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一仗,欧阳佟非打不可了 第十一节

乐天公司果然没有再来,动物园因为有王禺丹给的一笔钱,工作也没有受到影响,导演他们换了房间,并没有任何怨言。他们都是出来捞外快的,最重要的是尽快将工作做完,拿了钱还要回去上班。

对于杨大元此刻的动向,欧阳佟并不想更加深入了解,他总觉得,如果杨大元知错而改,事情就这么过去,算是一个完美结局。拿定主意之后,他很慎重地给杨大元发了一个短信,委婉地告诉他,继续合作下去,已经不可能。既然朋友一场,最好的结果,自然是好合好散,希望他将公司的相关物件交还,就此了结,可能是最好的结局。过了几个小时,他才收到杨大元的回复,杨大元说,他投入了五十万,又投入了这么多时间和精力,公司从无到有,好不容易一切走上正轨,然后一脚将他踢出,这样的结果,他从未想到,也绝对不可能接受。欧阳佟回复说,那你希望是什么结果?你有方案吗?杨大元回复说,第一,五十万入股款退还;第二,付他三个月工资,另外按劳动法补偿三个月;第三,公司利润目前无法算清,但营业额已经达到了四百多万,按一百万利润计算,付他十九万红利。

欧阳佟想,他现在比较激动,或许过段时间,他冷静下来,想法就不一样了。

好在有王禺丹的全力支持,杨大元卡脖子的行动并没有成功,十天之后,广告拍完了。欧阳佟随后赶回了雍州。第二天去公司,杨大元竟然坐在公司里。欧阳佟走进去,对他说,过去这么多天了,冷静了没有?如果冷静了,我们好好谈一谈。杨大元当即站起来,说,没什么好谈的。说过之后,站起来便走了。

欧阳佟不想多等,开始着手处理公司的一些事情。今后肯定不可能再与杨大元合作,公司的事,他决定自己处理。第一件事,自然是处理杨大元招进来的这些人员,只要拉不到业务的,一律辞退。欧阳佟先找了一个业务员来谈话,了解两个月以来工作情况。结果并不出乎他所料,一分钱业务没拉到。欧阳佟便说,你应该已经意识到,你不适合现在的工作。我现在正式通知你,你的试用期结束了,你可以离开了。

女孩非常平静,大概早已经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所以她说,那什么时候把风险抵押金退给我?

欧阳佟猛地愣了一下,说,风险抵押金?什么风险抵押金?女孩说,当初进来的时候,收了三万元的风险抵押金,说工作满三年或者是被辞退的时候退还的。欧阳佟突然明白了王禺丹说杨大元招这么多人一定有其个人目的。一个人收三万,二十多个人,他便收了七十多万。而他投入公司的,仅仅五十万。这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出一分钱资金,而是用这些风险抵押金入了股。他问,是不是所有人全都是三万?女孩说,听说不是,业务员是三万,文员是四万。

欧阳佟暗中算了一笔账,二十个业务员,风险抵押金是六十万,五个文员,风险抵押金是二十万,总共八十万元,杨大元拿来投入了五十万股金,还有三十万在他的手里。要立即将公司这些人辞退,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自己不可能立即拿出八十万给她们。看来,不解决杨大元的问题,根本不可能解决其他问题。可是,这些人毕竟不能留,留一天就是一天的工资,目前已经两个月了,按照劳动法规定,两个月试用期结束,就算是正式员工,若辞退正式员工,需要多支付薪水。既然如此,也没必要一个一个地谈话了,他直接向大家宣布说,由于公司出现了一些问题,资金调度不过来。所以,就算大家留下来,下个月,也可能发不出工资,未来是否继续经营下去,目前还难说。因此,他决定,将所有员工全部辞退。请大家留下联系电话,到时候,他会通知大家来结算工资以及其他相关事宜。说过之后,他便说,你们有什么问题,现在可以提出来。

立即有一名文员站起来说,当初进来的时候,杨总说过,她是正式员工,不辞退的。为了这个正式员工名额,除了交四万元风险抵押金之外,她家里还给杨总送了一万块钱。现在却要辞退她,她坚决不答应,除非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当时有另外几个文员,也都站起来说,她们同样送过一万元,所以,公司无权辞退她,否则,她们要上劳动局去告。

欧阳佟说,风险抵押金,如果有公司出具的收据,盖有公司的章,那就是公司行为,公司必须承担。大家本月的工资,是公司行为,公司必须承担。至于说,有谁给谁私下送了钱这件事,那是纯粹的个人行为,公司不会为此承担任何责任。该说的话,我全都说了,现在,你们将自己的联系方式留下来。一个月之内,我保证将该发的工资该退的钱,给你们结清。

