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分明是盘死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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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数日,河阳市都处在震荡中。先是东城区法院领导班子被集体撤职,相关责任问题由区委负责查处。左威哭哭啼啼找了强伟多次,说自己真是冤枉,小奎的问题不是他不想查,而是……"而是什么?"一直瞅着窗外的强伟骤然收回目光,严厉地质问了一声。左威一惊,心里一急,差点就说漏嘴,多亏他见多识广,见强伟怒瞪着他,顺着话音就改口道:"小奎真的是患急病死的,这事王军和马虎反复交代过,我们也到列车上取过证,不会有错。是那些人借题发挥,想破坏东城区的安定团结。""行了行了,你就少来那一套!人到底怎么死的,不用你跟我交代,会有专案组去查。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待在家里,给我写检查。""检查我写,一定写,我从思想深处检查,保证写得深刻。可强书记,这撤职,是不是太重了些?""你的意思是我不该撤你的职?"强伟刚刚变暖的脸色重又阴沉下来。从内心里讲,他恨这个左威,也恨这一类人。他们霸在官位上,却不干官的事,从早到晚都是动脑子搞钻营,或者利用手中权力,到处捞好处。老百姓的怨气,一大半就是这类人招来的。然而,你要把这类人从官位上撵走,却没那么容易。

强伟情不自禁地苦笑了一下,笑自己的荒唐,竟然也会白日做梦。

"不是,强书记,我的意思是,能不能先给个处分,让我立功赎罪……"左威的脸皮真是厚啊,亏他能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

强伟简直就要被他气炸了,若不是念在他老丈人的份上,真想一脚踹走他。这种厚颜无耻的家伙,留他何用?脸一黑道:"那你就先给我立个功看!"左威这才知道,强伟这边是没戏了。他哭丧着脸,灰溜溜出来了。

骂走了左威,强伟抓起电话,就打给东城区的区委书记:"怎么搞的?我让你们严肃查处,怎么把人都打发到我这儿来了?"区委书记一听强伟发了火,忙说:"我们正在研究方案,方案一出来,马上向你汇报。"汇报个头!强伟心里骂着,嘴上却"嗯"了一声。眼下对下面还不能逼得太紧,逼得紧了,他们给你乱处理,留下的后遗症,将来还得他本人去消除。难啊,既要铁腕治吏,又要顾及左右。谁说如今的官好当,让他来当当试试!"记住,既要坚持原则,又要掌握好尺度,不能因为一个老奎,就把所有人的工作都否定了。"他只能把话讲到这份上了。

"是,是!强书记,我知道怎么做,请你放心!"电话那边传来区委书记唯唯诺诺的声音。

刚拿东城区法院开过刀,强伟又对市委两个要害部门动了刀子,原因很简单:这两个部门的一把手在他被省委齐副书记紧急召去的那天,竟然煽风点火,在办公室里大讲河阳下一步的变局。晚上却又悄悄溜到乔国栋那里,向乔国栋献殷勤,听说还硬拉乔国栋洗了一回桑拿。

眼下是特殊时期,绝不能容许人心分散,特别不能容忍的,就是乔国栋跟周一粲趁势起哄,在干部中间搞小动作。现在,哪怕拿绳子捆,也要把力量捆在一起。

强伟没撤他们的职,而是通知组织部,安排他们去学习。正好省委党校有一期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县处级干部学习班,就让他们先去待上两个月,回来再说。

干完这两件事,强伟将政法委书记成明叫来,问他小奎的事儿查得怎么样了?成明红着脸道:"专案组刚刚成立,具体工作还没开展。""怎么搞的?这都多少天了,工作还没开展,你们还有没有紧迫感?怪不得老百姓要骂娘,我看这样干下去,老百姓翻天都是应该的!"教训了成明一通,强伟心里舒服些了,转而用温和的语气说道,"当然啦,把前期工作做细点,是有好处。小奎这案子,要说复杂,真是复杂,可要说简单,它也简单。不管怎样,都要实事求是地去查,要充分尊重证据,切不可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是的,是的,专案组基本调子就是这样定的。""那就好。"这三件事,强伟干得真是漂亮,也很痛快。干完,他跟办公室打了声招呼,带着秘书,去自己的包点单位九墩滩蹲点了。

强伟这一招,对乔国栋跟周一粲来说,颇有点既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味道,一下就让他俩懵了。

乔国栋没想到,一趟省城,短短两天,强伟的"棋艺"竟然猛增不少,下出的每一步,都令他无法还手。而且这三步棋一下,等于是给他乔国栋挖了一个坑,他想不跳都由不得自己了。

如果说第一次常委会,他突然发力,给强伟打了个措手不及,然后又借群众监督这张牌,逼强伟缴械,还多少有点效果的话,那么一趟省城之后,这效果就全让风吹了。二次常委会,强伟借力打力,出其不意地将老奎还有小奎的案子一并甩给他,让他全面负责,这一招,就打得他有苦说不出来了。

连续几天,乔国栋都让老奎的案子弄得坐立不安。不管老奎有没有冤,也不管小奎到底是不是法警伤害死的,但老奎揣着炸药包炸会场这件事,于法于理都不能容。身为市委常委、市人大主任,河阳市的二号人物,乔国栋在这件事上并不糊涂,也绝不能犯原则性错误。他必须在常委会限定的时间内,将老奎的事儿弄出个所以然。

乔国栋急,可别人不急。乔国栋接连催了公安局几天,要他们尽快上报专案组名单,公安局那边嘴上应着,行动上却一点不配合。无奈之下,他将电话直接打给公安局长徐守仁。徐守仁嘴上倒是很和气,连着说了一堆"对不起",然后道:"乔主任,实在不好意思,我现在在外面,省厅有重要会议,点名让我参加,我不能不来。这样吧,我给家里说一声,让他们马上跟你汇报。"乔国栋嘴上"嗯"着,心里却气得骂娘。什么重要会议?分明是耍滑头,溜差!骂归骂,他还得耐着性子等。又是半天过去了,徐守仁说的"马上"并没落实。乔国栋按捺不住,又将电话打给公安局政委,政委倒是没出差,但他病了,正在医院里输液,说这事儿他们议过,一时半会儿的,还真是没个合适人选,要不,乔主任你亲自点将,点上谁我放谁。

这话说得多慷慨啊!让乔国栋自己点,还点上谁放谁。"我点他娘个头!"乔国栋忍不住就骂了出来。到这时他才明白,公安局这边在跟他玩游戏,一场耗子戏猫的游戏。这游戏看似玩得不规范,玩得很危险,玩得没有道理,但它确实玩得起来。

它怎能玩不起来呢?谁让你是人大主任,而不是市委书记或者市长呢!谁让你那么急着跳出来,跟强伟真刀真枪地干啊!你挑了一枪,人家放了三炮,下面的人哪个还敢听你的?乔国栋曾经尝过这种滋味,坐冷板凳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啊。

