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成为看守所“头铺” 谁是告状者
7月5日,陈财富、赵老粗、娃娃脸被提讯。
号中人正在坐板时,外面传来脚步声,随后号门被打开。侯海洋暗自奇怪:“今天的提讯怎么这么短?”
开门的是赵警官,他的心情显然不错,面对着号中人居然还带着些笑意,将鲍腾叫到身边,道:“你给肖强安排一个位置,别为难他。”前次与侯正丽姑父吃饭时,他提出女儿上学问题,如今女儿上学之事基本落实,他乐得合不拢嘴,态度格外好。
鲍腾早就料到肖强迟早要翻身,交通厅总工是一个热门岗位,这样的人岂能没有后手。他不假思索地道:“肖强,你到侯海洋身边来。别拿那床褥子,给你换新的。”
赵警官道:“今天所里开了会,有了新政策,号里一个星期不打架,在星期天就可以吃一次肉菜,每个人都有,打架就取消。”
肉菜对于号里人有着无上诱惑,看守所使用这一招准确打在号里人的软肋上。最高兴的当然属于中铺、下铺集团的人,他们总是处于吃不饱和挨打的状况,若是看守所当真严格实行这一条政策,当然对他们最为有利。
鲍腾对此不以为然,在官场中向来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作为曾经的“中央首长”当然会利用便池不能被监控的漏洞,有了这一个漏洞,打架罚吃肉的政策根本没有用。另外,有了星期天的肉菜,他则多了一个号令监舍的武器一若是不听话,不能吃肉。
肖强坐在了侯海洋身旁,自然有另外一人会被挤开。被挤开的臭虫嘴巴里咕咕哝哝,表达着不满,但是他无法拒绝鲍腾的安排。
“谢谢你,蛮哥。”肖强在侯海洋身边盘腿时,小心翼翼地表达了真诚的谢意。初来206室,他被欺负得寻死。寻死不成,鲍腾将肖强交给侯海洋管理,这以后,他实质上被侯海洋罩着,没有受到太多折磨,挨打的次数大大减少。
“别谢我,让家里多上点账,以后日子好过些。”说这话时,侯海洋很郁闷,从进入看守所以来,他只从赵管教那里得到点滴消息,随即便与外面世界完全断绝了联系,不能寄明信片,不能通信。
肖强盘腿坐在板铺上,监舍依然如往常一般,大家都默不作声,已有看守所经验的他明白今天与以前有明显不同:在十分钟之前,他还是被欺负被凌辱者;十分钟以后,他成为了一位旁观者,不会主动施恶,也不再会受人折磨。他在号里的地位和交通厅总工的位置反而有几分相赵老粗提讯回号以后,看到肖强的位置,欲哭无泪。肖强进号以来,他得到了喘息机会,如今肖强脱离苦海,还剩下他在号里苦熬日子,有时候他会涌出认罪的想法,不过这种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因为认罪的结果必然是严酷的,他必须要挣扎到最后一刻。
7月6日7点钟,内外班民警换班之前,传来开门声,赵管教再次出现在门口,道:“韩勇,收拾东西,调号。”
鲍腾心里涌出不祥之兆,笑呵呵地道:“赵所,韩勇在206表现不错,怎么突然就要调号?”赵管教接近上了32个小时班,身心疲惫,脾气自然不会好,讽刺道:“难道所里调个号,还需要你同意,你算什么东西?”鲍腾满脸堆笑,道:“随便问问。”
韩勇脸上表情颇有些呆滞,他在号里混得风生水起,想打谁就打谁。家里只上过一次账,却能够跟着鲍腾吃香喝辣,日子过得相当快活。俗话说,新贼怕进门,老贼怕调号,调号以后则前途未卜,但是肯定不会有在206的风光,从最底层混起的艰难让韩勇不寒而栗。他回头看了一眼鲍腾,鲍腾目光寒冷,脸上冷得没有任何表情。
韩勇莫名其妙调号以后,鲍腾一直用阴沉沉的眼光不停地朝号里瞄,弄得号里安静了许多。师爷脑瓜子反应灵敏,凑在耳边道:“天棒肯定被人点水。”
鲍腾点了点头,道:“天棒不是新贼,自己的事在号里说,是厕所里打手电一一找死(屎),活该,怪不得别人。”他一字一顿又道:“但是,此风不可长,否则谁都乱来,206就要天下大乱。”
