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愤怒的胡杨
星期天上午,司马古风请林雅雯喝茶,说是喝茶,其实是司马古风心里不踏实,想跟林雅雯聊聊。林雅雯这次没隐瞒,将自己听到的、遇到的一并说给了司马古风。司马古风笑笑:“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是好事,这证明,沙湖这层坚冰要破了。”
“好事?”林雅雯困惑地盯住司马古风,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司马古风又说:“有的时候,我们会把事情放大,会过分强调它的负面,这也是我常犯的一个错误。其实沙湖就是沙湖,没必要把它想得太复杂。问题摆在那儿,总要解决,我们没必要太悲观。”
“我乐观不起来。”林雅雯道。她搞不清,这才几天不见,司马古风怎么又突然乐观起来?
司马古风呵呵一笑:“不瞒你说,我也乐观不起来,但我们必须乐观,只有乐观,我们才不会犯主观主义的错误。雅雯啊,这件事上,你我都有误区,我们把事情想得太悲观,解决起来就非常棘手。我们为什么不把希望放大一点,希望有了,办法不就有了?”
林雅雯承认司马古风说的有道理,但,真让她轻松,还是很难。
司马古风随后告诉她,最近有人跟他透露,有人要快刀斩乱麻,彻底去掉沙湖这块心病了。“这话虽是不中听,但真要这样,未必不是件好事。不能把谁也困在一个泥潭里出不来,快刀也好,慢刀也好,有刀总比没刀好。”他这样安慰林雅雯,也安慰他自己。
当天下午,苏武乡乡长毛岩松突然找了来。林雅雯没敢带毛岩松去同心阁,怕让司马古风撞见。司马古风提醒过她,跟下属接触,一定要讲原则,不要让下属的意见改变你的行动,位高一层,思路就该开阔一层,毕竟,你要统领的是全局。
两人来到黄河边一家小茶社,刚坐下,茶还没来得及点,毛岩松就紧着声音说:“林县,我手里有份东西,不知该交到哪里?”
“啥东西?”林雅雯一惊,尽管她再三提醒自己,千万要冷静,切不可闻风就是雨,但,她还是忍不住惊了一下。这不怪她,现在真是四面皆兵啊,到她耳朵里的,没一条不是骇人的消息。
“湖湾村会计宋亚子写了封交代材料,把北湖卖地的黑幕都道了出来。”
“真的?”
“嗯。”毛岩松重重点头,将材料拿出来,递给林雅雯。林雅雯已顾不上点茶,急切地看起来。老板连问几声,她才不耐烦地道:“急什么,等一会再点。”
宋亚子不愧是文化人,写一手好字,遒劲有力,字字铿锵。换了平时,林雅雯一定会先赞美几句。今日个,她没了这心境,她想急着知道,当初北湖卖地,是不是洪光大等人在背后操纵?
看着看着,林雅雯的心沉了,宋亚子像是搬起一块块石头,砸她心上,不痛都由不得。还没看完,林雅雯就已断定,自己的判断没错,最初发生在北湖的地价上扬事件,背后果然有一只大手在操纵。
据宋亚子说,北湖卖地完全是个阴谋。一开始,洪光大就找到他跟杨泥漫,提出将划给村上的一三两个区一次性签到开发公司名下。这事重大,他们不敢做主,跑去请示乡政府,乡政府没给明确答复。后来洪光大让他们请示县上,杨泥漫找到时任县委书记的朱天成,朱天成的答复是,怎么方便怎么来,如果开发公司真能参与到北湖建设中,也是件大好事。就这么着,村委会跟洪光大草签了合同,一三两个区以很低的价格卖给了开发公司。但是开发公司并没付钱,洪光大说,钱不成问题,开发公司那么大家业,还愁不给村委会钱?
一个月后,洪光大找到杨泥漫,说有人想以更高的价格征地,看能不能合着将北湖的地价往高里抬?
“怎么抬?”杨泥漫心想地已卖给了开发公司,要抬要压,全是开发公司的事,跟村上已没关系。洪光大神秘地说:“这你就不懂了,要想多赚钱,就得合起手来,演一出双簧戏。”
“怎么演?”杨泥漫被洪光大的神秘劲诱惑了,他早就知道,洪光大神通广大,他说地价能涨就一定能涨。
洪光大如此这般,跟杨泥漫授意一番。杨泥漫一开始有些害怕,这种事,他一辈子还没做过,心里不大稳当。洪光大笑道:“放着钱不挣,你是不是害怕钱多了烫手啊?”杨泥漫毕竟是庄稼人,这种事上缺少心眼儿,加上又有县委朱书记的指示,经不住洪光大再三蛊惑。他找到宋亚子,两人合计一番,决计按洪光大说的,演一出双簧。
所谓的双簧,就是村委会不让外人知道,地已卖给了开发公司,继续扮演地主的角色,跟前来买地者商谈价格,而且一定要把戏演得逼真,要制造出地皮吃紧的气氛。洪光大呢,躲在背后,暗中指使同伙以买地者身份轮番跟杨泥漫谈价格。洪光大找来的托全是有钱人,一个比一个出的价格高,杨泥漫呢,无论对方开价多少,就是不卖。就这样,三个月后,地价已比最初翻了三番,价格炒到令人咋舌的地步。后来他们才知道,北湖六个区,一开始有四个区就在洪光大手上,另外两个区,由朱天成的亲戚控制着,他们合起手来,将原本不值钱的北湖炒成了金窝窝。等地价炒到极限时,洪光大指示杨泥漫,可以签合同了。
杨泥漫说:“地是你的,我咋签合同啊?”
洪光大说:“我把原来的合同撕了,地还是村委会的,你签吧。”
杨泥漫就老老实实跟买地的人签了。合同虽由村委会签,钱却由洪光大的人收。等两个区的合同签完,杨泥漫跟洪光大要钱时,洪光大只按最初的合同价付了款。杨泥漫怕了,这中间,可是一大笔差价啊。洪光大笑笑:“你重新做个帐不就行了,放心,有朱书记在,没人查你的帐。”说完,硬给杨泥漫塞了一万。杨泥漫吓得不敢要,洪光大说:“这只是一点小意思,多的,我给你存在银行里。”
也就在那晚,洪光大派人给宋亚子送去五千块钱,授意他按洪光大说的做假帐。宋亚子不接受,对方恐吓道:“不做没关系,反正我们手里有合同,至于你们怎么卖地的,我们一概不知。”
宋亚子怕了,知道上了贼船,想下,没机会了。一狠心,就做了假帐。怕出事,他跟杨泥漫合计后,隐藏了五份大额合同。
这事本来就做得很笨,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可到了后期,县上就没几个明眼人了。洪光大跟朱天成那位亲戚合力,在北湖土地出让合同上制造了太多混乱,他们甚至自己仿造合同,卖给那些闻风赶来掘金的外地人。至于合同上的地在哪,谁也说不清,北湖成了一个符号,大家蹲在宾馆拿着规划图就能交易。这点上,你不得不承认洪光大的能耐,做这种事,他实在是太在行了。
县乡村三级,凡是跟北湖有牵连的单位,无一例外地得了好处。那些头头脑脑,让洪光大不露声色就给拉下水……
“原来如此!”林雅雯猛一拍茶几,至此她才明白,北湖的混乱从何而来,为什么县上当初参与的单位,一听她提北湖,全都摇头。他们让洪光大一锅煮了呀。
宋亚子写了十五页,林雅雯看完,脑子非但没清晰,相反,变得更乱了。长达三年的时间,他们就做一件事,炒地圈地,然后再倒卖。同一块地倒手十多次,北湖能不乱?而且有一部分地,倒来倒去,竟然又倒到政府手中,多么滑稽,多么荒唐,但它确实发生了!
钱却让洪光大掠走了!
怪不得三年时间,县上出台了五次政策,表面看这些政策是为了规范北湖土地开发,其实是在替洪光大等人开脱罪行。
这种事,只有朱天成敢做!
那么,洪光大圈地得来的钱,到底去了哪,是不是真就进了洪光大自己的腰包?林雅雯粗算一下,北湖六个区,洪光大等人掠走的,少则五百万,多则……那可是一千二百多亩地啊!
