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三
龙福海多少还是有恃无恐。政治上的事情,不会靠这种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解决。他最近跑过好几次省城,活动了一些人头,颇有成效。省委书记夏光远家,他也迈了几次门槛。夏光远当然问起罗成干得怎么样,龙福海笑着回答:“挺猛,一般干部不太适应,我尽量做工作。”此前,他和北京退休的曹部长通过几次电话,把罗成专横跋扈作风粗暴之类的话很巧妙地灌了一耳朵。特别是罗成走到哪儿,把报纸电视台记者带到哪儿,一天二十四小时风光自己,颇让曹部长不以为然。最后一次通话,曹部长告诉他,夏光远到北京开会看望了他,他和夏光远谈了罗成。
龙福海看着罗成在天州境内忙天忙地,心说:没头苍蝇撞死在玻璃上,也不知道是撞了什么。
凌晨六点的现场会直播,搞得龙福海人困马乏。九十点钟,他坐车到市委上班,觉得整个办公楼里气氛有点不对。人们见到他照例亲热尊敬,但都多了一分莫须有的察言观色。龙福海心说,这天州还没真的翻天覆地,怎么就大惊小怪?
他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比往日还满面春风。
春风刮到市委书记办公室,马立凤拿着大牛皮纸信封像小孩一样踮着脚说:“来了。”龙福海瞪起眼:“什么来了?”马立凤递过来她已经打开的大信封,是省委组织部的来函:任命马立凤为天州市委常委并任秘书长。
龙福海看完,也高兴地拍大腿了:“这来得太及时了。”
几个月前,市委原秘书长调走了,龙福海就想让马立凤进常委并担任秘书长,还兼办公厅主任。跑省里几个月一直没消息,没想无意中却来了。他看着马立凤开花一样的笑脸,一敞怀脱下外套交给马立凤,理一理衬衫领带,立刻有了当家长的好感觉。他气壮山河地接过马立凤递过来的烟,就着了马立凤点的火,喷烟吐雾地一张双手:“我这叫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又叫按部就班。”他很辽阔地往转椅上一仰,指着马立凤说:“从今以后,你就升了一个规格。当了常委又当了秘书长,你就可以总管市委机关事务,直接配合常委班子工作。以后你不但参加常委会,书记办公会都可以名正言顺列席了。”龙福海说得兴起,站起来云山雾罩踱了几个来回,说:“你这个秘书长就是笔头差点儿。开会多记录,然后安排那些笔头好的秘书帮助你就是了。”
龙福海又江山如此多娇地仰到转椅里:“这个任命来得正是时候。这可会给罗成一个好看。”他拍了拍桌子,“你懂不懂,来得好啊。”
他几乎按捺不住,要站起来唱一句戏文。
马立凤理了理因为兴奋而显得凌乱的头发:“万汉山的事怎么办?罗成肯定要提议免他。”龙福海山河大好地哈哈笑了:“罗成要来给我提,我就说我考虑考虑。”马立凤说:“他很可能拉着孙大治、贾尚文一块儿来。”龙福海说:“我料定他会拉着他们两个做陪衬,这也不怕,他们两个说到底是听我的。他们也不是无缘无故听我的,是因为我坐得住所以听我的。今天任命你当秘书长,就是一张很好的牌,一打出来,就把他们全镇住了。”
龙福海站起来踱步,他想了想这事,觉得百倍从容。
罗成肯定想动万汉山,动不了,罗成的威风就全没了。而他决计不动万汉山,万汉山不动,天州局势就固若金汤了。县委书记从来就不是一个当市长的想动就能动的。这是市委常委的事,说到底,是他市委书记说了算的事。他市委书记想动一个县委书记,按程序,可以把几个副书记找来,开个书记办公会定一定,然后再召开市委常委会通过,然后还需报到省委组织部批准。哪儿就轮得上罗成想干啥就干啥。他当书记的只要不召开书记办公会、常委会讨论这事,从一开头就把事搁了。就是讨论,罗成在会上也是孤掌难鸣。
龙福海一转眼,已经把常委会几个人头像算盘珠拨拉了几遍。
罗成果然同贾尚文、孙大治一起来了。罗成说,有事情要和龙福海商量。
罗成扭头看了看马立凤,有请她回避的意思。龙福海很从容地招了招马立凤:“你就不用回避了。”而后拍了拍桌上省委组织部来函,对罗成等人说:“省里已经下文了,马立凤进常委并兼任市委秘书长。以后咱们几位正副书记碰头研究比较重大的问题,她都应该参加一下,这样便于组织实施。”
正如龙福海所料,罗成、贾尚文、孙大治三人都愣了一下。罗成肯定是吃了一堵,孙大治、贾尚文都扶了扶眼镜,迅速反应着,他们明显看到省委在投龙福海的信任票。龙福海宽容地吐出烟来说:“要商量什么事就商量吧。”罗成说:“我们提议常委会开会,免去万汉山县委书记职务,然后报请省里批准。理由我不用解释了。”龙福海抽了几口烟,问:“这是你们三个人的一致意见吗?”