原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解决了,他给王禺丹打了一个电话,希望向她借一笔钱,了却这笔冤枉债。王禺丹在电话中叹了又叹,说他太善心了,全天下,没见过这么蠢的人。说归说,还是答应了借钱给他。可刚刚放下电话,变故出现了,杨大元给他发来一条短信,明确告诉欧阳佟,他才是公司的总经理、法人代表,只有他才有权辞退员工,他坚决不同意无缘无故大辞退的做法,因此,欧阳佟的辞退命令无效。

接到这条短信,欧阳佟气得七窍生烟。看来,杨大元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自己好心想放他一马,他却不知恩不感恩,难怪董绍先和王禺丹仅见他一面,就对他的为人不齿,原来他是这样一种人。既然他一定要鱼死网破,欧阳佟也就不讲情面了,再次给他发短信,口气严厉得多,明确告诉他,之所以还一再给他机会,是考虑到两人从小建立起来的友谊。既然他不讲情面,一定要苦苦相逼,那就只有最后一种解决途径了,将这件案子交给公安局。

很快,杨大元的短信来了,四个字:奉陪到底。

看到这四个字,欧阳佟无限伤感。他已经三十六岁的人了,至今没有结婚,并且根本就没有结婚的打算,因为他受不了无限伤感。从大学时代开始追逐爱情,结果是追一次伤感一次,越追越伤感。别人说,感情打击,只有初恋是最沉重的,大概由于有了承受力的缘故,越往后,打击也就越小,到了后来,甚至无所谓了。欧阳佟不同,他每一次都是全身心投入,结果就像死一回。正因为死太多了,他学乖了,从此只做爱不谈爱,更多的感情,投入到了朋友之情中,就像王禺丹、邱萍这样一些人,他也一样定义在朋友范围,即使偶尔和她们上床,那也类似于朋友之间的一个真情拥抱。可他没料到,并不仅仅只有爱情杀人,友情同样杀人。欧阳佟深知自己的弱点,太重情,所以不敢谈情。

犹豫挣扎了几天,整个人像大病了一场。邱萍给他打电话,他接电话的时候显得有气无力。邱萍大吃一惊,问他怎么了,他说不知道,就是浑身不舒服,像骨头没了一般,提不起精神。邱萍约他出来吃饭,欧阳佟拒绝了。过了几十分钟,邱萍又给他打来电话,说是已经到了广电宿舍门口,并且问他,是你自己出来呢,还是我和王大美女上去把你揪出来?

没办法,欧阳佟只好自己出来,将自己的身子扔在王禺丹那辆奥迪的后座上,说,真烦你们这两个女人,就不能让人安心一点吗?邱萍说,你应该感谢我们两个女人,你看我们对你多好。欧阳佟说,认识你们,我就鬼上身了。

欧阳佟不问去哪里,王禺丹也不说话,直接将车往前开,一直到了碧玺温泉酒店。王禺丹去停车,邱萍带着欧阳佟去了温泉养生中心,要了一间VIP温泉包房。欧阳佟情绪不高,显得病恹恹的,也懒得理会,一言不发地跟在邱萍后面。邱萍交待服务员送三份套餐进来,然后进了更衣室。她进去时,欧阳佟站在外面,出来时,欧阳佟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外面。穿着比基尼的邱萍推了他一把,说,傻啦?快去换衣服啊。欧阳佟机械地走进了更衣室,直到王禺丹出现在房间,他还没有出来。王禺丹和邱萍一起走进更衣室,发现他站在那里发呆。王禺丹说,你的魂丢了?怎么还不换衣服?欧阳佟说,换什么衣服?换衣服干什么?邱萍说,看来他真是魂丢了。我们帮他换算了。王禺丹说了声好,两个女人便开始脱他的衣服。脱到只剩下一条三角裤的时候,欧阳佟有点惊醒了,说,暂停暂停,你们要干什么?强奸呀?邱萍说,你看看,瘦得就剩骨头,我才没兴趣。快换了衣服去泡温泉。欧阳佟说,泡什么温泉,我不去。王禺丹和邱萍作势要脱光他,他只好向两位姐姐告饶,将她们推出去,不多一会儿,自己换了泳裤,出来了。