乔国栋打市委副书记的位子上挪过来,感受最深的一件事,就是前呼后拥没了,早请示晚汇报没了。见了面,虽然都还跟你客气地点个头,问声乔主任好,但那问候,凉丝丝、阴森森的,听得人毛骨悚然。这也倒罢了,毕竟自己年龄到了,能挪到这边,还算是不错,总比那些直接退下去的人要好吧。可有一天,他突然就让人给堵在了门口,那人以前是市里某个二级局的副局长,一直想升,想扶正,结果在常委会上,乔国栋硬是投了反对票,原因就是这人男女作风问题太多,几乎一个月就能爆出一个,弄得他单位年轻一点的女同志都不敢上班了。乔国栋说,这样的人要是能提拔重用,我看我们就不要什么组织原则了,只要谁想当,直接让他当不就完事了?那时强伟才来一年多,还不敢太过专断,一听乔国栋把话说到这份上,便也顺水推舟说:"那就先放下,至于他的其他问题,下去查查,要是真有,就按老乔说的办。"这人是放下了,没能扶正,不过强伟这句"就按老乔说的办",立刻就成了河阳市的一句民谣。大凡有啥事儿出了岔,当事人就会说:"就按老乔说的办。"传到后来,就连孩子们争一块糖,争不公,大一点的孩子也会站出来,指着小一点的孩子的鼻子:"就按老乔说的办,听见没有!"至于老乔到底说过什么,是在怎样的场合说的,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想知道。

传归传,毕竟那时他是市委副书记,也没把这事当个事,私下里还认为,这样传对他有好处。谁知,一到人大,情况就不一样了,这人就敢把他堵在大院门口,指着他鼻子问:"你现在还说不说了,啊?!"他刚要发火,那人便歇斯底里地叫喊:"不就没给你送钱送女人吗?你个贪官,张口就要三十万,喝血啊,把它给我吐出来!"这样的事发生了不止一次,到后来,他都轻易不敢走着出院门了。你说没贪,谁信?你贪了又不给人家办事,挨骂活该!要是换上以前,谁敢?一想起这事,乔国栋就想哭。他本来还可以在副书记的位子上多干两年,是强伟,嫌他碍手碍脚,嫌他管得宽说得多,硬是将他拿下来到了这儿。这口气,到现在他都咽不下。

又过了三天,公安局这边终于有所行动,将名单报了过来。一看名单,乔国栋差点背过气去,他们居然将老奎的案子交给了刑侦队队长宋铜!在河阳,宋铜也算是一个人物,一个不敢轻视的人物。

宋铜的父亲正是原河阳地委书记宋老爷子!河阳撤地设市后,他从市委挪过来,到了人大。在市委那边,他是强伟的前任,人大这边,他又是乔国栋的前任。老爷子在河阳根深蒂固,培养了不少干部,包括现在的公安局长、法院院长,都是在老爷子手下起步的。如今虽说老爷子退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了,但影响仍是大得很。按民间的话说,如今的河阳,仍是老爷子的地盘儿。加上他大儿子人大研究生毕业后,直接进了中直机关,老坟头上这把高香烧的,立刻又让老爷子扬眉吐气,腰挺得比当地委书记那阵儿还直。

强伟初到河阳,一开始也想来点狠的,来点新的,想把老爷子的影响在短期内彻底消除掉,进而让河阳真正开创新的局面。努力了两年,结果发现,这样做等于是自掘坟墓——你不论砍掉哪条枝儿,长出来的新芽,还是姓宋。哪怕从省上弄个空降干部,到河阳没几天,也都乖乖地给收进到那张网里了。到第三年,强伟聪明了,不作这种无谓的挣扎了。他毕竟不是愚公,与其花吃奶的力气搬一座压根儿就搬不掉的山,不如让那山安安稳稳放着,自己改变一下策略,做山上的一棵新树,让这山肥沃的土壤还有丰厚的养料把自己尽快养大。强伟这一变很成功,立马就化解了他作为新生力量所潜在的危机,忽而一下就成了老河里的一条鱼,很快便游得自如了。

被孤立起来的,倒变成了他乔国栋。

而且,因为他取代了老爷子,让老爷子彻底地闲在了幕后,老爷子便将仇记在了他头上。

乔国栋感到憋气、冤枉,但没办法,政治就是这样,不讲情面。讲什么呢?乔国栋说不清。有时候他觉得,政治就像孩子们玩的那种跳跳床,说它没规则吧,有;说它有吧,又看不见摸不着。在跳跳床上,孩子们不是比谁来得早,也不是谁来得早谁就说了算,而是比力气,比谁能跳倒谁!在河阳,他是跳不倒强伟,更跳不过宋老爷子,然而,他不想认输!也就是在这个晚上,乔国栋听到消息:省人大将要组织"构建和谐社会改善执法环境调研工作小组",该小组将于一周后到达河阳。这个消息大大地鼓舞了他。好啊,强伟,这一次我倒要看看你作何表演!可是等他第二天醒来,再次面对老奎的案子时,那种兴奋劲儿就一点都不剩了。

2

老奎的案子是个死扣儿,没法解。

不查吧,这事儿闹得太大。强伟一开始说不让新闻媒体报道,结果从省城回来,却又顺着乔国栋的话说:"不是不让报道,而是要客观公正地报道,我们始终欢迎新闻媒体对我们的工作进行舆论监督,帮我们改进工作作风。"此话一出,立刻就有媒体闻风而动,将此事爆了出去。仅仅几天工夫,河阳爆炸案就成了全国尽知的大新闻,各大门户网站,更是将此事炒得沸沸扬扬。在此背景下,你能不查?查,又怎么查?老奎这些年上访,已把自己弄成了名人,加上有秦西岳这样的省人大代表为他申冤,他更成了河阳上下关注的热点人物。一些老百姓可不管你什么法律不法律,他们认的是死理,讲的是道义。他们认定老奎的儿子小奎是被法院那帮人害死的,老奎就该闹,就该四处上告,没人理,就该弄出点动静来!这些天,乔国栋就被这样的声音包围着,甚至有些退下去的老干部,也是这种观点。乔国栋还接到几个匿名电话,要求他立即将老奎放出来,还以清白!"你是人大主任,是替人民说话的,咋跟贪官污吏一样,老是不干人事儿?"乔国栋懊恼死了。早知道这样,他就应该忍,忍又不掉头!大半辈子都忍过来了,偏是这关键时候,却又忍不住。难怪到现在,他混得这么凄惨。

乔国栋正在办公室里叹气呢,宋铜来了。宋铜自打接了这案子,几乎天天找他汇报。每次来都是那么一句话:"老奎这鸟养的,骨头硬得很,啥也不说。"一开始乔国栋还批评宋铜:"你怎么能这样讲话?老奎怎么是鸟养的?他是人,我们得尊重他!"宋铜呵呵一笑:"对不起啊乔主任,这行干久了,有些词说惯了,改不掉。""改不掉也得改!你是人民警察,说话怎么跟土匪一样?"宋铜就不笑了,一脸严肃,一本正经地说:"乔主任,你批评得对!我改,往后我要是再说-鸟养的-这三个字,你撤我的职。""鸟养的"三个字是不说了,但他又换了别的:"乔主任,我咋觉得老奎像个贼骨头,这种人表面上老实巴交、窝窝囊囊,实际上,狠着呐。""有多狠?"乔国栋忍住不快,问。

