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地下的新村,地上的主 挂“星”的灵魂

在呼家堡,老曹竟成了第一个挂“星”的灵魂。

老曹是递年的夏天去世的。

在那年夏天里,老曹踩在了皮带轮上,他就像是鏊子上的烙馍一样,几经翻卷,最后变成了呼家堡纸厂的第一张纸。

老曹本是劁猪的。那时候,他常年在外游逛,大部分时间在四乡里给人劁猪,当然一有机会他也干些别的,比如修个柴油机啦、马达啦。老曹是个能人,手很巧,干什么都是一看就会。老曹这人从不跟村里人打交道,可他最敬重的一个人,那就是呼天成。当他在外游逛了一些日子之后,他认为他发现了一个很好的“副业”。于是,他跑回来对呼天成说,支书,咱村也办个纸厂吧,看外边办纸厂老赚钱。呼天成说,你行吗?他说,行。多厉害的狗,我都收拾了。呼天成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他赶忙又说,我知道村里人都恨我,我是想给村里人办件好事。

于是,呼天成答应了。他就凭着一张脸,去市里跑了几趟,赊回来了一个旧锅炉,一台烘机。打浆机是老曹自己摸索着造的。老曹说,打浆机就不用花钱买了,咱自己弄。于是,老曹跑到人家的纸厂偷偷看了几回,比葫芦画瓢,就自己摸索着干了。当时一村人都很兴奋,说老曹不简单!

这是四月半的事,当时,呼天成给老曹下了一道命令,说是“五一”出纸。老曹很听话,就一门心思忙“五一”出纸的事。然而,谁也想不到的是,到了“五一”那天,老曹竟成了呼家堡纸厂出的第一张纸!

呼家堡纸厂是四月二十七开始试车的。在“土技术”老曹的带领下,一连试了三天三夜,可就是出不来纸,不是这里有问题,就是那儿有毛病,出来的只是一些像麻袋片一样的东西,没有一块囫囵的……老曹就说,别慌,我说叫它出来它就得出来。那时候老曹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他的两只眼熬得像血葫芦一样,却还是不甘心。最后一次试车的时候,他专门让人把呼天成叫来,说这次一准成功。当人们把呼天成叫来时,老曹对呼天成说,开始吧?呼天成四下看了看,问:咋样?他说:行,这回准行。呼天成就点了点头说,那就开始吧。于是,老曹就慌慌地跑去亲自推闸。老曹个太矮,老曹蹿了两蹿,伸手仍够不着挂在墙上的闸刀,他干脆就趄着身子,顺势踩在了皮带轮上,高高地举着一只手,只听“轰隆”一声,闸是推上了,机器也跟着转起来了,可老曹头一晕,却像烙馍一样卷在了皮带上……就在眨眼之间,又听到“哗”一声巨响,站在另一边的人就高声喊道:“出来了!出来了!”

当人们围上去看时,却又见纸槽里一片红染染的,人们诧异道:咦,咋是红纸?!

然而,那却是老曹的血……

当机器停下来时,老曹的两只眼还直直地瞪着,可人已经成了一张碎纸了。

顿时,人们都吓傻了。一个个像呆子似的,大眼瞪小眼……

只有呼天成一个人默默地走上前去,看了看老曹。这时老曹已成了一张半卷的红纸!他的两只眼直瞪瞪地往外鼓着,像个抽了筋的瘪皮蛇,样子十分难看。老曹身上的骨头全碎了,骨头碴子一节一节地戳在外边,把身子扎得就像个烂了的柿饼……

过了一会儿,呼天成抬起头来,大声宣布说:“老曹是因公牺牲的,他是烈士,他是咱呼家堡的英雄!”

这时,人们才慢慢地醒过劲来。又过了一会儿,呼天成对那些傻站着的人说:“你们都过来。”于是,人们都怯怯地走了过去。呼天成说:“你们看,老曹闭眼了吗?”到了这会儿,人们才一个个大着胆走上前来,看了看老曹,而后说:“没有。”呼天成就说:“老曹是死不瞑目啊!你们说怎么办?!”众人都不吭声了,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呼天成就说:“咋也得让老曹闭眼哪!你们说是不是?”众人也都说:“是。”接着,呼天成又说:“咱就是不干了,也得把第一张纸弄出来!”于是,他当即派人赶往城里,说无论如何也要把造纸厂的技术员请来;同时,又吩咐人就地给老曹布置了一个灵堂。

而后,呼天成就去捂老曹的眼睛,可老曹的眼睛鼓得像气蛋似的,已经炸出了眼眶,捂了半天也没捂上。于是,呼天成就默默地站起身来,立在老曹的灵前,一动不动站着……

待过了一天一夜之后,机器通过技术员的再三调试,终于把一张纸完整地生产出来了。到了这时,呼天成才转过身来,亲自把这张纸盖在老曹的身上,说:“老曹,你瞑目吧。”

接着,呼天成亲自主持了全村人参加的追悼会。在会上,呼天成流泪了,他流着泪说:“毛主席说,人固有一死,有的人死了,重于泰山;有的人死了,轻于鸿毛。老曹是因公牺牲的。他为了呼家堡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最后倒在了机器旁。他的死重于泰山!当然了,有人会说,老曹过去也干过一些不那个的事情,可人无完人嘛。看人要看大节,看主流嘛。无论怎么说,这一次,他是功臣!是我们呼家堡的烈士!他的家属,在我们呼家堡,应该享受烈士的待遇。有人会说‘烈士’是要上头批的,可老曹这样的烈士,不用上头批。老曹是我们呼家堡的光荣,我们自己定的烈士用不着上头批。今后,凡是因公牺牲的,都是呼家堡的烈士!在这里,我号召全村人向老曹学习!”