随后,王禺丹进去换了比基尼,三人一起泡进了温泉池。如果是平常,欧阳佟一定要取笑她们一番,两个加起来九十岁的女人,竟然还敢穿比基尼,这本身就是一大奇迹,自然也是话题。而这样两条丰腴的美人鱼,竟然陪着他这样一个精瘦的男人泡温泉,若是以往,他定然兴致勃勃。见欧阳佟傻傻地泡在温泉池里,王禺丹便说,你看他,都成药渣了。邱萍便大笑起来。欧阳佟一时没明白,问她们,你们笑什么?邱萍说,谁这么狠心,把你吃成药渣了?欧阳佟的脑子短路,仍然不明白她们的意思。邱萍便给他讲故事:皇帝后宫养了很多美女,因为得不到皇帝的宠幸,一个个病恹恹的。皇帝将太医找来,希望能够令这些美女焕发容颜,太医因此去找来一些年轻的美男子。皇帝问这是些什么人,太医说,这不是人,是药。过了一段时间,皇帝见那些宫女容光焕发,大为好奇,便问太医到底怎么治的。太医带领皇帝去看一些骨瘦如柴的男人,皇帝问这是些什么人,太医说,他们不是人,是药渣。

若在平时,欧阳佟一定会反击,并且不一定输给这两个女人。可今天,他是真的没有情绪,所有的脑细胞都处于半休眠状态,动不起来。

套餐送来了,三个都不一样。同时,服务员送上来一个防水布袋,将布袋冲上气,便成了一张餐桌。餐桌摆在温泉池中,三个人泡在温泉中,各占餐桌的一方。开始,三人还吃得比较矜持,可王禺丹主动抢起了邱萍盘子里的食物,而邱萍又抢欧阳佟的,三个人很快就抢成一团。后来,邱萍和王禺丹干脆将欧阳佟抬起来,扔进水池中,再去抢他的吃。

吃过饭后,三人就泡在温泉里。王禺丹和邱萍开始炮轰欧阳佟。

王禺丹说,没想到,我们这位欧阳才子,还是个心智未成熟儿童。邱萍说,你没见他用金钟罩把自己的感情罩得严严实实?说到底,四个字,感情脆弱。王禺丹说,人家对女人用情,我可以理解。还有些人,因为某种取向,对同性用情,我虽然不接受,但也能理解。可他这算什么事?为了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根本不值得他用情的男人。邱萍说,算了,别说了,他呀,天生就是一个情圣,是另一种类型的贾宝玉。王禺丹说,他简直比贾宝玉还贾宝玉。贾宝玉只爱女人,他连男人都爱。贾宝玉爱的女人,那是因为女人可爱,他呢?爱的男人,竟然是世界上最无耻的男人。邱萍说,我以前还觉得他智商和情商都超一流,这次真是大跌眼镜。王禺丹说,情商?你说点好听的吧!他有情商?我告诉你,我见过情商低的,可没见过情商这么低的。

欧阳佟被骂得不胜其烦,终于说出了一句话:两位姐,我求你们别说了,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邱萍说,不行,知错还要认错,要改错。王禺丹说,看吧看吧,人家烦我们了,我们还是别当祥林嫂,惹人心烦了。欧阳佟说,你们是我的姐,你们教我,怎么办?邱萍说,很简单,只要你不插手,我和禺丹来办。王禺丹说,别搞我,我不想再当妈妈,教大一个儿子已经不容易,我不想再教大一个儿子。

欧阳佟显得无可奈何,说,好吧。你们办吧。我不插手。

邱萍说,不问我们怎么办?欧阳佟摆了摆手,说,眼不见心不烦。

有了欧阳佟这句话,王禺丹和邱萍果然行动了。很久以后,欧阳佟才从各种渠道,听到一些行动的大致情况。

邱萍有个姓农的高中同学,在区公安局当局长。她给农局长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几个已知事实。杨大元和广州乐天公司的某个业务员合谋,将租用飞机说成是制造飞机,掠吞差价,涉案金额高达九十多万,怀疑贪污公司资金五十万。杨大元将属于博亿公司的资金转存到私人账户,涉案金额超过百万。杨大元在长隆大酒店登记六个普通标准房间,却按豪华房间开具发票,并且以少消费多开票的方法套走公司资金,涉案金额超过十万元,怀疑套取现金四万余元。他以同样的方法在香海酒店试图套走现金二万余元,后来因为及时发现被制止。他在东莞娱乐场所消费七万二千余元,怀疑同样采取了少消费多开票的方法套走现金三万余元。至于他在各餐厅消费五万六千余元,同样被怀疑是少消费多开票。另外,他以招工的名义收取贿赂五万元,以招收员工必须缴纳风险抵押金的名义,非法获得资金八十万。

