,不能参加宴请张处长、李处长的饭局了。
郝冬希一直觉得鸟蛋最近非常反常,听到鸟蛋找钱亮亮有重要事情,二话没说就同意了,还叮嘱钱亮亮想办法套一套,看看鸟蛋到底是怎么回事。
鸟蛋的饭局依然设在会所。钱亮亮如约来到鸟蛋订好的包厢,让他惊讶的是,开局的时间已到,包厢里却只有鸟蛋一个人。桌上已经上了几碟小菜,虽然说是小菜,名堂却很不俗:灯影牛肉,是熊包的当家菜,老汤炖出来的牛肉硬让熊包给片成了半透明的薄纸,肉的纹路活像夹在玻璃片中间的水墨山水,隔空对着灯泡透视,可以看得见肉片后面的灯丝;珍珠鸡胗,黄鼠狼的拿手活,现在这道菜已经荣升为会所的看家凉菜,黄鼠狼不知道用什么秘不传人的招数,把鸡胗子弄成了一粒粒白中泛黄的珍珠,衬上翠绿晶莹的甘蓝,让人联想起碧蓝的大海上漂浮的白帆;另外两道菜是鹭门小吃:卤汁麦螺、葱姜白鲳,这几样菜都是下酒的好料。
鸟蛋独坐独酌,菜品却是一口未动。钱亮亮坐定之后问他:“人怎么还没来齐,要不要催一下?”
鸟蛋说:“来齐了,你我两个还不够吗?”
钱亮亮大为惊愕,他万万想不到鸟蛋会专门请他一个人赴局:“就我们两个人?你是不是有什么话对我说?”
鸟蛋拎起啤酒给钱亮亮斟满:“有没有话还得看酒喝得到不到位,到位了就有话,不到位就没话。”
钱亮亮那一刻觉得身上发冷,心里发虚,这个包厢,还有对面的鸟蛋,不知道怎么就营造出了诡异、鬼魅的氛围。钱亮亮接过鸟蛋递过来的酒杯。鸟蛋提出了条件:“干了。”
钱亮亮活像中了魔咒,乖乖地服从,一口干掉了杯中的啤酒。鸟蛋倒也不藏奸,咕嘟嘟也将杯中啤酒干掉了。钱亮亮夹菜吃:“别干喝,吃点菜。”
鸟蛋斟酒:“不吃,吃不成了,只能喝。”
鸟蛋斟满酒,没有让钱亮亮,自己喝了个干净。喝完了又默默斟酒,钱亮亮断定这家伙跟他捡回来吃饭局的那个失恋的小屁孩差不多,八成也是闹失恋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闹离婚了,便小心翼翼地询问:“你这是怎么了?光喝不吃?”
鸟蛋喝了一大口啤酒,这次没有干杯,总算让钱亮亮稍稍放心,他实在闹不清楚鸟蛋这场饭局到底是什么性质,他把自己一个人单挑出来到底要干什么,所以内心里一直惴惴不安。两个人闷头吃喝了一阵,热菜也上来了,不多,四样:枸杞醉龙虾、沙拉香麻鳗、清蒸石斑鱼、干煎膏蟹,都是适合下酒不适合下饭的。显然,鸟蛋确实没打算吃饭,看到他阴沉沉的脸在包厢明亮的光线里泛着青光,钱亮亮面对满桌的美味佳肴一点胃口也没有,鸟蛋又不主动说话,两个人闷头吃喝实在不是个好感觉。钱亮亮只好没话找话:“鸟总,那天你领回来吃饭的那个孩子,就是那个玩儿失恋的小屁孩,过后再没有联系吧?”