看守所是独特的封闭社会,里面的规矩与外面世界并不完全相同,在号里说案情被人检举揭发,一般情况下,会认为说案情者很傻,除了当事人以外,其他犯罪嫌疑人对于检举揭发者并没有刻骨仇恨。对于鲍腾来说,韩勇在号里能当打手,自然会给他一些好处。调出号里便失去作用,根本不值得为他费脑筋。
鲍腾在206室拥有绝对权威,除了看守所任命的值班组长以外,最重要的原因是手下有一帮可用之人。韩勇与青娃年龄相近,臭味相投,是鲍腾最重要的打手。加上师爷的小机灵,以及耳目闷墩的暗中配合,206被打造成了看守所领导放心的文明号。此时,青蛙被判刑而离开,韩勇被点水跟着调号,这让鲍腾可用力量减少了许多。看着号中人或阴或阳的表情,暗道:“幸好老子有先见之明,培养了侯海洋,否则只剩下一个不喜欢动手的师爷,这群人肯定要造反。”
告密者既伤害了鲍腾的威信,又损伤了鲍腾在206的实力,作为头铺不作出反应,则是变相鼓励号里出么蛾子,说不定还会弄出其他怪相,他下定决心要惩罚告密者。
当天出仓的人只有陈财富、赵老粗和娃娃脸,从理论上来说,这三个人都有告密的可能性。
鲍腾没有急于动手,慢慢地开动脑筋,想着处罚告密者的方法。刀越磨越快,脑筋是越动越灵,这是岭西的古老智慧。鲍腾是智力型犯罪嫌疑人,为了犯罪必须得不停动脑筋,用进而废退,他的脑袋瓜子好用得很,很快就想出了处罚人的好办法。
他将师爷、侯海洋叫到了一边,耳语数句。
师爷将小心收藏的笔芯拿了出来。在看守所里,凡是硬质的有杀伤力的东西都在违禁之列,铅笔可以当作武器,也在违禁之列。笔芯较软,则在容许范围之内。把笔芯缠上布条,就是一个简易笔。平时师爷很宝贝这支简易笔,轻易不拿出来用,今天是鲍腾发了话,他才拿出了简易笔。
赵老粗、陈财富、娃娃脸三个人站到鲍腾面前,三人都感觉很是不妙。
鲍腾眼光在三人脸上扫来扫去,突然提高声音道:“赵老么、陈财富、娃娃脸,今天天棒为什么调号,大家心知肚明。昨天就你们三人被提讯,肯定是你们里面的一个人点水,谁他妈这么混账?”
赵老粗眼珠滴溜溜地转,没有说话。
娃娃脸东张西望,先看师爷,再看侯海洋。
陈财富被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他低垂着头,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虽然鲍腾还没有讲完,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又要成为替罪羊。
鲍腾慢条斯理地把一张白纸撕成三张,道:“我们206的规矩就是让好人越来越好,让坏人无法生存。韩勇的事情大家心知肚明,这件事情到底是谁做的只有看守所才知道,我不知,你们也不知。现在有一种很好的方法,叫做民主制。我们用投票的办法找出告密者。你们每个人都写一个你最怀疑的人,得票最多者就是告密者。”
侯海洋被鲍腾的办法雷到了,暗道:“这样能査出告密者吗?鲍腾是被气糊涂了吗?”看着鲍腾一本正经的样子,他随即有了领悟,“从鲍腾刚才语气来看,应该不是为了天棒来出头,而是为了树立自己的威信。民主制选告密者,也亏他想得出来。”
侯海洋将自己想象成鲍腾,依次打量着陈财富、赵老粗和娃娃脸,暗道:“如果我是鲍腾,十有八九不会动赵老粗,毕竟这人是铁州老大,仇结得太深也不好,说不定出了号子,还得在一个监狱里面混。娃娃脸为人灵醒,是个好杂役。陈财富这种贱人,既无势力又无体力,打了就打了,没有什么后果,就是一个天生的挨打对象。”
赵老粗、陈财富、娃娃脸拿到了纸条。
赵老粗最先拿到简易笔,他当过社会大哥,胆气和见识都不算错,拿着笔假装思考,脑袋东摇西摆,希望能引来娃娃脸的注意。娃娃脸早就将目光看了过来,两人都悄悄地朝陈财富努嘴。