农局长说,行了,你不要说得这么细了。具体细节,你和经侦大队说吧。只要前两项有证据,不仅够立案,涉案金额超过百万,在我们这里,就是大案了。我给经侦大队的余大队长打个招呼,你直接去找他立案。

接下来,邱萍便跑了一趟经侦大队,将这件案子立了。邱萍怀疑,杨大元是个雁过拔毛的人,只要他经手的资金,全都要被他刮走一层油。也就是说,杨大元经手的全部资金,均被怀疑有问题,这些有问题资金,主要来源于三大方面——第一,是江南烟草支付的广告费用,总额为四百二十五万元。第二部分,是他收取的风险抵押金,总额八十万元。第三部分,是他收取的招工贿赂,总数五万元。本案的涉案金额,总数为五百一十万元。

在公安系统,经侦大队是一个冷部门。之所以冷,并不是因为经济犯罪活动少,而是相当一部分经济犯罪活动都与贪污腐败相关,大多数案件由反贪部门办了,经侦部门插不上手。那些不属于反贪部门办的案件,大案要案,经侦部门想插手插不上,因为涉案金额大,说明背后的关系也就硬,经侦部门还没有动手,权力就已经活动频繁,案子根本没法办下去。普通的小公司涉及的经济案件,大概也就是偷税漏税之类,通常都是税务部门或者工商部门办了,轮不到经侦大队。偏偏衡量一个部门的工作业绩,凭的是一些重要的数据指标,比如破案率,比如涉案总金额,比如增长率下降率等。对于区公安分局来说,一起涉案超过五百万元的案子,已经是少有的大案了,余队长极其重视,自然想大干一场。

这件案子背后,人脉关系的影子还远不止于此。胥晓彤有一天查看了一下江南烟草公司的员工名册,发现公司一名员工的丈夫,就是余大队长。她请示王禺丹同意之后,和这名员工一起,带着两箱极品江南,对区经侦大队进行了一番慰问,并且当场答应给经侦大队提供一笔小小的资助,作为他们一次业务比武活动的总赞助人。而余大队长发现,这笔赞助费,除了给活动发奖之外,还有点余款,恰好能给每人发两百元福利。

经侦大队的两名干警随后找到欧阳佟。欧阳佟不想插手这件案子,他仅仅只是据实提供情况。他所提供的情况,归结起来,有四大方面:第一,抵押金和受贿。据欧阳佟了解,杨大元私自收取了八十万元的风险抵押金,并且收受了五万元贿赂。这些抵押金,他是以公司的名义收的,却只是以私人名义开出欠条,连收据都没有。欧阳佟知道这件事后,曾要求所有人将收取风险抵押金的凭据复印给他。后来因为杨大元从中干扰,他仅仅只收到两份复印件。一份三万元的,一份四万元的,都是由杨大元本人签名的白条。第二,月报表。这份月报表,是欧阳佟反复催促,杨大元提供的。对于上列各项支出,欧阳佟心存疑问,和杨大元闹翻之后,他曾试着给几个网友打电话,有些人不愿提此事,有些人表示是给朋友帮忙,只有两个人表示,从来没有收过一分钱稿费。第三,林飞广告的支出。这部分费用,主要是广州的支出。这部分支出到底有多少,杨大元始终未让欧阳佟看账。就目前所知,租用飞机可能不足四十万,杨大元与对方签的合同竟然高达九十多万。此外,杨大元还在所有的支出项目中,以多开发票的方式,将公司资金占为己有。包括聘请扮演林飞幼儿时期、儿童时期以及少年时期三个演员的片酬,其他群众演员的片酬,其他临时工作人员的酬劳,住宿以及在酒店内消费费用,娱乐费用,吃饭费用,租车费用等等。总之,杨大元是想尽办法绞尽脑汁增加消费项目,以便能够有机会多开发票。在这些项目中,杨大元到底支出了多少,欧阳佟至今不清楚,仅仅只是后来他去补救,就从王禺丹那里借了一百八十万元。第四部分,也就是被杨大元扣着账目的部分。欧阳佟估计,账上至少还应该有二百万,但他不敢乐观,一是杨大元那种搞法,肯定不会给他留下这么多。其次,这段时间,两人已经闹翻了,杨大元是否将一些资金转移,他无法肯定。

公安局查案,有他们特殊的方法,他们也要考虑成本核算。无论是欧阳佟还是邱萍,都给公安局提供了很多疑点和线索,但公安局并没有去查这些线索,相反,他们是从最容易证实的几件事入手的。