鸟蛋不屑地说:“联系他干鸟,那种孩子一看就是没出息的货,他爸妈生出那样的儿子算是白忙活了。”
钱亮亮好奇地问:“你那天怎么吓唬他的?我看他挺乖顺的么。”
鸟蛋说:“我没吓唬他,我告诉他,老子得了癌症,剩下半条命了,现在跟这些哥们儿姐们儿在一起照样热热闹闹地喝酒,你他妈的算什么屁事?他就老老实实地回家了。”
钱亮亮嘿嘿笑了:“你也真行,为了劝解他,把癌症都安到自己身上了。”
鸟蛋两眼一瞪:“癌症可不是能往自己身上安的,我真的有了,胃癌,现在就等死呢。”
钱亮亮愣住了,他实在没想到这位鸟蛋能在这种气氛下用这种口气对他说出这种话来,他本能的反应就是嘴上说:“鸟总你别开玩笑了,这种玩笑不好笑。”其实心里却已经明白,鸟蛋并没有开玩笑。果然,鸟蛋说:“我没跟你开玩笑,今天晚上叫你一个人,就是想把这个秘密跟一个合适的人分享,这个秘密挺沉重,老压在我一个人心里有点受不了,思来想去,你是最适合跟我分享这个秘密的人。”
钱亮亮真想问明白,为什么他是最适合跟鸟蛋分享他患上癌症这个秘密的人,可是他没敢,面对一个“只剩下半条命的人”谁说话都会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过,两个人灌下又一杯啤酒的空当,钱亮亮也琢磨清楚了,为什么鸟蛋把自己选定为适合分享这个秘密的人:自己是外地人,跟他的家人和他的圈子没有多少来往,不会将秘密泄露给鸟蛋家人和他的朋友圈子;自己多多少少算个文化人,不会对此事大惊小怪;自己跟鸟蛋的关系不远不近,不会对鸟蛋患上绝症表现出让鸟蛋烦心的情感关照。
鸟蛋喝了一口啤酒,嘴唇上沾满了白色泡沫,活像一只搁浅的膏蟹,他也没有擦拭一下嘴唇,不知道是因为病痛丧失了感觉还是病得连嘴都懒得擦了:“老钱,你知道面临死亡的感觉吗?”
钱亮亮只好按照惯例安慰他:“哪就那么容易死了?你不是胃溃疡吗?怎么就成了胃癌了?会不会是误诊啊?就算是胃癌也没事儿,只要没有扩散,赶紧割胃,胃那玩意儿再生能力强,割掉一大半几年就长全了,我一个老同事胃割了四分之三,现在比我还能吃,又肥又壮,比没割胃之前更健壮了。”
鸟蛋说:“我就是看你不会像那些俗人那样研究我的病,才找你聊聊,你别跟我聊病,我的病医生最明白,原来以为是胃溃疡,照了胃镜才知道有个瘤子,又做了切片才知道是恶性的,这些问题我们用不着讨论,要讨论我也不找你,我直接找医生。我要跟你讨论的是人生这个大命题,而且因为你是我们圈外的,我才跟你讨论,旁观者清么。面对生死,人好像马上就明白了很多啊。”
几乎所有人听到病人当面向自己提及这种事情的时候,都会像钱亮亮这样宽慰病人,钱亮亮只不过是顺应人们的整体反应惯性做出来的本能反应,没想到就招来鸟蛋这么一大套话头。鸟蛋最后几句话说得有点凄惘,让钱亮亮想起了那句成语: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钱亮亮连忙说:“鸟总,我还真的很少去想人生这个大命题,我经常想的是生存这个大命题,说俗一点,就是怎么样多挣点钱,生活得好一些……”
鸟蛋打断了他:“我估计我即便把胃全割了也活不多久了,所以啊,我就利用我的余生想啊想,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人为什么活着,人活着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钱亮亮连忙顺着他的话头请教他:“你想明白了没有?”
鸟蛋端起酒杯跟钱亮亮碰了一下:“想明白了,干掉这杯酒我就告诉你。”
钱亮亮二话不说就干掉了杯中酒,一来是面对一个只剩下半条命、即将死亡的人敬的酒,谁也不好意思不干杯;二来也急于知道鸟蛋这个剩下半条命马上就要死了的人对人生这个大命题到底会有什么理解,说不准他在死之前对人生还真的会有大彻大悟值得永存的记忆。
鸟蛋说:“一得知我患上了绝症,我不吹牛,我还真的没有害怕,也没有慌乱,多少有点难过是真的。我今年才四十五岁,就这么离开这个花花世界,还真有点舍不得。舍不得也不成啊,世上没有不散的饭局,我认命了。可是,我活了这一场,到底有什么价值,人生对于我来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这可是牵涉到人生意义的大命题,我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死了,我得想清楚,死了也就不遗憾了。于是我就拼命地想啊想,我总算想明白了,人生啊,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钱亮亮不等他劝,主动干掉了杯中酒:“你快说,这件事情我没想过,想也想不明白,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鸟蛋慢悠悠地说:“人生啊,不过就是一场饭局,或者说人生就是一场接一场的饭局。饭局么,谁都想白吃多吃,尽量少花钱甚至不花钱最好。至于饭局上都有什么人,谁设局,谁陪客,谁是局托,谁是蹭局的,谁能跟自己成为至交,谁能跟自己成为对手,都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一切都靠碰,碰什么?碰运气。最终,死了,饭局也就散了,世上没有不散的饭局实际上就是说世上没有不死的人。”
听到鸟蛋把人生这个大命题归结为一场饭局,钱亮亮初时颇不以为然,等到鸟蛋做了详解之后,钱亮亮又感到多多少少还有点道理,再等到鸟蛋说出下面一些话之后,钱亮亮就彻底认可了鸟蛋对于人生这个大命题的科学总结了。
鸟蛋说:“世上没有不散的饭局,可是,世上的饭局永远也散不了,人生啊,就是这随时都会散,可是永远也散不尽的饭局。你的饭局散了,别人的饭局刚刚开摆,别人的饭局散了,你的饭局正闹得热火,这不就是人生,就是世界么?”