赵老粗和陈财富写完,娃娃脸拿着笔和纸条就傻笑,来到师爷面前,点头哈腰地道:“师爷,我不认字。”师爷把纸笔拿过来,再撕了两张纸条,在三张纸条上分别写了赵老粗、陈财富和娃娃脸三个名字。他交代道:“第一张是赵老粗,第二张是陈财富,第三张是娃娃脸,我在上面标了1、2、3,你认为是谁告密,就选一张。”
三个人都投票以后,鲍腾把字条打开,宣布道:“三张纸条有两张写着陈财富,一张写着娃娃脸。”
很显然,赵老粗和娃娃脸写的是陈财富,陈财富写的是娃娃脸。
娃娃脸在心里骂了一句:“狗日的陈财富,还敢写我的名字,以后找机会要收拾他。”娃娃脸无钱无势无体力,原本是最应该受折磨的人,只是当了鲍腾的小杂役,按摩、捶背、跑腿,很会来事,讨得鲍腾喜欢,在206的地位逐渐向上走,跟着韩勇等人身后,有事无事,也跟着欺负号里的老实人。
鲍腾拿着纸条宣布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经三人投票,陈财富就是告密者。今天不打你,你去便池那里扎飞机。”
陈财富带着哭腔,道:“真不是我,我天天坐在便池旁边,什么事情都不知道,怎么会去告密。”
侯海洋一直旁观事态的发展,听闻陈财富哭诉,暗道:“陈财富和赵老粗都在便池边,不太可能将几句简短对话听得清楚,最有可能的是娃娃脸。娃娃脸从小在江湖中厮混,大字不识一个,有奶便是娘,最有可能是他告密。鲍腾如此聪明,怎么可能会想不透这点,他是故意的。”
鲍腾用手挥着三张小纸片,怒道:“不是你,那你说是谁?当面说,当面对质。”
陈财富畏缩地看着众人,道:“我不知道是谁,肯定不是我。”柴波刚刚成为上铺的一员,还没有立下多少功劳,为了巩固地位,急着表现忠心,他手里拿着拖鞋,在走道上挥舞,骂道:“老子最恨告密者,没有你们这些告密者,四化早就建成了。”他抡起了拖鞋,只听得啪啪两声,陈财富脸上瞬间就出现了两条血印子。
鲍腾道:“柴鸡你狗日的,鸡脚蛇戴眼镜假装正神,谁叫你打人的?”
柴波穿上拖鞋,笑嘻嘻地走到一边。
陈财富不知道下一步还要受什么罪,来到便池前,弯腰翘手作飞机的飞行状。扎起飞机时,眼泪如断线的水珠,一串一串往下流。
赵老粗抓住机会来到鲍腾身边,道:“陈财富是告密者,就得受到狠狠处罚,我建议以后就让他洗便池。”
三人推荐告密者本来说是一件纯粹为了立威的事,鲍腾自然不会理睬赵老粗,道:“公事要公办,一码归一码,陈财富已经为他的行为承担了代价,你还得洗便池。”
赵老粗心有不甘,道:“告密者最鸡巴可恨,不让陈财富洗便池,号里风气就不正。”作为老大,他的智商还是挺高的,与鲍腾对话时也选择性地采用官方语言。他是经历过六七十年代的人,那一段政治语言铺天盖地,作为少年也深受影响,虽然当了这么多年的流氓头子,真要刻意使用这种官方语言也能对付几句。
鲍腾斥责道:“到一边待着去,在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206讲规矩,不能随便变来变去。”
他在走道上来回踱步,对号里人道:“我们206室规矩很宽松,其他室里的规矩比我们这里大得多,我记得有一句古话,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你们这样的表现,真是对不起我的一番苦心。”
号里人都熟悉鲍腾的风格,都知道凡是如此开口,必然还会有进一步的动作。在号里待得久了,每个人的性格都在环境影响下发生潜移默化的变化,对任何事情既麻木又冷漠,不管号里发生什么事情,只要事情没有涉及自身,就会采用看客的心态看。更何况陈财富一直都是被欺负的对象,在大家眼里就如空气人一般,绝对不会有人援手。
侯海洋在号里有一段时间,将这些事看得很清楚,暗道:“陈财富运气实在不好,恰好在有人告密时被提讯。鲍腾要立威,他就是最好的立威对象。”
在他的理解中,陈财富恐怕得挨几个胃锤,谁知事情并没有这样简单。鲍腾直接公布了答案:“大家在号里无精打采的,是不是要做点运动。柴波、小杂种,你们两人玩过篮球和乒乓球没有?”