首先,他们调查了风险抵押金和贿款一事。这两件事调查起来并不难,欧阳佟有所有人的联系方法。关于风险抵押金,只需要取得原件。索贿一事,相对麻烦一点,需要当事人的口供。第二件事,他们调查了月报表上的一些支出。最容易的是注册费支出。代理注册这种事,合理不合法,其中有很多猫腻,公安局经侦大队上门,代理注册公司怕拔出萝卜带出泥,迫切想送走这些神,十分配合。据他们提供,他们的收费是有标准的,一般来说,注册资金在五十万以下的,一次性收取五千元,一百万以上的,按照注册资本金收取5‰。具体到博亿公司这一个案,他们实际收取的,同样是5‰,只不过办事人提出特别要求,要开六万元的发票。代理注册公司不愿用自己的发票,后来只好买了一张发票。最容易调查的,还是财富大厦的承租费用。博亿公司租下的那套房子,租金上面,杨大元没有玩假,但在抵押金上面,玩了假。物业公司只需要月租的三倍作为抵押金,杨大元却告诉欧阳佟,物业公司要以一年租金作为抵押。后来,杨大元承认,他之所以这样干,是因为自己没有钱投资,想通过这种方式,将五十万股本尽快凑起来。

此外,公安部门还派了一个小组前往广州。在长隆大酒店以及乐天公司的取证十分容易。酒店方面承认,他们的管理是极其严格的,只不过个别业务员考虑到这是大客户,急于做成这单生意,因而违规操作。此事因为当事人曾经与酒店交涉过,酒店方面已经对相关人员进行了处理,公安局取证时,他们很配合地拿出了全部证据。而乐天公司就更加离奇,据业务员郑良国说,最初杨大元找他时,他提供的方案是租用飞机,租价是每天一万元。最少二十天,不足二十天,以二十天计,超过二十天,以实际天数计。可是,杨大元拉着郑良国去吃饭,一餐酒喝下来,事情就变了。仍然以业务员提出的方法,与公司签约,但另外,再由业务员私下与杨大元签一份合约,由业务员瞅了个机会,偷偷地盖了公司章。租用飞机,就这样变成了制造飞机,费用也由每天一万元,猛涨到了九十多万元。

乐天公司并不清楚这里面的细节,他们保存的,仅仅只有那份租用飞机的合同。据他们提供说,他们自己并没有飞机,那架飞机是他们租用的,除了运费之外,每天的租金是五千元。签约时,公司预收六万元。

除了那次接待两名干警的问讯之外,对于这一案件,欧阳佟几乎一无所知,也从没想过打听。相反,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电视台。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当初,他想好好地当副台长,甚至想干出一番政绩来。可是,下面的人,全都和他作对。他干脆当起了甩手掌柜,先是什么招呼不打,去了广州。过了几天,找朋友弄了一张病假条交上去,对电视台的事不闻不问了。可是,电视台的节目管理是有严格流程规定的,各个部门做的节目必须有分管副台长签字,才能送台长签字,然后由台长转到总编室,再由总编室安排播出。偶尔有哪位副台长外出办事,可以越级报审,但不能总是越级。节目未报审就无法播出,制作费用难以安排。某一个部门播出的节目少了,就意味着奖金少了。欧阳佟负责的几个部门,因为他的离去,节目找不到人签发,时段被其他部门占去不少,直接影响了每个职员的收入,大家怨声载道。这些员工其实很了解欧阳佟的为人,也清楚这些部门负责人与他作对的情况,将所有的怨气都指向了部门负责人。几个部门负责人吃尽了苦头,不得不改变方法,尽可能地讨好他。他与分管部门的关系也就为之一变。

有了这样的契机,又因为公司的事梗在了杨大元身上,一筹莫展,欧阳佟只好调整心态,全力以赴,希望认真搞好电视台的工作,实实在在将这个副台长当得像点样子。

欧阳佟刚刚将心态调整好,冷不丁接到了杨大元的一个电话。

那天,他正在审片子。审片子是一个技术活儿,正所谓儿子是自己的好,片子也同样是自己的好。作为副台长,无论说这个片子好还是不好,拿出的理由,一定要服众,这就像武林高手过招,要么不出手,要出手,就一定要将对手镇住。欧阳佟一边审片,一边考虑怎样出手,电话却不识时务地打了进来。一般情况下,审片时是要关机的,欧阳佟之所以没关,是因为台长和局长都不在,他是这里的最高长官,所以搞了点特殊化。当时,他也没注意看号码,拿起就接了,里面传来杨大元的声音。杨大元说,哥,我想通了,以前是我不对,都是我做错了。我们找个时间谈一谈,好不好?欧阳佟压低声音说,正审节目呢。挂了电话然后关机。两个小时后,审完了节目,从审片室出来,欧阳佟打开了手机,一分钟不到,电话响了。他看了一眼,是杨大元。犹豫片刻,还是接了。杨大元说,他是真的后悔了,希望欧阳佟看在两人这么多年感情的分上,原谅他。说着说着,他便抽噎起来,竟然哽咽得说不下去。欧阳佟说,我还要去陪一个领导吃饭,有时间再联系吧。