林雅雯不敢想下去,宋亚子这封材料,等于是个炸弹,一旦炸响,倒下的绝不是洪光大几个人,而且,北湖一开口子,南湖,流管处,水电公司,还有引黄工程,引泯工程等等,无一例外都会跟着炸响。这张网,实在是太大了,网里的鱼,岂止一条两条,涉及的资金,怕远不能以千万计。
怪不得殷虎会挺身而出,力保冯桥不倒,怪不得海林书记会举棋不定,左右摇晃。还是司马古风说得对,流管处只是导火索,他们怕的,是把引黄工程和引泯工程的事翻腾出来。引黄工程前后上马三次,下马三次,到现在工程还未竣工。引泯工程更是不能提,前后拖了十二年,人马换了五六批,到现在水还没引到受益地带。而最早的引泯工程总指挥,就由殷虎担任,当时冯桥和曾庆安,都在殷虎手下。
“这封信到底怎么办?”毛岩松一直在等林雅雯说话,见林雅雯脸色一阵比一阵难看,就是不开口,忍不住问。
“你的意见呢?”林雅雯这才反问一句。
毛岩松犹豫一阵,道:“我想把它交到省纪委。”
“省纪委?”林雅雯忽然笑笑,海林书记都被他们逼得要辞职,省纪委又能奈何得了?
“信先放着吧,哪儿也别交。”林雅雯颓丧地说。
毛岩松不甘心:“林县长,这信可是我们唯一的证据啊,不交上去,他们……”
“我说了,先别交。”林雅雯这才招呼茶社老板沏茶,可两个人哪还有心思喝茶。坐了不到半小时,林雅雯先就坐不住了:“这么着吧,我带你去见赵秘书长,听听他怎么说?”
两人离开茶社,朝市区去。路上林雅雯给赵宪勇打电话,赵宪勇目前已离开省委办公厅,到政协法治委工作。林雅雯连打几遍,手机通着,赵宪勇却不接。看来,他现在真是心灰意冷,再也不想过问此事了。林雅雯沮丧地叹口气人,跟毛岩松说:“你还是先回去吧,等我想出法子,再跟你联系。”
“要不要把信寄到中纪委?”毛岩松忽然问。
林雅雯沉默了,这个问题她想过,不止一次,但她现在还不能保证,寄出去就真能管用。据她掌握,已有不少人向中纪委反映情况了,包括郑奉时,包括原引泯工程指挥部总工程师,老头子跟司马古风关系不错,林雅雯也是在同心阁见到过他,满头银发的一位老人,一谈起引泯工程,就义愤填膺。
“你自己掂量吧,这事我不好表态。”林雅雯感觉自己真是没用,毛岩松满怀信心而来,她却不能为他做主。一股内疚涌出,她第一次在部下面前垂下了头。
“对了,林县长,陈根发他们,已去北京上访了。是工人们自发凑的钱,每人五百。”
“哦——”林雅雯的头垂得更低了。
这天晚上,林雅雯突然就思念起郑奉时来。躺在党校宿舍里,林雅雯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全是郑奉时的影子。自从那次流管处一别,郑奉时一次也没跟她联系,虽是断断续续能听到一些他的信息,但人具体在哪,在干什么,她却一点也不清楚。还有谢婉音,她的病到底如何,手术成功不,现在是谁在照顾她?林雅雯并不是一个儿女情长的人,尤其到了沙湖县后,她的性格发生了莫大变化。似乎那些男男女女卿卿我我的事,离她远了,陌生了,说不出口了。可是这一晚,她却被郑奉时折磨着,牵挂着,往事一幕幕的,跳出来,退回去,又跳出来,活跃在屋子里,活跃在她心里。她忽然发现,自己原本也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有过无法遗忘的恨憾,有过……
天亮时分,她发现自己脸上挂满了泪,冰凉的泪。
又是一周后,林雅雯惊闻,省纪委插手洪光大的案子,十二号渡槽坍塌事故中受伤的一名民工死了,案件惊动了省委。也有人说,省厅组织的工程质量大检查小组在检查宏大建筑公司承建的另一项工程时,发现该公司在施工中以低标号水泥充当高标号水泥,偷工减料,还有串通工程监理人员篡改工程施工日志,弄虚作假等不法行为。检查小组责令其返工,宏大建筑公司表面答应返工,暗中却对检查小组关键人员进行商业贿赂。事件曝光后,省委副书记冯桥亲自批示,对洪光大及其宏大建筑公司进行严查。
一时,省城吵得沸沸扬扬,有媒体甚至刊出《省委出重拳,集中整治水利水电工程质量隐患》的重头新闻,似乎,洪光大的被抓成为一个信号,标志着省委要对全省水利水电工程建设市场存在的问题采取重大行动了。刚听到这个消息,林雅雯也是一阵激动,坚冰终于破开,洪光大一进去,很多问题都会浮出水面。
很快,林雅雯怀疑了,失望了。洪光大双规没几天,省城就传出另一条消息,宏大建筑公司的老板并不是洪光大,而是一个姓瞿的女人。如果换了别人,林雅雯兴许会怀疑,可一听是瞿霞,林雅雯便坚信,冯桥是在挥泪斩马谡了。
这个瞿霞,林雅雯认识。她以前曾是水利厅职工技校的一名老师,林雅雯最初跟洪光大接触时,洪光大还带她一同吃过饭。林雅雯的印象里,瞿霞漂亮,时尚,多才多艺。后来听说她下海了,事业搞得很大,但两人一直没有再谋面。如今回想起来,就觉得瞿霞的下海一定跟冯桥有关,指不定,开发公司从流管处弄走的那些预制件还有水泥,都是扶持了她。
太可怕了!林雅雯当下就替作恶累累的洪光大捏了把汗。这天正好是周末,林雅雯打电话让父亲去接萌萌,说自己有事,回不了家。父亲没问她什么,自从离开沙湖,来到党校,父亲就很少主动问她什么。她偶尔谈及工作,父亲也拿别的话岔开。林雅雯知道,父亲是同情她,怜惜她,也在替她鸣不平。
跟父亲通完话,林雅雯紧着跟司马古风联系。这些天司马古风不在学校,省上好像有什么事,把他召去了,两人已有半月没见面。林雅雯急着想见他,洪光大的事对她震动很大,她必须找人说说。
一个小时后,林雅雯来到同心阁。初冬已经来临,省城的天空早早便黑下来,林雅雯没吃晚饭,没胃口。汪眉儿让她在茶楼里凑合点,林雅雯苦笑了一下,道:“师母,我真是咽不下。”
“又遇啥事了,瞧你憔悴的样,怎么连饭也不吃?”汪眉儿依然保持着以前的样子,淡泊而从容,骨子里却比谁都活得坚韧。
“没事,师母,我最近胃口不好。”林雅雯撒谎道。汪眉儿没再多说话,默默捧上茶,去了。林雅雯兀自坐下,心里莫名地泛上一层空茫。不大工夫,司马古风来了,老头子这些日子也有些憔悴,精神气大不如前。看见林雅雯,第一句话就说:“是为洪光大的事给我打电话吧?”
林雅雯“嗯”了一声,脸黯然一红。她是那么不愿意在司马古风面前提及洪光大,多年前发生在省城黄河宾馆的那起丑陋事件,在这个初冬的夜晚又跳出来,狠狠咬了一下她的心。她感觉洪光大三个字像一条蛇,每每提及一次,就要在她心里多添几分毒。可是,眼下又不能不提。
“你怎么看?”司马古风捧起茶蛊,先品了一口。
“是阴谋,他们想把问题中止在洪光大身上。”
“算你还没糊涂。”司马古风放下茶盅,接着道:“让下面的人背黑锅,这是他们最惯用也最奏效的办法。我早就有种预感,他们可能要找替罪羊。”
林雅雯心里腾一声,果然如此!司马古风这样说,等于是向她证实,殷虎已经在采取措施了。“难道……”她把目光投过去,有几分慌乱地盯住司马古风。
“先别难道,我问你一件事,北湖的资料你到底掌握得全不全?”