娃娃脸虽然年龄小,却是两进看守所的人物,听到篮球和乒乓球两个词,脖子不禁朝里缩,随后他反应过来,这次不是他被当成了乒乓球和篮球,而是打球的人,缩着的脖子随即又伸了出来。
柴波显然是第一次听说篮球和乒乓球,有些发愣。
鲍腾自我检讨道:“看来我是太仁慈了,柴波居然懂不起打篮球和乒乓球。小杂种,你是年轻的老干部,给柴鸡做一下示范。”
娃娃脸第一次进县看守所时,被折磨得够呛,至今在梦里经常出现被打乒乓的噩梦,醒来之后一头大汗。此时时来运转,翻身农奴终于可以把歌唱,他用兴奋的声调道:“走,到便池那边去。”
陈财富申辩道:“真不是我,真不是我。”
娃娃脸没有理他,向柴波传授起经验,道:“打篮球是用拖鞋打屁股,屁股就像个篮球。”
柴波想象着陈财富光屁股的样子,道:“打乒乓就是打两瓣屁股。”娃娃脸藐视地道:“打乒乓都不知道,等会儿让你见识。”
陈财富同样没有见识过打篮球和乒乓球,但是他已经嗅到了一种阴森森的危险,被带到便池旁边后,浑身紧张得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脱裤子,弯腰开摩托。”
开摩托是弯腰九十度,双手朝后,脑袋抬起的一种姿势,各个看守所对此动作有不同的叫法。若是在背后猛踹屁股,开摩托便会变成跳水运动。
陈财富将裤子脱掉一小部分,只露出小半段屁股,他的屁股很瘦,几乎能看到骨头。由于天天打坐盘腿的原因,屁股的皮肤有些粗糙,又由于长期不见阳光,屁股所有暴露出来的皮肤都是病态白色。
娃娃脸道:“是想打篮球还是乒乓?”他见陈财富不回答,迫不及待地道:“不说话就是打乒乓。”话说完,他将正在做着开摩托姿势的陈财富双腿朝外面分,然后抓住其裤头,用力往下一拉,男人的命根子便露了出来。
号里没有人凑到跟前,都盘着伸长脖子朝这边张望。侯海洋看到滑落出来的男人命根子,只觉得格外丑陋。娃娃脸拿起拖鞋,指着男人命根子,道:“懂不懂,用拖鞋打卵蛋,就是打乒乓。”
看着两瓣屁股和男人命根,侯海洋不得不佩服来自民间的语言是如此鲜活、贴切和准确。
柴波以前没有见过打乒乓,下不了手,拿着拖鞋犹豫。娃娃脸身怀被折磨的噩梦,拿过柴波手里的拖鞋,从下到上,对着陈财富的胯下就打了过去。
只听得“啪”的一声响,陈财富浑身都哆嗦了一下,黄豆大的汗粒一颗颗冒了出来,汗粒很快就汇合成一片,沿着背、腰向下滴落。他双腿向内收拢,夹紧,但是在206室受到长期的残酷压制,他形成了习惯性思维,强压着钻心的疼痛,不敢反抗,仍然保持着开摩托的动作。
见识了打乒乓,柴波汗毛倒竖,他作为代替韩勇和青蛙的打手,不能太怂,否则会被人看不起,好不容易得来的地位将有可能不保,心道:“难道我连小杂种都不如?都怪陈财富命不好,怪不着我。”
为了显示勇气,他抡起拖鞋,画了一个大圈,狠狠地打了过去。
只得“啊”“噗”两声,前者是陈财富发出的惨叫,后者是大便失禁的声音。陈财富双手捂着下身,在地上蜷缩着,双腿抽搐。屁股后面喷出一些恶臭的黄白物。
如此结果,让在一旁的侯海洋也吃了一惊。进室之人都经历过胃锤,有的经历过礼炮,还有的吃过穿心莲,平时稍有不对,挨顿拳脚更是家常便饭。总体来说,在看守所待过的人都比较皮实。可是两记“打乒乓”就让人大小便失禁,还真是开了眼界。他暗道:“如果有人要打我的乒乓,我会反抗吗,反抗会有效果吗?”