往下,干部们一个个上去发言,都说了老曹的很多好话……

老曹是“倒插门”来呼家堡的。老曹的女人怎么也想不到,老曹“走”得竟如此风光!那时候,老曹每次回村,大都是有人拽着他的脖领子揪回来的,身上也挂过“投机倒把”的牌子……现在老曹是“烈士”了。老曹的几个儿子也都跑上来乱纷纷地给呼天成磕头。不料,呼天成却喝道:“干啥呢?起来,起来,有头给你爹磕去!以后得好好跟你爹学!”

当晚,守灵的时候,老曹的小三偷偷地对他的两个哥哥说:“咱爹临死那天,半晌还回家了一趟……”

曹家老二说:“回家干啥呢?”

小三悄悄地说:“拿回来了一个轴承,铜的。”

老大兜头给了他一耳光:“胡说!”

小三说:“真的。我看见了。包着油纸,爹藏到梁头上了。”

老大说:“再胡说,看我不打你的嘴!”

小三分辩说:“真的。不信你看看去。”

曹家女人一惊,黄着脸说:“出去可不能乱说。你爹是烈士,你爹如今是烈士了……”

小三说:“我知道,出去我不说。”接着又小声说,“我用舌头舔了一下,真是铜的。”

第二天,呼天成亲自带领全村的老老少少去给老曹送葬。老曹本是外姓人,他是呼家堡的女婿。应该说,老曹的一生是很不得志的。他的目光总是很阴鸷。他在村里从来没有得到过人们的尊重,人们看到他的时候,都说老曹这人邪,是眼邪,说他长着一双狗眼。长期以来,他一直是一个“倒插门”的。在平原,“倒插门”是一个很低贱的词语,那是一种让人看不起的行为。这就等于说,他为了女人出卖了他的姓氏,也出卖了他的后代。在村里,人们甚至不知道他究竟叫什么,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喊他老曹。在这里,“老曹”仅仅是一个代号,这是对一个外姓旁人的客气,也是一种骨子里的疏远。可谁也没有想到,他的葬礼竟然会如此的隆重!呼家堡广播站的两个大喇叭也架到“地下新村”门前的石狮子上,喇叭里放着哀乐。下葬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对着他的棺材三鞠躬,对着这个矮矮的小个子的灵魂表示哀悼……

当人们排着队来悼念老曹的时候,心里都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谁都觉得老曹似乎不应该享受如此隆重的葬礼,老曹算什么呢?他只不过是一个外姓旁人罢了。是呀,老曹死得很惨,老曹一推电闸就过去了,也就是眨眼之间,老曹成了一张红颜色的肉纸。可这又怪谁呢?一个劁猪的,这不是逞能吗?可谁也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人们只是走得很麻木,悼念得也很“过程”。谁也说不清呼天成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亲娘死的时候,他一滴泪都没掉,他甚至没有到墓地来。可对于老曹,他怎么会如此的看重呢?到底为什么?!谁也想不明白。可他硬是这样做了。人们就只有跟着走。

跟着走哇!

于是,在“地下新村”里,老曹的墓碑上光荣地凿上了一颗星。这是呼家堡多年来给死人缀的第一颗星。这颗星是在众人的目光下,由刘全老头一凿一凿刻上去的,而后又刷了两道红漆。很耀眼哪!这光荣虽说是死亡之后的,可它映在人们的眼里,就成了一种很刺激人的东西。

葬礼结束后,呼天成独自一人在“地下新村”里站了很久。

天晴着,有云儿在天边远远地、绵绵地飘动。西岗地势高,站在这里,眼前是茫茫无垠、纵横交错的平原。五月,麦子已抽穗了,到处是一片绿汪汪的。油菜地里,是一摊灿烂的黄。再往下走,就是村子了,那排房一栋栋的,已初具规模。身后是死人,眼前是活物。两个“新村”。生与死,离得很近哪。死是活的说明,活也是死的寄托。看来,人是活念头的,一个念头,就可以产生一些活生生的物什。只要你敢想,只要你用心,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有时候,你必须超常办事,你必须出人意料,就像耕地的老牛一样,你要是冷不防甩上一鞭,它就会猛一激灵!如果不可能的事情能够成为可能,那么……

那是一颗星吗?那是一条路!一个伟人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就是“榜样”!

可是,老曹搞的那个纸厂,也只是断断续续地生产了三个月,生产出了一堆没人要的揩屁股纸。那些纸一张也没有卖出去,后来都分到了一家一户,让人擦屁股用了。

在“地下新村”里,老曹仍然是“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