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明枪暗箭

中天大厦和科技城两大项目恢复开工的第二天,范宏大接到市委秘书处电话,说柄杨书记请他,让他去一趟市委。

往常,吴柄杨要是有事,是直接打电话给他的,最近一段时间,吴柄杨老是让秘书处通知他。这个变化让范宏大心里不舒服,不舒服却又没有办法,谁让他是二把手呢。

来到市委,秘书告诉他,柄杨书记等在三楼会议室。范宏大怀着极为不快的心情上了三楼,电梯间意外碰上曾丽。这一天的曾丽穿得十分艳,玫瑰红的长袖衬衫,照得整个电梯间红彤彤的,下身着一条墨绿色长裤,衬托得她身材很修长,人也年轻不少。范宏大对曾丽影响不是太深刻,只是听庞彬来和梁平安提起过几次,说这女人很有城府,似乎两个男人为她还有争风吃醋的心理。今儿个这么近距离地遇到,范宏大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曾丽倒是落落大方地喊了声范市长,热情而又到位地跟他打起招呼。范宏大一边出电梯一边说:“最近很忙吧?”

曾丽浅浅一笑:“不忙,吴书记找我,谈了件事。”说完,就礼貌地点点头,钻电梯里去了。

范宏大站在那儿,失神地想了一会儿,吴柄杨找曾丽,会谈什么事呢?

进了会议室,才发现在家的常委都在,包括邱兴泽和王华栋两位副市长。见他进来,邱兴泽不安地挪了挪屁股,没起,用眼神给他传递歉意。范宏大心里为邱兴泽记上一笔帐,嘴上却热情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吴柄杨示意他坐,范宏大瞅了眼座位,吴柄杨边上有空位,当然是给他留下的,邱兴泽边上也有空位,是前政法委书记坐过的。他想了想,两个座位都没坐,就近拉开一把椅子,坐在了郑春雷对面。

“今天临时召集大家来,也没啥重要的事。”他刚一落座,柄杨书记就拉开了话头,“刚才接到省委秘书处电话,明天省上要来两个考察小组,一个是省人大张副主任带领的考察组,重点考察我市的环保工作。另一个是省审计局组织的专家组,深入我市检查指导工作。两项工作都很重要,我们一定要做好接待和汇报工作。时间很紧,我跟秘书处的同志简单商量了下,拿了个意见,大家听听,如果没什么不妥,就抓紧落实。”

一听是省审计局组织的专家组,范宏大脑子里轰一声,莫名地就慌张起来。

柄杨书记接着又说:“省人大这边,由我亲自陪同,相关部门的同志参加。审计局这边,由宏大同志陪同,秘书处已通知审计局,让他们提前做工作,具体细节宏大下去之后再协调。今天要强调的是,这次省上没提前通知,证明已经对我们的工作有了意见,我个人要对省领导做检讨,我们这个班子,也要做好检讨的准备。既要热情周到地搞好这次接待,更要实事求是把工作中的不足和缺点汇报上去,批评不要紧,重要的是我们要有一个好的心态,要敢于接受批评,敢于面对工作中的不足。”讲到这儿,吴柄杨停顿下来,目光冷嗖嗖地扫了一眼会场,大家都以为他还要讲下去,邱兴泽几个仍低着头,在笔记本上认真地记着,吴柄杨却来了个急刹车:“多的话就不说了,时间紧,任务更紧,大家分头下去准备吧。”

完了?范宏大惊诧地抬起头,他还正在琢磨,该怎么推翻吴柄杨的建议,让他陪同孟旷生,这不明摆着给他难堪?没想吴柄杨一个急刹,就给会议划了休止符。

他刚要张口,又听吴柄杨说:“兴泽同志留一下,其他同志可以回去准备了。”

霸道,真是霸道!

范宏大怎么回到自己办公室的,记不清了,能记清的,就是这一天他心里充满了愤怒,充满了不安。有一刻,他甚至拿起桌上的电话,想打给邱兴泽,质问他开会为什么不提早通知他,怎么能赶在他前面跑到市委那边去?号拨一半,忽然想起邱兴泽还被吴柄杨留在市委。

他留下邱兴泽做什么?

猛然的,范宏大又想到这问题,联想到之前电梯口遇到的城府女人曾丽,一连串的问题跳出来,满满地灌了他一脑子。

第二天,审计局长孟旷生带着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就来到了彬江。范宏大这一天是格外的谨慎,而且周全,不到七点,他就来到彬江宾馆,一看苟天晓他们都在,范宏大说:“开个短会吧,看看哪儿还有疏漏,提前弥补了。”苟天晓便紧着通知人,七点半钟,短会在二楼会议室召开,秘书长苟天晓把昨晚准备的汇报材料简略说了一遍,范宏大点点头,感觉材料没啥问题,苟天晓准备材料,在彬江堪称一绝,他的一支妙笔不但能生花,还能生果。很多看似平常的工作,到了他笔下,就生动起来,典型起来,而且总能与当前的中心工作沾上边。这是种功夫,不长期在宣传这个口磨炼,达不到这种境界。副秘书长老秦将接待标准和房间准备情况做了汇报,范宏大打断老秦:“就安排一间套房,不妥吧?”

“宾馆一共四间套房,一间屋顶漏水,正在处理,两间住着客人,目前空的就这一间。”老秦说。老秦这阵子看上去很憔悴,以前干净利落的一个人,最近老是收拾不整洁,胡子也不剃,头发更是乱得没有形,大约昨晚又跟老婆闹了不愉快,这阵青肿着两眼,样子潦倒而粗糙,让人看了同情。范宏大却丝毫生不出同情心,他知道老秦由满面春风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苟天晓的战果,据苟天晓汇报,老秦那位贤内助、市一中教导主任,如今不贤了,她已找了不下五次妇联,还把老秦那位相好,自来水公司姓姚的女会计也告到了妇联,听说那位女会计正跟丈夫闹离婚呢。离婚好,那边一离婚,这边就更有好戏看。

“住着多大的客人,不能腾出来?”范宏大火道。

“是招商局请来的两位客人,听说下一步要在彬江投资。”老秦解释。

“乱弹琴,轻重缓急都搞不清?”

老秦没再说什么,匆匆忙忙出去了,范宏大又把目光对住刘亚平:“你这边呢,准备得怎么样?”

“是按秘书长的要求准备的。”刘亚平不冷不热说了一句。

“那好,今天的接待和汇报以苟秘书长为主,我希望大家站在全局观念上,互相配合,互相支持。有问题及时沟通,无论是汇报还是接待,都要有一盘棋思想。”

苟天晓受宠若惊站起来:“市长,这不妥吧,还是以亚平局长为主。”

“推什么推,就这么定了。”说完,范宏大起身离开会场。

刘亚平默无声息地起身,满怀心事往楼下去。

九点整,车队驶进彬江宾馆,范宏大在一干人的簇拥下,满面笑容地朝孟旷生迎去。谁知孟旷生刚下车,他脸上的笑容就僵了。

孟旷生身边还跟着一个人:谢华锋!

这太意外,太让人惊讶了。范宏大立在那儿,楞楞地望住谢华锋,居然忘了应该先跟刘亚平打招呼。

苟天晓毕竟是眼尖的人,他对谢华锋的出现虽然也吃惊,但还没到失态的程度。见范宏大楞神,他赶忙过去,跟孟旷生握手寒暄,僵局才没出现,等范宏大从惊恐不定中回过神,谢华锋已经离开车队,钻上了前来接他的车子。

这中间,刘亚平始终站在一边,既没急着跟孟旷生打招呼,对谢华锋的出现竟也视而不见。范宏大的心,就让这几个人给弄乱了,他们到底在玩哪一出?

