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五
万汉山停职检查后,稳稳当当待在县委大院内那个月亮门小院里。前边办公楼有他的办公室,过去就不常去,现在就留秘书在那里收发接电话。
他在小院内更眼观八方操纵全局。
那个焦天良每日忙着主持工作,白天黑夜开会,东南西北下乡,学罗成玩命。万汉山就想到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手心。他伸出肥大的手掌掂了掂,觉得焦天良没太大分量,焦天良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孙悟空翻跟斗,自己觉得穿云过雾,在如来佛看来,苍蝇一样的游戏。
万汉山在小院里更潇洒了。早晨起来,单刀宝剑太极拳练一通。白天电话响了,听四面八方汇报。因为全县正在上上下下调整班子,大权在手的万汉山还在拨拉人头。焦天良居然也在那里主持会议,商量人事。他也不想想,分管组织的县委副书记是他万汉山的人,组织部长更是万汉山的小兄弟。每次书记办公会上讨论干部,只要万汉山提前两小时把组织部长叫来,口授一番,就算是县委组织部的方案了。你焦天良能干什么?你讨论的不过是我万汉山圈定的名单。
人头都在自己手里。就像天州市人头都在龙福海手里,还有什么不稳妥的?
同天州市大多数县委书记一样,万汉山家安在天州市,上班到县里,周末回城里。妻子黄美娜要与丈夫共患难,万汉山一停职,她就到县里与他一起住月亮门小院了。万汉山嫌她麻烦:“你来干什么?”黄美娜说:“给你提供心理支持。”万汉山一摆手:“还不够添乱呢。”黄美娜说:“是不是耽误你和小姑娘们办好事了?”
万汉山一摊双手:“这是哪儿的话,你一定要表现同舟共济,那悉听尊便。”
黄美娜是万汉山的第三任妻子,比他小二十来岁,今年才三十多。原来是天州剧团数得上的俏女人。挺细的腰,挺饱的胸,一张挺俄罗斯的风流面孔婀娜着过来,满身的曲线画出万汉山喜欢的一个小狐狸。万汉山喜欢她的模样,喜欢她的风骚,喜欢她遇事胆大心细,还喜欢她有一股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忠贞不渝。万汉山说:“我是要成大事的人,就要找一个能上厅堂能下厨房、外强内贤的女子料理我的家。”黄美娜则是一滚到万汉山的身体下面就说:“我算是被你搞透了。就凭这一条,我也跟你跟到底。”她对万汉山说:“我不在这儿多耽误你。在这个时候我陪你住几天,是住给你们县委大院看的,帮你稳定军心。”
万汉山说:“住就住吧,别搞什么弦外之音。”
黄美娜说:“你和小姑娘们办好事,我管不了那么多。第一,别让我撞见。第二,不要让外人说。你那花花肠子,精力过剩,我也不能把你的出口每天堵上。第三,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说的是钱的事,这你要对得起我。小私房留点可以,大私房不行。这条你要犯着我,我就翻脸。另外,这两年我准备要孩子了。”
万汉山双手一张,做了个雄壮的武术架势:“要孩子还不容易,一种就得。你说的肥水肯定不流外人田。我的通盘计划你都知道,全靠你配合。”说着,他拉开一个柜门,“你看,这个礼拜的进项都在这儿呢。”
柜子里六七个纸包和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
黄美娜挨个捏了捏:“这有二十多万。”万汉山说:“差不多这个数,我没细数。”黄美娜说:“怎么一停职检查,进账反倒多了?”万汉山一摊双手,仰声哈哈笑了:“我是洪福齐天哪。”黄美娜关上柜门晃了晃:“就这么随随便便放,也不怕出事?”万汉山说:“我不是每周回家就带走了吗?平常我在,出不了事。我不在,门一锁院门一关,谁敢闯我这里,那不是找死吗?”黄美娜放心不下:“还是小心点好,添个保险柜。”万汉山放声大笑:“真是杞人忧天。好了,不说别的了,”他双手一抄,将黄美娜抱起来,“要不要现在就种上?”黄美娜搂着他脖子晃着:“大白天开着院门,平房又没拉窗帘,也不怕人撞见。”万汉山笑了:“和小姑娘干好事有老婆管,和老婆干好事还有谁管?”黄美娜说:“快聊正经吧。”
万汉山放下她:“好,就聊正经事。”