林雅雯摇头,北湖事件的前因后果她虽是清楚,但具体他们怎么操纵的,她却没来得及细查。她知道的,也就是宋亚子信上写的那些。
“他们的做法已引起诸多人士的不满,眼下要紧的,是把证据拿出来。”司马古风又说。
林雅雯紧着将宋亚子那封信说了出来,司马古风听完,摇了摇头:“不顶用的,雅雯,对方不是一般人,凭一个村会计的证词,奈何不了他们。”
司马古风这才告诉林雅雯,殷虎跟海林书记的矛盾彻底公开了,海林书记并没向中央辞职,他只是在省委常委会上愤怒地说了一句:“如果我揭不开这个盖子,我第一个向中央辞职!”结果,就让殷虎等人误传成海林书记已经向中央辞职。
“他们这样做,别有用心啊。”司马古风长长叹了一声,“海林书记一开始也是很矛盾,他怕牵扯进去的人太多,对全省的工作不利,所以他走了稳妥路线,想尽可能地将事态控制在可控制的范围内。谁知他们目空一切,几乎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海林书记这才迫不得已。雅雯啊,政治斗争,要多残酷有多残酷,怕是你我都想不到,海林书记差点就让他们逼走。”
“逼走?”林雅雯越发震惊。
“是啊,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省委七个常委,五个跟殷虎站在一起。海林的日子不好过啊——”
林雅雯倒吸一口冷气,高层如此复杂的局势,她还是第一次听说。原来她还想,海林书记太过保守,遇事不果断,现在看来,她幼稚得真是令人发笑。
“怎么办,海林书记不会真被他们挤走吧?”林雅雯的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清,她心里头残存的希望,眼看要破灭了。
“很难说。”司马古风又捧起茶杯,脸色非常凝重。跟平日的达观比起来,今天的司马古风,让林雅雯感到害怕。
“眼下局势还不是太明朗,到底谁能占上风,不好判断。海林虽有一腔正气,毕竟势单力薄。殷虎这人,老谋深算,他手上的牌,多着呐。”
“那……”林雅雯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跟司马古风认识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见他愁容满面。
“眼下政协和人大这边都有动作,不少委员和代表已站了出来,你马上去县上,一定要把北湖倒卖土地的证据拿到手。还有,你设法找到郑奉时,他手上有不少证据,现在其他渠道都让他们封死了,引黄工程和引泯工程虽然有大腐败,但上上下下都是殷虎的人,只有依靠流管处,依靠沙湖这些事了。”
“这……”
“用不着怕,要相信一句话,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司马古风扬起脖子,猛地灌下茶,眼神里,忽然闪出一串子光。
林雅雯前往北湖的脚步让祁茂林阻断了。司机孙愔拉着她刚进了县城,车子就让祁茂林堵住了。
“你是不是想去北湖?”祁茂林问。
林雅雯点头,她不明白祁茂林怎么会等在这里。去党校学习后,她很少跟祁茂林联系,祁茂林也只跟她打过两次电话,一次是问她朱世帮去了哪,林雅雯真不知道朱世帮的下落,祁茂林的话反把她吓了一跳,后来她才得知,朱世帮带着沙湾村村民凑的钱,去了河南,具体做什么,不得而知。还有一次是商量熏醋厂扩建工程的事,祁茂林想把二期规模压一压,怕规模太大,反让企业受累。林雅雯没表态,这点上她很明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她现在属于离岗县长,最好还是少发表意见。祁茂林对此不满,认为她在闹情绪。
“跟我回去。”祁茂林说。
“去哪?”
“还能去哪?到我办公室!”说完,祁茂林先坐车走了,林雅雯怔了许久,还是坐上车,往县委去。
车子开动后,她问孙愔:“是你告诉他的?”
孙愔默了默,心虚道:“祁书记他……”
“好了,别说了!”林雅雯近乎粗暴地打断孙愔。她本来想径直去苏武乡的,谁知——
到了祁茂林办公室,她发现强光景也在。这才分开几天,强光景就变了一个人,萎靡不振,头发乱蓬蓬的,西服领子倒卷着,一双眼熬得黑青,哪还有个部长样。县上形势到底如何,强光景就是晴雨表,林雅雯扫了强光景一眼,没说什么,心里,却为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坐吧。”祁茂林的脸色比刚才路上略微好看了点,说出的话,仍然冷冰冰的,不带一点感情。林雅雯站着没动,她不清楚祁茂林拦她做什么,不会是想阻止她的行动吧?
“我说过多少遍,北湖的事情你少插手,怎么老是听不进去?”
“我插手什么了,我什么也没插!”一听祁茂林果然是老调重弹,林雅雯不高兴了,她心里急着赶路,不想在这些老话题上浪费时间。
“没插你去北湖干什么?”祁茂林也来了劲,声音重重地责问道。
“我去北湖怎么了,北湖不能去?”
“雅雯同志,我是为你好,请你理解点别人好不好?”
“我没法理解,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走了。”说着,她真就转身往外走,她必须去北湖,谁也阻挡不了。
“雅雯同志,等我把话说完!”祁茂林在后面厉声道。林雅雯只能站住,无论她心里多么的不痛快,她还必须得尊重祁茂林。
“雅雯,听我老祁一句劝,回去吧,安安心心在党校学习,县上的事,你就当啥也听不见。”祁茂林忽然就软了语气。林雅雯怔怔地掉转头,盯住他。她发现,祁茂林的脸色在变,由白变青,然后变黑,最后,变成一片蜡黄。
“祁书记……”林雅雯心里升腾起一股不祥。
“你非要逼我把老底端出来吗?”祁茂林避开她的目光。这一刻,这位年近六旬的老书记心是抖着的,面对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县长,他真是有苦无法说。林雅雯哪里知道,就在她跟司马古风坐在同心阁捧着茶品尝苦味的那几个小时,祁茂林跟孙涛书记也捧着茶具,可他们实在是饮不下去啊。来自省城的消息说,省委常委会上,海林书记再次输给了五个常委,有人要逼孙涛书记离开河西市,接替他的,很有可能是朱天成!
“回去吧雅雯,别做无谓的牺牲了,有许多事,不是你碰的。你还年轻,没这个必要……”
“不,祁书记,你把我想错了。”林雅雯错以为祁茂林是怕了,语气里竟带了嘲讽。祁茂林苦苦一笑,她怎么就不明白呢?就在林雅雯二度转身朝外走时,一直闷在沙发上的强光景突然说:“林县长,你还是听祁书记的劝,回去吧。”
“你也想当说客?”林雅雯不满地盯住强光景,“光景同志,你辜负了县上对你的一片期望,看看你现在的样,还像个县委干部吗?”