初进看守所,他初生牛犊不怕虎,与老贼们大打一场。等到自己成了老贼,他才知道在狭窄的空间里个人英雄主义绝对行不通,要想成为一名合格的有威力的号长,必须上有官方支持,中有钱财支撑,下有打手捧场。具备其中一条的人日子还算好过,三条都不具备者则只能当沉默的大多数,最倒霉者就要变成垫底者,生不如死。
侯海洋对看守所发生的一切深深厌恶,心道:“我必须要想办法逃离这个地狱一般的地方,绝对不能坐以待毙。”想到这里,他脑子里又浮现出秋云的影子,自己莫名其妙卷入杀人案中,或许再也无法与秋云见面。这个想法如一根尖锐的针,深深地插在他的心脏中,一阵一阵地刺痛。
正在侯海洋走神之际,号里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故。
满身污秽的陈财富突然从便池边上向外冲,一把抓住娃娃脸的裆部。娃娃脸脚上被喷了黄白物,退到便池外面跳脚骂人,裆部猛然间被抓住,就如正在放摇滚的音箱突然断电,顿时就没有了声响。随后又爆发出响亮的唆嗞声,这是裆部被抓住的痛楚声。
陈财富五官完全变形,两眼如牛眼一般血红且瞪得老大,不管柴波和娃娃脸如何掰打,他都不肯放手。方脑壳跟着跑过来帮忙,三人一起扯着陈财富的手,一时之间还是不能弄开。
这样动静就闹得大了些,鲍腾骂道:“三个人都弄不开,都他妈的吃干饭的。别到便池外面,给老子滚进去。”
他抬头看了一眼监控器,知道极有可能被监管民警看到,吩咐道:“等会儿管教来了,就说陈财富发疯,大家在帮他。方脑壳,把裤子给他提上,弄到板上坐着。”
陈财富终于松开了手,脖子上青筋暴怒,眼神直愣愣地瞪着娃娃脸。鲍腾见其脸色不对劲,道:“娃娃脸回来,别乱说话。等会儿赵管教会来问话,师爷来答话,就说陈财富情绪失常,发疯,一会儿就好。”值班室的民警注意到了206号的异常,随即通知了管教民警。
赵管教昨天陪着小学副校长吃了饭,那位小学副校长是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端着老师的架子,说话酸不溜秋。赵管教平时最讨厌这种风格的中年妇女,可是有求于人必低于人,他只能绞尽脑汁与副校长聊天。他们两人平时接触的人和事相差太远,实在聊不到一起来。幸好侯正丽在一边帮忙,才算过了一场艰难的饭局。这一场饭局还是值得的,至少娃儿读重点小学的事情有了眉目,副校长在收了侯正丽送的红包以后,答应到时去争取。
想着自己娃儿要取得交择校费的机会还得托熟人找关系,赵管教就是一肚子气,心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啊,这些当老师的都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还要收红包。侯海洋能有这样一个姐姐,还算有福气。年纪轻轻一个娃儿,好好做事就有一个好生活,何必去杀人。”
赵管教答应照顾侯海洋,从内心深处,他还是把侯海洋当成了犯罪分子。正在想着昨日饭局的人和事,他接到了值班室的通知。
监舍里发生点异动,在看守所里是正常之事。李澄所长把监舍安全与工资奖金挂钩,这就让赵管教不敢忽视监舍的动向。不紧不慢来到了二楼窗前,赵管教伸长脑袋朝里看了一眼,道:“里面是怎么回事,搞这么大的动静?”