夫妻俩倒是经常聊正经事。万汉山今年五十三岁,现在县级换届“五留六不留”。一过五十五,肯定一刀切。万汉山最多有几年干的。他现在的情况和年龄,再想往地市级党政班子提很难。最多的可能,干满这一届提到市人大当个副主任,那还能熬两三年余威。用万汉山的话,他已经将仕途看透了,要紧的是利用眼下的资源多创收多积累,把每一分政治余热收光敛尽,以后弃政从商。他和黄美娜准备到时候在天州境内找一处风水宝山,建一个扬名海外的东方娱乐健康城。人只要有钱有势有本事,用万汉山床上床下说的话:“咱俩还有好身体,能折腾,天大的业也创下了。”
夫妻俩刚坐下谈正经,就来人了。进来的是宋家镇的一个镇干部,矮小的个子,戴着一副眼镜,问名字,叫宋小生,问职务,是镇团委书记。万汉山看了一眼他提的包,问:“你来谈什么事?”宋小生很拘谨地站在那里,有些困难地说:“谈自己的事。我跟您联系过的。”万汉山雄壮地仰坐在那里,看了看膝盖站不直的年轻人,伸手宽厚地摆了摆,让年轻人坐下。
宋小生很拘谨地将包放在身边,坐下了。
万汉山很家长地问:“谈什么个人问题呀?”年轻人前倾着身子,扶了扶白花花的眼镜,还算是活泼地说:“个人发展问题。”万汉山说:“你今年多大年纪?”宋小生说:“三十四。”万汉山很随便地瞪起眼:“三十四可是个要命的年龄了。你现在还是股级吧?”宋小生点点头。万汉山接着问:“你到镇上多少年了?怎么三十四岁连个副科都不是?”宋小生冒汗了:“我大学毕业晚两年,到了镇上活动能力又差一些,计生委助理、农机管理员、水利管理员,什么都干过。没抓住自己发展,把时间耽误了。”万汉山指点着对方说:“想从政,就要步步高,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现在二十二三岁,最多二十三四岁大学毕业,到了政府,无论如何六七年之内争取转成股级。过了三十岁,连股级都不是,就玩完了。然后再最多用上两年,一定要升入副科级。三十二三岁连个副科都不是,也就快没戏了。现在干部年轻化,一般过了三十五岁,绝对不可能再把你提入乡镇党政领导班子。你当个副乡镇长,就成副科级。你今年三十四,进不了乡镇班子成副科级,你这辈子仕途就算完了。”
宋小生扶着汗滑的眼镜擦着额头的汗说:“我是觉悟得晚点,早就应该冲刺。”
万汉山指了指旁边坐的黄美娜:“这是我老婆。”他有意说粗话,“不是外人,我就对你实话直说了。你冲刺也太晚了点。最迟在你三十二三岁时,就该当上乡镇党委副书记或者副乡镇长,这你往下再往正职努力,就从容了。”
宋小生说:“前两年也冲了几下,没冲到点儿。”
万汉山挥洒江山地一摆手:“没头苍蝇瞎撞能撞出什么结果?要有关键人物在关键时刻为你说上关键的话。要不,你腿跑细了,嘴磨薄了,资也投光了,还是不解决问题。”
宋小生说:“所以这次下决心要拜到真佛。”
万汉山为年轻人鼓足勇气哈哈大笑了,他指点着对方:“你是糊涂一世,聪明一时。现在看你这个聪明赶得上赶不上。我要是说话再不解决问题,你就只好认倒霉了。”宋小生从布包里拿出有棱有角一个纸包,放到身旁沙发边上。万汉山若有若无地扫了一眼,就说:“你们宋家镇我知道,已经有一个党委书记、两个副书记,一个镇长、四个副镇长,对不对?”宋小生点头:“万书记对下面情况真是了如指掌。”万汉山说:“一个,看看副书记、副镇长有没有升的,有没有调的,走一个补一个,这样你有一个机会。一个,大不了再添个副书记、副镇长,先把副科级解决了,分工什么不计较,慢慢再调整发展。”
宋小生连连点头:“万书记,就拜托您了。我今年年底过了生日就三十五了。”
万汉山最后握手送别时,居高临下指点着对方额头:“你的冲刺也太晚了。三十四岁不到副科级,一辈子仕途猴拉稀。”
万汉山送走人,转回身看见黄美娜已经打开纸包,问:“是不是三万?”黄美娜说:“是,你给他解决吗?”万汉山说:“当然得解决,不解决要出问题的。”黄美娜说:“解决了就不出问题?”万汉山说:“解决就不出问题。越解决得多,你坐得越稳。”他敞开怀在沙发上坐下:“在咱们这个地区,一个股级干部提到副科级,级差你也就是收个一万到三万。他供上三万,就算是明白人,一步到位了。三十四岁坎上想提级,一万两万还真是不愿给他办。你不知道,三十四岁还进不了副科级的这批人,每天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他们从三十二三岁就开始冲刺了。这个宋小生确实不懂得为官之道,现在冲进了,以后能有什么发展也难说。”
黄美娜说:“当了副乡镇长,往下怎么发展?”