贾尚文、孙大治顿显为难。
龙福海看着孙大治问:“你是这个意见吗?”
孙大治扶了扶眼镜说:“这算是一种处理方案吧。”龙福海问:“其余的处理方案呢?”孙大治看了看罗成困难地一笑,对龙福海说:“那还要和你一起商量,由你定夺。”龙福海说:“怎么由我定夺?应该是集体定夺。”
他又问贾尚文:“你的意见呢?”
贾尚文摘下眼镜,擦了擦胖脸,很粗枝大叶地说:“万汉山虚假浮夸问题,应该有一个处分。到底什么处分,还可以再研究。”
龙福海看到罗成捆绑的两个陪衬临阵脱逃,心中暗笑。他说:“这事可以慢慢研究,我们不一定动不动搞罢免。一个干部犯点错,让他将功补过也很好嘛。”罗成放下二郎腿,一摊双手说:“我的态度很明确,坚决要求常委会做出罢免万汉山的决定。要不,天州市全盘工作难以推开。”罗成说完站起,准备走。
龙福海说:“万汉山的事情,咱们有时间再研究。关于稳定社会领导小组的工作,成绩还是显著的,我考虑进一步加强力量。马立凤现在已是市委的秘书长,我的意思,她还可以兼领导小组的秘书长。这样,在领导小组和常委间就又多了一个桥梁。有关领导小组的很多工作,一般就不需要你们三位事事和我通报,马立凤就都通报了。”
罗成扭头看了看马立凤,马立凤明白他的意思,退出了。
罗成说:“这个提议我不同意。我们领导小组要讨论解决许多具体问题,包括治安问题。马立凤的两个兄弟涉嫌黑枪案件,马立凤本人在这件事上也有疑点。我认为领导小组的工作,她还是不参与的好。”他看看也已站起的贾尚文、孙大治:“你们还在?我走了。”说完,拉门走了。
贾尚文喊等等,然后对龙福海一摊双手,无奈地摇摇头:“他脾气就是这样。”便跟着出去了。孙大治对龙福海说:“我先送他们上电梯,再回你这儿来。”
龙福海一个人点着了烟,坐在那里漫无边际地抽了几口。
孙大治回来了,说:“尚文和他一个楼办公,不好不跟着一块儿走。”而后,他从龙福海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龙福海把打火机撂给他,他坐下,抽起近乎烟,说起近乎话:“万汉山多少要处分一下,给罗成一个大面上过得去,在舆论上也交代得过去。完全不处分,民众容易逆反。当然,”孙大治停了一下说,“也不必要处理得太过分。”龙福海说:“你提个分寸。”孙大治说:“发个文,通报批评,是不是可以?”龙福海不轻不重拍了拍桌子:“那罗成能接受吗?这是他的突破口。”孙大治抽着烟说:“每个人都有不同意见,最终要靠你龙书记平衡。”
两个人没抽完一支烟,贾尚文又有些气喘地来了:“他又下乡去了,我再过来坐坐。”
孙大治似乎早就料到贾尚文会回来,贾尚文也似乎早就料到在这里会碰到孙大治。贾尚文叼上烟,专门拿起孙大治的烟对火,彼此又抽了个近乎烟。
龙福海心如明镜,早将这两个副书记看了个明白。他坐在转椅上转了一转,说:“你们二位跟我合作多年,我也不对你们说外话。”他讲到他最近几次去省里,都见了省委书记夏光远,谈得相当融洽。他还谈到夏光远去北京开会看望了曹部长,龙福海说:“告诉你们一个小背景,曹部长和夏光远关系颇不一般。”龙福海说着站起来踱了几步,很舒展地伸了个懒腰说:“天州往下的形势会越来越明朗。有一些小小的反复没坏处,有时反而能使我们看清每一个人头。”
龙福海瞟了一下两个人,知道这些话自有千钧之力。
孙大治有人找,先走了。龙福海又格外首领地往转椅上一仰,指着贾尚文说:“我还是希望能够实现我的初衷,让你干市长。咱们慢慢等着看吧。”
贾尚文有些尴尬地讪讪一笑:“这个念头,我现在可不敢多想。”
龙福海瞪起眼:“有什么不敢想的?心想事成。”
贾尚文走了,一直在外间屋等候的马立凤进来了。她说:“这一下,你安排稳妥了。”龙福海得意扬扬地在屋里走起戏步来,那双手分明握着一把入万军如入无人之境的青龙月牙刀。他又想唱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了。看着窗外楼下市委大院里飞翔起落的鸽群,他即兴唱了一句现编的词:“任你们做尽花样文章,说到底敌不过我着实一下。”拿腔作势唱完了,他哈哈一笑,对马立凤说:“说稳妥,还不够万全。你现在去请许怀琴过来,我要和她谈谈。”马立凤一下明白了:“这现在也是个关键。”