“林县长,我……”强光景欲言又止,他横在林雅雯面前,不让林雅雯出门。
“让开!”林雅雯猛地抬高了声音。
“雅雯同志!”见她如此不听劝,祁茂林终于发作了,“实话跟你说吧,雅雯同志,你现在已经不是沙湖县县长了,你的工作由付石垒同志全面接替。”
“什么?”林雅雯蓦然转身,吃惊地瞪住祁茂林。
祁茂林也不躲避,正视住林雅雯:“这是市委刚刚做出的决定,付石垒同志担任沙湖县县长,你的工作由市委另行安排。”
“不可能!”林雅雯尖声叫道。
“是真的,林县长。”强光景插话道。
“不可能!”林雅雯又叫了一声,一把推开强光景,愤然朝外走去。下楼的时候,林雅雯跟付石垒意外相遇,付石垒红光满面,春风得意,身后跟着满脸红霞的华蓉蓉。林雅雯并不清楚,刚刚结束的市委常委会上,朱天成力荐华蓉蓉,她现在已是沙湖县副县长。
三个人的目光相对,旋即又分开,就在华蓉蓉微笑着要跟她打招呼时,林雅雯一扭身子,疾步走出县委大楼。
上了车,林雅雯忽然就不知道该往哪去。北湖显然是去不成了,昨天她还是挂职学习,今天,她已成了沙湖县的客人。市委免她的职,居然连招呼也不打,这也算是一个创新吧。林雅雯心里涌上一层悲凉,想不到她会以这种方式离开沙湖,离开她热爱着的工作岗位。车里坐了半天,无奈地跟孙愔道:“回省城吧。”
车子离开沙湖县城不久,林雅雯接到市委组织部的电话,要她去一趟组织部。林雅雯心想,他们这才例行公事地找她谈话,想送给她一点安慰。
“对不起,学习紧张,暂时腾不开身。”说完,她啪地关了手机。
一路,孙愔都想拿话安慰她,却被她的脸色给吓住了。直到进了省城,孙愔才道:“林县长,让你离开沙湖是祁书记的意见,他真是为你好。”
林雅雯这次没批评孙愔,她又何尝不清楚祁茂林跟孙涛书记的真实用意呢,但以这种方式受保护,她心里有愧啊——
回到党校第二天,林雅雯从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洪光大已被正式逮捕,他所在的宏大建筑公司也被有关部门勒令停产,全面清查整顿。望着报纸上醒目的大标题还有记者义愤填膺的文字,林雅雯心里,竟不知是什么滋味了。等她听到另外一条消息,心哗地黑了。
洪光大涉嫌对妇女施暴,双规期间,有关方面接到四位妇女的指控,说洪光大曾对她们进行过暴力性侵犯。四位当中,两位是水利厅下面的职工,一名是新分来的研究生,指称在实习期间,被洪光大灌醉了酒,然后在宾馆施暴。还有一名没透露工作单位,但她是第一个站出来指控洪光大的,据说她已通过法律手段,将洪光大告上了法庭。检察机关正是根据这四位女子的指控,对洪光大批捕的。
强暴两个字,深深扎痛了林雅雯的眼。这个空气里有着瑟瑟寒意的冬日的夜晚,林雅雯孤独地坐在党校宿舍窗前。窗外是嗖嗖掠过的寒风,夹杂着风打树枝的声音,玻璃也发出微微的震颤,有几片纸屑卷起来,在窗前晕白的灯光下一闪,幽灵一般不见了。又有几片落叶飞起,在空中荡啊荡啊……
夜是那么的冰凉,那么的寒意逼人。
多少年前的往事被风掠起,缓缓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那是跟洪光大认识的第四年。因为林雅雯拒绝了冯桥,洪光大一度时期对她很有意见,两人的关系没有以前那么密切了,只是偶尔通个电话,或是从同事们嘴里听到彼此的消息。那段时间的林雅雯很不顺。在单位,厅领导不断指责她,认为她几年拿不出一项成果,工作没有进步,想将她调离人才济济的科技处。
林雅雯知道,这是冯桥在起作用,水利厅跟林业厅,算是兄弟单位,两家合作项目本来就多,加上又都属于农林口,两家单位的领导关系便很密切。只要冯桥使个眼色,这边的领导给她穿小鞋便是家常事。林雅雯默默忍受着,遇上这种事,除了忍受,你别无他法。
家里呢,她跟周启明的婚姻也到了第一个危险期,婚后的新鲜感已过,疲劳开始骚扰他们。加上萌萌那个时期身体不好,老是得病,动不动就得跑医院。家庭的脚步被打乱,周启明嫌萌萌干扰了他的工作,晚上要管孩子,白天又要上课,他还哪有心思搞学术写论文?新写的论文没通过杂志社终审,周启明就将火发到林雅雯头上,说她一个女人竟然管不了孩子,还要他为孩子操劳。林雅雯刚反驳一句,周启明就怒不可遏地说:“早知道婚姻是这样,我宁可独身!”
林雅雯忍无可忍,跟着说了句:“那就离好了,你以为我愿意天天听你唠叨?自己出不了成果,拿别人撒什么气!”这下好,周启明抓住这个把柄,扔下她们母女,搬学院去住了。迫于无奈,林雅雯只能将萌萌送父母那儿,好在那时母亲已经退休,能替她分挑一些生活的担子了。
就这样磕磕绊绊过了几个月,有一天厅领导叫她,说省厅跟水利厅合建一个科研基地,地点已经选好,让她负责项目前期论证工作。林雅雯不假思索就点了头,创建科研基地,是他们这些专业人员梦寐以求的想法,科技处虽然听起来像科技机构,可搞的工作多是科技行政管理,都是替下面的科研单位搞服务,自己想从事科研项目,难。如果有基地,他们就可以有自己的课题了。
谁知到了项目工作小组才发现,这个项目名为科研基地,实际上,却类似于两家单位联手搞度假村。而且项目的负责人就是冯桥,洪光大也参与其中。林雅雯一度想退出,无奈厅领导不答应,只能硬着头皮天天跟洪光大们泡在一起。
一个月后的一天,洪光大请她吃饭,那个时候的洪光大已成为一个人物,靠着跟冯桥的关系,他进步很快,非但在项目组担任比林雅雯更重要的角色,而且听说他自己也有了实体。林雅雯对他真是刮目相看。晚饭就他们两个人,这点上林雅雯倒也没戒备,毕竟,她跟洪光大也不是一天两天,再说她哪能想到别处?那天的洪光大很是热情,先是说了些能勾起往事的话,接着就道:“上次的事,你怕是误会了。来,敬你一杯,把它忘了吧。”
“我已经忘了。”林雅雯不愿意提这个,没好气地臭了洪光大一句。
洪光大一点不介意,对付这些事,他太有经验了,多难堪的场面,他都能轻松自如地应对。果然,又喝了几杯酒,气氛缓和下来。林雅雯心里的难堪劲过去了,两人又恢复到以前那种自然而然的状态。
那天林雅雯喝了不少红酒,林雅雯后来想,是她的坏心情左右了她,也是洪光大的甜言蜜语迷惑了她。洪光大要是在女人面前耍起小伎俩来,女人们是很难抵抗的。再精明的女人也有软肋,洪光大拿捏起女人们的软肋来,就跟他的左手拿捏右手一样准确而又老练,而且他敢下死手,这是后来林雅雯才总结到的。
那天离开酒店前,林雅雯还是清醒的,至少还知道自己跟谁在一起。等走出酒店,让冷风一吹,就觉天旋地转,头重得抬不起来。她好像吐了,就爬在酒店外面的马路边,好像是洪光大硬将她拖上车的,又记得是他抱上去的,总之,她坐上了车,然后,就一头栽过去,啥也不知道了。
可怕的事差点就在那个夜晚发生,洪光大将她带进了宾馆,开了房,然后……也许是上苍有意要帮她,就在洪光大淫笑着露出真面目时,房间里的电话突然叫响。洪光大起先不理会,他已确信,这晚的林雅雯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一条光滑的鱼,洪光大脑子里冒出这样绝妙的比喻。电话的鸣叫声扰了他的好事,他不得不停下手,去把那个烦人的东西拿掉!就在他将话筒重重摔到床头柜上时,林雅雯醒了!
林雅雯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中了圈套。她惊叫一声,一把用被子盖住自己蒙羞的身体,同时,向洪光大喝出一声:“滚!”
不幸虽然没有发生,这件事,却惊出她一身冷汗。这件事发生后,林雅雯有过久长的矛盾,是默默忍受,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还是勇敢地站出来,让洪光大付出代价?后来她选择了前者。毕竟,洪光大的目的并没得逞,就算她站出来,又能将他如何?不过这件事以后,洪光大自己倒是变得规矩起来,久长的日子里,他都没再骚扰过林雅雯。
但是这件事,留给林雅雯的创伤却是持久的。此后很长时间,甚至到现在,一想那个夜晚,一想那一幕,林雅雯心里,还是忍不住惊悸。
有些事留给人的影响是一辈子的,黑暗一旦留在心底,轻易,是驱不散的。
如今洪光大得到了报应,林雅雯应该拍手称快,然而,她的心,却仍然被那个黑夜压得喘不过气来。
就在司马古风积极地跟省城十多位政协委员征集意见,打算从政协这个渠道,向中央反映胡杨河流域存在的问题时,一场更大的风暴席卷了河西市。
先是殷虎到河西视察,视察完几家企业后,殷虎主持召开会议,听取了孙涛书记和朱天成代市长的工作汇报,接着市人大主任就河西市人大代表开展工作的情况作了汇报。殷虎听完,先是象征性地肯定了几句,然后话锋一转,就河西市工业企业改革和班子建设发起火来。殷虎矛头直冲孙涛,他批评孙涛在工作中思想消极,作风散漫,不求进取,使得河西市的工作出现很多空白点,特别是工业企业改革的步伐,远远跟不上形势需要。
“我们需要的不是四平八稳的干部,我们需要敢闯敢干,敢冲锋陷阵的干部。一个市的带头人如果消极了,这个市的工作还有什么希望?”殷虎说得义正词严。在班子建设上,他批评孙涛不虚心听取其他同志的意见,搞一言堂,特别是不重视人大和政协在民主监督、参政议政中的积极作用:“人大和政协不是摆设,它是我们政治制度建设中重要的一环。党的领导必须坚持,人大的监督作用也要充分发挥,我不希望四大班子最终变成一大班子。”
这话重啊。与会者全都垂下头,孙涛书记坐在主席台上,心里翻江倒海,明知道殷虎是专门为那件事而来,是为他后面一系列行动鸣锣开道,却又……
会终于开完,朱天成陪着殷虎一行往宾馆去时,孙涛书记还呆呆地坐在会场。这一场会,算是把河西市的调子给定了,接下来,接下来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呢?
