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那个字从他心里长出来的。

那个字在开始时仅是一个小芽儿,是个模糊不清的概念,是一种颜色和声音,而后经过了时光的侵染,它逐渐长成了一棵树。

当那个字脱唇而出时,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没想到那个字竟然一直在他心里长着……

本来,李金魁送红叶出来,在村路上,两人都默默地走着,谁也不说话,等出了村,李红叶说:“我知道你不想送我,嗯?”李金魁笑了笑,不语。李红叶说:“你要不想送我,你就回去吧。”说着,就独自一人推着车子往前走,李金魁也跟着走。李红叶回头看了他一眼,嗔道:“你呀,你呀……”天很冷,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当她看到路边的一个草庵时,就红着脸说:“坐一会儿吧?”说着,便朝着那个孤零零的草庵走去。草庵还是夏天里遗留下的,地上还铺有发黄的麦草,李红叶大着胆进了草庵,她先从衣兜里掏出一只手绢铺在了麦草上,坐下来,而后又掏出了一只手绢铺在了身边处,说:“坐吧。”李金魁站在那里,呆痴痴地望着她……李红叶脸“喷”的就红了,说:“你坐呀,老看着我干什么……”就在这时,李金魁心里陡然起了一股狼烟,那个字像子弹一样迸然射出:

“脱!”

“脱”字来得太猛太快,也太突然了,它在李红叶的心上射出了一片红雾!她不由得颤了一下,一时浑身发软,愕然地惊叫道:“你,你……?!”

李金魁也愣住了。他的头“轰”的一下,像是炸了一样?话已出唇,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

片刻,还是李红叶先醒过神儿来,她红着脸,用蚊子样的声音呢喃说:“李金魁,你真无赖呀……”

李金魁站在那里,默然不语……

李红叶脸红得像绽开的花一样,她望着她,柔声说:“怎么?你生气了?你呀你呀……”说着,她微微闭上眼睛,开始解扣子了,她一边解着扣子,一边呢呢喃喃他说:“你真想看么?你要真想看你就看吧……”说着,她脱去了穿在身上的外衣,勇敢地把贴身衣服一层一层搂起来,顿时,两只白兔一样的乳房扑噜一下露了出来,那是多么白呀!在那一片团白的尖尖儿上,弹着两颗晶莹的紫葡萄!

李金魁眼前一片“白亮亮”!他猛地扑了上去,先是用两只手捉住了她的两只乳房,那滑软像热油一样一下子溅到他心里去了,他急切地埋下头去,下意识用嘴叼住了那弹弹软软的紫葡萄,叼了这只,又去叼那只……两人立时烧成了一团火焰!李红叶紧紧地搂着他,嘴里吐着一串断断续续的燕语:“你呀你呀……”到了这时,李金魁已是昏头昏脑了,他又下意识地去解她的腰带,他从小到大从没束过腰带,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解开,他只是用力去拽……久久,当他终于把皮带扣弄开的时候,却见李红叶满脸都是泪水……李金魁怔了一下,手慢慢松开了。片刻,李红叶睁开眼来,流着泪说:“你要是真想要,我就给你吧,我什么都可以给你……”说着,她伸手把下身的衣服也褪去了,把整个身子都裸露在他的眼前……可她这样做的时候,身子却开始抖了,她整个身子都瑟瑟地抖着,抖得像寒风中的树叶,此时此刻,她的身上一片冰凉!

李金魁说:“你抖了。”

李红叶说:“我,我抖……”

李金魁定定地望着她,说:“你抖了。”

李红叶垂下头喃喃说:“我……有点害怕。”

李金魁站起身来,咬着牙说:“我穷,我野。可我不会坏你。你要不愿意,我决不坏你。”

李红叶望着他,小声说:“我只是有一点点怕……”

李金魁把衣服往她身上一扔,说:“穿上衣裳吧。”

李红叶坐在那里,一边穿着衣服一边流着泪说:“你坏,你太坏了……”

李金魁朝草庵外边看了一眼,说:“走吧。”

李红叶仍坐在那里,喃喃说:“我起不来,我起不来了……”

李金魁吓了一跳,忙回过头来,说:“你……病了?!”

李红叶伸出一只手,说:“我软,我身上软。”

李金魁又问:“你是不是病了?”