孟旷生此行,果然有备而来。上午召开的联席会上,孟旷生先声夺人,给范宏大先来一个下马威。在谈及目前彬江正在进行的土地审计时,孟旷生说:“审计部门是为经济建设服务的,也是为经济建设保驾护航的,当前反腐倡廉仍然是我党的中心工作,在如何有效地遏止腐败,杜绝经济建设中的黑洞漏洞,审计部门任重道远。彬江市向土地腐败宣战,表明市委、市政府一班人已深刻认识到土地开发与出让中存在的重大问题。但是,审计部门没有尽好自己的职责,有负重托。我们这次来,就是调研审计工作中存在的问题,拿出具体意见,有针对性地帮助彬江市把这项工作开展下去。最近国家审计署已向我省下达审计令,要求对中央和省级投资的土地开发整理项目进行全面审计,尤其针对土地开发整理项目实施核心的资金运作和使用问题,如有贪污、受贿、挪用公款等腐败行为,一经发现将严肃查处。”

孟旷生接着讲道:“近年来,我省投入土地开发整理资金逐年增加,实施规模逐年加大。自2001年以来,我省先后累计投入土地开发整理资金18。9亿元,仅今年第一批省级有偿使用费全额投资的18个项目资金总量达4。6亿元,这是省级土地开发整理项目近年来投入最多、单个项目规模平均最大的一年。彬江市又是我省重点,占项目总数的百分之三十六,彬江能否开展好这项工作,关系到全省大局。同时在土地开发和土地转让中,我省也暴露出诸多问题,省委省政府要求我们,结合这次对土地开发整理项目的审计,在全省展开一次土地大审计,凡是跟土地有关的项目,这次均进入审计范围。”

范宏大默默垂下头去,他在仔细辩听孟旷生的每一句话,掂量掂量里面有多大的信息量,每个信息后面,又孕育着多少风暴。他虽是认为孟旷生在虚张声势,但孟旷生这番话,还是让他心生冷汗。

难道中央真的要动真?

孟旷生随后又道:“为了确保此项工作在全省范围内全面推开,省上决定,将彬江市作为试点,省审计局派出一支专家队伍,跟彬江的同志们一道担起此项重任,我希望审计部门的同志们能顶住压力,不负厚望,以科学求真的态度,知难而上的工作作风,将试点工作开展好。同时也期望,彬江市委、市政府能给予密切配合,共同完成这项神圣的使命。”

会场上响起一片掌声,不大,但也不稀落。范宏大看见,带头鼓掌的,是审计局副局长刘亚平。

接下来,省上来的专家队便兵分三路,跟刘亚平他们一道,进入角色了。孟旷生甚至没给范宏大一个摒弃前嫌的机会,脸上虽是挂着和蔼的微笑,说话间也是一口一个范市长,范宏大却觉,他笑奤下藏的全是刀。

当天晚上,范宏大没陪孟旷生吃饭,不是他赌气,这种时候,他是不敢赌气的。是父亲范正义突然打来电话,让他火速赶往汤沟湾。

将军楼那间硕大的办公室里,空气有点瘆人。范宏大进去时,整幢楼是没有灯光的,弟弟范志大告诉他,父亲不让开灯。范志大还告诉范宏大,中午到现在,父亲一直把自己关在里面,谁也不让进。

“哥,不会出啥事吧?”范志大的语气很不安,脸上也是一副大难临头前的表情。

范宏大没安慰弟弟,安慰不了,他的心里比弟弟还怕。

两个人蹑手蹑脚上了楼,范志大说:“哥,你进去吧,我在楼下等你。”

范宏大轻轻敲了敲门,父亲半天没有给他回声,范宏大不敢再敲,就那么站着。约莫十分钟后,门突然开了,范宏大吃惊地发现,开门的竟是一位女人,光线太暗,他看不清女人的样子,凭感觉,女人应该在六十岁以上,短发,收拾得倒很利落。他望女人的时候,女人也惊讶地望了望他,但很短,像是不敢跟他对视一样,匆匆就将目光收回了。范宏大还在诧异,女人的脚步已经离去。

“你进来吧。”父亲在里面跟他说。

范宏大不大甘心地又追着女人的背影望了片刻,直到女人完全消失,楼里传来山野回声一般空茫而幽远的脚步声,他才收住自己被女人扰乱了的心,规规矩矩走了进去。

父亲坐在沙发上,身上披着一层月光,这晚的月亮升得特别早,范宏大的车子还没开进汤沟湾时,就已看到瓷白瓷白的月亮挂在了天空。

“把灯打开吧?”范宏大感觉月光披在父亲身上很空远,好像把父亲拉在了另一个世界。

“坐吧。”

范正义没理会他,范宏大只能坐下。坐下才发现,父亲面前摆着一盒子,形状极为古怪,像是年代久远的宝物。父亲总是有些稀里古怪的东西,大都带着岁月的痕迹,偶尔地拿出来一件,就是某个人的一生。

范宏大忽然想,这盒子一定跟刚才那女人有关。

“他来了?”父亲问。

范宏大点头道:“来了。”

这个他不用多猜,就是指孟旷生。

“你有什么打算?”

“爸——”范宏大像是张不开口。

“我问你有什么打算?!”范正义突然加重了语气。

范宏大心里一悸,父亲这种态度,令他极不开心。他现在已经够烦够累,他多么渴望父亲能心平气和地跟他交流。

“没什么,顺其自然吧。”范宏大唉声叹气道。

“顺其自然?”范正义忽地绷紧身子,儿子的回答大出他意料,为一个孟旷生,他绞尽脑汁,连不敢动用的手段都动用了,儿子怎么能如此无所谓?

“宏大,这事马虎不得啊。”他忍住心中的不快道。

范宏大没急着跟父亲做解释,孟旷生的到来虽然令他不安,但还没到穷途末路的地步,他心中,是有所准备的,相信孟旷生此行,掀不起什么波澜。他倒是对刚才那女人很好奇,她望自己的眼神,明显含着什么,尽管那一瞥很短促,范宏大还是牢牢记住了。

她到底是谁,父亲为什么要黑着灯跟她坐那么长时间?按照弟弟范志大所说,父亲跟她,从下午坐到了现在。

范正义也在揣摩儿子的心思。儿子今天的回答令他不快,现在是什么时候啊,他的心思怎么还能用在别处?

范正义愁愁地锁上眉,如果说,之前他对儿子范宏大还抱有很深的希望,这阵,希望正在他心里一点点消退。人的一生,不管有多风光,结局不能输掉,结局一输,等于你这一生全没了。而范宏大现在就处在输的关口,可惜他自己意识不到。

一个意识不到自己要输的男人,往往就是输得很惨的男人。范正义似乎先替儿子看到了可怕的败局。

是的,败局!

但他仍在挣扎,他想替儿子挽回败局,儿子一输,等于他这一生,也败了。

千万不能败啊!

“我在问你话呢。”范正义不温不怒又问了一句,问这话的时候,他的心有点凉,目光也冷,尽管没开灯,他还是从儿子眼里读到了一层陌生。

“爸,刚才那位是?”范宏大仍被好奇驱使着,他的好奇心真是太浓了,刚才那女人死死地纠缠着他,令他无法搁下,她跟父亲,到底什么关系?

范正义的脸猛就阴了、暗了,儿子这是在挑战他。

范宏大并不知道,父亲范正义刚刚从省城回来。前市委书记孟旷生带着一大队人马来到彬江,立刻触动了范正义的敏感神经。范正义虽然只是一介草民,对官场,敏感程度却一点不亚于范宏大。

彬江现在已经处在急流中心,紧跟着,就会掀起惊涛骇浪。这惊涛骇浪,就是冲他一家来的!可惜,儿子仍然被自大膨胀着,自以为是刚腹自用。可悲!

范正义去省城,就是为自己的判断做验证。早在儿子范宏大去省城求见那人时,范正义就隐隐有了感觉,省城那人出了麻烦!他没理由避着儿子不见,就算儿子某些地方做得不周到,在他的身后洒下了不该洒的印迹,他也应该责无旁贷站出来,至少应该告诉范宏大,当收敛处则收敛。范宏大无果而返,范正义忽然就想,那人缩头了!弄不好,让别人咬住了脚。这段日子,范正义一边帮儿子灭火,小九子的丽晶园不是撤不了么,范正义咳嗽了一声,十二幢小洋楼便像茅草房一样被范志大扒了个底朝天,那场面,直看得王华栋等人目瞪口呆。随后,他又紧着打听那人的处境,消息果然令人沮丧!