殷虎一行刚离开河西,省委副书记冯桥带队下来了。他没去市上,直接到了沙湖县。县上四大班子早早恭候在宾馆,祁茂林吸取教训,生怕冯桥再拿四大班子说事。可祁茂林又错了,冯桥这次下来,只为一件事,流管处的改革重新启动!
冯桥在会上讲得很明确,流管处改革是省上今年确定的重点改革项目,虽然遇到了重重阻力,但省委决心很大,一定要将这场攻坚战进行到底。
“有阻力不怕,怕的是在阻力面前止步不前,只要我们坚定信心,一切阻力都能冲破!”
当天,冯桥便责成县上再次成立工作组,在省水利厅、体改委等的领导下,进驻南湖,配合省厅搞好接管工作。
付石垒担任组长,华蓉蓉担任副组长,带着县上一干人马,浩浩荡荡进了沙漠。
等林雅雯听到消息时,流管处的改革已全面启动。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一次接管工作异常顺利,再也没有谁站出来阻止。陈根发他们还没回来,仍在上访的路上,预制厂留守的几名职工一看形势不妙,卷起行李悄然走了。简单的移交后,付石垒通知县水利厂,接管两家企业。
按省厅重新修订的方案,流管处水泥厂和预制厂一并并入县水利厂,成立沙湖县水泥集团,走规模发展的路子。职工整体移交,拖欠工资及养老保险由省财政一次性解决。
原胡杨河流域管理处解散,重新成立胡杨河管理局,为水利厅下属的二级局,属行政单位。流管处原来的职能由重新注册成立的胡杨河流域生态农业开发公司承担。
该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为龙晓六。
乔仁山被免去一切职务,等待他的是,要么提前退休,要么由龙晓六重新聘任。
一场风悄然而至,众人的忙碌中,沙尘暴来临了。初冬的沙尘远比秋日要猛,刚才还晴朗的天,立时被沙尘罩住,风卷着狂沙,肆虐着,呼啸着。
沙漠瞬间变得昏暗一片。
这一天,海林书记带着一大摞检举信,踏上了去北京的路。
沙尘暴过后第三天,朱世帮风尘仆仆找到了省委党校。他的样子狼狈极了,林雅雯第一眼还没认出他,乍一看,还当是窜进党校的盲流,等听清是在叫她时,惊愕地瞪了他半天:“你……你是朱世帮?”
朱世帮惨然一笑:“林县长,是我。”
“你怎么会这样?”林雅雯吃惊得不敢相信。此时的朱世帮,哪还有一点乡党委书记的样子,他比建筑工地干活的农民工还糟,蓬头垢面不说,人瘦得简直成了麻秆。
“你……你……”林雅雯想问什么,却被朱世帮的潦倒样困惑得找不到词。半天,她终于问出自己的担心:“世帮你没病吧?”
朱世帮摇摇头,见自己把林雅雯吓成这样,难为情地笑了笑。他不笑还好,一笑,让林雅雯毛骨悚然。
“到底出了啥事?”
“一言难尽啊——”一句话,朱世帮差点掉下眼泪来。
半个小时后,两人来到校外一家小餐馆。林雅雯料定,朱世帮一定是好几天没吃饱肚子。果然,饭菜刚端上来,朱世帮便大口吞咽,哪还有斯文样。望着他的吃相,林雅雯难过地避开了眼,虽不知道朱世帮到底遭遇了什么,心里,却已被不祥笼罩。
朱世帮连着吃了三大碗面,灌了两瓶啤酒,酒足饭饱,长出一口气道:“要是找不见你,我怕是就得上街乞讨了。”
“现在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朱世帮不说还好,一说,林雅雯惊得魂都飞了,两个月不见他的面,原来是跑去上当受骗了!
朱世帮果然沦落到吃不起饭的地步,要不然他还不找林雅雯。两个多月前,朱世帮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消息,说是兰考培育成功一种沙生植物,属黄金保健药,比发菜还值钱,经济效益非常可观,春夏秋三季都能栽种,非常适宜盐碱地和沙漠种植。几近周折,他打听到这家公司的地址,跟人家电话联系后,对方让他到兰考考察。朱世帮跟沙湾人一合计,大家都觉应该去一趟,如果真能引来新品种,往后治沙就有指望了,而且还可以靠它发家致富。
朱世帮一开始不打算带钱,后来对方提出如果诚心合作,就要先交一部分定金。犹豫再三,他还是拿着沙湾村村民们凑的六万元钱,去了兰考。到兰考后,对方热情接待,然后将他带到药材种植基地。朱世帮一看,眼都直了,那些茂盛的中药材,可都是盐碱地上长出来的呀,如果真能把它引进到沙湾村,对沙漠,可就是一大贡献。
参观完基地,双方开始谈合作的事。对方说,药材有好多个品种,让他随便挑,要是种了不活,损失由对方全部承担,而且按合同价的三倍赔偿。朱世帮边看药材边翻资料,发现这儿的药材至少有一半适宜沙漠地区种植,便一次定了二十万的合同,付了六万定金。合同签订后,他被安排到一豪华宾馆入住,第二天他去提货,对方突然翻脸不认人,压根不承认跟他签过合同。朱世帮急了,跟人家红眼,惹来了警察。你猜怎么着,跟他签合同收定金的根本不是兰考人!此人以前也是这家基地的客户,去年不联系了,对方还以为朱世帮跟他是一起的,所以热情招待,没想到朱世帮竟让那家伙骗了。警察根据线索,查来查去,发现那人竟是负案在逃的诈骗犯,他用同样手段还骗了酒泉一家农场十万现金,不知钻哪儿挥霍去了。
朱世帮一脸羞惭,说自己白吃了二十年公家饭,居然连农民都不如,这下好,把沙湾村两千多号人的血汗钱弄没了,咋个有脸回去?
林雅雯听完,心里也是非常沉重。当了二十年干部,居然犯这种低级错误!另一方面,又很心疼他,他也是心急啊。沙湾村的情况他最了解,土地持续沙化,沙尘暴接连不断,已造成大片土地荒废,农民不知道种啥,其他经济作物需水量又大,如何调整种植结构一直是个大难题。朱世帮犯这种错误,也情有可原。只是,这六万块钱,可不是小数目,如果让村民们知道,还不急疯掉?
吃饱喝足,朱世帮脸上有红色了,说话也比刚才有了精神,他问林雅雯:“最近咋样,学校生活还愉快吗?”
