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准姐夫一个电话要来民办教师转正指标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夜晚,山风吹过二道拐学校,院外的李子树林发出哗哗声,院内棋杆上的红旗在风中“噗噗”作响,屋内所有的灯光都熄掉,小院完全陷入黑暗之中。
侯厚德在一片黑色中睁着眼睛,不时在床上翻来翻去。他推了推杜小花,道:“你说,大妹这个男朋友是不是在吹牛?一会儿说要给村里捐资修路,一会儿要给我一个民转公的指标,天下哪里有这么容易的事情。”
杀年猪是一件累人的事,杜小花忙了一天,累得直打哈欠,道:“他爸,你别想这么多了。我问过大妹,张沪岭在广东的生意做得很大,朋友多,关系网宽,不是吹牛。”
“生意大,有多大?有钱,有多少钱?我看张沪岭是意气风发,随口就答应赞助村里面,我总觉得不一定是好事。”
杜小花嗤了一声:“他爸,现在是什么时代,报上说是商品经济时代,以往的那一套行不通,我相信大妹,她说要来民转公指标,肯定能要来。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二娃,他怎么有钱买摩托车。还有,大妹想将二娃也弄到广东去。”
侯厚德翻身坐起:“不行,二娃是公办教师,这是正儿八经的铁饭碗,怎么能轻易丢掉?大妹是大学生,文凭硬,要去南方闯荡,我们由着她,二娃只是中专生,工作无论如何也不能丢。”
在巴山,有一份国家正式工作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辞职下海的事偶尔有所发生,会被当成新闻来传播,他作为盼望民转公二十年的教师,心理上更难以接受。
杜小花道:“明天我再问一问二娃,听听他的意见。”
侯厚德光着膀子坐了一会儿,被杜小花拉进了被子,他突然又坐了起来,道:“摩托车是大事,不能让二娃打马虎眼,二娃读中师时还懂事,怎么参加工作反而退步了。”
杜小花暗道:“我家二娃是茂东三好学生,分配到新乡,他多半会灰心丧气。”为了顾忌丈夫面子,她没有将此话说出来,道:“睡吧,明天早点起床。”
第二天一大早,侯厚德被一阵咚咚声吵醒,他侧耳一听,脸上紧绷绷的表情稍显放松,这是儿子打篮球的声音。他一生郁郁不得志,便将很大一部分心思放在子女身上,他是按照“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的方针来教育侯海洋,现在看来,他的教育思想在儿子身上扎下了根。
在窗边偷偷看儿子打球,儿子穿了一套磨旧的运动衣,背上写着“巴山中师”,他在篮下如一只灵活的豹子,破旧的衣服掩饰不了青春健壮的身体。欣赏了一会儿儿子打篮球的姿势,侯厚德出了门,一阵冷风袭来,他猛地咳嗽数声。
侯海洋见到父亲严肃的面容。
侯厚德严肃地道:“二娃,你哪里有钱买摩托?还有,你们还没有放假吧,怎么有时间回来?咳,咳。”
侯海洋早就不在意新乡学校对自己的看法,而且他知道老好人马光头一定会想办法为自己掩饰。他拍着篮球,道:“我经常帮着马老师他们代课,这次出来,由马老师帮我代课。”
“你怎么让老教师给你代课?”
侯厚德只是盯着儿子,不再说话。侯海洋感觉到了父亲的怀疑,在父亲平静的眼光下,没来由有些不自在,道:“吃了午饭,我就回学校。”
侯厚德语重心长地道:“好好教书,好好工作,要用自己的勤劳改变自己的生活,人生的路是没有捷径的。”侯海洋对于父亲长期以来的说教已是彻底失去兴趣,道:“我晓得。”
侯厚德看着儿子敷衍的态度,心头火起,想着张沪岭还在家里,满肚子的话就没有继续说出去,叹了一口气,朝办公室走去。
十点钟,支书段三找了过来,进屋道:“张老弟起床没有,今天我家里杀年猪,请侯老师一家人过去吃饭。”
张沪岭正在堂屋和侯正丽一起喝红苕稀饭,听闻此事,道:“我们在这边留的时间不多,赶紧把事情敲定,赞助一条公路,获得三十来亩地的租用权,划得来。”侯正丽知道张沪岭腰包硬实,这点小钱实在算不了什么,道:“那我就代表家乡人谢谢你。”
段三刚走,村主任又过来请侯厚德一家人吃饭。
临吃饭时,侯海洋犯了倔:“我不去,我就在家里吃,吃完以后就要回学校。”侯正丽将侯海洋拉到自己房间,做起了思想工作:“二娃,叫你去就去,段叔是爸的学生,平时对家里挺好,这个面子得给。”侯海洋道:“我确实要走,学校还没有放假,明天要上课,今天必须走。”
“二娃,你给我一个明确答复,下一步到底有什么想法,沪岭有意让你跟他到广东,你如果不愿意,我让他想办法把你调进城,以他的关系和你的文凭,调到岭西市稍有难度,调进茂东市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有把握?”