省城有人说,那人因为省城通往东州的高速公路,被建筑商坑了,从外地来的一家建筑商在拿到项目后突然撤资,让万众瞩目的“金东高速”成了一道夹生菜,此事很有可能要起连锁反应。范正义呵呵笑了笑,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会有这么一天啊。

范正义还是找了他,一则,他想忠告对方,别把权力玩过了,再大的权力,也是别人授你的,不是你从娘胎带来的,惹恼了别人,轻轻咳嗽一声,你就被打回原型,不只是穷,穷上加罪。现在栽了跟斗,可不比当年,没谁能帮得了你。另外,也是想跟那人谈谈范宏大。范正义突然有个想法,让范宏大离开彬江,省城随便找个单位,安顿掉算了。久留必出事,这是范正义的认识。况且,范正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儿子范宏大在背叛他!

背叛他啊!

还记得黄金龙的锦秀花园么,范正义原本是打算豁出去的,要撤就撤得干净,一点把柄也不留。只要锦秀花园和丽晶园一撤,小产权房的矛盾便自然解决,这又是一张牌,范宏大如果能打好,是能翻过身的,弄不好还能借这张牌为自己赢得身价。这就是政治的奥妙,政绩是什么,政绩不是你真能干出多大的业绩,而是恰到好处地干出别人需要的业绩。投其所好,这就是政治场最简单最实用的法则。

谁能想得到,一盘已经摆好的棋楞是让范宏大毁了。

黄金龙真有那么大本事,能在一夜间将锦秀花园的房全卖了?天方夜谭!这种小把戏,瞒得了别人,瞒他范正义,笑话!他在锦秀花园走一遭,谁谱的曲谁写的词,最后由谁来唱,便一清二楚。范宏大暗中动用银行力量,神不知鬼不觉就将那些滞留房安到了个人名下,他以为自己很聪明,这样就可以给王华栋制造麻烦,或者障碍,让王华栋陷在汤沟湾出不来。可他哪想到,比之龙嘴湖,汤沟湾只是一道小菜,或者,汤沟湾是导火索,目的,就是引发龙嘴湖。把汤沟湾这个导火索牺牲掉,你才有时间处理龙嘴湖。如此浅显的道理,他居然就看不明白。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撤掉小九子的丽晶园后,儿子范志大问他,锦秀花园怎么办?范正义只给了一句话:“谁拉的屎让谁自己擦!”

这是句气话,但也是真话,范正义伤心的,不是儿子犯了低级错误,而是儿子背叛了他。他能容忍儿子们白痴一样在政治上栽跟斗,但决不容许儿子们在他面前耍小聪明,更不容许儿子们对他阳奉阴违。他冲小儿子范志大说:“你这个哥,走远了,志大啊,他跟咱范家,不是一条心。”

这是他第一次在范志大面前把范宏大的身世点出来,他叫那个女人来,也是这档子事。他直言不讳地说:“你这个儿子,身上淌的简直是猪血!”

尽管如此,范正义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想见省城那人,只要能给范宏大留一条后路,他还是愿意奔走,毕竟,这四十多年,他是拿范宏大当亲生儿子养的。

哪知省城那人跟他玩了空城计,让他在省城空等两天,最后等来一个电话,他忙,实在抽不出空。

“我操他姥姥!”一向说话很讲究的范正义那天骂了娘,骂得很凶。他在离开省城的时候,没忘给那人将上一军:“那你忙吧,我以后再也不打扰了。”

随后,他就找到另一个人,小九子的父亲,一个同样跟他有生死之交的男人,说:“让你女儿离那人远点,他是鬼,是吸血虫!”

那人的女儿叫蔡小艳,省电视台最漂亮的主持人。她进电视台,还是范正义出的力,没想,把鲜嘟嘟的一个大美人,送进了狼口!

回来的路上,他就打定主意,再也不能顾及谁了,当务之急,是斩断一切伸向汤沟湾的黑手。

汤沟湾才是他的大本营,是他的王国。

这一天,父子俩谈得很不愉快,尽管范宏大最终也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但是,范正义显然失去了耐心,他只是淡淡地跟儿子说了一句:“回去吧,鞋在你脚上,该怎么走路,你最清楚。”

三天后,省审计局派来的专家组终于查实,省国土资源局流入龙腾实业的3628万元,只有500万是应该拨付给龙嘴湖二号区的土地整理资金,其余3128万,竟是国土资源局从别处截留的土地整理资金,国土资源局巧立名目,将这笔钱分三次转入龙腾公司帐上,由龙腾公司进行操作,具体用在龙嘴湖十六号区的开发上。

“这是典型的挪用公款行为,高达三千万元的土地资金被非法挪用,证明彬江国土局群众的举报绝非无中生有,相信深查下去,还会挖出更大的黑幕。”情况通报会上,省审计局专家组组长徐文喜说。

吴柄杨心情沉重,从孟旷生他们到来的那一刻,他就做好了接受这一现实的准备,可是,当徐文喜言之凿凿将审计结果公布到会上时,他的心里还是惊了几惊。三千多万啊,这才是第一笔,如果深查下去,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大家谈谈看法吧。”吴柄杨环顾了一眼会场,今天这个通报会,是在审计局副局长刘亚平的请求下召开的,按原计划,在最后结果核实前,消息一律保密,不得外传。可是刘亚平再三说,现在越捂越黑,对工作也越不利,只有层层揭开盖子,关于彬江土地违法违纪案,才能一步步查得水落石出。在征求了郑春雷他们的意见后,吴柄杨决定挺而走险,先期召开这次通报会。

其实会议之前,他就得到消息,有关国土资源局跟龙腾实业的幕后交易,还有具体分红办法,省审计局早已心中有数。这得归功于审计师谢华锋。向树声案突发后,审计师谢华锋并没神秘失踪,是刘亚平为了保证审计令能畅通,大胆建议,将谢华锋秘密转往省城,跟徐天喜他们一道进行资料分析及帐务清查工作。谢华锋在前期审计中,掌握了大量资料,并且秘密获取了一张磁卡,该卡可以说是腾龙云的命根子,上面纪录了龙腾实业这些年做假帐,帐外设帐的全部犯罪事实。吴柄杨尽管不知道这张卡从哪而来,但他明白,这张卡在谁身上,谁的生命就有危险。出于多方面考虑,他还是答应了刘亚平的请求,亲自坐车将谢华锋送到了省城,并且再三叮嘱,一定要做到铁证如山。

看来,谢华锋并没辜负大家的厚望。

“从目前审计情况看,国土资源局资金管理混乱,私设小金库情况严重。除已经审计出的三千多万外,还有两千五百六十万去向不明。另外,我们在审计中发现,国土资源局将国家明文规定专款专用的土地整理资金、土地出让金用于投资、炒股、购置小车、修建办公大楼等,性质十分恶劣。我们请求,在依法审计的同时,纪检或反贪部门适时介入,对触犯法律的行为予以坚决打击。”副局长刘亚平说。

郑春雷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范宏大,今天这会,他是做足了准备的,但,在范宏大表态之前,他还是强迫自己沉默。他倒要看看,范宏大如何应对今天这局面。

万万没想到,范宏大今天的姿态很高,高得完全超乎郑春雷和吴柄杨的想像。未等刘亚平把话说完,范宏大便接话道:“既然有问题,就深查,这点上,我完全同意市委的决定。同时也请求省上来的专家,本着高度负责的态度,实事求是将国土部门的违纪违法行为查清查实。至于需不需要纪检部门介入,要依据案情进展情况,由市委研究决定。不管怎么,这次审计决不能走过场,一定要按照国家审计暑的统一部署,打好这场审计攻坚战。”