没想到,杨大元一次又一次打来电话。只要看到他的电话,欧阳佟立即挂断。欧阳佟就是这样的人,信你的时候,他能将自己的心掏给你,对于你所有的一切都信,包括你的缺点和错误,一旦不信任甚至反感这个人了,与此人相关的所有一切,都会令他反感,甚至莫名其妙地烦躁,这种感觉,就像当年恋爱一样,自己已经伤痕累累,苦不堪言,好不容易将所有的感情深埋心底,渐渐有了遗忘的趋势,不曾想,偶尔听到她的声音,或者看到类似于她的身影,就像一团死水被无情地搅动一般,伤口便开始剧烈地疼痛。

他能想象,杨大元一定是通过什么途径了解到公安局在立案侦查一事。杨大元之所以有恃无恐,恰恰在于他有限的知识告诉他,这类事件,没有部门管得了,或者说根本不算是违法。此前,欧阳佟曾暗示他要将此事交给公安局,他大概在偷笑,要上升到司法层面,大概也就是通过法院进行民事审判吧?现在,公安部门竟然立案调查,他自然就慌了神。欧阳佟心想,现在知道慌了,早干吗去了?

对于这件事,欧阳佟不想再过问,可杨大元一直打他的手机,令他心烦。他干脆将手机关了。想一想,关了不行,毕竟还有其他重要的电话不能错过。手机这种东西,给人提供方便的同时,也给人带来了无尽的麻烦,不管你躲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手机信号总是能把你找到,也不管是在白天还是黑夜,无情的信号,都能扰乱你的安宁。早就想过申请呼入限制,又担心一些朋友觉得他太矫情,趁着这次机会,他干脆将这道手续给办了,让所有的呼入电话打不通。

这样又过了几天,有一天傍晚,欧阳佟从电视台回宿舍区的路上,在大门口碰到了两个人,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女人见了他,竟然不顾很多人在场,拉着孩子,双膝一弯,跪了下来。欧阳佟大吃一惊,认真看了一眼,发现这个女人很面熟,第一时间,他甚至感到恐惧,担心是某个自己招惹过的女人找上门来了。

那个女人哭着说,哥,你放过我们吧。

听了这句话,他才突然想起来,这个女人,是杨大元的老婆伍燕华。

欧阳佟劝她起来,可她很坚决,表示如果他不答应,她就不起来。欧阳佟十分尴尬,这毕竟是电视台宿舍区的正门口,下班时间,人们进进出出的,许多人他可能不认识,可人家认识他。电视台是一个传播新闻的地方,更是一个爆出新闻的地方,一个女人拖着个十来岁的孩子跪在他面前,明天还不知会传成什么样的新闻。欧阳佟说,是杨大元教你到这里来堵我的,是不是?他以为这样就可以伤害到我,以为我会怕是吧?我告诉你,他错了。你回去告诉他,现在不是我放不放过他的问题,是他放不放过我的问题。她说,哥,他已经知道错了,求你给他一次机会,好不好?你帮他也是帮我。欧阳佟说,该说的,我都说了,该给他的机会,我也都已经给了。自从他回答我四个字奉陪到底的时候,我已经彻底放弃了这件事,也在我的记忆中彻底地抹去了这个人。现在,你要求的不是我,而是他。

女人说,今天,公安局已经把他抓去了。哥,你如果不救他,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哥,你也知道,我在雍州无亲无故,只有你是我哥。你难道看着我死在这里?