林雅雯淡然一笑:“比你强些吧。”
朱世帮再次脸红,不知林雅雯是讥笑他还是同情他。
“下一步咋打算?”林雅雯问。
“还能咋,找人借钱呗,总不能跟村民说钱让人家骗了,那还不把他们愁死。”朱世帮要了一盒烟,吞云驾雾起来。透过缭绕的青烟,林雅雯看到掩在瘦削脸庞后面的那层愁容,还有比愁容更让她感动的那份真诚。
朱世帮说本来他有几个朋友,凑几万块钱应该不成问题,可一听他现在不是书记了,居然电话都不接。“现在这人——”朱世帮苦笑着摇摇头,闷声抽起了烟。
林雅雯忙宽慰:“你先别急,回头我想想办法。”
“不瞒你说,我就是来跟你借钱的。”朱世帮这才实话实说。
第二天,林雅雯将五万块钱送到朱世帮手上,再三叮嘱,回去先把村民们的钱还了。至于下一步的事,慢慢再打算。林雅雯思虑再三,还是没把沙漠里发生的一切告诉朱世帮。
让他自己去感受吧,她想。
这天上午正好没课,送走朱世帮,林雅雯回到宿舍,想把写了一半的论文写完。论文是教授布置的,算是作业。林雅雯选择的题目是《三农问题与农村政策的创新》,她想深层次地谈一谈当前对农政策,特别是如何从政策上鼓励农民走出传统的生产方式,尽快跟市场经济接轨。林雅雯想提出一种观点,就是在农村成立新型的农业股份公司。这种农业股份公司主要是以某一自然村或多个地域上相近的自然村的村民为主体,通过自有的土地资源及部分农机具、出资作为部分股份,另以具有农业科技水平的农业科学机构,包括农业科学院和农业大学的农业科学技术作为部分股份,加上农业银行及提供农业资金支持的金融机构的金融出资作为部分股份,也可包括一部分社会上的农业机械制造公司的农业机械作为部分股份,成立包括村民、农业科学机构、银行、农业企业四方股东的股份公司,主要目的在于促进我国农业科技含量和机械化水平,并可帮助促进农村居民在自己的生活水平有一定保障的前提下,努力创新,拓宽多种收入增长渠道。
这个想法是早就有的,只是一直没系统化、理论化。在党校学习的这段时间,她有意识地查阅了相关资料,并跟授课教师做了多次探讨。她认为像沙湾村和湖湾村这样有一定经济基础和土地资源的村子,如果能推行这种股份公司,将极大地提高劳动生产率,并可探索出一条规模化发展的新路子。政府应该鼓励这种公司,并在资金和政策上给予大力扶持。
稿纸摊开还没十分钟,手机响了,是门房打来的,说基层来了四位同志,想见她。林雅雯赶忙问是谁,值班人员说有个姓毛的乡长,说是有急事见她。
林雅雯扔下笔,就往外走,下楼没走多远,看见毛岩松跟杨树槐已经走过来。他们身后,跟着那个叫老胡的记者和水晓丽。
从四个人脸上,林雅雯看出,北湖一定又出事了。
果然,一进宿舍,毛岩松就说:“林县长,他们这么做,实在是太过分。”
“别激动,慢慢说。”林雅雯边倒水边拿话安慰毛岩松。
毛岩松稍稍平静了一下,就将发生在北湖的事告诉了林雅雯。原来,冯桥此行,不只是为了流管处的改革。他在北湖、南湖、青土湖的联席会议上,重新提出原来的方案,明确要求将三处闲置土地包括林地集中起来,统一开发,统一经营。具体怎么集中,怎么补偿,由市县两级政府和省上有关单位共同商议,尽快拿出方案,报省政府批准后执行。
冯桥一走,方案还没拿出来,北湖这边的土地就由开发公司出资收购了。
“这些天,可热闹了,凡是手里有合同的,开发公司都按当时合同价的三倍收回。原来已经落实好的一三两个区,村民们全变了卦,争着要卖给开发公司。”毛岩松说。
“你老丈人呢,他什么态度?”林雅雯转向杨树槐,问。
“还能抱啥态度,开发公司这样做,跟抢夺没啥两样。三倍的价格,谁也愿意卖给他们。”杨树槐毕竟年轻,再说自从接上这个村支书,风波就没断过,现在也有点心灰意冷了。
林雅雯并没责怪他,发生这样的事,就是换了她,也无能为力。更不能责怪那些握有合同的人,地在他们手里空搁了几年,换上谁,都急着出手,况且开发公司开出的价格的确诱人。
三倍啊,他们真是舍得钱!
细一想,林雅雯就明白,这是开发公司拿钱消灾,只要那些合同全到他们手里,再查北湖的问题,就是痴人说梦了。
怎么办?
房间里的空气变得沉闷,更沉闷的,是林雅雯的心。看来,对方是豁出老本也要把事情往平里摆了。而且,他们敢如此出手,就证明殷虎的位子还很牢固,这棵大树不会轻易倒掉!
没有办法啊,她一个小小的县长,现在又被免了职,能有什么办法?
就在林雅雯兀自叹息时,水晓丽说话了。水晓丽说她手头有几份重要材料,里面详细披露了沙湖县生态恶化的可怕现实,还有市县联合作假蒙骗上级的所作所为。“当然,都是以前领导做的。”水晓丽特意补充了这句。
“哪来的?”林雅雯再次受惊,刚才她还纳闷,水晓丽和老胡怎么跟毛岩松他们一道来呢,这阵明白了,几个人都是碰到了难题,跑来找她讨办法。
“说出来怕你不信,我掏钱买的。”
“哦?”林雅雯惊讶了一声,目光怀疑地盯在水晓丽脸上。
“是陈言的,他卖给了我。”
“陈言?”
“本来有个南方记者想买走,我跟老胡一合计,从他手里买了过来。”
“陈言卖材料?”林雅雯更是不解,怎么今天的话听起来都像是天方夜谭?
“他没有钱住院,只好出此下策。”
“……”
林雅雯的表情凝固了,手僵在空中,不知该往哪放。
水晓丽最终还是将材料交给了林雅雯,因为她也不知道拿着这些材料该咋办?林雅雯花两天一夜的时间,读完了陈言的全部材料。她震惊了!想不到小小的沙湖县竟隐藏着更多鲜为人知的秘密,有些连她这个县长都给瞒住了。比如每年从农民身上收取的水资源保护费,竟被挪用到县委办公大楼修建中。沙漠水库每年一半的维护资金到不了位,让水利部门挪作他用,个别人甚至拿着治沙的钱,外出旅游,打的旗号却是考察治沙经验。一个个貌似合理的名目下,挥霍和浪费掉的,都是国家和老百姓用来治理流域的钱。而往上报的材料中,有些林地竟被放大了十倍,有些胡杨林带早被沙化得成了一片沙滩,提供的照片却还是绿树成荫。更滑稽的是流管处跟县上联手做假,绿化地共享,数字交叉使用,检查时也是这样。
怪不得一谈数字,祁茂林就要跟他急,看来,前任领导留下的隐患,把他也折腾得焦头烂额。
林雅雯感到血脉在贲张,久长地积压在心中的火,被水晓丽这份材料点燃了。许久,她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还是司马古风说得对,摆在她面前的,不只是单纯解决某个问题,而是要认认真真去研究,怎么才能让手中的权力透明,怎么才能避免类似的悲剧不再发生。
是啊,让权力在阳光下运行,权力只有置于群众的监督下,置于健康有序的运行环境中,一切为民四个字,才不至于成为一句空话!
两天后,林雅雯将材料重新整理一番,打印两份,一份寄给了林业部一位朋友,请他转交部领导。一份,直接寄给了中纪委。一开始林雅雯想用匿名,斗争了很久,还是坚决地署上了自己的名。
上访的路是那么漫长,陈根发他们去了很久,仍是没有音信。司马古风跟十三位委员联名写的材料也寄出去有段时间了,仍然没有回音。
一切似乎都被坚冰覆盖着。
一切,又似乎在暗暗涌动。林雅雯已分明感觉到,一种声音已越来越响,越响越有力。
有消息说,海林书记可能要调走,到另一个省去。也有消息说,中纪委已经在行动。不管怎么样,林雅雯坚信,解决问题的时刻快要到了。
就在这一天,司马古风跟她透露,她在党校的学习可能要提前结束,司马古风让她做好提前回沙湖县的准备。
司马古风的消息总是比别人早一步。林雅雯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能把那么多人聚在身边,让自己成为一个信息库,不简单啊。虽说这是他在党校长时间工作的结果,但党校那么多老师,并不是谁也能把学生凝聚在身边。他培训过的学生,如今深入在全省各个部门,要是都像她林雅雯一样,对他这么虔诚,那他身上的力量,就大得不敢想!