"多狠?乔主任,你是没跟他打过交道,这种人我可见得多了。就说上次那个马九吧,一开始装得多可怜啊!家没了,老婆也没了,姑娘又跟人跑了,好像这世道就没他活的路了,结果呢,最后不还是让我查出,他居然有二十万的存款,都是倒卖文物倒来的。""行了行了,你就少往远里扯,还是说正事吧。"乔国栋烦躁地打断他。真是郁闷啊,宋老爷子咋就养下这么一个儿子!"正事?你是说老奎吧?这贼骨头,问死也不说一个字。到现在,他还觉炸得有理,好像他是大英雄似的。""你咋知道?他不是一个字也不说吗?"乔国栋冷不丁就问。

"呵呵,经验,我是凭办案经验判定的。没错儿,他心里准是这么想的。"乔国栋无话了。宋铜对他,哪有什么真心!他天天来,表面看是汇报案情,其实是在试探他,干扰他,甚至是有点欺负他。

按说,一个小小的刑侦队长,是不敢在他面前撒野的,更不敢拿这种儿戏的态度,对待一个堂堂的人大主任。可宋铜敢!不但敢,乔国栋还断定:宋铜这一次,是铁了心要把他往浑水中拖了。

你没听他说吗?上面指示了,一定要撬开老奎的嘴巴,让这老贼交代出谁是幕后指使者!一听"指使"两个字,乔国栋本能地就慌张了:"我们不能乱猜测,办案要讲证据,不能先入为主。"宋铜呵呵一笑:"先入为主?乔主任,不是我吹,办案我比你有经验。如果没有幕后指使者,就凭他一个老贼,能进得了法院?再者,他咋知道那天要开评议会?他咋知道那天有那么多领导到场?我问过陈副主任,陈副主任也觉得很奇怪,一个上访户,咋能把情报摸得那么准?这里面,名堂大啊。乔主任,这事你就甭管了。放心,我要是撬不开老贼的嘴,警察这活儿,我不干了。"宋铜左一个"老贼"右一个"老贼",叫得乔国栋心里都要开锅了,可他还得装作没事。是啊,一直说查,查啥呢?原来他们是查这个。

乔国栋这才明白:老奎这案子,不论咋查,他都脱不掉干系了。

宋铜海吹一通后,走了。"这个瘪三!"乔国栋冲着他背影,忍不住就骂了一句。让这个瘪三负责案件,强伟狠啊!比这更狠的,是宋铜压根儿就没打算查案子。这一次,他是真想把乔国栋耍死。

打乔国栋那儿出来,宋铜径直就进了一家招待所。这家招待所开在西城区一处繁华地带,甭看门面小,里面却宽敞明亮,上下两层,三十多间客房,装修很雅致,给人一种温馨如家的感觉。老板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女人,名叫燕子,长得很有几分姿色,人也很妖冶,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谁都像是在传情。老奎就关在这儿。一开始老奎被关进了看守所,宋铜接管案子后,以安全为由,将老奎带到了这里。

宋铜刚上楼,燕子便笑吟吟迎了过来:"回来了?"宋铜"嗯"了一声,顺势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燕子娇滴滴说了声讨厌,屁股一扭,要进房间去。"哥儿几个呢?"宋铜问。燕子说了声在楼上,就进了屋。宋铜没跟进来,上了楼,见老虎几个正在斗地主,道:"老贼呢?""睡觉呢。"老虎说。

"给我操心点,别出什么事。""知道。"老虎应了一声,就急着出牌。他们不是一般的斗,而是真刀真枪,说话的空儿,老虎就进了三百多。

"行了,玩几把收拾掉。我估摸着姓乔的会找到这儿来,让他撞见了,不好。""他跑这儿来做什么?又不是他人大的地盘儿!"老虎不满道。宋铜没多说什么,转身到另间屋子里去看老奎。

老奎安静地坐在窗户前,一双空洞的眼睛茫然地盯着窗外。窗外其实没多少风景,都让新起的商业大厦遮挡住了,除了一线阳光,再就是一大片窗户,可老奎看得像是很认真。他的双手铐着,固定在桌腿上,面前像模像样地摊着一张纸,还有一支笔。

"想好了没?你要是能把乔国栋跟秦西岳怎么教唆你的全说出来,我就放你走。不然,你就得乖乖在这儿住着,住够了,送你去看守所。那儿的滋味你也尝过,好不好受,你自个知道。"说完,宋铜乜斜着眼睛,瞟了一下老奎。

老奎像是聋了,自打被宋铜带到这里,他就真的像是又聋又哑,再也看不到他炸会场时那股子"英雄"劲儿了。

宋铜点了支烟,抽了两口,估摸着老奎也不会跟他说啥,就出来了。老虎几个还在斗,好像老虎刚输了一把,正恼着,骂骂咧咧的。宋铜觉得老虎这贼没出息,不就几个小钱嘛,值得吗?他走下楼梯,看见燕子的身影在楼道里一闪,一股火苗儿就蹿起来了,也不管这阵是白天还是黑夜,急吼吼地扑进去,不容分说就将燕子压在了床上。

也就在此时,宋铜的姐姐宋梅正在冲左威大发雷霆:"你个吃里爬外的东西,这阵儿知道用老娘了?"左威哑着声,任凭宋梅又骂又叫,就是不敢还口。对左威,宋梅真是又恨又气,却又没一点办法。当初她嫁给左威,就是因为自己长得难看,实在没办法,才选了这个又色又坏的男人。原以为有书记老子的威力,左威会变得收敛一点,变得像个人,没想到,结婚后左威变本加厉,嚣张得很,一面不停地用着她老子的权力,步步高升,把自己弄成了河阳城的一个人物,一面却又明目张胆地敛财敛色。敛财倒也罢了,宋梅喜欢财,可这敛色,她就没法忍受了。

粗算起来,左威玩过的女人,不下十个,单是让她抓住的,就有五六个,有法院的,也有外面的,更可怕的是,他竟把小姐往家里带,让宋梅堵在了床上,你说恶心不恶心?抓住也是闲的,没办法,谁让她长这么丑呢。丑对女人来说,是老天最残忍最无情的安排。丑倒也罢了,还给了她一副平胸,一个瘦屁股,这样,她往街上一站,都没有人能认出她是女人。这样,左威在外面找野女人,就更加理直气壮了!"去找啊,这阵儿去找啊,去让那些野女人帮你!"宋梅终于有机会了,她可以抓住这大好的机会,把半辈子的气都发泄出来。