他被抓了?这件事,他还真不知道。听她这样一说,欧阳佟心中竟然升出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伍燕华是外地人,闯深圳是为了寻找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没想到碰到了杨大元,被他几句甜言蜜语哄得团团转,稀里糊涂地把自己嫁了。两人一起在深圳混了一段时间,到底混得怎么样,欧阳佟不清楚。以前听杨大元吹牛,说他在深圳如何如何好,现在将他看穿了,回过头去想,那一切可能都是假的,如果他真混得好,就不会回来了。回到雍州的杨大元,毕竟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表面上看,显得如鱼得水。面前这个女人就不同了,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人生地不熟,连朋友都没有一个。杨大元在外面花天酒地,女人无数,将她扔在家里独守空房,她还满怀浓情地以为他一心为了这个家,劳心劳力。杨大元有辜,可面前这个女人是无辜的,这个孩子是无辜的。这个孩子还在读小学,他的父亲一旦成为罪犯进了监狱,他在同学之中,怎么抬起头来,以后还怎么做人?杨大元如果被判个十年八年,这个女人带着个孩子,将怎样生活?毁了杨大元他不心疼,那是他咎由自取,可是,毁了杨大元的同时,也毁了面前这个女人和这个孩子。

想到这一点,欧阳佟的心都碎了。欧阳佟出身于农民家庭,从小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很清楚一个社会底层的小人物那种痛苦的煎熬和无望的挣扎。就算杨大元的性格畸形扭曲,不也是在社会底层挣扎的结果?自己属于运气好,加上智商还不算太低,抓住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如果没有这样的机会,自己会不会同样成为杨大元?杨大元的儿子,在跌落生活的底层之后,会不会走上和他父亲同样的道路?

这个孩子和这个女人,未来要走什么道路,欧阳佟肯定是管不了的,或者说,一切都是这个女人和杨大元自己选择的。欧阳佟唯一无法接受的是,他们的未来,可能与自己产生联系。或者说,因为自己而产生巨大的影响。他终于下定决心,放过杨大元一马,或者更直接地说,他要通过放杨大元一马来拯救面前这个痛哭流涕的女人和孩子。

他说,好吧。我答应尽量帮你们。但有两点,我必须事先申明:第一,这件事已经由最初的事态转化为一件刑事案件了,以我有限的法律知识判断,这件事已经错过了最佳解决时间,现在就算我出面,能否撤销公安局的立案,我不清楚,我只能尽人事听天命。第二,我始终认为,解决这次危机的主动权在杨大元,而不在我。如果杨大元是真诚的,那么,就拿出诚意来,将该解决的事,彻底解决好。

女人说,她对他们之间的事并不完全清楚。到底要怎么解决,希望欧阳佟给她指条路,就算是倾家荡产,她也不会说半个不字。欧阳佟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也觉得解决起来麻烦了。具体怎么解决,我也说不清楚,但我有一点要求,就是该退的要退,该赔的要赔。这是前提,解决了这件事之后,我将出面找一找关系。

女人求他,能不能两件事同时进行?因为到底哪些钱该退哪些钱该赔,她也不清楚,只有等杨大元出来,他才知道。这是其一。其二,杨大元的钱,她也不知道在哪里,她手上没有几个钱,她最多只能将房子卖了。可她那套房子,是二十年按揭的,现在才只有八年,根本卖不了几个钱。

这倒是一个新的信息。以前,杨大元告诉他,房子是一次性付款,现在女人却说是二十年按揭,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女人会因为要还钱而说假话?还是杨大元一向都在说假话,从来就没有说过真话?如果真是如此,女人就算是将房子卖了,还那些风险抵押金都不够,事情又怎么可能顺利解决?但欧阳佟并没有答应女人。他相信女人,却不相信杨大元,要让杨大元出来,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撤案。这件案子一撤,再想立,几乎没有可能。那时,杨大元若继续耍赖,就只好通过法院再进行民事诉讼。杨大元给他的教训实在太多太深刻了,他不能不防着杨大元这个人。

他对女人说,这是不可能的。一码归一码。是你老公自己错失了最佳时机,他应该为此付出代价。我之所以答应帮你,与他无关,他做了错事,而且是严重经济犯罪,再说,他是成人,他应该为此付出代价。我答应你,完全是不想你和你的儿子未来生活在社会最底层。我永远不会再同情他了,我只是同情你和你的儿子。女人说,可是,如果我办好了,你不肯帮我,我怎么办?听到这话,欧阳佟异常恼火。以此相要挟?是她的主意还是杨大元的主意?既然杨大元已经被抓,大概不可能帮她出这样的主意,一切都是女人自己想出来的吧?真应了那句古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女人性格如此地不相信他人,却相信杨大元这样一个浑蛋,这不是天大的怪事?欧阳佟说,你是真幼稚还是装幼稚?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还有谈判的筹码吗?如果你觉得你有,那你就继续坚持好了。该说的话,我已经都说了,不会再重复第二次。如果你心里没底,我建议你按我说的话去做。我也不知道他到底贪污挪用了公司多少钱,但我相信,公安局已经查清楚了。该退多少,怎么退,你自己去公安局了解吧。我对你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你自己看着办。再见。