郑春雷听了,不禁眉头一皱,这个人真是能沉得住气啊。

鉴于范宏大已表态,吴柄杨总结性地说:“会议之后,彬江审计局要在省专家组的领导和指挥下,再接再厉,一鼓作气,按原定计划,对国土部门及相关的房地产企业进行一次全面审计,查出问题,及时汇报。市委将密切关注审计进程,对审计中发现的违规违纪行为,坚决予以查处,触犯法律的,将依法追究当事人的法律责任。”

为了不把气氛弄得过紧过僵,吴柄杨又接着道:“同志们,彬江改革开放已走过二十多年的辉煌历程,这二十多年,彬江经济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进步,各项事业蓬勃发展,经济社会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当前,在构建和谐社会的大目标下,彬江经济又一次插上了腾飞的翅膀。在发展中完善,完善中前进,这是我们提出的一个总方针、总策略,审计部门作为经济建设的主力军,担负着艰巨而光荣的使命。这次审计,一方面要做到数据翔实,证据确凿,揭示出在土地管理、土地出让金使用及土地开发整理资金使用过程中的问题,曝光重大项目的漏洞,使贪脏枉法者落网。另一方面,更要揭示问题背后的深层原因和普遍规律,推动问题从根本上得以解决,以促进经济社会的协调和持续发展。”

在讨论第二步如何行动时,市委书记吴柄杨跟纪委书记郑春雷发生了争执。是在会后,地方还是九江饭店2010房间,郑春雷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激情勃勃地说:“现在已经有了足够的事实,是该纪委出拳的时候了,我建议,立即对国土资源局两位局长采取措施,双管齐下,效果一定会好。”

吴柄杨不说话,沉吟好久,缓缓摇了摇头。

郑春雷不解,一走出会场,柄杨书记的脸色就变了,不是变得自信,而是变得令人无法揣测。半天,他低声道:“柄杨书记,同志们都做好了准备,等你表态呢。”

“准备,你们做好了什么准备?”吴柄杨突然抬起头,反问道。

“现在单独依靠审计局的力量,不可能做到深挖细挖,纪委和反贪局这两只拳头,是该打出去了。”

“打谁?打钱焕土还是打梁平安?”

“这……”郑春雷像是蓦地意识到了什么,心头暗暗一震,紧着又问:“柄杨书记,该不会上面又有啥指示吧?”

吴柄杨苦苦一笑:“我说春雷啊,你不是说不犯急么,怎么今天反倒催着我了?”

“柄杨书记,不是我犯急,我是怕中间有变化啊。”郑春雷道出了内心的不安与担忧。刚才的会议上,专家组已经扯出了诸多人,这节骨眼上,什么变故都有可能。

吴柄杨再次选择沉默,手里捏着一支笔,不停地转来转去,看得出,他的担忧一点不比郑春雷少。但是,他是市委书记,是彬江这艘大船的掌舵人。这个时候,他考虑更多的是彬江的稳定,而不是单纯地挖出几个腐败分子。当然,对腐败分子,吴柄杨照样恨之入骨,铲除腐败的决心绝不比郑春雷差。问题是,到目前为止,他还没跟孟旷生单独交流过,他陪省人大的领导视察彬江环保工作,张副主任无意间给他漏了这么一句:“老吴啊,听说你到彬江,把重点精力都放到治理土地腐败上了,反而对其他工作,不怎么重视。”吴柄杨赶忙说:“都是传言,彬江土地方面,问题相对多一点,我们在工作上,也是相对倾斜了一点。”

“倾斜是应该的,中央铲除腐败的决心很大,这项工作不能放松。但是,治理是为了更好的发展,你毕竟是市委书记,不是反贪局长,工作要有轻重缓急。眼下彬江发展的步子慢了许多,很多该建的项目建不起来,该发挥效益的不能及时发挥,这样下去,怕是不太好吧?”

张副主任尽管说得很委婉,说话时脸上还露着亲切和蔼的笑容,吴柄杨听了,却比批评还难受。

张副主任一行,并没到市上准备的几个点去参观,就连彬江最大的污水治理项目——清江流域污水综合治理工程也没去实地考察,而是把主要精力放在了龙嘴湖。在龙嘴湖十号区,张副主任望着土地风暴后逼迫停工的生物制品公司二期工程,无不遗憾地说:“这项工程应该在九月底完工,现在这么一闹,怕是年底也竣不了工。”

张副主任刻意用了一个“闹”字,吴柄杨的脚步就困在了龙嘴湖。这个“闹”字,在高层领导嘴里,可不是随便吐出来的,尤其是对土地风暴和审计令这么庄严神威的事,怎么能用这样一个不严肃的字呢?后来吴柄杨就明白,对彬江展开的土地风暴,张副主任表面上肯定并支持,心里,却是颇有微词。联想到他回宾馆后的一句话,吴柄杨就断定,张副主任此行,目的并不在检查环保,是借检查之名,跟彬江方面打招呼啊。

第一天视察完,回到宾馆,张副主任先是约见了市长范宏大,随后在宾馆二楼会议室,他跟彬江四大班子领导见面。见面会上,张副主任出人意料地说了这么一句:“我们不能因噎废食,更不能把过去的成绩一笔抹掉,这个时代,发展是永恒的主题,那些害怕发展的人,才是时代的罪人。”

这话说得深奥啊,这话,也说得十分有用意。

身在官场,吴柄杨不可能不清楚张副主任的背景,他尽管只是省人大一名副主任,但是他身后,站着更强势的人。

吴柄杨站的队,自然不是张副主任这一队,至少,官场中大多数人这么认为。张副主任代表的,是省城相当有实力的一派,这一派在彬江的代表,就是范宏大。

这么一想,问题就来了,张副主任这个时候到彬江视察,并且说出这样的话,意义自然就不寻常。

值得玩味。

感觉到并不能说出来,这就是吴柄杨沉默不语的原因。

后来郑春雷再次提出对国土局主要负责人采取措施,吴柄杨毫不客气地说:“别老想着对谁采取措施,首先要搞清,这里面有没有猫腻!”

几乎同时,范宏大这边,也是一片不安。第一个赶来找他的,是国土资源局钱焕土局长。对孟旷生一行的到来,最最不安的,就是国土局长钱焕土。

“范市长,这样下去,局面不好收拾啊。”钱焕土忧心忡忡道。

“什么局面?”范宏大装作惊讶的样子,抬头望了钱焕土一眼。从钱焕土进门,他的头就一直埋在材料堆里,厚厚的材料掩去了他脸上的内容。

“不能让他们查下去,他们这是有目的的。”钱焕土情急地说。

“啥目的?”范宏大一边整理文件,一边问,他的心思好像不在钱焕土身上。

钱焕土结巴了一下,鼓起勇气道:“范市长,审计局这是故意找茬,他们居心不良啊。”

范宏大的脸色本来还可以,至少没让人看出他有什么焦急,钱焕土此话一出,他的脸色立马变了。腾地放下手中的文件:“我说老钱,你脑子里整天想些什么,能不能把事情想干净点!”

钱焕土一个哆嗦,范宏大怎么能这样对待他啊,他可是一片痴心。面对范宏大的冷漠,还有高高在上拒人千里的表情,他的心情陡地就悲伤起来,想想这些年鞍前马后,他为范宏大付出了多少,担了多少惊,受了多少怕。原本说一切都会过去,保他平安无事,谁知向树声的事还未了掉,又来了孟旷生,搅得国土局鸡犬不宁。他还哪有心思干工作,这次要是应对不好,他钱焕土的前程就彻底毁了。弄不好,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钱焕土怕。

钱焕土委屈了好长一会,还是心不甘地说:“范市长,再查下去,会伤筋动骨的,这帮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两个人正僵持着,秘书长苟天晓进来说:“国土局梁平安来了,有重要事情汇报。”范宏大嗯了一声,示意苟天晓先出去。苟天晓刚走,范宏大就换了一副脸色问:“老钱,那些钱是你批的还是梁局批的?”