万汉山说:“三十四岁以前当了副科级,一定要用两三年时间争取转为正科级。在乡镇上,就要由副书记转为正书记,副乡镇长转为正乡镇长。在咱们县委机关里,各局都是科级。副局长副科级,三十四岁以前当上了,两三年之内都要争取当成正局长,混成正科级。往下就有一个更重要的冲刺了,最晚三十九岁一定要想方设法提为副处级。因为现在过了四十岁,一般就不再提拔你进入县级党政班子了。县委副书记、副县长一般就是副处级,到了三十九岁还没爬到这个高度,往下也就不用当官了,上边封顶了。三十九岁以前往副处级冲刺的人,比三十四岁以前往副科级冲刺的人还玩命。因为到了这个年龄,不干政治去干别的,又少了选择。”
有人在外面敲院门,小心地叫万书记。
万汉山说:“说哪茬儿哪茬儿就来了,你等着看吧。”他推开门吆喝了一声,“进来吧。”
一个高颧骨的瘦高男人也是提着一个不起眼的布包进来了。只不过这一位比宋小生体面大方多了,一坐下就给万汉山敬烟点火,自己也叼上点着,连烟带话滚滚地出来。谈的都是四面八方话:什么万书记这几天是小小的卧薪尝胆了,什么万书记是稳坐钓鱼台不管风吹浪打了,什么有关焦天良四面碰壁的笑话了,还说了一车吹嘘万汉山的话。
万汉山笑呵呵把他介绍给黄美娜:县水利局局长崔道友。
崔道友又伸着瘦骨嶙峋的黑手对黄美娜说了恰到好处的恭维话。
万汉山听人奚落焦天良最有兴致。他说:“这个焦天良还想扳倒万汉山,山是能随便扳倒的吗?”崔道友仰着一张焦黄的脸夸大其词地说:“焦天良主持了几次县常委扩大会,他一个人早早到了,其他人前前后后一个小时没到齐,他在那儿拍桌子发火。”万汉山哈哈大笑了:“他也想学罗成那一手。罗成我不褒不贬说,毕竟来得有一股势。焦天良算什么,烧焦了都不是一块好炭。”水利局长坐在那里像只弯了几折的大虾,一同哈哈大笑了,笑到咳嗽都止不住时,真正笑出了孝敬。
万汉山说:“我这停职检查了,你还来拜我的门子,也不怕劳而无功?”