左威哪敢还口啊?乖得跟孙子似的。自从老奎炸了法院,左威就露出了乖相,被强伟停职后,这乖相就变成了可怜相。他央求宋梅:"找找老爷子吧,他要不帮我,我就完了!""老娘懒得管,你完了更好!要叫我说,姓强的把你阉了才好呢!""老婆,别这么大火嘛。"左威一开始还嬉皮笑脸,还没把宋梅想得太恶。

"谁是你老婆?你老婆是野鸡,是许艳容,你不是夜里都喊她名字吗?去呀,让她帮你说啊!"羞死人了!宋梅一怒之下,就将他这点儿隐私说了出来。左威夜里是叫过许艳容的名字,跟宋梅做爱时暗暗叫的,不叫他就没法跟她干那事,但没想到,完事后进了梦乡,他竟然真这么叫了。宋梅就不饶了,硬说他跟许艳容有一腿。

妈的,能跟她有一腿,老子死了也值!左威恨恨的。他做梦都想跟许艳容有一腿,可许艳容是那么容易搞上的?那可是强伟的女人!宋梅终于骂够了,骂痛快了,也骂不动了,便换了衣服,背了包,回娘家了。骂归骂,男人的事,她还得管。不管往后她吃啥、喝啥哩,总不能让姓强的把她一家的财路都给断了。

左威心里一喜,确信宋梅是真走了,当即抓起电话,就给一个叫王艳的女人打。王艳正是当初负责小奎那案子的法警王军的姐姐,一个很懂风情的骚娘们儿。

周一粲现在是分外的忙,这忙不是装出来的,是实实在在的忙。她先是组织相关部门,就文明城市的创建工作作了精密的安排,然后又到重点单位作了检查,进一步明确了要求。她的目的是,这次文明城市一定要争到,这不但是市上的荣誉,更是她作为一市之长交给上面的合格答卷。再说,眼下集中精力创建文明城市,对化解老奎爆炸案带来的危机也有很大好处,可以把干部队伍中的消极情绪排遣开、化解掉,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打压掉。

传闻这东西真是可怕,周一粲已经感受到它的压力了,但她的脚步不能停,河阳目前的形势,既是在考验强伟更是在考验她,她渴望以实际行动赢得上面的信任和支持,特别是齐副书记的支持。

从省城开完人大会议回来后,齐副书记给她打来电话,简单问了下河阳的情况,没等她流露出畏难情绪,齐副书记就鼓励道:"一粲同志,出现问题并不可怕,关键要有信心去面对,去解决。省委相信,你跟强伟同志会同舟共济,把河阳带出困境的。"她在电话里向齐副书记表了态。齐副书记笑着说:"表态就不必了,我还是那句老话,凡事看行动。"看行动?本来,形势都快要把她推到强伟的对立面了,她自己呢,也想旗帜鲜明地跟强伟划清界限,不管强伟后面站着余书红还是别人,她都不怕,也用不着怕。在大的事端面前,评价一个干部的尺度就是反应是否敏捷、态度是否果断。这点上她不想输给强伟,也不能输给强伟。起初她同意跟乔国栋等代表联名,提议召开人大讨论会,目的并不完全是冲着强伟,她想借人大的力,尽快将小奎一案查清,只有查清小奎的案子,老奎的问题才能彻底解决。可惜让秦西岳一搅和,人大这力是借不上了,一切就只有靠自己了。这些天,她已暗暗采取行动,想凭借自己的力量,搞清那些心中疑惑的问题。

难的是,齐副书记说了"同舟共济"四个字,这样,她跟强伟之间的关系,反倒更难处了。过去那种微妙的平衡被打破后,她在心底里真是有种取代强伟的冲动,而且随着河阳局势的发展,这种冲动越来越强烈,到底该不该抑制,她一时拿不定主意,不过她想,只要强伟能坚持原则,她也一样能坚持。

九月的沙漠骄阳似火。周一粲带着农委和水利部门的同志来到沙漠水库。两天前她接到水库管理处打来的紧急报告,说是沙漠水库快要见底了。这又是一个令人沮丧的消息。沙漠水库一见底,沙县三十多万人口的生存就会出大问题。还在车上,她就情急地跟两个部门的负责人商讨办法。可惜眼下旱象肆虐,到处都在闹沙荒,上游五佛还有苍浪等县,也是一片缺水声,河阳境内的六大水库,无一例外地被旱情逼到了干涸的绝境上。

等到了水库,现实令她更为震惊。水库两边的取水处,排满了拉水队伍,有汽车、拖拉机、农民自用的三码子,还有长长的驮着水囊的驼队。取水者眼里,清一色露出的是焦渴,是恐惧。

站在堤坝上,周一粲的目光不敢向两边的人群望去,那一幕真是太揪心了。上个月她还来过水库,按她的估计,这水怎么也能用到十一月,估计到那时候,老天也该开开恩了。谁知不到一个月,水位就急剧下降了两米还多。

"到底怎么回事?就算天天拉,也不会拉掉这么多?"她把目光盯在水库管理处孙主任脸上。

孙主任垂下头,避开周一粲目光,蚊子似的说:"半月前我们发现二号区在渗水,水是……渗漏掉的。""渗漏?"周一粲惊呆了!如今的沙漠地区,一滴水比一滴油还贵重,可他们居然能让三十万人两个多月的生产生活用水渗漏掉!"二号区不是开春才加固过吗?怎么会渗漏?"她将目光收回来,转到水利局长脸上。

水利局长支吾道:"我也不大清楚,渗漏报告我也是刚刚接到。""刚刚接到?发生如此严重的渗水事件,你这个水利局长居然不知道!"周一粲简直气得要炸了。

水利局长脸色蜡黄,低着头不再说话。

周一粲又转向孙主任:"原因查清没?目前渗漏问题解决掉没有?""是加固工程不合格,原有的问题没解决,只在表面处理了一下,时间一长,表面的处理层脱落,渗漏就又重新开始了。"孙主任说。

"时间一长?工程验收完这才几个月?说,是不是工程质量问题?"孙主任结了几下舌,目光来回在周一粲跟水利局长脸上扫了几下,最后慑于周一粲的威力,终于讲了实话。

是工程质量问题——花三百八十万做的加固工程,等于是白做。要想彻底解决渗漏,就得把加固工程全部处理掉,然后重新做一次,等于又要花两个三百八十万。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周一粲心里叫着,嘴上却说不出来一个字!加固工程是周铁山的建筑公司做的。年前市上确定对沙漠工程二号区进行加固,水利部门的意见是要招标,周一粲也同意了。后来周铁山找她,意思是想把这工程接下来,当时她还笑着说:"区区三百多万,你铁山集团能看到眼里?"周铁山用河阳的土话说:"苍蝇也是肉嘛。搞企业的不比你们,只要是钱,就得想办法挣。""行,你就准备投标吧。能竞到手,你就去做,机会面前人人平等,你周大老板也别想搞特殊。"话虽这么说,事实上在招标中,她还是向周铁山倾斜了。一来铁山集团是大集团,搞过的工程无数,让他们搞应该可以放心点;二来,周铁山跟齐副书记的关系,她也隐隐听到过一些,她不想为这么件小事,让周铁山找到齐副书记那儿去。当时强伟提过反对意见,他倾向于让水利厅下属的一家公司去做,说那家公司是专业公司,对处理水库渗漏还有大坝渗漏有经验。周一粲说:"你我谁也别带倾向,让他们都去竞标好了,谁竞到手谁做。"工程最后落到了周铁山手里。周一粲为避嫌,自始至终,没再对工程说过一句话,包括后来又增加了六十多万的工程款,她都没发表过一个字的意见。谁知……在水库管理处开了一个短会,周一粲就急着往河阳赶。路上她想:第一,这事必须先向强伟作汇报,怎么善后,一定要听强伟的,切不可自己再乱做主张;第二,要尽快找到一家有把握的公司,工程必须得重新做,而且工期一定要快,如果等到水库见底的那一天,怕是……还有一点,就是要想办法把目前的水荒度过去,绝不能让沙漠水库断了水。