李红叶说:“抱我呀,把我抱起来………”

在回城的路上,李红叶一直在默默地淌眼泪。李金魁说:“你哭什么?我又没咋你?”可她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掉泪。到了城边上。到了城边上,李金魁站住了, 说: “我不送了,你回吧。”他这样一说,李红叶也站住了。李金魁又说:“天不早了,回吧!”说着,扭头就走。不料,李红叶却返回来跟着他走……又走了一段,李金魁站下了,说:“好,我再送你一段。”两人重又折了回来,就这么翻来覆旧的你送我我送你,天很快就黑了。最后,在县城里的一盏路灯下,他说:“我就站在这儿,看着你走。”进了城,李红叶不再流泪了。她站在那里,望着他说:“我看着你走。”李金魁说:“你走。你要不走,我就一直在这儿站着,我在这儿站一夜!”李红叶勾下头去,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她说:“我问你,你为什么要送我那么多手绢?”李金魁说:“我不知道该送什么。我只是不想欠你大多。”李红叶说:“你已经欠我了,我让你欠我一辈子!”说完,她扭头骑上车急驶而去。

在那个寒假里,那个字在李金魁的眼里成了一颗金豆。那只是一个字哇,一个字的使用竟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征服力!那是校长的女儿呀,那是……多么的!有时候,他会兴奋地跳起来,对着一棵树说:“脱”那个字真是余味无穷啊。他在那个字里读出一种新的东西,那是他还从未体验过的东西。他像重放电影一样回味着草庵时发生的故事,他一点一点地倒着读,在脑海里,那画面一个扣子一个扣子地动着,叫人激动万分!油灯下,在爷住的牲口棚里,当老捆提着裤子问他:“花儿掐了没有?”他觉得他一下子就成熟,他读懂了爷的这句话。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笑了笑,很自信地笑了。

后怕是见了那个红X之后。 开学不久,他在学校门口看到了一张布告。在那张布告上,他看到了一串醒目的红X!那红X像炸弹一样矗立在他的眼前。那上边写着“某某某” 的名字,名字上打着一串红X,那是一个被枪毙的强奸犯……他在那张布告前站了很久很久,整个人就像傻了一样,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只觉得脊梁骨一阵发凉!他心里说:李金魁呀李金魁,你差一点就毁了你呀!

在一个时期里,李红叶和李金魁又成了陌路人。两人仍坐在一个教室里,还像往常那样,谁也不理谁。可在两人的内心里,却有了微妙的变化。李红叶更多是一种羞涩,她甚至就不敢正眼看他,一看他就脸红,一看他就不由得咬一下嘴唇,可她的衣服却换得很勤,她身上开始透出一种成长中的女性姿态……而李金魁却是有意地躲避,那躲闪是由后怕而产生的恐惧。那目光仍是寒寒的,但寒意中多了一点“贼”色,多了一点防范。话是更少了,但出人意外的是,他说话嗑巴的毛病却好了一些,他只是说每一句话时有点嗑巴,往下就自然了。后来,他开始更多地出现在操场上,出现在一群学生的中间,只从他击败了“冯大嘴”之后,他已成为乡下学生的主心骨。

天说热就热了,这年夏天,天热得有些异常,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味。突然有一天,睡了一夜之间,早上起来,李金魁发现校园里到处都是大字报!整墙整墙的大字报……更让人吃惊的是,校长李志尧的名字是倒着写的,上面还打着三个刺目的红X! 一切都来得十分突兀,叫人都来不及想。这天上午,倒也照常上课了,铃声响过后,校园里出奇地静,老师一个个都绷着脸,很紧张的样子,在教室里,李金魁又发现李红叶是趴在桌子上的,她一直不抬头,就那么无声地趴着……到了第二节课的时候,只听校园里一片“哄”声,同学们纷纷探头往外看,有的甚至跑出了教室……这时,只见一群年轻教师高喊着什么把校长李志尧揪到了教室前边的空地上,校长挣着身子,仍是很严肃地说:“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可陡然之间,他的眼镜被打掉了,紧接着是一桶糨糊兜头浇了下来!一向高高在上的校长,顿时一脸惨白,他就这么一下子像落汤鸡一样地勾下了头……就此,校园里的铃声再没有响过。

那是一些既让人激动又叫人不安的日子。学校不上课了,城里的学生一个个兴奋异常!乡下来的学生却一个个沮丧万分。李金魁心里说:完了完了,前程完了!在一片混乱中,有的乡下学生打起铺盖回家去了,留下的也仅是跟着城里的学生瞎起哄。“冯大嘴”在一夜之间竟然成了学生的司令……于是,李金魁毅然卷起铺盖,搬到废品店去住了。

这个决定对李金魁来说,是十分痛苦的,这是他人生的又一次选择。这就是说,他要切断与家乡的联系了,在前程无望之后,他也决不回去了。这是一次精神上的放逐,也是情感上的背叛,他的心与昔日的大李庄村越来越远,前程无望,回头也无望啊!从此以后,他要自我漂流了,他把两瓶好酒摆在了歪叔的面前,说:“歪叔,你说句话吧。”歪叔乜斜着眼,看了看他,说:“学生,你愿意当一个收破烂的?”李金魁说:“只要你要我。”歪叔把酒瓶盖用牙咬开,一人倒了半碗酒,很爽快他说:“喝了这碗酒,我就收下你!”于是,李金魁端起那酒,一下子倒进喉咙里去了,喝了酒,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地说:“我亏呀,我太亏呀!我是第一名啊!”