钱焕土忙说:“遵照你的吩咐,这些钱都是梁局直接办的。”说完,他眉头皱了一下,范宏大这话像是在暗示他什么。

“我什么时候吩咐过?!”范宏大陡地抬高声音,锐利的眼神极为不满地瞪住钱焕土:“老钱,你这个态度,我很担心。大是大非面前,我们必须讲原则,我还是那句话,该谁担的责任,就让谁担,没必要遮遮掩掩,更没必要搞小动作。”见钱焕土惊诧地站在那儿,他又说:“你先回去吧,好好想一想,这种时候,头脑一定要冷静,不要动不动就自乱方寸。”

钱焕土模棱两可站了片刻,忽然间就明白范宏大话里的玄机。笨啊,自己咋就这么笨。他惶惶地出来,在市政府大楼宽畅明亮的楼道里站了好长一会。他的心情完全被范宏大范市长打乱了,如果说来之前他只是恐惧或不安的话,这阵,心里又多了另一层复杂内容。他记得范宏大曾经跟他说过这样一句话:丢卒保帅。

钱焕土楞着神想了好长一会,才痛心地意识到一个结局,范宏大又要丢卒保帅了。怪不得他老在提醒他,所有转帐或划拨资金,不论数额大小,一律由梁平安经手。当时他心里还有点不舒服,认为范宏大在偏着梁平安,当局长却管不了钱,这局长还有什么意思?这阵,他突然就明白,人家是有长远计议的啊!

离开市政府大院的时候,钱焕土莫名地就涌上一层兔死狐悲的感伤。他跟梁平安共事多年,尽管也有争争吵吵,总体来讲,配合还算默契。再者,平安这人,没多大野心,对他,也算是有情有义。现在忽然间让他去堵枪眼,钱焕土心里不舒服啊。

不舒服的还有腾龙云。

腾龙云把啥都算计好了,就是没算计好孟旷生要来。腾龙云所以不害怕审计,就是他知道,所谓的审计令,不过是虚晃一枪。如今这个令那个令,听起来怪吓人的,真到了要结果的时候,却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不是查不出问题,问题多得是,腾龙云自己也相信,只要真查,问题多得查不清。但能真查吗?傻子才真查!查人的是谁,被查的又是谁?自己搧自己耳光,这种事执政者能做?所以,腾龙云压根就没把审计令当回事。

万没想到,孟旷生会在这时候杀回来。

腾龙云跟孟旷生有过节。

事情还得从孟旷生到彬江担任市委书记说起,一开始,腾龙云跟孟旷生的关系很融洽。

腾龙云一半的地皮是靠孟旷生拿到的,当然,为了不让范宏大有想法,每一宗土地,事先他都要跟范宏大打招呼。这种游戏做起来虽然累但也别有趣味,腾龙云喜欢拿一块糖哄两个孩子玩,美妙极了。

过节发生在龙嘴湖七号区和十号区,这是两块肥肉,含金量极高。但凡肥肉,腾龙云都不喜欢落入别人口中,他这张嘴,就是专吃肥肉的。遗憾的是,他虽下足了功夫,却也只拿到七号,比七号更肥的十号,竟然意外落入了华英英手中。

不可思议!

这是腾龙云进入地产界以来遭受的最大失败,也是他金钱攻关最大的败笔之一,他认为这是权力强奸了金钱,他咽不下这口气。每每站在龙嘴湖,听着十号区上空隆隆响起的搅拌机声,看着一幢幢楼房拔地而起,腾龙云的心就像撒了盐般难受。他不嫉恨华英英,没嫉恨她的必要,他把恨全记在了孟旷生头上,因为范宏大说,十号区是孟旷生在会上搞平衡,硬性平衡给了华英英。好啊,姓孟的,私下你什么都答应我,背后却又拿地做人情。华英英比我多什么,钱,还是色?他越想越气愤,越气愤越不能控制自己。终于,在孟旷生被范宏大排挤,被权力这根魔棒驱赶到省城,遭贬一样坐上审计局长的位子时,腾龙云做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决定。他赶到省城,在孟旷生上任第二天,以祝贺名义,将孟旷生请到酒店。那天他真是按孟旷生要求的那样,点菜点得简单,一点也不浪费,烟酒档次也是普通到了不能再普通的地步。孟旷生起初并没明白他的真实用意,还像祥林嫂一样跟他诉说着内心的恐慌与不平,包括怎么受排挤,怎么受人利用等等。等意识到腾龙云是在给他摆鸿门宴时,脸上的肌肉就变了形。

“龙云啊,做人不该这样吧?”这是孟旷生那天大惊中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腾龙云呵呵一笑:“对不起,孟局长,哪行有哪行的规矩,当官怎么个规矩我不大懂,我们这行,舍了孩子是要套狼的,狼要是跑了,孩子的命,就得偿。”

“怎么偿?”孟旷生惊愕得眼珠子都快要暴出来了,夹着烟的手在拼命抖。

“也简单,孟局长,以前的事我不提,永远不提,你帮了我,我也回报了你,算是两清。至于龙嘴湖,呵呵,我想我们还是算算帐。”

“怎么算?”

“连本带息,比银行利息高点吧。”

“你?!”孟旷生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甭激动,孟局长。”腾龙云也站起来,不过脸上始终保持微笑,他冲愤怒至极的孟旷生笑了好长一会,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孟旷生肩膀,做了个请的手势,意思是让孟旷生继续坐下。然后,他就一本正经给孟旷生上了一道大菜:“你也知道,大家赚钱都不容易,尤其我们,风里来浪里去,还要提防不被人骗掉。难啊,孟大局长,哪像你,屁股一拍,这个位子挪到那个位子,照样有租子收。我打了张清单,只是一小部分,你别怪我过河拆桥,也别怪我白眼狼。规矩就是规矩,谁也没权改。你仔细看看,有不对的地方,给我提个醒。”

孟旷生哪还有心思看,扫了一眼单子,后面一长串数字,差点没让他骂起娘来。不过,孟旷生也不是没素养的人,既然腾龙云撕破了脸,他就得风格高一点,要不,怎么体现他是领导干部呢?

“龙云啊,话说到这一步,我也就没必要跟你争,这样吧,今天不方便,改天我打电话,咱们把这笔帐了了。”

说完,孟旷生就走了,临走,没忘从口袋里掏出一沓人民币:“今天这顿饭,算我请你。”

一周后,孟旷生让腾龙云去省城,腾龙云真就去了,他原以为孟旷生不会兑现,活到现在,腾龙云还从没见过一个敢于兑现的领导干部。他想,孟旷生一定是请了什么人,给他做工作,他甚至做好了怎么还击他的准备。谁知刚到省城,孟旷生就热情地迎上来,将他请到江边一家咖啡屋。第一件事,孟旷生就给他还钱。

那天孟旷生拿出的钱,远比清单上的多。孟旷生笑着说:“龙云啊,你说得对,想想你赚钱真不容易,这些钱,一部分是你的,一部分,是我从银行贷的,你都拿去吧,好好干事业,往后有用得着我孟旷生的地方,只管吭声,我孟旷生绝不推辞。”

腾龙云是拿回了自己的钱,也替地产界老板修理了孟旷生,但,他也得到了一个外号:流氓。

他这个流氓,自此就跟孟旷生成了路人。范宏大一次说起这事,还笑着打趣:“腾老板,你这奇拳怪招,够吓人的。也就是孟书记,如果换了我,到哪给你贷款去?”