还没等她把思路理清,周铁山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她不想接,但又不能不接。刚一接通,周铁山的大嗓门就响了起来:"在哪啊,大妹子?是不是又背着哥哥搞腐败?"周一粲气的,差点就要怒吼了。周铁山又笑着说:"晚上给你压惊,我在老地方等着。"说完,将电话压了。

这一路,周一粲的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

回到河阳,她没敢给强伟打电话,而是直接就找到办公室去。办公室没人,秘书说强书记出去了,好像去了五佛。周一粲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拨通了强伟的手机。强伟耐着心将她的汇报听完,道:"事情我都听说了。这么着吧,你先组织相关部门开个会,把原因查清。我在五佛还得几天,等我回来再碰头。"站在楼道里,周一粲忍不住就想:强伟在回避,或者,他不想碰这个问题。意识到这层,她的心忽然就凉了。

晚上,周一粲原本不想去见周铁山,无奈他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打得她手机都快要爆了,她只好来到大漠汉宫美食城。在最边上一座蒙古包里,周铁山一边看着足球,一边等她。

"你倒是心闲啊,周大老板。"周一粲的语气有几分苍凉。

周铁山呵呵笑笑:"又怎么了?看你整天心事重重的,你就不能轻松点?""轻松?你把工程搞成那样,半水库的水没了,你让我怎么轻松?""看,又来了是不?工程的事,你别听他们乱讲,我周铁山做过的工程,比他们见过的都多,怎么会是工程的问题?""你还在狡赖,到了这时候你还敢狡赖!""大妹子,话别说那么难听嘛。我不是狡赖,工程是经过严格验收的,方方面面都签了字。他们现在说是工程问题,你就让我承认?这怕不大合适吧?""我不跟你争,是不是工程质量出了问题,不用我跟你争,会有人去查。""这不就对了,没查清之前,你就给我扣这帽子,我能戴得动?坐下吧,别为这点小事犯愁,该吃饭还得吃,该干啥还得干啥。看你愁眉苦脸的,我都替你担心。怪不得下面说,就凭你这点承受力,在强伟面前根本不堪一击。""小事,你把它当小事?"周一粲不能不激动了,她都要为水库的事急疯了,周铁山居然还拿它当小事!而且,他后面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看,又来了是不?现在不是你发急的时候,该是强伟发急的时候,你怎么连这个理也不懂?""你少拿我们工作上的事乱说。我说周大老板,你能不能只管自己的事啊?市委和市政府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吧?"周一粲的口气已然很不客气。她有个原则,就是从不在外人面前谈工作,特别是敏感话题。尽管周铁山口口声声称她为大妹子,她心里,却把自己跟他划得很开。

"好吧,既然你不想听,我也就不说了。不过大妹子,我还得提醒你一句,别把有些事看得太认真,不然对谁都没好处。特别是眼下这种时候,你应该多留个心眼,去对付别人。""够了!"周一粲控制不住地叫了一声。她怕周铁山再说下去,自己真会动摇,真会被他话里暗藏的那些东西击中。

两个人不欢而散。周铁山硬要留她吃饭,她哪还吃得下去!第二天,她意外地听到一股传言,说沙漠水库的事强伟早就知道了,所以迟迟不召开会议研究,就是想等水库干涸,矛盾激化后再下手。

可怕!可怕啊!随后她又了解到,加固工程根本不是周铁山做的。周铁山将工程竞到手后,以二百万转包给河南的一家小工程队,然后动用关系,让验收单位还有水库管理处在工程验收报告上签了字。

这事她信。据她掌握的情况,周铁山这两年的工程,有很多是以转包形式搞的,他自己的建筑公司,只做铁路和银行部门的工程。

怎么办?

3

齐副书记的秘书突然打来电话,要周一粲去趟省城,"你抓紧来一趟,有些事齐书记要跟你面谈。"这个电话太及时了。周一粲正苦苦地想着,怎么把情况向齐副书记反映上去,还有,她想让齐副书记跟上游市说说,通融通融,放点水——解决目前的水荒,就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我马上动身,这就去省城。"她跟秘书说。

秘书笑了笑,在电话里说:"也不用太急,过两天来吧。齐书记只让我通知你,没明确时间,我再落实一下,给你电话。"周一粲连着道了好几次谢,弄得秘书在那边挺不好意思。

接完电话,周一粲的心境就不一样了,急忙将手头一些急事儿处理了,然后开始琢磨:这一次去省城,到底要汇报哪些问题?哪些暂时还不能汇报?还有,这一次必须得带份礼物过去了——到河阳两年了,她还没给齐副书记送过任何礼物,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啊。

可带什么礼物好呢?周一粲难住了,后来才猛然想起:齐默然喜好书法,尤其爱收藏民间的书画作品。咋把这个给疏忽了?对,就带字画好了!河阳有个书法家,姓吴,大号吴二水,是西北书坛泰斗孙子鱼的弟子。孙子鱼一生英名远播,在书画界尤负盛名,是西北四大才子之一,可惜死得早,"文革"不久便去了,作品留下的也不多。孙子鱼这个名字,周一粲还是从齐副书记嘴里听说的,当时她却没往多里想,你说傻气不傻气?她打算先弄一幅二水先生的作品,投石问路,如果齐副书记喜欢,那她再想办法。她相信二水先生手里,一定有孙子鱼的真品。

星期五早上,周一粲在文化局一位副局长的陪同下,敲开了二水先生的门。吴二水也是个怪才,不但才怪,做人也怪,这些年,他的名气与日俱增,作品价码也渐渐攀升,可他很少出手,写了东西全都藏着,有些外地客人远道而来,专程上门索取都很难,市面上更是难以见着。

二水先生八十好几了,可精神矍铄,一头银发配上那把极具个性的银须,令他既有形又有神,一见面便让人肃然起敬。简单寒暄几句,周一粲主动说明来意,想请二水先生一展墨迹,以饱眼福。二水先生话不多说,也不曲里拐弯,而是开门见山地问周一粲:"你是收藏还是送人?""怎么说呢?老先生,我是想把你的墨宝拿到港澳去,在那边作宣传,也好给咱河阳挣点面子,吸引更多的人来河阳投资。""这……"老先生似乎没想到这一点,有点犹豫。