“应该还是有的。”
侯海洋反倒是困惑了:“大姐,张哥是经商的,他咋有这么大能量,居然可以把我这种村小教师调到茂东去?就算是在巴山县城,从乡镇学校调到城头都是难上加难。我们学校有一位老师叫马光头,他的头发为什么掉光,就是因为天天琢磨民转公的事,张哥一个电话就搞定了,我搞不懂。”
“沪岭那个行业人尖子扎堆和人民币扎堆,在广东有一个岭西帮,各行各业都有,生意做得大。沪岭搞金融和地产,在他们圈子里很有面子,在岭西办点事还是很容易的。岭西省的领导要到南方去,经常是他们在接待,花天酒地,用钱如流水。”
杜小花来到门口中,道:“你爸说了,中午二娃就别去了,简单吃点,早点到学校去,别让老同志为年轻同志代课。”
这次回家,张沪岭成为了全家甚至是全村的宠儿,侯海洋对准姐夫印象挺好,同时又觉得自尊心受到了莫名的划伤。他在新乡学校受过伤,回到家不仅没有得到安慰,还被教训,他感到委屈。
他同姐姐一起出去,与张沪岭告别。
张沪岭昨天喝了不少酒,脸色显得略有苍白,道:“我的想法你姐给你说了吧,凭着你的聪明才智,待在学校太屈才。跨出学校,天宽地阔,世界太大,岭西能提供的舞台太小。”
侯海洋道:“张哥,我回学校整理下思路,想好了,我再跟你联系。”
张沪岭道:“这有什么好想的,巴山太封闭,不是久留之地,早点到广东来,我这边正缺自己人手。”
聊了一会儿,一家人就去段三家里吃饭。
家里人走光,二道拐学校清静了下来,侯海洋将剩下的酸菜粉肠汤烧热,吸吸呼呼地吃着,脑子里突然浮现了吕明、陆红在院中做饭吃菜时的情景。他想道:“说不定过了春节,吕明就要和财政局那位结婚,女人心海底针,还真是善变。我一定得做出成绩,让吕明瞧一瞧谁才是真正的男人,到时要让她为自己的选择后悔。”
“秋云应该考完了吧,她要到四月份才能得通知,报到也得在六七月份。”想起秋云,侯海洋心里热乎乎的,就想着马上能回到新乡的牛背砣。
戴上姐姐特意找出来的围巾和帽子,侯海洋找来镜子照了照,他感觉自己就和座山雕的造型相差不多。这种造型虽然古怪,但是有了新武装,骑在摩托车上就感觉舒服多了,至少抵御寒风的能力强大起来,不像刀子直接割肉。
一路迎着北风,侯海洋将摩托车骑到了巴山县城。虽然有姐姐的围巾、帽子和手套,他仍然被风吹成了冰棍,清鼻涕不停往下流,脸上皮肤隐隐作痛。进城以后,他将摩托车开到东方红学校,准备看一看杜敏小店的情况,什么时候需要补货。
到了小店门口,侯海洋大吃一惊,小店仿佛经历了一场台风,塑料做的招牌被撕掉,玻璃全部破碎,露出锋利的尖齿,大门虚掩着,在风中时开时关。推门进入时,木门发出嘎的一声。地面有油渍,满是玻璃渣子。从厨房里飘来一阵香烟味道。
杜敏脸上有几块青肿,头发披散着,她坐在案板上,嘴上叼着一支烟,烟头升起袅袭青烟。
“出了什么事情?”侯海洋大吃了一惊。
杜敏脸上表情漠然,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道:“昨天来了一伙人,把店砸了,能拿走的全部拿走了。”
“是什么人,报警了吗?”
