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五

罗成早晨上车时对洪平安说:“今天周六,咱俩加班。”他要检查一下全市城建规划,还包括学校危房改造。他说:“上午转一转,下午和市民对话时更言之有物。”

下午,市政府要在解放广场就建设环境与全市市民对话。

车在下着小雨的街道上行驶,马路比较通畅。一个又一个机关院墙已经拆掉,院内的绿地成为与市民共享的资源。雨中看到一对青年男女打着雨伞,在一个机关院内的绿地小路上散步。罗成说:“这多文明。”车开到污水河旁,冒着小雨,河中治污工程还在进行。河畔那片歌厅早已拆平,有的地方开始种树种草。

罗成说:“种草漂亮,种树省水省钱,你们要计划好。”

路过天州市博物馆,罗成一指大门两旁的两间小耳房说:“我早就说过了,这两间小房是违章建筑,摆在这里不伦不类,破坏了博物馆的文化景观,为什么还没有拆掉?”洪平安说:“博物馆说,这里堆放着东西,还住着门卫。”罗成一摆手:“今天是周六,过了周一,周二早晨我路过这里,不希望再看见这两间破房子。”洪平安掏出本记了。又路过街边几间大厂房,罗成让停车,司机递过伞来,一人一把伞下车观看。路很直,路两边的建筑也都空开一段距离,唯有这片厂房凸在路边。罗成说:“这也不符合市容规划呀,应该想办法拆除。”洪平安说:“这里原来是水泥管厂,国企,后来叫个人买断了产权。”罗成问:“谁买断的?”洪平安一笑:“还是那个赵平原。”罗成说:“他生意做得还真不小嘛。”他由近及远指了一下街道:“路以后还要加宽,路边还要有绿地,这片厂房肯定要拆除。”

洪平安说:“不过,这不是违章建筑。”

罗成说:“是合法的建筑,但不是合理的建筑。当然,合法建筑与违章建筑的拆除政策不同。违章的,拆了白拆。像这片厂房,可以想办法在其他地方找块地皮,让它拆迁过去,把这水泥管厂全部资产作了价,再把市里给他的地皮也作价,两价相抵,亏他多少补多少。”洪平安在本上记了。

罗成挥了挥手上车:“作价要合理,防止对方漫天要价。”

车开到城区边的一所中学里。罗成和洪平安打着伞踏着坑洼不平的露天楼梯上了一栋陈旧的二层教室楼,推了推一旁糟烂的长廊木扶栏,又推了推一旁破旧的教室墙壁和门窗,说:“孩子在这样的危房中读书,让父母安心工作发展经济,不是瞎扯吗?”推开教室门,罗成站到木板吱嘎作响的讲台上,往下看了看桌椅板凳都显破旧的教室:“要是几个月后天州的孩子还在这样的教室里上学,我这个市长就可以辞职了。”

洪平安手机响了,他通了话,神色一下变了。

他告诉罗成,是叶眉打来的电话。现在在天州市出现了一封举报罗成的匿名信。罗成愣了一下:“举报我什么?”洪平安说:“十大问题。”罗成挥了挥手:“我人正不怕影斜,还怕什么匿名信。”洪平安说:“我看叶眉很着急。”

罗成说:“转得也差不多了,先回家吧。”

罗成同洪平安回到家,叶眉已经先到了。

罗成对罗小倩说:“你们到爸爸书房去,要不到你房间去复习。”罗小倩说:“我们到院子的走廊里复习,那里观着雨景挺惊快的。”罗小倩和贾兵拿着书本到走廊里去了,香香在那里帮他们摆好小方桌。

罗成拿过举报信,看完脸就铁青了,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洪平安又接过看了:“这不是政治流氓嘛。就说一个细节,说罗市长用小保姆反复挑剔,最后找了一个相貌不凡的乡村姑娘,完全是造谣。小保姆是我安排办公厅的人去找的,连我都没多发表意见。这种手法也太卑鄙了。”叶眉说:“关键是这种虚虚实实的写法很难反驳,它说罗市长讲省委书记夏光远对他言听计从,谁能证明罗市长没讲?”