师爷从便池边走过来,道:“报告赵所,陈财富想家,情绪有点失控,在号里发疯,现在已经没事了。”
陈财富来到了看守所以后,就成了沙包,谁都可以打几拳。近期又成了木墩子,半天都敲不出一个屁来。这种人在看守所里情绪失控,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赵管教有点不放心,问道:“陈财富,你有啥事?”
陈财富两只眼仍然直愣愣地瞧着娃娃脸,不说话。鲍腾假装生气,道:“陈财富,赵所在问你的话,没有听见吗?”陈财富两只手提着裤子,双腿夹紧,眼睛似乎也没有转动。鲍腾用一种无奈的口气道:“陈财富就这样,木头木脑的。”
赵管教站在窗前仔细看了一会儿,没有再发现什么异常,警告几句便离开了。
鲍腾为了给自己扬威,结果弄得差点出事,气愤地道:“陈财富,你是活得不耐烦了,饿三天不许吃饭。”
陈财富没有说话,眼神空洞。由于大小便失禁,他的下身散发着浓浓的臭味。
师爷忍不住捏了鼻子,道:“陈财富,去洗澡,臭死人。”
陈财富听到这句话,抬起右手,右手掌里有一块黄白物,他将黄白物放在鼻尖闻了闻,然后一口吞了下去,还津津有味地嚼着。
号中人全部大惊,侯海洋看过许多古书,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装疯,在古代和当代装疯人多得很,比如勾践,比如孙膑。随即他想道:“陈财富难道为了躲开一顿打就吃屎?他如果真的是这样做了,倒还是一个人物,可是看来看去不像啊。莫非,是真疯了?”
师爷恶心得差点吐了出来,骂了一句:“你狗日的还要装疯。”鲍腾的眼光却要凝重许多,他观察了许久,没有出声。随后拿了一包没有开封的红塔山,不动声色地塞给了耳目闷墩。
闷墩是官方耳目,平时话不多,在号里地位超然。他为人颇为老到,接过烟后,随手放进口袋,然后眯着眼打盹。
鲍腾将师爷叫到身边,耳语一阵,然后师爷亲自拿了条旧毛巾,来到陈财富身前,道:“洗澡,别瞪着眼,进了这个门,谁还没有挨过打。给你条毛巾,我带你洗澡。”
陈财富如木偶一样去了便池。
见到陈财富去了便池,鲍腾松了一口气,他没有想到两拖鞋下去就将陈财富打得屎尿失禁,只要不出事,屎尿失禁便是一件好事,实际行动比语言更有威慑力。
陈财富在便池旁接水洗澡,师爷嫌他臭,走了回来。
坐在板上的娃娃脸忽然哎哟起来。鲍腾不耐烦地道:“小杂种,你狗日的弄什么玩意儿。”
娃娃脸将裤子拉开,朝里面望了望,道:“狗日的陈财富将我的小兄弟弄出血了。”
号中人的兴趣顿时从陈财富身上转移到了娃娃脸身上。
师爷道:“小杂种还差点经验,居然被抓住了要害,男人的宝贝怎么能随便让人抓住。脱下来瞧瞧,给你弄点土霉素,弄成粉擦在伤口上,一会儿就好。”
娃娃脸对下铺是又凶又恶,对鲍腾、师爷这种上铺却是毕恭毕敬,做到随喊随到,他强忍着疼痛道:“下回我就有经验了。”
陈财富出手极狠,完全是断人子孙的手劲。娃娃脸的男根肿了一大块,肿处乌黑发亮。师爷看了一眼,也吸了一口凉气,他转身到板铺前,将看守所发的土霉素粉拿了出来,再到娃娃脸身边,道:“陈财富要用点力,你就真的要断子绝孙了。裤子再拉下去点,都是爷们,别半遮半掩。”
娃娃脸将裤子又拉了点下去,师爷随口道:“小杂种腿上几个痣长得奇怪,像个北斗七星。”
鲍腾正在享受喝开水的待遇,闻言一口水差点呛了出来,他脚上如安了一根弹簧,从床上跳起来,蹿到娃娃脸身边,一把将娃娃脸裤子拉下去,脸几乎就要凑到大腿边。鲍腾在号里一直保持着成熟稳重的形象,今天这种动作十分罕见。号里人不明就里,都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鲍腾身上。
抬起头时,鲍腾面色十分严肃,神情中带着一丝凶狠。娃娃脸脑袋嗡地响了声,被彻底吓住了,半张着嘴巴说不出话。
鲍腾瞪着眼,道:“腿上痣是怎么回事?”