听说欧阳佟想放过杨大元,王禺丹和邱萍将他骂得狗血淋头。邱萍的情绪更加激动一些,对他说,我没有你这个朋友,以后,你也不要告诉别人你认识我,也不要再打我的电话。说着就挂断了电话。王禺丹则一个劲儿地说,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晓彤,快,给我拿速效救心丸来。

过了不久,王禺丹又主动给他打来电话,向他提了很多问题,主要是他和杨大元之间的合作手续。

欧阳佟的这间公司,可以说管理一团糟。比如说,公司的注册资本二百万,是代理注册公司出的,无论是欧阳佟还是杨大元,都没有实际出资。两人的股本,也只是口头协议,杨大元投入五十万,另外占一定技术股。可实际上,欧阳佟是以江南烟草的业务入股,而杨大元是以招收员工的风险抵押金入股。最关键的是,这个股份分割没有文字协议。仅仅在注册合同中有体现。好在杨大元接受讯问的时候也承认这个股份分割。这些注册资料全都在杨大元手里,他是法人代表,公司章也在他手里,他如果将这个注册资料更改了,那么,欧阳佟根本无法证明这间公司是他的。好在王禺丹和邱萍十分内行,一开始,就将杨大元手里的公司注册合同抓到了手中,后来又通过公安局将公司章扣下来了,杨大元想在这方面玩把戏,也没有机会了。

王禺丹之所以给欧阳佟打电话,是有些事还需要核实。比如,除了那份注册公司的合同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出资合同?欧阳佟说,根本没有签合同,当时也就是两人商量着说了说,他倒是提过要签合同,可杨大元说,两人好得像一个人,谁跟谁呢?就算不给他一股,他也愿意,所以没签。欧阳佟说的是真话,但他当时主要心思用在当副台长以及与林飞签约上,加上杨大元又拿很多小事来烦他,他签了很多文件但都没有细看,其中就有一份文件,证明杨大元出资五十万元。这份文件,后来再一次令欧阳佟陷入空前危机。

王禺丹之所以问这些,显然是担心杨大元的人品。她毕竟在商场打拼多年,对于人性太了解,她所希望的是,这件事就此了结,不留任何后遗症。可她又哪里知道,像杨大元这种人,无事都要找事的,偷鸡不成倒蚀把米的杨大元,又怎么可能轻易认输?欧阳佟和杨大元之间的关系,成了欧阳佟这一生中最大的教训,他就像梦魇一般,阴魂不散地追随着欧阳佟。

因为欧阳佟的妇人之仁,王禺丹只好做邱萍的工作,邱萍也缓和下来,答应找她的局长同学撤案,前提条件是,先将该退该赔的全部解决。

所谓该退的,也就是八十万风险抵押金和五万元贿款。这笔钱,杨大元将一部分投入了公司,另一部分花天酒地了,早已经连渣都没有。该赔的,也就是已经查实了的公司款。最大一笔,就是租用飞机的钱,两人共瓜分了合同外的七十二万。该杨大元承担的,五十万。至于其他的钱,公安局拿到确凿证据的,杨大元都承认了,没有拿到证据的,他坚持不认。像给网友发的几十万稿费,公安局根本就没有想过去调查,因为调查成本太高,所以打算通过审讯撬开杨大元的口。现在,欧阳佟这边要撤案,他们只好放弃调查。还有吃饭时多报的账,涉及的点太多,而大多是个体老板,那些人不太配合,查起来既琐碎又不一定有效果,暂时也没查。按照王禺丹和邱萍的意思,她宁可替公安局出差旅费,也要将每一笔钱查清。案值越大,杨大元的刑期就可能越长。现在,既然他们想销案,自然就没有查那些枝节的必要了。查清的案值也有一百二十余万。还有一百多万没有证实。即使如此,两项加起来,杨大元一次需要拿出二百多万。

这些钱到底去了哪里,杨大元始终不肯说。他的女人想尽办法,用尽手段,也只从他嘴里挤出了五十多万,将房子卖了,只有二十多万。加起来勉强凑够八十万。她又找两家借钱,又弄到七十万,仍然差五十多万。

欧阳佟想放过他们,他心中算了一笔账。退还风险抵押金之后,还可以拿回七十万,账上没有被杨大元挥霍光的,还有一百五十万,还掉借江南烟草和王禺丹私人的钱,剩余约四十万。至少,公司还可以经营下去,就算自己最后给他一次人情好了。

王禺丹和邱萍都是不同意的,她们说,得了得了,没眼看,没耳听。以后离你这种人远点,免得麻烦又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