杜敏摇了摇头,道:“砸店的人是社会上渣渣娃儿,我知道这一伙人,惹不起。”
侯海洋帮助杜敏是一时侠气,他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多麻烦事情。在屋里来回踱了步子,看着杜敏的惨样,他下决心帮人帮到底,问:“下一步怎么办?”
杜敏刚刚看见了改变生活的希望,微弱的火星便被几个恶狠狠的社会混混打碎,一时之间,她觉得心如死灰,喃喃道:“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想凭劳动吃饭咋就这么难?”
侯海洋四处打量了破烂的小店,给付红兵打了电话:“斧头,我的一位朋友在东方红中学旁边开了一个小鱼馆,被人砸了,你过来看看。”不一会儿,付红兵骑着三轮摩托来到了东方红中学。见到侯海洋,劈头就问:“你什么时候认识做生意的朋友?”他和侯海洋知根知底,听说一位开馆子的朋友,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是谁。
“斧头,你能认识小钟美女,我怎么就不能认识杜老板。更何况我现在在做鱼生意。”
付红兵想到侯海洋的第二职业,也就释然。到了小店,认真查看了一番,详细问了砸店人的相貌以及相互间的称呼,他交代了杜敏一句:“这事暂时还没有头绪,我会想办法查一查,下次遇到这种事,你首先报警,走正规渠道。”
杜敏由于以前差一点就成为了站街女,对公安人员有一些惧怕,没有听出付红兵话语中的官腔味,不停地点头。
侯海洋最熟悉付红兵,见他的说话方式,知道他有所保留,送其出门时,道:“斧头,当真不得了,学会打官腔了。你给我说老实话,到底是咋回事,刚才你反复问了那伙人的相貌,是不是有线索?”
付红兵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侯海洋道:“屁股一翘,我知道你拉屎拉尿。你看出点什么?”
付红兵跨在摩托车上,道:“我在学校教书的时候,觉得瞀察很威风,现在当了警察才知道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特别是我们这种小警察,就是干活的份。我给你说实话,巴山城里有几伙杂皮,猖狂得很,他们多数都和我们上面的人混在一起,否则早就被收拾了。刚才那个老板说砸店的人额头到左耳有一条伤疱,如果我没有猜错,他是刘七刀的结拜弟兄,这伙人跟我们内部的人关系很铁,我这种才人行的小警察管不了。”
侯海洋在新乡时,与社会人物打过架,屁事没有,他没有想到在县城里,居然小警察不太敢管社会渣渣的事情。“有这种事?你虽然是新警察,可是毕竟是警察,给那伙混混打个招呼,他们肯定还是要给点脸面的。”
“这伙杂皮不会无缘无故来砸店,肯定是有人授意。现在风气不正,城区派出所复杂得很,稍不注意,说不定有一天就被踢到乡镇派出所。”付红兵朝着小店的方向努了努嘴,道,“这家店最多就是买你的鱼,和你又没有太深关系,别管了。”
侯海洋拉着付红兵的肩膀,道:“我在参加县篮球队的时候,蒋刚把刘七刀叫了出来,刘七刀恭敬得很,还带着我们一大帮子人到夜来香去玩,连我都被派发了一个小姐。”
付红兵发动着摩托,在轰鸣声中,道:“蒋刚是治安科科长,实权派科长,管着牛鬼蛇神,刘七刀当然得给面子。同是蒈察,差距大得很。好,我得走了。”
侯海洋道:“你给个实话,到底能否帮得了?”