腾龙云后来也有些后悔,觉得把事做得太绝,尤其发现范宏大因此而有意跟他疏远后,更觉这事做得不值。后来为了龙嘴湖十三区,他拿着厚厚一份礼去攻钱焕土的关,钱焕土吓得面如土色:“腾老板,快收起来,工作归工作,你这样做,我消化不了。”

消化不了?听听,连钱焕土这样的人,都开始用这种含沙射影的话了。

他为了四百二十万,断掉了跟孟旷生的关系,也让他在彬江的处境变得尴尬。尽管后来采取了一系列补救措施,没让龙腾实业这艘巨轮很快沉没,但,这些年,龙腾实业的竞争力,却在一步步下降。臭棋啊,腾龙云后来才明白,自己下了步臭棋。如果不是这盘臭棋,范宏大就不会防范他,钱焕土他们也不会拿自己当外人,这样,彬江地产界,就不会有程浩清刘嘉伟周晓芸三个跟他抢地盘,也就不会发生……

算了,不想了,想也没用,眼下还是好好琢磨琢磨,该怎么应付孟旷生。

还未等腾龙云想出应对的策略,国土局副局长梁平安匆匆跑来说:“腾老板,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大事不好了,你那位财务总监,让谢华锋他们带走了。”

“什么?”腾龙云惊得从椅子上弹起身子:“谢华锋带走了吴雪?!”

对吴雪采取措施,是谢华锋一开始就提出的建议,当时向树声还没出事,一次小范围的会议上,谢华锋说:“要想打开捂在彬江国土局上面的潘多拉魔盒,就得从地产商身上下功夫,而真正手握地产商秘密的,目前就一个吴雪。”刘亚平也同意谢华锋意见:“我们可以请纪委出面,对吴雪采取措施,从她身上打开突破口。”向树声坚决摇头。向树声的理由很简单,吴雪虽然是腾龙实业的财务总监,但她只是一名打工者,腾龙云不可能让她掌握太多秘密,再者,对吴雪过早采取措施,会打草惊蛇,反而对整个工作不利。

向树声意外出事,谢华锋被送往省城,路上,他再次跟柄杨书记提出:“这个吴雪很关键,一定要想办法让她说话。”当时柄杨书记没表态,只是用鼓励的口吻道:“先不要想太多,你到省城去,中心工作就一个,虚心向省局专家请教,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到了省局,谢华锋跟徐文喜一道,对手头资料进行技术分析,对帐目疑点、外流资金进行一笔笔核对,虽是发现不少问题,但在关键证据上,仍是无法突破。原因很简单,腾龙实业的帐做得实在是太好了。谢华锋去省城时,带着两样东西,一是龙腾实业的电子帐簿,另外就是那张卡。从卡上分析,近年来,国土局跟龙腾实业,的确有幕后交易,至少有六笔款项不能证明其合法性。但在帐上,这六笔款项都是按财务规定合理入帐的,并且用途、受益等反映得清清楚楚,丝毫看不出有什么猫腻。敢把不合理的资金公开摆在帐面上,就已证明,龙腾实业接受这些资金时,早已做好了应对各种审计的准备。

“她是个天才,我审过多少帐,还从没见过如此天衣无缝的。”就连专家组组长徐文喜,也发出这种惊叹。

这次到彬江,之所以能迅速查实向树声他们早已发现的那三千多万,漏洞还是出在了国土局,相比龙腾实业的帐务,国土局这边,财务管理就是千疮百孔,压根经不起审计。而且蹊跷的是,这三千多万的帐务,龙腾这边不是吴雪处理的。

别的资金都经过了她的手,为什么这三千多万偏偏给漏了呢?是有意,还是龙腾方面另有隐情?抱着诸多疑问,谢华锋和徐文喜再次提出,对龙腾实业财务总监吴雪隔离审查。

这一次表态的是刘亚平。

一听吴雪被谢华锋带走,腾龙云顿时慌了,他指住梁平安的鼻子骂:“你干的好事!如果她有什么不测,我饶不了你!”

梁平安差点没哭出声,这次孟旷生到彬江,他原想是好事,孟旷生跟国土局的关系,还有跟地产商之间那些不为人知的细枝末节,梁平安都清楚,三天前他还笑着跟钱焕土说:“老孟这次来,是替咱们灭火,用不着担惊受怕。”哪知从昨天起,专家组的动作突然大起来,而且他隐隐感觉到,有人把目标转向了他。

“腾老板,现在不是互相埋怨的时候,你快找范市长,不能再这么查下去。”

“找他?我还怀疑孟旷生是他请来的呢,王八蛋,你们他妈的都是王八蛋!”腾龙云一边发火,一边往外打电话。到了这时候,他也顾不上让梁平安回避了,电话刚一接通,他就道:“张主任,风向不对啊,他们把我的人带走了。”

那边好像说了句什么,腾龙云很不满意,扯着嗓门说:“张主任,我把话说清楚,如果事情失去控制,到时收不了场,可别怪我腾龙云。”

那边接电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人大张副主任。吴柄杨判断的不错,张副主任此行,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来彬江转移视线的。一听腾龙云带着威胁的口气跟他说话,张副主任脸上也挂不住了,此时他还在彬江,准确说他在汤沟湾,在范正义的将军楼里。当着范正义的面,张副主任不好发作,但又不能不发作。他咳嗽了一声,道:“腾大老板,不就带走一个人么,有什么大惊小怪?人家这是正常调查,你对自己应该有点信心。”

“我有信心?我现在只有一肚子火!”腾龙云几乎在咆哮了,谁都在他面前夸海口,说审计只是例行公事,做做样子,不然,跟下面不好交待,跟中央更不好交待,怎么审来审去,把主要目标对准了他?!

“好了,我现在开会,有事等会完之后再说。”张副主任啪地挂了电话。

“又是那只疯狗打来的?”在边上默默观察着他脸色的范正义问。

张副主任点点头,刚才他跟范正义谈得还算愉快,一个电话,突然破坏了他的心情。

“这人是个大隐患啊,他要是给你乱叫起来,彬江这出戏,不好谢幕。”范正义若有所思地说。

“这我明白。”张副主任道。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范老,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市里了,你老好好保重,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范正义没起身,该交待的话,他已交待清楚,该提醒的,他也一一提醒,剩下的,就看他们采取哪种手段。对他范正义来说,只要一个结果,不论谁胜谁败,只要不伤及到他和汤沟湾就行。

这边张副主任匆匆回彬江,忙着跟有关方面疏通去了,那边,腾龙云又将电话打到省城,再次寻求帮助。没想,这次电话里的声音远比刚才张主任的要凶:“我一直劝你,不要太刚愎自用,你老是不听,老觉得天下老子第一,现在慌了吧。还有那个吴雪,我早就跟你提醒,此人不可靠,你自己怎么说的?”

腾龙云连忙擦汗,甭看他在梁平安面前凶巴的要吃人,一旦跟省城有关人士通起电话,立马就软得像根面条。

“不好意思,老领导,是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人。关键时刻,您还是说句话吧,姓孟的这样做,也是给您老脸上抹黑啊。”

那边半天没有声音,腾龙云正在发急的时候,那边突然又说:“姓孟的只不过是在唱戏,真正可怕的,是那个刘亚平!好了,这事我会跟彬江方面说,不过你也要收敛一点,甭以为你做的事我不知道,有些事,做不得啊。”那边沉沉地叹了口气,将电话压了。腾龙云抱着电话,久长地站在那儿,看得出,他心里某根神经,被电话那边的人触动了。等他缓过神来想跟梁平安说什么时,才发现,梁平安悄悄溜走了。

一连三天,吴雪把自己关在审计大厦3108房间,谁问话她都不回答。

吴雪来审计大厦,其实没外界传的那么恐怖,谢华锋对她,还是很客气的。某种程度上,她是被谢华锋请到了这儿。

但是这份客气并不能驱走她心头的阴云,从审计令颁发第一天,吴雪心头就被阴云笼罩,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她的心情非但不见好,反而一天比一天沉重。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沉重?