崔道友将他那薄薄的布包裹紧,呈现出里边有棱有角的四方一块,放到一边说:“对真佛不说假话,在您这儿烧一炷香,比别处磕十个头强。”
万汉山没一晌时间听到两个人说他是真佛,这位很东方文化的县委书记开怀大笑了。笑声收尽,他指着崔道友:“提你当副县长一事不是很顺,市委常委、市人大都有很多反对票。你的年龄也没有其他几位候选人有优势。”几句话就成了一个泰山压顶。崔道友扶了扶眼镜,连连点着头:“我知道我是给万书记出难题了。您知道,我过去在别的县干得不顺,去年才调到太子县。我就认准在万书记门下能得到理解和发展。”万汉山说:“你也真是晚了一点。再过几个月就四十了,是不是?眼看都到终点了才冲刺,你早干吗去了?”崔道友心甘情愿受训:“我知道,三十九不到副县处,不如回家喝白醋。我今天是认准有万书记,才能免喝白醋这条死路。”他大大方方将布包裹紧的有棱有角一块捧起来放到茶几上,笑着说道:“这点小意思,不够感谢万书记辛苦的。只算给小孩买点小东西,添个喜庆。”万汉山一张双臂哈哈笑了,转头看着黄美娜。黄美娜说:“小孩还没呢。”崔道友说:“我这算预祝吧。”三人都笑了。万汉山笑够了,说:“我也只好勉为其难了。办成了,你就算如愿以偿。办不成,你也不要怨天尤人,我会把这点意思退还给你。”水利局长连连摆手:“成也好,不成也好,这点小意思我都要表的。我以后靠万书记的地方还多呢。”
这回,万汉山将客人很和蔼地送出了院门。临出屋,他从并排几个书柜里拿出两瓶药酒放到茶几上,指着崔道友那裹紧的包说:“把这两瓶酒换上。提着包来,还是提着包走好。”崔道友大虾一样点着头:“还是万书记为我想得周全。”他哈着腰将方方一个纸包从布包里拿出来放到茶几上,换上两瓶酒,说说笑笑告辞走了。
万汉山在院子里打了几下拳脚,回到屋里,看到黄美娜已经打开包,说:“看样子有七八万嘛。”黄美娜说:“八万。”万汉山将包随便包起,拉开放钱的柜子往里一撂,关上柜门说:“从科级提到副县处,这个级差在咱们这个地方,现在一般也就是五万到八万。他过去还孝敬过,这次无论如何要给他办。”黄美娜说:“能办成吗?”万汉山说:“他这个人人缘差点,工作上也草包点,我不给他办,他还真成不了。我要决定给他办,别人还真挡不住。”黄美娜说:“我过去还真不知道这些价位。”万汉山嗔道:“你可不就是只知道收钱。”黄美娜说:“从股级提到副科级是一万到三万,从正科级提到副处级是五万到八万,那副科级到正科级呢?”万汉山说:“三万到五万。”黄美娜说:“要从副处级提到正处级呢?”万汉山说:“一般要收他们八万以上吧。不过,这没有几个人头可以拨拉。”黄美娜说:“那每年能提的人毕竟是有限的呀?”万汉山说:“这你就不懂了。”
黄美娜说:“不懂你可以给我讲讲啊。”
万汉山说:“真讲那么多,以后有一天栽了,你都抖出来怎么办?”
黄美娜说:“真栽了,也不在你说过这些话,钱数在那儿摆着呢。再说,你洪福齐天,哪儿就轮得上你栽呀?人人都知道坐飞机掉下来没命,可是轮上自己的概率很低,还都花着钱去坐。现在拿钱也一样,这都是风险项目。天下没有没风险的事,全看风险大小和值不值。”
万汉山说:“好了,既然是患难夫妻,就对你都亮底了。这干部调动不光有升级,同级平调也有差额。小乡镇的书记、乡镇长想去大乡镇当书记当乡镇长,水利局的局长想换人事局的局长干,都是同级调动,大小肥瘦还有差别。那我就不能给他们白调。这是一笔。即使你不升,也不平调,现在干部竞争这么厉害,你想保持原位,也不能不表示意思。我不能白白保住你呀,这又是一笔。还有,你当了乡长,看着一个副乡长不顺眼,想剔掉他;你当了局长,看着一个副局长不顺眼,想剔掉他,总不能让我无偿劳动,换谁另说。这又是一笔。还有犯了错误想免降职免撤职,更是一笔。这笔笔都有一定的价码。三十多万人口的县,光副科级以上干部四五百人,这样拨拉来拨拉去,就可以积累资本了。我说我的小美人太太,听满意了吗?”
黄美娜说:“我有点担心。罗成好像对你不会善罢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