“我们是什么交情,绝对不会假打。如果我去找到刘七刀,他表面上会给点面子,背地里就说不清楚了,关键还是看指使者。”
侯海洋没有再为难付红兵,道:“你好好混,争取早点有个一官半职,给我们生意人正儿八经地保驾护航。”
“少鬼扯,你算什么生意人。我走了。”付红兵当警察的时间不长,心理变化很大,侯海洋自毕业以后同样经历了复杂的心理变化,但是比较起来,似乎付红兵变得更大。
“轰轰”一阵摩托车响,付红兵驾驶着摩托车又开了回来,他道:
“还有一件事情没有给你说,沙军这小子时来运转,调到县里头组织部去了。”
侯海洋道:“是好事,抽时间宰他一顿。”
“到了组织部年年有进步,沙军这小子要飞黄腾达了。春节,我们约起来见面。”
沙军调到了组织部,这是一件喜事,侯海洋心里却很不是滋味。毕业时他作为茂东市三好学生,原本应该有一个好的分配,不料现实如戏剧,付红兵当公安了,沙军进组织部了,地区三好学生开始卖鱼了。
“侯师傅,付公安咋子说?”杜,脸上充满了期待。
侯海洋摇了摇头,道:“这事不太好办,砸店的人都是社会上的渣猹娃儿。”为了安抚杜敏,他没有完全转述付红兵的话。
杜敏急切地道:“有人来捣乱,我的馆子没有办法正常经营。”从希望的云端跌落到冰冷的水泥地上,她强撑的干练顿时破碎,捂着脸,蹲在墙角,哭了起来。
侯海洋在转身回屋时,曾经有过不再插手杜敏小店的想法,可是看到杜敏泪如雨下,联想到自己毕业以来受到的不公待遇,一股义气涌了起来,他蹲下身,道:“杜敏,别哭了,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我们一起想办法。”
杜敏带着哭腔道:“那伙人不准我在这里开店,说如果继续开,他们天天过来砸店。他们这样一搞,谁还会来我这里?”
这是一个现实问题,小饭店总有一伙地痞流氓来捣乱,生意很难做下去,这不是打一场架就能解决的问题。侯海洋也为难起来,道:“你在这个店投入多少钱?”
“这个店投入不多,房子是熟人的,一个月交一次,借钱买了些桌椅和厨房用具,还差你的鱼钱。”?“我的鱼钱就算了,这个地方多半不行了,我建议你换个地方,比如到城外搞个现在开始流行的农家乐,或者是其他什么地方再开个小馆子。”
杜敏用手背抹着眼睛,抬起头来,道:“前一次我是被逼得没有办法,才到了路边店。这就好比寻过一回死,没有死成,我再也不会走那一条道路了。我也不想再马上开店,没得本钱,没得手艺,想赚钱是个笑话。”
侯海洋见杜敏咬着牙,很倔强的样子,道:“你有什么打算?”
“我准备把小店关掉,到茂东或者是岭西的大餐厅去当服务员,先学艺,再当老板。”杜敏用手抹了抹眼角,又道,“最大的问题是家里确实急着要钱,我想借一千块钱,给父母拿点药,这一千块钱加上以前欠的鱼钱,我写字据,以后砸锅卖钱也要还上。”
有了学校背后的那条暗河,侯海洋便有了随时可以变现的银行,他从裤子包包里抓了一把钱出来,道:“我这里有七八百块吧,你先拿去。我支持你到餐厅里打工,学到了本事再来开餐馆。”
杜敏拿着钱,一屁股坐在餐桌上,点了一支烟,开始数钱,数完以后,她自嘲地道:“侯师傅,我欠了一千七百块钱了。现在确实还不起,但是我肯定要还。”
一掷千金的张沪岭和为了生存奋斗的杜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侯海洋骑着摩托车,帽子和围巾把头和脖子捂得很紧,只剩下一对愤怒的眼睛。
回到牛背砣时,侯海洋再次成为冰棍,他用僵硬的姿势从摩托车上下来。院子里有几个小学生还没有离开,追逐打闹。他们聚了过来,站在距离摩托车两三米远的地方,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他们眼中天外飞仙一般的摩托车。
马光头守在办公室里,准备再等十来分钟,就将小孩子们赶走,锁上门,他就可以离开学校。听到摩托车响,他就站在门口,“你回来了,大冬天骑摩托车,味道不好受。”
侯海洋搓了搓冷得发硬的脸,道:“马老师,这两天没有什么事吧?”