洪平安说:“我整天跟着罗市长,我就能证明。”

叶眉说:“人家会说是你包庇。要证明这句话是谎言,用排除法,全天州的干部都出来作证才行。”

洪平安说:“这欺人太甚了。什么叫专权?积极干事叫专权,不干事倒成了好人了。什么叫突出个人?我看罗市长穿靴戴帽够藏头露尾了。说作风粗暴。说真的,我一开始也有点不适应,后来明白了,罗市长为了把天州这辆慢慢腾腾的牛车赶起来,不得已而为之。说带领小分队对各级政权突然袭击,我觉得袭击得好。过去我们层层都是准备好节目单哄上级,罗市长既看节目单上的,也要看节目单外的节目,这打破了官僚主义。防火防盗防罗成,这本来是天州一些干部赞誉罗市长的说法,怎么就说成把罗市长与火警匪警相提并论?说罗市长花花市长,”洪平安指着叶眉说,“连你也成了陪伴罗市长办公的美女之一了。第十条,怀疑罗市长受贿。”洪平安将信往茶几上一拍,“别的干部可能最怕经济举报,说句不好听的,在天州有几个干部敢站出来里外亮一亮,只有罗市长吧。”

洪平安愤慨完了,看着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的罗成说:“他们写匿名信,我写署名信,我也到处发。”

罗成很粗地吐出一口气:“那成什么了。”

叶眉又说:“一个人散布的谣言,有时一百个人都辟不了。”

洪平安一下站起来,在客厅里急急地走了几步,站住说道:“罗市长,我这个人不爱走极端,跟你四五个月了,你看我什么时候尖锐过?可这次我实在是替你咽不下这口气。到这种份上如果我还模棱两可,我觉得自己不够做人资格。”

罗成眯着眼哼了一声,少数人的义愤并不能化解眼前举报信造成的政治危机。他知道这封举报信在上层会搞乱多少人的脑袋,在天州又会搅乱多少视听。

而你面对这样阴险的活动,几乎找不到还手之处。

贾尚文冒着小雨来了,听见他进院时和贾兵说话:“该回家吃饭了吧?”而后进到客厅里。一看屋里气氛不对,笑了一下说:“谈什么呢?”洪平安拍了拍茶几上的举报信:“这有一封举报罗市长的匿名信,不知您收到没有?”贾尚文点点头坐下了,扶了扶眼镜,换了郑重神情:“我来就是想说一下这件事。举报信我是昨天下班前收到的,据了解,其他几位副市长也收到了。底下各部局委的头头差不多人人都有。”

洪平安对罗成说:“就是没给咱们寄。”

罗成坐在那里黑着脸不说话。

贾兵和罗小倩跟着进来了。贾尚文看了看他们,可能是彼此子女在一起相处沟通了他和罗成的关系,也可能和罗成共事这么长时间,毕竟还有一些是非态度,他看着罗成说:“这封举报信确实太不像话了。不管其他方面我对你老罗有这样或那样的一点保留,我坚决反对这封举报信。我准备周一一上班,就向老龙汇报我的态度。我今天就是对你表这个态。”罗成拍了拍沙发扶手,叹了口气:“感谢诸位了。”贾尚文拉起靠过来的儿子说:“走,回家吃饭吧。”罗成说:“让他留在这里吃饭也行。”贾尚文站起来:“你今天也没心思,改日吧。”罗成站起来送客。贾尚文说:“这种事,我过去当县委书记时就遇见过。小人做法,犯不着太为它生气。”

洪平安也起身告辞,看着外面逐渐下大的雨说:“下午广场与市民对话,是不是干脆取消?”罗成说:“前两天已经登报通告,怎么能取消呢?”

洪平安说:“这么大雨,估计也来不了什么人了。”

罗成说:“来一个市民,我这当市长的也该如约去。”

客厅里只剩下罗成、叶眉和罗小倩。罗小倩拿起茶几上的举报信,叶眉伸手制止:“小倩,你别看了。”罗成神色疲劳地摆了摆手:“让她看吧,让她看看别人在她爸爸身上泼了多少脏水。”罗小倩把举报信从头到尾看完了,抬眼对父亲说:“爸爸,你别太生气。你要气坏了,他们的阴谋就得逞了。”罗成点点头:“我知道。”香香过来叫吃饭。罗成摆了摆手说:“你们去吃吧。”罗小倩说:“你呢?”罗成说:“我坐在这儿想想事。”

叶眉安慰地说:“这也不一定是坏事,你没看洪平安反而更明确地站出来,贾尚文也都表了态。”

罗成站起来,背着手看了一会儿窗外的雨,转回身说:“就这么一封匿名信,就把夏光远对天州的看法搞乱了。我再去辩解,夏光远也不一定全不信。天下有一种谎言最阴险,就是你听了不用去调查核实就半信半不信,你去调查核实还是半信半不信。我看有些人肯定会拍案叫绝,说我罗成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

叶眉说:“你身临其境感受压力大可以理解,我觉得没什么。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看他们越搞得过头,越走向反面,真要他们往省里寄两封也就算了,这样到处寄,反而露出别有用心。关云山讲了,他们寄出的举报信信纸上不留一个指纹。你想想,戴橡皮手套操作的是帮什么样的人,还不昭然若揭?”

罗成对叶眉最后的说法注意了:“关云山告诉你的?”

香香又出现了,站在那里无声地叫吃饭。

罗成摆了摆手:“你们先去,我再想几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