林雅雯正处在激动中,县上忽然传来消息,南湖推土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开发公司置村民的反对于不顾,公然向一村人挑战,四台推土机同时开进南湖,又在开始推树了。林雅雯很快从林业厅证实,开发公司要将南北二湖还有青土湖全部平整,建立一个大型棉花种植基地。
其实这方案她早就听郑奉时说过,只是她不相信,觉得这才是天方夜谭。把树毁掉种棉花,这样愚蠢的事会是现代人的所为?现在她信了。
这是一个蓄谋已久的阴谋,有人垂涎这片土地已经很久。开发成棉产业基地当然增值快,利润怕是能翻上二十番。但水呢?
一想到水,林雅雯的心情再次沉重。
不能容忍他们这么做!林雅雯很快将电话打到河西市委,想请孙涛书记出面阻止。孙涛书记不在,秘书说省上几家单位组织考核组,正在考核市上的廉政建设,孙涛书记很忙。搁了电话,林雅雯忽然就感慨,这也考核,那也考核,哪一项工作也是重中之重,为什么就没人对关乎到沙湖老百姓生命线的事给予重视?
感慨归感慨,步子却不敢停留。这天她去了水利厅,后来又到林业厅,老祁劝她:“你就甭乱跑了,乱跑起不了作用。”
“我怎么是乱跑?”她在两个厅里都没要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心里憋了一肚子气,正好冲老祁发出来。
老祁没介意,继续劝她安心留在党校:“这个时候,你一定要沉得住气。”
“我沉不了!”林雅雯知道老祁说什么,老祁已听到组织上考察她的事,认为她很快就会前途美好,这个时候就应该虚心,低调,安安静静等在党校,不能再到处晃来晃去,让人家觉得她急不可待。
“我能安静得了么,他们又在毁树,毁树你知道不?”林雅雯一激动,就将龙晓六毁树的事道了出来。
老祁的脸色哗地暗下去,越来越暗。这个下午,在林业厅老祁的办公室,林雅雯听到一件可怕的事。
龙晓六跟他们闹翻了!这个他们到底指谁,老祁没明说,也不需明说,林雅雯不会连这些人都不知道。老祁说,有人想急于灭火,想紧着把屁股后面的事了结掉,于是就快刀斩乱麻,一方面暗施压力,想将责任尽快推到洪光大身上。另一方面,也想拿南北二湖做表率,朱世帮那个方案,已出奇地摆在了相关领导的桌面上,据说,通过的可能性很大……
然而,可怕的事还是提前发生了。
大火是在晚上燃起的。
谁也没想到,这场大火会席卷整个沙湾。
林雅雯接到火情时,已是第二天上午九点多。林业部那位朋友一早就给她打电话,说几个月前报去的陈家声的事迹已通过林业部审定,将要授予全国义务造林模范标兵光荣称号,林业部已做出决定,对陈家声个人奖励五万元,对沙湾村和胡杨乡分别奖励十万元,同时拨出专款,支持胡杨乡的绿化事业。朋友还告诉她,北京有家大企业,愿意无偿支援沙湾村,提供价值一百万的优质树苗和最先进的滴灌设备。林雅雯没有表现出兴奋,她兴奋不起来。通完话没三分钟,电话又响了,响得很急,接通,是强光景的声音。
强光景说:“林县长,出大事了,沙湾村让大火烧光了。”
一切都没有先兆,不,应该说是有先兆。
先是县委做出决定,空挂了半年之久的朱世帮被任命为县旅游局长。一同任命的,还有秦风,他终于如愿以偿,坐上了宣传部长的位子。强光景离开宣传部,到社保局担任局长。
对这次人事调整,祁茂林后来没做任何解释。反倒是副县长华蓉蓉在大火之后无意中说了一句:“宣传部长下一步要进常委,总不能只变动秦风一个人吧。”
变动归变动,跟大火无关。要说有关,也只是朱世帮不该那么快就去上任,如果他在沙湾村,灾难或许可以……
没有什么或许。
灾难就是灾难!
就在朱世帮离开沙湾村到县旅游局上任的第二天,下午三点多,开发公司四台推土机再次开进南湖,总经理龙晓六亲自坐镇指挥,南湖大片胡杨林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沙沙倒地。胡二魁紧忙向乡上汇报,书记王树林赶到现场,要求龙老板停止毁林。龙老板不屑地说,我花了钱买了地,想咋改造就咋改造,碍着谁了?
王树林跑去跟流管处交涉,流管处留守的一位干部说,地现在是龙老板个人的,我们也管不着。
几乎同时,沙湾村村民行动了,村民们提着锨,木棍,还有绳子,扬言要把龙老板捆起来,抬到省委去。书记王树林堵在人群前,扯着嗓子喊:“大家冷静点,这样闹是犯法的,头两次的教训还不够么,陈喜娃还关在班房子里,你们又想进去?”
不提陈喜娃还好,一提,村民们的愤怒更加不可遏止。再者,王树林前段日子跟省上的领导配合积极,村民们对他的信任,早就没了。这阵见他又来拦挡村民,村民们就把他当成了卖地贼。
村民们骂着、吼喊着,朝南湖走。王树林急了,怕了,他从村民们的气势上,看出了不妙。他抓住胡二魁:“你挡呀,你还想叫死人么,抓进去几个陈喜娃你才甘心?”
这一天的胡二魁也让村民们的阵势吓住了,村民们真不是他发动的,他现在不是支书了,没了发动权,再说,村民们也用不着谁发动。大家几天前就嚷嚷,要把姓龙的赶出沙漠,要把开发公司赶出沙漠。实在赶不出,就同归于尽!
王树林又喊了一声,胡二魁才猛地醒过神来,脱了衣裳,光着胸膛挡前面,谁想闹事就先把我胡二魁砍死,从我身上踏过去!
大冬天的,他脱了衣裳,光着胸膛堵在众人前。
愤怒的村民们见胡二魁豁了出来,这才止住步子。不过吼喊声并没平息,老支书,那可是养命的树呀,要是毁了,我们还活不活?
“大伙要相信政府,县上说了不算,我们找市上,市上说了不算,找省上,哪怕找到中央,也要讲这个理。但闹事,划不来呀,闹进去几个才够?”胡二魁的嗓子血都出来了,一没朱世帮,他就像是被人抽了脊梁骨,再也硬不起来了。
王树林紧忙跟县上汇报,付石垒起先口气还硬,一听王树林要哭,这才意识到问题可能真的严重。便在电话里指挥:“一定要稳定住群众,流管处的改革是经过省上批准的,林地本来就是人家的,不要听信个别人的挑唆。”
“稳不住呀,付县长。”王树林真就哭了。让他稳,他拿啥稳?
“我们要顾全大局,记住了,顾全大局!”付石垒再次强调道。
“付县长,顾不了了啊——”
龙晓六被激怒了。当他听到要把南北二湖交给朱世帮的消息时,龙晓六知道自己被人耍了。玩了半天,原来这个开发公司总经理是虚的,给他的帽子都是虚的,他花了那么大代价,那么多时间,难道仅仅是想要一顶虚帽子?这个时候的龙晓六清醒了,也明白了,他不过也是一个棋子,需要时,就让他动,让他跳,让他厮杀,不需要时,他就得乖乖听命,就得做出牺牲!龙晓六脑子里再次浮出洪光大那张脸,难兄难弟啊!这么想着,他心里闪过一道寒光,好寒啊。但很快,他就笑了,笑得很狠,笑得很毒!