"老先生,眼下我市要评文明城市,周市长是想打文化这张牌,拿你的画当名片,宣传我们河阳。"那位副局长趁势说。

老先生似乎对副局长的话不感兴趣,瞅了一眼副局长,继续对周一粲说:"我知道你来的目的,可我手头能拿出手的字真是不多。有一幅,虽说写得早了点,不过,我自己对它还比较满意。"说着,到里屋翻腾了半天,拿出一卷破报纸,缓缓打开,将一幅大字呈现在周一粲面前。

周一粲的眼直了。

尽管她不懂书法,但她的目光还是让这幅字镇住了。"好字,好字啊!"她失声叫道。

一旁的副局长同样露出吃惊的神情。这位仁兄算是半个内行,他的眼神让周一粲越发坚信,老先生是把自己的心血之作捧了出来。

"多少钱?"周一粲情急地问。

二水先生略略一惊,似乎对周一粲这句话有点不解。

"是这样,我太爱你的字了,如果可以,我想把它收购下来。"周一粲慌忙解释。

"你不是说……"二水先生越发不明白。

"周市长的意思是,如果先生您同意,这幅字就算市政府收购了。政府是要用它来搞宣传,不能白拿先生您的。"副局长毕竟跟二水先生打的交道多点,知道他疑惑什么。

二水先生"哦"了一声,似乎相信了副局长的话,"我老了,也不需要钱,如果政府真的用得着,就拿去吧。"说完,他将字画重新包了起来,双手捧给周一粲。

周一粲的手有些颤抖。从二水先生家出来后,她一言不发。副局长想说什么,一看她的脸色,没敢说。不过,二水先生今日的举动,让他也很受感动。

有了这幅字,周一粲的底气算是更足了。接下来,她开始焦急地等电话。可两天过去了,齐副书记的秘书还是没来电话。周一粲真是有些等不住了。

这天在办公室,她忽然想起一件事,这事本来前些日子就该安排下去的,结果被其他的事一搅,偏又给忘了。她又细细琢磨了一番,还是决定将这件事做下去。

其实这事也不是啥见不得光的。去年河阳发生过一起车祸案,当时她就觉得有问题,几次会上,她都讲过不同意见,但都没被采纳。案子最终是结了,但留下的疑点不少。她想把这案子重新调查一番,将心中几个疑点解开。如果说以前她还犹豫着要不要这样做,那么现在,她不想再犹豫了。这个结必须要解开,而且要快。

当天晚上,她将公安局一位副队长叫来,如此这般安排了一番。

副队长一开始表现得很犹豫,不敢接手。后来周一粲发了火:"怎么,怕了是不?为什么一让你们碰有疑点的案子,就缩头缩尾?这里面是不是真有见不得人的地方?""市长你误会了。公安内部有规定,凡是结了的案子,不容许再查的。""如果这案子是冤案错案呢,你们也不再管了?""这……这得由当事人自己提出来,还有,就是上面明确指示要重新侦查……""那我算不算上面?"周一粲的口气不怒而威。副队长终于意识到,再不点头,怕是说不过去了。可他还是担心,犹豫着说:"查可以,不过让强书记那边知道,怕……"周一粲本想问这跟强书记有什么关系,转念一想,说道:"这么着吧,你们也讲点策略,这案子呢,你们在暗中查,不要对外张扬。查出什么疑点,只对我汇报。明白我的意思吗?"副队长是聪明人,这种事他们以前也遇到过,一听周一粲说只对她汇报,马上心领神会:"请市长放心,这事儿我一定抓紧办。""不但要抓紧,更重要的,是查出真相。"周一粲进一步道。

副队长领了命,匆匆忙忙地走了。其实对下面的人来说,他们更愿意办这种案子。办这种案子不但能立功,最大的好处,是能拉近跟领导的关系。试想一下,市长凭什么叫你办这案,而不交给别人?道理不是明摆着的吗?周一粲长长地舒口气,伸了一下腰,正欲给省委一位朋友打个电话,问一下高波书记的病情,电话突然又响了。刚一接通,里面就传来一个惊慌的声音:"周市长,不好了,强书记他……""慌什么?慢慢说。"对方努力克制住自己,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将事情说明白。周一粲听了,心里陡然腾起一片阴云。

怪不得他没时间理沙漠水库的事,原来是去了开发区……强伟果然在九墩滩开发区。

这是九墩滩一个叫湖坝的村子。据沙县县志记载,这儿曾经是一片美丽的沙湖,是当年苏武牧羊的地方。民国年间,这儿还是水草丛生,碧波荡漾,成群的野鸭子游荡于水草与芦苇之间,发出欢快的叫声。就在"文革"期间,这儿还能看到水的影子。湖虽是没了,但绿色还在,沙刺、梭梭还有红柳丛,将湖坝染得墨绿。水是啥年间彻底没了的,强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绿色是啥时候绝迹的,他也不想探究。他只知道,这里现在还是一片蛮荒之地,是沙灾最为严重的地方。

每次踏上九墩滩,踏上湖坝,强伟心里就跟灌了铅般沉重。苍茫大漠,粗犷凌厉的漠风,还有随地而起的沙尘,如刀子一般,剜着他的心。他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能在一夜之间,让这荒蛮的大漠旷野长出绿色。

一片土地是不能太久失去绿色的,就如人的心灵不能太久失去阳光。失去了,这土地就不再是养人活人的地儿,而是吞人埋人的地儿;而心灵一旦失去阳光太久,就会变成一口枯井。

强伟害怕枯井,更害怕这黄沙漫漫的苍凉世界。

要不,当年他也不会那么心急,不顾众人的反对,硬是要搞这个开发区,硬是要将这寸草不生的黄沙滩变成碧绿的良田了。

可是,四年时间过去了,这儿除了零零星星的绿草,还有一些不死不活的树以外,他期望的良田并没出现,他内心里幻想了无数遍的沙湖再也没有回来。令他痛心的是,随着井水的枯竭,土地的再次泛碱,好不容易搬迁下来的移民又变得心灰意冷,再也不相信他当初讲过的神话了。九墩滩一共九个移民村,到目前为止,除了三个村的村民还坚守在沙漠里外,其余六个,陆陆续续的,有一大半溜回去了。留给强伟的,除了布满颓垣断壁的村舍,再就是像狗啃过一样的、大片大片未平整好的盐碱地。

这一切,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为搞这个开发区,为了移民,强伟四年间一共拿出了两千多万的财政补贴,还不包括那些来自方方面面的募捐与物质支援。

这在发达地区也许不算什么,但在河阳,却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在五佛、苍浪两县还有一半农民未达到脱贫,东西二城区又有上万号下岗工人没饭吃的今天,这笔钱的意义,不能不说非同小可。