马光头憨厚地笑:“我们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事。”
“政治学习,刘清德找我麻烦没有?”侯海洋手里提着一块肉,递给了马光头,道,“回去杀年猪,这是我爸让我带给你的。”
马光头拱了拱手,道:“难为侯老师还记得我,这怎么好,怎么好。”他接过猪肉,又道:“过了春节,民转公的名额就要定下来,侯老师要做好准备,再去做点工作。”民转公名额原本就有限制,民办教师互相之间也有竞争,马光头为人颇为纯朴,拿着猪肉,心里热乎,再次提醒侯海洋。
“马老师,我两次都没有参加政治学习,又有两天没有来上班,没有人来找麻烦?”
马光头道:“你没有来,刘清德屁都没有放一个。明天下午五点半,学校要开会,估计是讲放假的事。”他心里暗自嘀咕:“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侯海洋头上长角身上长刺,迟到旷工,居然连刘清德都不敢管,他平常最看不惯有人缺政治学习。”
侯海洋心中另有一番滋味,他如今在新乡算是彻底成为空气了,多你不多,少你不少,这种境遇让从小就受到鲜花和掌声包围的侯海洋感到莫名压抑。他关掉院门,拿出高中英语教材,眼睛盯着课本,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张沪岭、杜敏、吕明、沙军等人的身影在脑中转来转去,弄出一片嘈杂声。
“秋云考试应该结束了,不知道她的成绩如何,也应该回来了。”侯海洋拿出给秋云买的一双手套,自己试着戴了戴,手套娇小,他的手指进不去。心里想着秋云,身体跟着起了反应,他腹部如有一团热火在燃烧,浑身躁动不安。
院子除了风声以外没有其他声音,特别是没有人声。侯海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忍不住扯起嗓子吼了几声,隔壁马蛮子院子里传来了凶狠的狗叫声,随后,狗叫声在黑暗中此起彼伏,越传越远。
“咚咚”的敲击铁门的声音将侯海洋从睡梦中惊醒,窗外还是黑沉沉一片,他顺手提了一把铁锹,站在门口,问:“谁?”
马蛮子扯起嗓子吼:“等会儿杀年猪,过来帮忙。”他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直性子人,觉得侯海洋好,就完全不把他当做外人。
侯海洋匆匆洗漱就来到了马蛮子家,几条黑影子站在坝子里抽烟,马蛮子家里人带着几位妇女做着准备。
一条瘦瘦的汉子道:“时辰到了。”
小牛一般的肥猪被赶出猪圈,哼哼唧唧,缩着屁股,在院子里不肯再走,马蛮子没有请杀猪匠,他亲自操刀,指挥着几条汉子。汉子们用两根粗长木棒挨着猪的前后腿、贴着下身穿过去,同时喊“起”,把猪抬了起来,放在石条凳上,马蛮子娴熟地一靠一压一扳一瞄一送刀一用劲,一股猪头血就冒了出来。
肥猪落了气,大家说说笑笑抽着烟。一条汉子对侯海洋道:“你真是小学老师?还有一把子力气。”马蛮子道:“你们不晓得,侯老师是大蛮子,他一个打了刘老七四个人,还追得他们满街跑。”刘老七是新乡社会杂皮,村民都认识,他们都知道马蛮子不说假话,于是啧啧声不断。
吃了四个馒头,喝了两碗稀饭,侯海洋打着饱嗝回到了小学校。上午的时间转眼就过了。中午,侯海洋与马蛮子等人围坐在一起,喝着新乡酒厂的烈酒。一名背着书包的小学生跑了过来,道:“侯老师,学校里有人找,是一位女老师,我不认识。”侯海洋一直在算秋云返校的时间,闻言大喜,他从桌上夹了一大块半肥半瘦的回锅肉,道:“张开嘴巴。”小学生脸上黑乎乎的,扭捏着张开嘴巴,嚼着回锅肉,一溜烟跑回学校。
马蛮子老婆比马蛮子聪明得多,她猜到是秋云,道:“侯老师,媳妇来了,我去喊过来。”
侯海洋道:“算了,我去叫她过来。”他快步走回了小学院子,只见秋云在门口走来走去。由于学校校园里还有些小学生,侯海洋收住脚步,故作稳重地走了过去。
“考得怎么样?”