吴雪加盟龙腾实业,说来还有段小故事。两年前,吴雪所在的彬江化工厂面临解体,市上做出决定,由龙腾实业整体接收彬江化工。本来已经下岗的吴雪做为移交小组成员,又被市上留了下来。那段日子,也是吴雪身心最为颓败最为暗淡的时日。吴雪的丈夫曾是彬江化工生产科科长,彬江化工最后一次试制新产品时,不幸降临到这个家庭,丈夫在车间安装模具时发生意外,一条胳膊被机器卡了,由健康人变成了残废。这事对吴雪打击很大,屋漏偏逢连阴雨,丈夫还在医院治疗,十七岁的儿子在高考体检时又意外查出患有脑瘤。接二连三的打击差点让这个心强的女人倒下,好在有热心人的帮助,吴雪算是挺了过来,但是另一道坎却又横在她面前,她逾越不了。

儿子要做手术,丈夫要长期住院治疗,钱从哪来?原来风光无限的彬江化工早已成空壳,两年前就开不出工资,指望企业,显然是句空话。吴雪又没多少亲戚朋友,丈夫老家在乡下,一家人还指望他接济呢。

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吴雪四处奔波,为儿子和丈夫艰难筹措医疗费的时候,一个人悄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这个人改变了她的生活。

这个人也把她引向了另一条路。

这个人就是龙腾实业老总腾龙云。

吴雪在接受馈赠的同时,也接受了这个男人的友爱。是的,那时候吴雪认为是友爱,没别的成份,至于后来,后来的事吴雪不愿想,也不能想。男人和女人,有时很纯洁,有时又肮脏得令人想吐。

吴雪承认自己不是一个纯洁的女人,至少在金钱和权贵的诱惑面前,她做不到心如止水。在生活的重压面前,她也不能学那些坚强者一样高昂起头颅。那么后来她被腾龙云半是胁迫半是利诱地弄到床上,就是一种自然。如果说腾龙云是披着羊皮的狼,她承认自己就是披着狼皮的羊。有时候他们是一个颜色,谁不比谁崇高,谁也不比谁干净。

谢华锋来了。

谢华锋是吴雪大学同班同学,谢华锋的命运似乎比吴雪好一点,大学毕业后,他先是在一家国企工作,干的也是财务,后来审计局成立审计事务所,在全市十三家企事业单位公开招聘,谢华锋在五项测试中力挫群雄,以综合考评第一名的成绩进入审计局,目前他担任彬江市审计事务所所长。前些年审计事务所本来要改制,向树声坚决不同意。“国有这块牌子,关键时候还是能派上用场。”这是向树声的原话。当时彬江正在进行事业单位改革试点,凡是像谢华锋他们这种隶属于国家行政单位的事业机构,都要断奶,推向市场。向树声逆流而上,顶住了方方面面的压力。他的理由很简单,不能把所有的毛病和问题都推到体制上,民营是能搞活,但国有不见得就搞不活。一窝蜂地将国有企事业单位全部推翻,这不是改革的目的。当时他还说过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我们要的是真正意义上的改革,而不是打着改革的幌子搞一些换汤不换药的游戏。适当地保留一些国有单位,对稳定国家的经济命脉,维护国家的经济秩序有好处。”当时很多人不理解,认为他是顽固派,是守旧者,现在回头看,他这句话是有道理的。比如眼下彬江各种性质的审计事务所不下五十家,但大多都是替人做嫁,有些干脆就是打着审计的幌子为企业做假帐,为自己捞钱。审计在另一种意义上变成了走过场,变成了权力与金钱两大魔棒下的智力游戏。

“怎么样,心情好点没?”谢华锋问。

吴雪摇摇头。这三天,谢华锋对她的关心可谓无微不至,也许是怕她心理有负担,谢华锋从没主动问起过帐务的事。吴雪知道,谢华锋在等待,等待她自己把实情说出来。

但她能说吗?

三天里,吴雪无时无刻不在斗争。从她替腾龙云做假帐的那一天,她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谢华锋会找上门来,会跟她进行一番较量。她承认,如果自己不说,谢华锋是查不出什么把柄的,不管他从省城请来谁,她都坚信,单从帐面来给腾龙云定罪,几乎痴人说梦。她经手的帐务,不但经得起法律法规的考验,而且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这就是腾龙云在她身上不惜血本的缘由。腾龙云说得对,他打算花钱的时候,一元钱的价值,就有可能是十万,百万。两年时间,吴雪为腾龙云合理避税近五千万,处理烂帐死帐三千二百多万,更重要的,她在帐上为腾龙云打开了一条秘密通道,这条通道不但能为腾龙云和他的利益团伙带来巨额利润,而且还能让他安安全全地坐收渔利。

“我真是佩服你啊,大学时比不过你,二十多年过去了,在你面前,我还是小学生。”谢华锋自嘲地说。

吴雪黯然一笑,她明白谢华锋话里的意思,相信这些日子,谢华锋跟徐文喜在她设置的机关面前一定是熬了不少精力,其实耗多少也没用,这不是说她技有多高,有什么奇拳妙招,关键是她研究法规研究得透。任何一部法规,都有漏洞可钻,合理利用法规漏洞,规避风险,将不合理的转为合理,这就是她的强项。谢华锋跟徐文喜一定是嗅到了不正常,但面对不正常,他们无可奈何,这不是他们的失败,是法规本身的失败。

“好了,不说这些了,有本帐想请你看看,不是龙腾的,是华欣欣的金地公司。我们在国土局查到有一千二百万土地整理资金非法流入金地公司,但在金地公司帐上,这笔钱不见踪影。”谢华锋说着,将手中的帐薄递给吴雪。吴雪顺手翻了几页,出于职业习惯,本能地问:“电子帐呢,金地应该有电子帐的。”

谢华锋苦笑一声:“金地的电脑系统遭到黑客攻击,里面资料全毁了。”

“毁了?”吴雪显得很吃惊,一般来说,地产公司的财务数据是公司最高机密,公司会格外小心,电脑系统是请最好的专家做的,黑客很难攻击到。“什么时候的事?”她楞了一会神,又问。

“就在华英英出事的那晚。”谢华锋说。

“这么巧啊?”吴雪叹了一声,觉得此事有点蹊跷。

谢华锋说,他也觉得此事很奇怪,但审计局的专家去了几次金地公司,得到的回答都是电脑瘫痪了,后来他们又请公安部门的同志协查,答案也是一样。金地公司财务管理系统的确受到黑客攻击,全部资料神秘消失。

吴雪听完,皱起眉说:“就算系统被毁,应该还有一张卡啊。”

“什么卡?”谢华锋突然来了兴趣。

“算了,跟你说不清楚,我先看帐吧。”吴雪草草结束话题,看得出,她不想跟谢华锋讨论这个话题。

谢华锋意犹未尽,他太想从吴雪这儿了解到新情况,尤其地产公司在财务管理方面有哪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小手段。可惜,吴雪不配合,她已经埋头看起了帐。谢华锋又站了一会,意识到自己刚才太过心急,他的迫切可能引起了吴雪的警觉。喃喃地说了声好吧,转身离开房间。

谢华锋刚走,吴雪神色慌张地锁上了门,她在门边怔怔站了一会,快步来到床前,伸手从包里摸半天,摸出一样东西来。很小,也很精致,她小心翼翼打开外面的包装盒,里面露出一把更小的金钥匙来。

吴雪捧着它,神情显得非常凝重。

这把金钥匙,就是腾龙公司的全部秘密。其实,地产界的高层人士都知道,公司所有机密包括财务数据还有更见不得人的东西,全在这把金钥匙里。这把外形酷像金钥匙的宝贝,其实就是过去用的磁卡,只是比以前的磁卡还有硬盘什么的,功能更趋全面。在国内市场,你可能见不到,但对地产公司的老板们来说,他们用这个已有好几年了,吴雪第一次见到它,还是在腾龙云的裤腰带上。腾龙云有三大宝物,可以说比他的命还重要,一是保险柜的钥匙,另一个,是枪,第三,就是这把金钥匙。枪有时候还能离开他的身体,这两把钥匙,却是一分钟也不能离开。吴雪也是费尽心机,才打听到这东西来自哪儿,去年她陪腾龙云到美国,跟美国著名的投资公司可可西码国际投资公司洽谈中天大厦二期工程的投资项目,意外地从该公司财务总监威尔斯先生手里得到了这件礼物。威尔斯当时有句话,让她感触颇深:“作为一名大企业的总管,有金钥匙帮忙,你会方便得多,也牢靠得多。”