鸟蛋的论述表面上看有点玩世不恭,这跟他的性格相符,表面上看也有点粗糙不太精密,可是往深里想想,还真就是那么回事儿。鸟蛋总算夹了一口石斑鱼填进嘴里没滋没味地咀嚼着,话却一句也不少说:“弄明白了人生不过就是一场饭局,我就又想,芸芸众生,为什么别人不得这个病,偏偏我得呢?我也想通了,原因只有一个:报应。为什么报应?我的饭局占便宜太多,吃亏太少,光白吃了,没有回馈,这就是报应。”
钱亮亮连忙安慰他:“不能这么说,人吃五谷生百病,不能说生了病就是报应,有病治病,别胡思乱想了,钻了牛角尖,没病也得想出病来。”
鸟蛋反驳他:“你不相信报应?我相信。就说那些贪官污吏吧,有的是现世报,败露了,判刑了,蹲监狱的蹲监狱,吃枪子的吃枪子,这就是现世报。有的是隔世报,好像平平安安没事了,可是在他的子孙后代身上一定会有报应,过去说富不过三代,祸灭九族,为什么?为富不仁,为祸人间,当然会有这个报应么。想通了这一点,我就明白了,过去,我整天琢磨着怎么样能白吃白喝,还自以为占了多大便宜,其实,人活在世上,没有让你白占的便宜,拿走多少,到时候都会一文不少地补回来。”
钱亮亮问他:“难怪你这些日子天天摆饭局请客,原来是主动还账啊?”
鸟蛋喝了一口酒,不知道为什么这口酒咽得有点艰难,抻脖子用力,似乎不是他胃里长了癌,而是嗓子眼儿长了癌:“唉,也不完全是,谁知道这辈子那么多场饭局,到底哪一口是不该吃的,哪一口是该吃的?快完蛋了,赶完蛋之前,能请的都请请,不但还账,也算是告别吧,不管怎么说,这一辈子能认识,能有来有往,就是缘分。”
鸟蛋这话说得有些沉重,弄得钱亮亮也没情没绪的,也实在不知道该向这颗即将永别的鸟蛋说什么好,面对一个把什么都已经看明白,或者说自以为把什么都看明白的将死之人,一般人可能都会无话可说。钱亮亮斟满啤酒,两个人又开始喝闷酒,闷了一阵可能连鸟蛋自己都觉得没意思,起身告辞:“我不喝了,也不吃了,下周一住院,然后做手术,算是垂死挣扎,别告诉别人,我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我快死了,太麻烦。”
钱亮亮起身相送:“我明白,保证不告诉别人。对了,你家里人知道吗?”
鸟蛋说:“不知道。我告诉他们是胃溃疡,要动手术。他们都以为是胃溃疡手术,现在我的事除了医生和我自己以外,只有你知道啊,一定要保密,传出去我可找你。”
钱亮亮往外送鸟蛋。鸟蛋不让他送:“别送了,我自己走,今天你是我请的最后一拨客人,也是规模最小的一场饭局,不过钱可没少花,今后可能就再没这个机会了,能有个人在我临死前听我对他把心里话说出来,松快多了,松快多了啊。”
鸟蛋摇摇晃晃地走了。钱亮亮看着他那微驼的背影,心里凄惶惶的不是个滋味。李莎莎过来惊醒了他:“钱总,鸟总走了?”
钱亮亮没心情跟李莎莎说什么,叹息一声转身就走,他怕自己忍不住对李莎莎泄露鸟蛋的秘密。这个时候他才恍然:知道别人的秘密并且承担替别人保密的义务,绝对不是一件值得欣喜的轻松事。鸟蛋刚刚离开,他交给钱亮亮保管的秘密就已经让钱亮亮透不过气来了。
李莎莎追在后面叫他:“钱总,郝董事长请你过去。”
钱亮亮这才又想起来,郝冬希两口子今天晚上有饭局,邀请的是张处长和李处长。他已经向郝冬希请过假了,不知道这阵又找他干什么。钱亮亮这个时候最不想见到的就是郝冬希,他知道,郝冬希肯定要向他打听鸟蛋的事情,而他没法向他实话实说,又没法不向他实话实说,这让钱亮亮非常为难。可是,郝冬希是头家,是老板,召唤他他不过去又不行,钱亮亮只好跟着李莎莎朝郝冬希他们占据的贵宾厅磨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