“我也说不清楚,要到3月份才拿得到成绩。”
进了屋,侯海洋一把就抱住秋云,腾不出手锁门,就用背将门抵住。刚刚亲吻到秋云嘴唇,秋云用手堵住了他的嘴巴,道:“好重的酒味。”侯海洋没有再亲吻,就用脸紧紧贴着秋云的脸。
“松点,出不了气。”秋云眼见着侯海洋如此激动,也是欢喜。
亲热一番,侯海洋道:“马蛮子杀年猪,叫你一起过去。”
秋云摇头道:“算了,我给你带了些东西,就回镇里吃饭,不去马蛮子家里了。”
在秋云从包里拿牛肉干、沙文鱼罐头等食品时,侯海洋从后面抱着她的腰,抚摸着柔软的香喷喷的身体。秋云仰了仰头,道:“晚上我过来吃饭,还要洗澡,你把澡堂子给我烧好。”
“澡堂子烧好”是一种含蓄的表态,意思当然就是两人鱼水之乐,送走秋云,侯海洋乐得快要跳起来。
村支书老陈是全桌政治地位最高的人,与主人家马蛮子同坐在上席。他开玩笑道:“侯老师以后肯定是把耳朵,各人?的婆娘都招呼不住。”在侯海洋眼里,村支书就是官不官民不民的人物,偏偏说话还带着官味。他有些叛逆,故意用大男子主义的腔调道:“酒桌子是男人的事,别让那些娘们来掺和。”
马蛮子老婆不乐意了,端着酒就走过来:“侯老师这话说得孬,没有女人,哪个给你们生娃儿,快喝酒。”
侯海洋笑呵呵就将酒喝了。马蛮子婆娘不依,发动起几个婆娘一起敬酒。巴山的农村妇女在纯朴中带着些野性,在田间地头开玩笑,扒男人裤子的事时有发生,此时围攻侯海洋,又荤又粗又直的话很快就让侯海洋无法招架,喝了七八碗新乡烈酒。
这几杯酒喝下来,侯海洋头脑开始飘飘然了,他主动向村支书敬酒,道:“陈书记,我敬你一杯。”
敬完了酒,牛背砣的马社长给老陈递了眼色,站了出来,用老鹰看兔子的眼神瞧着年轻气盛的侯海洋。
侯海洋也不推杯,轮流与村社干部喝酒。
喝得即将醉下,侯海洋抓住了马社长,道:“马社长,小学校后面是个干坡,社里拿来没有用,干脆租给我。”
马社长用怀疑的眼光看着醉眼蒙昽的侯海洋,道:“你租干坡做什么?”
侯海洋端着酒杯道:“马社长,再整一杯。”喝下这一杯以后,他猛地打了个酒嗝,差点吐了出来,用手背擦了擦嘴巴,道:“给个痛快话,干不干?”
牛背砣社靠着山边,这种没有水源的干坡多得很,基本上没有什么用处。可是,若是有人要使用这些山坡,无用的山坡就会变得相当金贵。马社长稳重地道:“要租干坡,不是不行,你租起来做什么?”
“种花椒。你晓得村小教师就只有几文工资,还经常被镇政府几个大老爷克扣,不想点办法自力更生,我们只能喝西北风。”
这个理由很合理,老陈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问道:“你会种花椒?”
在二道拐围墙外面,有一大圈林子,四分之三是李子树,四分之一是花椒树。侯海洋小时候常在李子树下玩,花椒树有刺,树枝又密密麻麻的,只有摘花椒时才敢小心翼翼进去。
“我就是农村人,老家种了很多花椒树。”侯海洋没有过多解释,道,“我估计了一下,这个干坡有二十来亩,我要租,多少钱?”
老陈和马社长对视了一眼,老陈微微点头,马社长道:“干坡有四十亩是社里的,还有些是蛮子的自留山。说价钱,我不好说。说高了,对不起侯老师,说低了,社员不满意。”
侯海洋酒醉心明白,他平时待在学校里,与村干部不熟悉,这次在马蛮子这里吃刨猪汤,碰见了书记和社长,他就决定趁着酒劲把事情谈了。他故意放大声音,道:“马社长,你开个价钱。”
马社长道:“每年两千块,三年的钱一起付。”
侯海洋直言道:“那就是说,第一次要付六千。马社长,太贵了,我晓得牛背砣的价钱,这种干坡基本上没有用,社里多少收点钱就行了,何必整这么贵。”
自从农村搞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每个农村家庭就成为一个经营户,他们在种地的同时,要直接与市场接触,在市场教育之下,很多农村都懂得了经营之道,其中不少优秀的人成长为乡镇企业家。
马社长没有跟侯海洋讨价还价,他转过脸,专心吃饭,不再理踩侯海洋。
侯海洋还真担心马社长不同意租地,盘算一会儿,道:“马社长,每年一千五,三年付一次,行不行?”