强伟从政二十六年,前后蹲过六个县区三个市,经手的资金已达数十亿,其中最失败的,就是这一笔。二十多年来他貌似风风火火、敢打敢拼,但在花钱的问题上,他比谁都谨慎,也比谁都在乎。没想到,真没想到,他会在河阳,在大沙漠里,搞下一个烂尾工程,犯下一个令他痛心疾首的错误。

这错误有点大,犯得也很是愚蠢。到今天,强伟还是搞不清,当初怎么就会脑子发热,突然涌出这么一个创意?仅仅是想把沙漠变好,仅仅是想让山区的农民跟先富起来的沙县农民一样过上好日子?好像不是,至少不全是。那么,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吗?强伟说不清,真是说不清。对此,他想过,不止一次地想过,可到今天,他也没法给自己一个实实在在的答案。有时候他想,难道真如秦西岳骂他的那样,是当官当昏了,当得不知道该干啥了?还是像一次人代会上,有个代表指出的那样,他纯粹是别出心裁,想把政绩工程建在沙漠里?或许,这两样都是,但强伟就是不肯承认。

许艳容说得对:"有时候你做事特绝,我特佩服。有时候,你又犯傻,犯的错误跟孩子一样,让人既好笑,又可气,总也无法原谅。"能看清他的,怕也就许艳容一个。但强伟必须先自己看清自己,哪怕是栽跟斗,也要栽个明白,栽个清楚。

强伟这次来九墩滩,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认认真真把九墩滩移民开发区的问题调查清楚,好赶在别人告状前,给自己一个确定的答案:这个开发区,有没有必要搞?如果有,那他将在所不惜,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把这个开发区搞成功,把它像模像样地建设起来;可如果实际情况证明他当初真是感情用事,决策错了,那他就彻底放弃这个梦想,如实向省委检讨错误,哪怕因此而丢了乌纱,他也无怨无悔。

与其让别人拉下马,还不如自己主动点,这是强伟在老奎爆炸案后忽然悟出的道理。

可能,也是那惊天动地的一炸,把他给彻底炸醒了!陪同他前来的人全让他打发了回去,赖着不走的秘书最终也让他骂了回去,在这个风沙弥漫了整个沙漠的夏日的黄昏,强伟孤零零的,像一个幽魂,立在沙梁子上,那样子有些悲壮,更有几分无奈。

黄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隐去,夜幕拖着沉沉的步伐,践踏了沙漠。强伟眼里,涌进浓浓的黑暗,耳边还是呼呼作响的漠风,沙浪一袭猛过一袭,击打得他站立不住。强伟紧紧衣领,想把这刀子般的漠风挡在身外。

这几天,他跑遍了九墩滩九个移民村,也跟村民们交流了不少,得来的信息令他沮丧。九个村里,好像没谁心甘情愿地想继续留在这里。很多人都想回去,回到山窝窝里,继续过那种消消闲闲的日子,尽管那日子穷点,但很自在——把庄稼交给天爷,把日子也交给天爷,自己也就不用管了,是穷是福,是宽裕还是紧巴,就全看天爷的意思了。沙漠里就不同了,沙漠里太苦了,起早摸黑的,啥时是个头啊?这些人纷纷冲他叫苦。还有一些人,则是眼巴巴瞅着他,心想他可能说点什么,可能还会多给他们点什么,比如钱、粮,比如某种能让他们舒舒服服过日子的政策。有人还幻想,能不能让他们再搬一次,搬到那些不用受太大苦但照样能过上好日子的地方。这种地方他们不知道,但强伟一定知道,他是书记嘛,书记还有啥不知道的?强伟无言,一连三天,他都像失语一般,面对那些空洞而茫然的目光,他真是无话可说。他忽然就想起那个叫王二水的男人,那个一心要让秦西岳为他鸣屈叫冤的民办教师。他笑了一下,笑得很苦。秦西岳这个书呆子,他哪里能摸清这些山里人的心机,哪里又能懂得这些山里人的真正目的。都说山里人老实,憨得跟山里的羊一样,强伟却觉得,四县二区中,最最不可救药的,就是这些好吃懒做怕动弹的山里人。

扶贫不扶懒,救穷不救贪,这是强伟的原则,也是他当初下决心改变搬迁政策的主要原由。秦西岳怕是不会想到,王二水要的那些钱,就是强伟通知相关部门不往搬迁户手里发的,具体原由,他没跟秦西岳讲,越讲越麻烦,还不如就让他傻呵呵地闹去。

风沙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时,强伟摸黑回到了住处,秘书一直在旅馆门口等他。这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秘书,不是说他对强伟有多么服从,多么忠心,令强伟感动的,是他对事物独到的判断,还有讲真话的勇气。说出来怕是没人相信,秘书肖克凡是一个在强伟面前啥话也敢讲的年轻人,当然,他会选择时候,不是那种不分场合、不分情况的乱讲。只要强伟需要,只要强伟心情好,他就能连续不断地讲上半天,而且很少有虚话和废话。强伟当初选择他做秘书,并不了解他这个优点,只是觉得他有脑子,而且爱动脑子,比市委秘书处其他几个人更有个性一点,也更灵活一点。把他调到身边后才发现,他的优点实在是太多了,这在现在的年轻人中,真是难能可贵。

"有没人找过我?"看见肖克凡,强伟问。

"县上和乡上前后来了几拨人,让我打发回去了。"肖克凡道。怎么样?听听这口气,不像秘书吧?"是不是又跑来要钱啊?这帮人,现在除了要钱,就没别的事干。"强伟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他们住的是九墩滩一家农民旅馆,条件很简陋。没办法,强伟原打算等开发区建成后,好好修一条街,把街道两旁归置一下,让这沙窝窝里,也多点儿现代气息。开发区一受阻,啥都停下了。乡政府也是几间破房子,上面来人,压根儿就没法住,离其他几个乡镇又远,来来回回的,麻烦,大家就只好在这家小旅馆里凑合。

旅馆的主人是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妻,也是打五佛山区搬来的,不过他们跟其他的五佛人不一样,以前在山区,就爱做小买卖,到了沙漠里,第一个就想到开间小卖铺,后来又腾出几间房,开了这家旅馆。这是一对很识眼色的夫妇,知道强伟是市委书记,官大着哩,除了端茶供水,轻易不敢往强伟住的屋子来。

"说说,又有什么新想法?"进了屋子,强伟边换衣服边跟肖克凡说。下午他们就开发区的事儿议了一个多小时,肖克凡不同意强伟简单地把开发区放弃掉,大着胆子说:"开发区的构想绝对没错,问题出在选错了移民对象——搬到九墩滩的,几乎都是在山区里把日子过得最烂的人,这种人无论搬到哪儿,也是一样的穷,一样的懒,不如就把他们放在这里,好好改造一下。"强伟一听他的口气,就怒了。这阵子强伟脾气大得很,动不动就发火。

"你少顺着我的话讲,我是让你自己拿思路!""把他们放在这里不是让他们学以前那样闲着,庄稼种不了,他们可以种树。"肖克凡又说。肖克凡在大学里是学农的,对种草种树有种情结,话说不了几句,就能给你扯到种树上。