娃娃脸结结巴巴地道:“腿上的痣是天生的,从小就有。”
“你今年到底多少岁了?说准确?”
“我也说不清楚,现在的岁数是我估计的。”
“你是什么地方的人?”
“不知道,我只记得小时候生活在岭西火车站。”
“你到底姓什么?”
“我从小跟着一个姓李的老头在车站混,姓李。”
听到这里,鲍腾如喝醉了酒一般,满脸通红,声音颤抖:“你记得家里的情况吗?”
“记不太清楚,隐约记得院子里有一棵大櫻桃树。”
两人的对话引起了号中人的注意,侯海洋反应很快,当鲍腾追问腿上痣时,暗道:“鲍腾说这番话,难道娃娃脸是他的什么人?”有了这个想法,再看鲍腾和娃娃脸的面相,居然很有几分相似。
鲍腾再问:“在大櫻桃树旁边还有一口水井,对吗?”
娃娃脸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道:“好像有一口井,记不太清楚了,我还记得家里有一个高门槛,我在门榲上爬来爬去。”
两人对话到此,几乎不约而同停止说话,互相不停地打量着。在以前,娃娃脸根本不敢与鲍腾的目光对视,此时他与鲍腾长久地对视。
206室里安静得能听见大家的呼吸声,这些犯罪嫌疑人文化不高,但是都在社会上混过,懂人情世故,他们大多数猜到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在206室里,谈论妻子儿女话题不受欢迎。大部人在里面最思念的并不是外面的花花世界,而是家里人。
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离不弃的只有家人,所谓江湖义气都如一张白纸,轻轻一戳便破。
他们都竖起耳朵,瞪大眼睛,看着鲍腾和娃娃脸。
鲍腾用手背擦了眼睛,道:“你真的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
娃娃脸摇了摇头。
鲍腾道:“十五年前,我带着老婆、儿子坐火车来到沙州火车站,当时儿子才满四岁。我们在车站外面餐馆吃饭的时候,儿子要上厕所,厕所就与饭馆一墙之隔。我和老婆在火车上站了十几个小时,累得很,就懒了些,让儿子自己去上厕所。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儿子回来,再出去找时,儿子已经不在了。”
娃娃脸从小在岭西火车站混日子,但是为什么会在火车站混日子,他却不知所以。他拉开裤子,再看大腿上的几颗铜钱大小的红痣,道:“我腿上的红痣是天生的吗?”
鲍腾目光复杂,哽咽着道:“天生的,你生下来就有。”他仰天长叹:“感谢老天爷,居然让我们爷俩重逢。狗日的老天爷,为什么让我儿子也进看守所。”
“我的真名叫什么?多大年龄了?”
“你叫鲍建军,八月一日出生,还有几天就是你二十岁生日。”在江湖上混了十来年,娃娃脸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姓名和年龄,还从天下掉下来一位在206室一言九鼎的父亲,他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悲柴波被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巴,道:“小杂种是老大的儿子?”小杂种是鲍腾给娃娃脸起的绰号,谁知造化弄人,小杂种却是鲍腾的亲生儿子。师爷在后面踢了一脚,道:“娃娃脸叫鲍建军,以后就叫建军。”“我有妈吗?”
“你又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当然有妈。”
“她在哪里?”
“你妈身体不太好,住在沙州老家。我和你妈离了婚的,但是平常还生活在一起。”鲍腾又耐心地解释道,“我做的那些事,迟早要进来,离了婚,还可以给你妈留下几个钱。”
娃娃脸在一刻钟之前,还是一无所有的流浪儿,如今有父有母还有家,他对这种变化感觉很迷茫,问了两句以后,“喔”了一声,便没有下文。
父子分离十六年,在看守所里巧相会,如此离奇的情节顿时在看守所里引起了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