这种缺水的干土坡在牛背砣比比皆是,出到这个价钱已经算比较高了,达到了马社长的期望值。他还是装作不同意,道:“侯老弟,若是我的自留山,拿给你种就是了,不收你一分钱。这是集体的地,价钱低了,我的屁股坐不稳。”
侯海洋道:“一千六,再高,我租起来就没有搞头。”
马社长摇头:“一千九,低了我做不了主。”
两人就僵持住了,陈书记很会看火候,此时就站了出来,道:“马蛮子,你把酒给每个人都倒满。我来说个价,看大家同不同意,一千八,三年交一次。”
马社长脸上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最后,咬了咬牙,才道:“算了,我就做回主,一千八就一千八。”
侯海洋租到了土地,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酒意猛然往上涌,他压抑不住,没有跑几步,将一口酒全部吐在了院坝子的菜地里。
下午,侯海洋睡了一下午,没有参加学校的政治学习。
开会时,李酸酸与秋云坐在一起,两个女人的关系在表面上修复了,至于内心深处则都不以为然。李酸酸手里拿着毛线,飞快地穿梭着,低声道:“我听邱大发说,侯海洋两次政治学习都没有来,这次开会又没有来。刘清德在办公室里都骂过好几次了,扬言要收拾他。”
秋云没有料到侯海洋会变得如此消极,她心里觉得不妥,可是口头上却没有表现出来,道:“侯海洋都已经到了牛背蛇村小,他是大错误不犯,小错误不断,还能怎么收拾?”
李酸酸同意了这种说法,她转而为侯海洋打起了抱不平,道:“在新老师中,小侯老师上课最认真,水平最高,篮球打得最好,凭什么就到村小去,这是对人才最大的浪费。”她见秋云没有开腔,又道:“看录像的有五个人,侯海洋没有管钥匙,年龄最小,凭什么把他弄到村小,简直没有道理。”
秋云最不想听这些事情,道:“听说小学和中学就要分开了。”李酸酸习惯性地撇了撇嘴巴:“这是当官的事,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不管是马打死牛还是牛打死马,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会议是布置具体工作,这比政治学习来说还有趣一些,秋云帮着侯海洋记下了会上讲的事情。
散会以后,她在寝室坐了一会儿,便提着小包去牛背砣。以前她到牛背砣还在寻找合适的时机,两人的关系公开以后,她是理直气壮前往牛背砣。
侯海洋仍然睡在床上,嘴巴里呼出阵阵酒气。
秋云在床边皱着眉头,帮着侯海洋脱下了皮鞋。侯海洋的两只袜子都破了,分别露出了两只大脚趾。她先是觉得好笑,随后又觉得酸酸的。
侯海洋醒来时,发现盖着被子,外套被脱掉,便知道秋云来了。他在床上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才从床上爬了起来,摇摇摆摆来到厨房。
秋云坐在厨房灶台前,闪烁的红色火光映照在脸上,脸上神情格外宁静。侯海洋最喜欢看着秋云这个神态,他觉得秋云坐在灶前的姿势格外美,很有传统女性温柔贤淑的神韵。
“醒了,怎么喝这么多?”