在城里收破烂,在他看来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破罐破摔。心是痛的,那疼痛烧出了满眼的仇恨,可究竟恨什么,却又是说不清的。每当他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就不由得咬着牙,尽量躲着熟人走,一句话也不说。他把仇恨憋得足足的,他几乎把自己憋成了一个沉默的火药罐!与白日相比,他的夜晚却日渐丰富。废品店收的书越来越多,那大多是“四旧”,他就整夜整夜地在这些“四旧”泡着……正是这些夜晚使他那备受压抑的情绪得到了宣泄。

在以后的日子里,李金魁总是想起那些个晚上。那些夜晚对他来说是颤栗中的享乐,是蜗牛一样的伸展;又像是生命中的一次小憩,没有目的,也不须特意地记住什么。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偷窃,是随意地采摘禁果,他就滚在那些收来的“四旧”堆里,蜷着身子,一本一本地翻,那偷来的喜悦不是用言语可以表述的。直到有一天,那上着的门板突然被拍响了,那是个细雨蒙蒙的夜晚,门板“咚咚”响了两下,而后又是两下,在这一刻,他的心已跳到了喉咙眼上,他惊惧地叫道:“谁?!”门外没有回答……在匆忙之中,他随手把那本正在看的书“嗖”的一下扔在了废纸堆里,然后跳起来,几步走到门板后,再次叫道:“谁呀?”仍是没人应声。于是,他疑疑惑惑地开了门,就在这时,一个黑影飞快地挤了进来,那影儿嗦嗦的,带有一嗖嗖的寒气。他很快就明白了,是李红叶!李红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她的头包着,一脸憔悴;哆嗦着嘴唇说:“李金魁,你救救我爸吧!他就快要被人打死了!”说着, 她呜呜地哭了起来。 李金魁站在那里,身子一下子凉了半截!他木然说:“怎么……救?”李红叶呜咽着说:“他就关在学校的小楼里……”往下就无话了,谁也不说话,只有目光一点一点地往前探,尔后又缩回来,片刻,李金魁说:“你让我想一想,我得想想。”李红叶看了他一眼,说:“你要是怕受牵连……”没等她把话说完,李金魁生硬地打断说:“你……得让我想想!”

李红叶走后,李金魁顺手从地上拾起了一根捆废品用的麻绳。他把那根麻绳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着,绳子一扣一扣地从他的手上捋过,那感觉麻丝丝的。后来,他把麻绳缩成了一个活扣套在了脖子上,心里说,操,我欠她么?这是把我往火炕里推呢!

第二天夜里,李红叶又来了。她默默地问:“你想好了么?”李金魁说:“想、想好了。我想了想,我确实欠你。”李红叶说:“你也别这样说,你说吧,你想要什么,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李金魁笑了笑,说:“我、我可是个收破烂……”李红叶流着泪说: “你是想污辱我? 到这种时候了,你还要污辱我?”李金魁说:“我不是这意思,你也知道,我不是这意思。”李红叶说:“那你是啥意思,你到底是去不去?”他说:“你看,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呢?”她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良久之后,她说:“我看错人了,我真是看错人了。”说着,她泪流满面,扭头就要走。李金魁上前一把拽住他,就往后边拉。李红叶用力地挣着身子:“你又想干什么?”他仍是紧拽着她不放,一边走,一边说:“我是个兔。你也知道,我是个兔……”拐过了废纸堆,在一垛一垛的旧麻袋的疑隙里,李红叶蓦然发现,她爸爸就在一堆旧麻袋片里躺着!李红叶的嘴立时张大了,她悲喜交加他说:“你呀!怎么……”紧接着,李红叶刚叫一声:“爸爸……”李金魁马上说:“他已经睡着了。你就让他睡吧,他说他已经半个月没睡一个囫囵觉了。”李红叶默默地望了望父亲,尔后悄没声地退了出来,她望着他,激动他说:“你是怎么……”李金魁把身上的衣服脱下一半,露出了脊梁上勒出的那一道道带血丝的绳痕,说:“我把你爹背出来了。我不欠你了吧?”李红叶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细声说:“就在这儿么?”李金魁说:“啥、你说啥?”李红叶不语,她开始解扣子了,她把衣服上的扣子一个一个都解开……这时,李金魁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她,定定他说:“现在是你欠我了。”李红叶说:“是。我欠你。”说着,就要往下脱……李金魁果决他说:“别。你可别。我就愿意让你欠着。”

李红叶说:“你……怎么这样?”

李金魁说:“我就这样。你欠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