吴雪后来的体会是,相比方便,金钥匙真正的价值在牢靠两个字上。金钥匙有五层防密功能,它跟瑞士银行的存折一样,为主人提供了专享的密码保护功能。少了主人亲自设定的三道密码,谁也甭想把它打开,就算你意外得到了它,它也不会出卖自己的主人。

吴雪拥有金钥匙的事,腾龙云并不知道,怕是除了她自己,没第二个人知道。那些被她亲手从龙腾实业电脑上毁去的诸多原始资料,如今都神奇地藏在这把金钥匙里。

如果说腾龙云利用她丈夫和儿子的病控制了她的话,她现在就用这把金钥匙,控制着腾龙云。

吴雪还知道,地产商华英英手里,也有这样一把金钥匙。金钥匙才是彬江地产界最大的秘密。如果把这些金钥匙同时打开,彬江地产界包括彬江政界,一定会山崩地裂。

黑幕包裹得越紧,它的杀伤力就越大。因为黑幕里面藏的不只是罪恶,还有比罪恶更可怕的东西!

半小时后,吴雪收回心思,开始研究起手头的帐薄来。

几乎同时,腾龙云也在紧急善后。

接连碰了几处壁后,腾龙云意识到,有人开始抛弃他了。这是很正常的事,腾龙云一点也不惊讶。自古就有长江后浪推前浪之说,况且官场也好,商场也好,从来就没有永恒的朋友,有的只是永恒的敌人。

腾龙云不是一个怨天尤人的人,更不是一个把自己的安危系在别人裤腰带上的人。

当天晚上,腾龙云便来到省城金江,他用司机的电话拨了一个号,接电话的是省政府秘书长,腾龙云只说了一个地址,就关了电话。晚八点,腾龙云不慌不忙来到金江有名的天下客食府,两位身材袅袅性感毕露的迎宾小姐将他请上楼,在五楼一间灯火辉煌的包房里,省政府秘书长唐天明正在等他。两人见面,少了诸多客套,也少了那些虚情假意。唐天明只是随便说了一句:“还没吃吧?”就招手让服务员上菜。腾龙云其实吃过了,是跟省公安厅一位副厅长吃的,不过,既然自己提出在天下客食府见面,他就只能装没吃。

饭菜点得很简单,标准的四菜一汤,大约唐天明当秘书长时间久了,习惯按政府规矩办事,到哪儿点菜,都不破四菜一汤这个标准。但,这四菜一汤,不是普通的四菜一汤,黄金甲鱼外带八只蟹,算是一菜,美其名叫乌龟大家庭。一只熊掌外带四只猪手,也算一菜,叫做众生鼓掌。另两道菜更有意思,一道叫“此地无银三百两”,一道叫“一声叹息”。前者都是名贵菌类,后者则是宫廷珍稀名贵菜:象牙菜。这道菜是唐天明的最爱,“一声叹息”也是他取的,意思是每每看到这道菜,望着盘中的水中龙、白莲参、象牙笋,就会想起当年贵妃娘娘吃这道贡菜的情景,忍不住就会发出叹息:娘娘一嘴菜,百姓一世衣。

汤自然不用说,唐天明请客,只要是他认为必须花钱的,一律上鹿鞭汤,不管对男人还是女人,都是大补啊。

腾龙云也真是能吃,刚才跟省公安厅那位副厅长,他就摆出了风卷残云的架势,这阵,他的吃相更是气吞山河。这是腾龙云多年养下的一个习惯,很不好,但改不了,只要是官员请他,无论胃里能否接受,他都要吃出一个境界来。

唐天明看着他的贪相,微微冷了冷眉:“说吧,急着见我,什么事?”

“不急,不急,吃完再说。”说着,腾龙云捞出那个王八,大口吞嚼起来。唐天明只好点上烟,这是一个城府深得不能再深的男人,从接到电话那一刻,他就在想,腾龙云这个时候来省城,定是遇到了过不去的坎。这个坎,自己到底该不该帮他度过去?

腾龙云终于吃过瘾吃满足了,擦擦手,也点了支烟,狠吸一口,吐出一串烟雾,笑眯眯地望着唐天明,并不说话。唐天明被他望得肌肉发紧,这个傻子一样的暴发户,诌笑中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老唐,咱明人不做暗事,今天找你,就一件事。”

“说吧,十件八件,我这儿都能兜得下。”唐天明掐灭烟,十分警觉地竖起了耳朵。

腾龙云呵呵一笑:“有块石头绊住了我,帮我拿开。”

唐天明眉头微微一皱,瞬间又展开:“哪块石头敢挡你腾老板的路?”

“孟旷生!”腾龙云一边剔牙,一边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

唐天明长长哦了一声:“你是说老孟啊,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他的瓜子伸到我头上了,挠得我浑身不舒服。”

“腾老板太多心了,老孟只是例行公事,审计署的统一部署,省上也一再要求,老孟不能不去。对号入座,不好吧?”

“我不管他是真是假,今天来,就一句话,把他拿开。”

唐天明的表情猛就凝住。这个瘟神,果真不一般啊。据他掌握,孟旷生并没对龙腾采取什么实质性的动作,审计工作表面上听起来声势浩大,但一切都控制在可控制的范围内,他怎么就能嗅到异常气味呢?

“拿开怕是做不到,不过,我可以帮你疏通疏通,不要绊着你的脚就行。”唐天明斟酌再三,还是很客气地把事应下了。应下是上策,他这个秘书长,既是灭火队队长,又是居民委员会主任,这个盘子上任何一个棋子闹起别扭,他都没法向帅交待。

唐天明原以为,自己满口应下这事,腾龙云就会笑呵呵地谢他,今天这顿饭,也就算吃结束了。哪知他话头刚落,腾龙云猛就站了起来:“唐秘书长,我腾龙云的脾气你也知道,如果只是为了疏通疏通,我大可不必找上门来,疏通一下的能耐我还是有。有人想借孟旷生的手,给我腾龙云找不自在,那是他小看我腾龙云了。我翻船可以,但在我触礁前,我得先看到别人头破血流。”

这话狠了,唐天明岂能忍受,不过他还是笑着说:“腾老板这么快就起性,看来我这四菜一汤没白点啊。不过火太大了不好,要不先找个地方,给你败败火?”

“不用!”腾龙云一点不给唐天明面子,刚才还馋笑着的脸,这阵已满是狰狞。他从口袋里掏出一袋橘黄片:“败火的药我随身带着,不劳秘书长大驾了,刚才那句话,我把它存在秘书长这,过几天要是石头还在,那我就自己搬了。”

“你想干什么?!”一直稳坐着的唐天明忽地起身,两眼直直地瞪住腾龙云:“难道你想一错再错?!”

腾龙云突然放声大笑,那笑声毛骨悚然,唐天明莫名地就起了一身冷汗。

“怎么,秘书长也有害怕的时候啊?”腾龙云望着一脸瘆白的唐天明,笑得越发恐怖。唐天明完全乱了方寸,都说腾龙云是变脸魔兽,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领教。就在他被腾龙云笑得近乎虚脱的时候,腾龙云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有样东西想送给你,拜托你交给省长大人,顺便替我捎上一句问候,就说我腾龙云位卑人贱,不敢见他。不过这样东西,他一定喜欢。”

“你……”唐天明怒视着一脸横肉的腾龙云,真想扯开嗓子,好好教训一顿,不过临了,他还是泄气似地道:“好吧,既然你把话说到这地步,我唐某也只有尽力了。”

他伸出手,从腾龙云手里接过那样礼物,他相信,这定是份厚礼。但他也同时相信,这一刻起,腾龙云已把自己推到了断头台上。

“腾老弟,跟我撒气没用,我唐某人服从别人服从惯了,东西我一定转交。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说完,他冷绝地一个转身,将不可一世的腾龙云留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