见群众被堵在了路这边,龙晓六更来劲了。从他接任开发公司总经理那一天,南北二湖的树已不在他眼里,他眼里是一望无际的棉花,大把大把的票子,还有金灿灿的前程。是啊,没有比这些更能诱惑他的了,洪光大没完成的事,他龙晓六要完成了,实践证明,他龙晓六就是比洪光大能干。能干啊——
龙晓六发出会心的笑,然后指挥着推土机,疯了一般向胡杨林扑去。路这边的村民们望着胡杨林倒下,眼里的泪忍不住哗哗往下掉。
付石垒是天黑时分赶到的,他带了不少人,一到沙湾村,就兵分几路,开始给村民做工作。村民们先是被分散,在村口僵持了一段时间,一看县上来了这么多干部,还有警察,无奈地回了各自家中。
一场风波算是被平息了。
夜里,县上来的干部和警察反复跟村民做工作,说县上正跟有关部门交涉,要大家相信政府,南湖的胡杨林不会毁掉。村民们不敢相信,家里蹲着不放心,一个个又从家中走出,集中在沙梁子上,眼巴巴地望着南湖。
偏是这一天起了风,风从北部沙漠刮来,来势汹汹。狗日的风,一到冬天,格外的猛,格外的厉,打得人坐都没法坐。
风把村民们全赶进了屋子。
干部们也一个个回去了,有的回了乡上,有的,索性屁股底下一冒烟,顶着狂风回了县城。
付石垒这才放下心,到另一个乡上去了。那个乡的书记在等他,他不能不去。
火是半夜里着起来的,当时村民们全都入睡,唯有胡二魁陪着王树林,顶着大风,在村里村外转了一圈,确信没有人从家里溜出来,这才朝村委会走去。村委会呆了不到一刻钟,胡二魁心里不踏实,再次走出来,想进南湖看看。这一走,胡二魁就看见了火。
一道火光从南湖冒起来,像是推土机被人点着了,胡二魁喊了声不好,就朝南湖跑。书记王树林累了一天,腿都迈不动了,刚丢了个盹,就听见胡二魁的喊。等他跑出来,火光已映红了半个南湖,王树林僵住了。
火,火呀!
等他反应过来跑向南湖时,四台推土机都着起了火,熊熊大火伴着劈劈啪啪的爆响声,将沙漠的夜晚震得惊魂。王树林跟胡二魁这个望着那个,问,咋个办呀?胡二魁说,快喊人,救火。火字还没落地,就听得一声巨大的爆响炸过来,扭头一看,只见白日里堆放油桶的地方爆炸了,腾起的火苗四下横飞,落在南湖的林子里,那些被风干了胡杨一见火苗,便噼噼啪啪燃起来。
“完了,完了,没救了。”胡二魁瘫在沙上,捶胸顿足。
大风呼啸着朝火光扑去,胡二魁眼见着大风呼啦啦将火光散开,心里的那点儿希望全都没了。
沙漠的风是真正的风,风卷着火,不可遏止。等村民闻声赶来时,整个南湖已是火光一片。呼啸的北风卷着火焰,扑向流管处,眨眼间,流管处大院便被火光吞没了。
火光紧跟着涌向八道沙,早已被火光惊醒的陈家声哭喊着要往火中跳,被七十二和刘骆驼死死抱住了。可怜的陈家声,他做梦都没想到,辛辛苦苦种了一辈子的八道沙,眨眼间淹没在一场火海中。
火光冲天,整个沙漠像是一片火的海洋,到处爆响着噼噼剥剥的声响。
村民们傻呆呆地望着大火,感觉自己的身体也燃了起来。
胡二魁哇地一声,趴在地上哭开了。
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由于沙湾村的机井干涸,紧急调来的五辆消防车竟然派不上用场。市县两级的领导全都抱着对讲机,指挥干部群众拿沙子灭火。但火势岂是沙子能扼制住的,大火席卷了流管处三个大院,风向一转,火头又扑向沙湾村,村民们哭啊喊啊,但都无济于事,火魔飞舞着,跃动着,肆虐着,吞向村子。有着上百年历史的沙湾村几乎是在瞬间消失的,等军区的直升机和省林业厅灭火队合力将大火扑灭时,半个胡杨乡变成了灰烬。
林雅雯是第二批赶来救火的支援者,接到电话,她当即乘车往沙漠赶。还没到胡杨乡,就看到滚滚浓烟翻腾在沙漠的上空,风卷着烟,卷着刺鼻的焦腥味,把整个沙漠给染黑了。等赶到火场,流管处三座大院已吞没在火中。
现场乱极了,也恐怖极了。林雅雯跳下车,原来还想跟现场指挥人员联系,但四处是火蛇,四处是险情,通往流管处那边的路已被火海阻断,四周是哭喊着的群众,还有跟她一样匆匆赶来救火的人。林雅雯在火场看到原来大柳乡的牛乡长,就是被她撤职的那位。牛乡长的头发已被烧尽,身上跳动着火苗。他在指挥群众,往安全处转移。可茫茫沙漠,哪儿是安全处?沙漠的风不跟别处,你看着是北风,它却忽儿一下又卷向南,你看着是南风,它又往北掠。火借风势,随心所欲,想往哪烧就往哪烧。
牛乡长也看见了她,大声喊她:“还愣着做啥,快把身后的妇女们引开!”林雅雯这才定住神,跟牛乡长一道,将一个自然村二百多号人引到了寸草不长的盐碱地上。等二次回来,大火已扑向八道沙。牛乡长喊:“完了,完了,这下,八老汉是活不成了。”
就在这时,离她们二百米远处又起了火,孤火。火苗是风卷来的,恰好掉在了包谷垛上,哗一下,火蛇便跳起来。
“快跟我来!”牛乡长喊了一声,就往着火处跑。林雅雯跟着牛乡长,跟一同赶来的武警战士一道,奋战几个小时,才将这边的孤火扑灭,算是保住了半个小村落。
就这样,两天两夜,林雅雯不知跑了多少地方,也不知在火海中出没了多少次。一切都像是梦,一辈子也不想做第二次的梦!
大火终于扑灭后,林雅雯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朱世帮死了!
人们都说朱世帮疯掉了,他是最早赶来的,一见到火,便没命似地跳进去,喊着让村民们赶快挪树。那些曾被村民们当作罪证留在沙湖的胡杨树成了大火的帮凶,朱世帮想冒死搬出一个隔离带,但是他的想法接近愚蠢。推倒的树横七竖八胡乱堆放着,有些根还长在地里,岂能挪动?就在他带着胡二魁几个愣是搬出一个隔离带时,斜刺里一股火舌猛地冲来。胡二魁被火浪打出五十多米,等他挣扎着爬起,寻找朱世帮时,刚才奋战过的地方已是一片火海……
朱世帮就这样走了。
成了大火的殉葬品。
大地无声。沙漠突然变得死一般的寂!
林雅雯站在沙梁子上,她的头发没了,那可是她引以为豪的一头黑瀑布啊!
眉毛也没了,脸青一道紫一道,身上更是惨不忍睹,活像地狱里爬出的鬼。
没了的,还有很多,很多……
沙梁子下,人群缓缓地移动,走在前面的四个人抬着朱世帮。他的面孔已全部烧焦,一条胳膊也没了。村民们用胡杨为他做了条假肢,把他裹在红柳枝里,朝沙湖深处走去。
他的身后,是胡杨乡三万多口人。林雅雯看见,书记祁茂林和代县长付石垒也在送葬的队伍中。他们陪着省市领导,走得很悲恸。
华蓉蓉举着摄像机,这阵儿她像个记者。
龙老板也死了,据说他是第一个发现纵火者的。当时陈喜娃正抱着塑料桶往他那辆黑色奥迪上倒汽油,他一个猛扑扑过去,跟陈喜娃扭到了一起。然而,他终是抵不过陈喜娃,让陈喜娃摔倒在地,几拳就给打昏了,陈喜娃提起塑料桶,在龙晓六身上浇了汽油,然后冲天空笑了笑,那笑带着几分自豪,也带着几分绝望。那不是笑,那是哭!陈喜娃最终没放过这个跑来沙漠里接替洪光大的人,掏出打火机,巴嗒一声,龙晓六就跟奥迪车一同燃烧了起来。
五十多号警察找了两天,还是没找到陈喜娃的尸体。关于陈喜娃逃跑的事,林雅雯是后来才听到的,但是林雅雯已觉得毫无意义。她站在沙梁上,望着渐渐远去的人群,内心突然涌上死亡般的冰凉。
又起风了,风还是从北部沙漠吼来,裹着沙尘,扑向焦黑一片的沙湾。
林雅雯转过身去,却发现郑奉时就立在不远处。
而这一天,中纪委的人刚刚抵达省城。
风渐渐猛起来,林雅雯在想,要不要朝被大火烧得变形的郑奉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