“遇到了蒋书记和马社长,多喝了几杯。”
秋云起身舀了一碗酸汤,道:“喝碗酸菜汤,解酒。”
热辣的酸汤人肚,迅速散人身体里,暖洋洋传遍全身,舒服得很。侯海洋讲了准姐夫张沪岭的事情,秋云道:“这是好事,既然准姐夫有这个意思,你完全可以跟着去。”
“我觉得一家人都靠着张哥,不好。”
“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己。现在社会上最差的是领进门的师傅,你有这种机会,完全不必为了自尊心或是面子,放弃大好机会。”
“我还想考大学。”
秋云笑了起来:“依你现在的情况,考大学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考大学的最终目的还是要创业,要生活好。有了现成的路子,何必要走弯路?以你的底子,复习考大学至少一年,读两年或是四年大学,就是三年或者五年时间。跟着姐夫到广东,五年时间或许就能成为总经理。说不定我研究生毕业,还得到你们公司应聘。”
“我得想想这件事情。”侯海洋身体渐渐从醉酒状态下恢复过来,他俯下身,抱住了秋云。
秋云坐在灶火前,身体格外温暖,在侯海洋抚摸下,愈发有了热意。当侯海洋的手从衣领处进入开始抚摸身体时,她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双腿靠在了一起。这时,她脑子里忽然想起了侯海洋脚上袜子上的两个大洞。她握住侯海洋的手,道:“洗澡去,你的袜子有好大两个洞,怎么还在穿?”
侯海洋将秋云用力地抱在怀里,亲吻了头发以及细长优雅的脖子,道:“我们男人就是这个样子,以前寝室里绝大多数袜子都露出大脚趾的。”
将鱼汤、小菜端上桌子,在依旧昏暗的灯光下,侯海洋盯着秋云不转眼。秋云被看得毛了,摸了摸脸,道:“你看什么?没有弄脏吧?”
侯海洋道:“你真漂亮,比以前更美。”他是说真心话,秋云皮肤格外滋润,脸上带着健康的红晕,漂亮中带着妩媚,与原来的冷美女形象大不一样。
得到了侯海洋称赞,秋云心里挺高兴,微嗔道:“几天不见,学得油嘴滑舌。”
吃罢晚饭,侯海洋精神大振,等到秋云洗完碗,他主动将铁锅刷得没有半滴油星,飞一般提了井水倒进铁锅里,然后用扇子一阵狂扇,氧气随风涌入灶孔,火焰顿时嚣张起来,在铁锅底端呼呼乱窜。很快,铁锅开始冒气。
秋云将饭碗放好以后,又坐在灶前最温暖的位置,让红红的火光映照在脸上,看着高个子男友在铁锅前忙来忙去。侯海洋主动烧水,是为了给秋云做淋浴,而淋浴以后的节目自然就是上床。看着他猴急的样子,秋云觉得既好笑又甜蜜。
灌满了水瓶以及二楼的水桶,秋云拿着毛巾进了浴室,浴室里放着一个红旺旺的蜂窝炉子,温度比外面要高好几度。侯海洋在秋云考试时,又对浴室进行了改造,他做了一根铁管将烟气接到窗外,室内空气并不闷。扭开简易的淋浴笼头,热水冲在身上,很快就将寒意驱走。
洗了一会儿,秋云听到外面楼梯传来咚咚的脚步声,随后,水龙头出来的热水量明显增加。
侯海洋在门外道:“你慢慢洗,又烧开了一锅。”秋云心道:“侯海洋表面上是大大咧咧的男子,实际上考虑事情很细致,是个好男人。”
洗澡出来,在门口见到侯海洋暧昧的笑容,她道:“你今天总是傻乎乎地看着我做什么?”侯海洋手里也拿着毛巾,他道:“你到里面去等我,一会儿就来。”
在房间里,棉被换了一床被单,被单是秋云去考研之前洗的,虽然旧,却格外干净,散发着淡淡的肥皂香味。在今天洗澡前,被单还是那床旧被单,想必是自己洗澡时才换的新被单。看着被单外的细密针脚,想着侯海洋用针如飞的样子,秋云居然有自愧不如的感觉。
坐在床边用干毛巾擦着头发,恍然间,秋云真的有了家的感觉。
“砰”的一声,房门被推开了。侯海洋光着身子,如一股旋风冲进屋,他毛手毛脚地找了一条毛巾,擦了身子,如炮弹一般跳进了被单。他从被单里伸出头,那一双眼睛还在滴溜溜乱转,一只手伸出来做招手状。
秋云被逗得笑了起来,她把灯关掉。侯海洋道:“别关灯,来点光线,我看不见你。”秋云没有开灯,她在黑暗中将外套脱下,刚到床边,就被侯海洋一把拉进被窝里。被窝还没有完全暖和,可是被窝里的男人朝外面喷着热量。秋云被裸身的强健男人抱在怀里,突起的肌肉散发着男性特有的力量,她在瞬间便迷醉在温暖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