龙福海在屋里踱来踱去。市委常委这几个人头,他又算盘珠子一样拨拉了一遍。
常委会上要讨论的事情,大多是一个书记和四个副书记预先碰头统一过的。一个书记自然是他,四个副书记,罗成、贾尚文、孙大治已占了三个。
还有一个叫许怀琴,是过去九个常委中唯一的女性。
许怀琴原是市委常委,龙福海当了书记把她跑成副书记,负责组织干部。后来负责宣传文教的副书记突然心脏病去世,她又同时兼管宣传文教这一摊,一人干了两个副书记。她实际上又算是常务副书记,龙福海要外出开会,市委日常工作就都她管了。许怀琴能够被龙福海看顺眼,是因为极谨小慎微。她手里的这一堆要害实权,其实都是替龙福海当保管。
罗成来天州这两三个月,许怀琴因为一场大病,一直没多上班。
这几天上班了,龙福海就要把她调理顺。
许怀琴来了。这是一个模样还端正但有些古板的中年女干部。她很稳重又有些小心地一笑,站在龙福海面前。龙福海让她坐,她才缓缓坐下。坐得也很规矩,两腿并紧,手放在沙发扶手上,脊背端正不后靠。龙福海十分习惯这个坐在那儿不说不动的女副书记。你说她规矩谨慎照章办事,但她又懂得察言观色。你说她和善从容,可她管起部下来也有三分苛刻。你说她四平八稳,可有时也能出一两个巧主意。她的样子最合适坐办公桌。
龙福海示意站在一旁的马立凤坐下,而后对许怀琴说:“马立凤进常委并担任市委秘书长,省里已经下文了。”许怀琴噢了一声。龙福海说:“什么时候召开全机关干部会,时间你定一下,由你宣布。我也出席。”
许怀琴点点头,表明她准备执行。
龙福海说:“这两三个月,你歇病假歇得多,不过,情况你都是了解的。今天早晨六点钟太子县的现场会电视直播,你看了吧?”许怀琴看着龙福海,竭力理解龙福海的思路。龙福海说:“太子县补发教师工资,赶急了一些,出现一些白条。罗成抓得紧,抓得也还必要。涉及对万汉山的处分,罗成提了一些意见,意思是免去万汉山县委书记职务。我和尚文、大治交换了一下意见,认为不妥。我这是和你再交换一下意见。”龙福海说着抽出了烟,马立凤要站起为他点火,他伸手制止,自己点着了,连烟带话吐出来:“你谈谈。”
许怀琴端坐在那里很规矩地一笑:“我想再听听龙书记的意见。”
龙福海说:“我的意见很简单,稳定社会首先要稳定干部。连干部都稳定不住,就丢了根本。”许怀琴充分理解了,说:“那就按照这个思路再斟酌一下,或者通报,或者还有比通报更稳妥的处理。”龙福海满意地点点头:“市委第一位的权力是组织权。咱俩先统一了,我就可以召开书记办公会,把其余几位副书记都请来,再一起统一就形成了一个核心意见。然后,再上常委会讨论就基本上大局已定了。”
许怀琴说:“我们准备几个方案,拿来你先定一下。”
龙福海知道这一步棋走得十分稳妥了。一正四副五个书记,他现在已经统一了四个,罗成一个人孤掌难鸣。五个书记的碰头会上通不过罢免万汉山,常委会就根本无须考虑。更何况五个书记的碰头会,也要由他龙福海张嘴才能召开。他不张嘴,连碰头会都提不上议程。
许怀琴走了。
龙福海踌躇满志地在办公室里背着手踱了一圈,对马立凤说道:“现在只有一件事还没安排妥。想让你到领导小组兼秘书长,叫罗成顶住了。”马立凤一撇嘴:“我还不愿去呢。他成天黑着一张脸,我不侍候他。”龙福海说:“你不懂我的用心啊。”
马立凤说:“不就是让我当钉子吗?”
随着秘书通报,进来一个秃顶矮个儿干部,市人大常委会主任范人达。
范人达坐下了,说:“罗成要求市人大对他这个市长几个月的工作进行一次审议,然后,对他进行信任表决。如果信任票不够四分之三,他将辞职。”龙福海抽着烟半揶揄地一笑:“还真玩开民主程序了。你估计信任率高不高啊?”范人达说:“有可能很高,远远超过四分之三。”龙福海一挥手:“那还搞什么表决?纯粹是形式主义。”
范人达说:“也可能不高,不到四分之三。实际情况很难估计。”
龙福海说:“那就再摸摸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