"少做你的白日梦!几万号人,你让他们全种树,不吃了,不喝了?""强书记,我们可以把思路变一下。以前只想到要按传统的方式来管理这些农民,把他们搬下来,还是按过去的模式组建乡和村,还是让他们在庄稼地里找活路。我是想,能否借鉴一下新疆农场的那种管理模式,让他们来去自由,并不固定在沙漠里。原来山区的老村子,还是他们的,地,也是他们的。他们到沙漠里,就干一件事:种树。市县跟他们签定责任书,提供树苗和技术,保障用水,三年后按树的成活率进行兑现,成活率高的,重奖,通过重奖来刺激他们种树的欲望。这样一来,整个沙漠地区种树的积极性就调动起来了。"这是下午肖克凡的原话,强伟听了,当下就反驳说:"重奖,钱从哪来?再说,三年一兑现,农民会信你?现在天天跟他兑现,他都不乐意,你还给我来个三年!"肖克凡一听,没再固执地讲下去,而是做出一副顺从的模样,乖乖儿不说话了。强伟越发来气了:"好啊,你现在也学会装乖了,也学会察颜观色了?我调你到身边来,不是让你顺从我的,而是让你时时刻刻提醒我的!"肖克凡一连挨了两顿骂,眼里就有了委屈。他知道强伟最近恼火,很多事儿凑齐了涌来,不恼火才怪。但他还是委屈,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好,既解决了这些农民的基本生存问题,又给他们提供了发展的方向;更重要的是,如果这个构想能实现,改善沙漠地区的生态就不再是一句空话。肖克凡算过一笔账:每年省市县为种草种树投到沙漠里的资金,大得怕人,但效果却很惨淡。关键就是没把农民的积极性调动起来,等于是拿国家的钱养了农民的惰性;而且由于没有一个长效机制,结果树种得快,破坏得快,死得更快。要是把成活率作为考核目标,同时把收益直接让给农民,可能花一半的钱,就能种出比现在多几倍的树。

刚才在沙梁子上,强伟反复想了想肖克凡提出的构想。你还甭说,这年轻人就是有一套。他的意思,等于说现在不要这个开发区了,干脆把它作为一个种树基地、一个交易市场得了。我提供树苗和技术,你来种,你来管理,有了成果,我再重金奖给你。粗听起来,他的设想像是不现实,细一琢磨,这方案,还真有可行性。

强伟是想让肖克凡把没讲完的话全讲出来,他要顺着这个思路,认真地想一想。

肖克凡却说:"强书记,这是长远之计。眼下,还是想办法把农民心里的火灭掉,我怕……"一句话,说得强伟一点激情都没了。

4

两天后的下午,强伟决计回河阳。尽管开发区的事儿一件也没解决,问题都还搁在原处,但他心里,似乎有了应对的办法。其实这应对不是指应对开发区的农民,而是应对乔国栋和周一粲。眼下他跟周一粲、乔国栋两个,很像是在玩一场游戏,一方想借老奎这根导火索,点燃河阳这个炸弹,让他强伟头破血流;另一方呢,是想竭尽全力,不让这个炸弹炸响,或者让它炸得晚一点,至于到底能不能扼制住对方,目前还很难说,要不,肖克凡也不会替他发急了。强伟感到非常恼火:怎么啥事儿也瞒不了肖克凡这双眼睛啊!他现在甚至有点恨这个年轻人了。有些事强伟是不想让别人猜到的,包括他的心思,还有他的苦恼,可肖克凡偏偏像个人精,大凡是他强伟的事情,他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身边有这样一位秘书,你说是福还是祸?强伟笑了一下,觉得自己现在真是太敏感了。怎么能对肖克凡生出这种想法呢?荒唐啊!车子很快离开九墩滩,将茫茫的大漠甩在了身后,强伟眼里,开始涌进绿色了。酷夏的田野,还是很有看头的,尽管旱象四生,骄阳怒射,但真要让绿色绝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强伟正瞅着车窗外的田野发叹,手机响了起来,一看号码,他的心怦怦就跳了起来。

手机持续响着,强伟没接,但也没压断,似乎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接这个电话?坐在前面的肖克凡似乎意识到什么,转头问:"强书记,要停车吗?"强伟满意地望了他一眼,说:"停下吧,下去解个手。"刚下车,强伟便接通电话。许艳容在电话里情急地说:"我要见你,有急事。""我在回来的路上。""你先别回来,告诉我地方,我去接你。对了,你把司机跟秘书打发走,我不想让他们看见,你那个秘书太精了。"强伟回头望了一眼车子,见肖克凡并没跟着下来,暗暗松了口气,道:"这样不好吧?欲盖弥彰。""你就听我一次吧。我这就动身,你在红柳湾等我。"回到车上,强伟闷了一会儿,对肖克凡说:"到红柳湾你们先回,我去见个老乡。"肖克凡"嗯"了一声,一个字也没多说。

许艳容的车子到达红柳湾时,天已近黑。强伟问怎么回事,许艳容笑着说:"真是懒汉不出门,出门天不晴——上路不久,车子就爆胎了。"强伟一看许艳容又换了新车,问:"哪儿来的?"许艳容道:"借的。"强伟不信,狐疑地盯住许艳容:"你不说清楚,就别想让我上车。"许艳容见他又较了真,叹气道:"你能不能少怀疑点别人?我同学在银州做生意,刚买了新车,我借来玩几天。""你还有心思玩?"强伟故意绷了个脸,弄得许艳容挺难为情。上了车,强伟问:"啥事,这么急?"许艳容没说,将车子拐上一条便道,往西驶去。

"要去哪儿?"强伟一看许艳容不是往河阳开,心里越发犯疑。许艳容原本不想这么快就告诉他,又怕强伟不停地问下去,便道:"还能是啥事?有人在查车祸案。""车祸案?"强伟的声音骤然变紧。尽管车内光线暗淡,但还是能看出,他的脸色瞬间变暗了许多。

"我也是刚刚听说,公安局派了几个人,在查去年那起车祸案。"强伟"哦"了一声。其实不用许艳容提醒,一听"车祸"两个字,他就猛然意识到:有人开始做贾一非的文章了。

"是周一粲还是乔国栋?"他问。

"目前还不能肯定,我估计周市长的可能性要大点。""这个女人,她到底想做什么?"一听是周一粲,强伟突然就失了态。许艳容没敢吭声。毕竟周一粲是市长,强伟怎么说都行,她不能跟着乱起哄。她今天急着见强伟,就是想提醒他:这种时候,一定要冷静,不要自己先乱了阵脚。当然,这些话她不能明着讲出来。明着一讲,强伟会受不了——他是个自尊很强的人,绝不容许一个女人来教他怎么做,哪怕是她许艳容。

"你到底往哪里开?"强伟的脾气又上来了,见许艳容不回河阳,尽往西走,暴躁地吼道。

"带你去一个地方。""我哪儿也不去,往回开!"许艳容沉默了一阵儿,转而笑道:"你别老发火好不?发火对身体不好。""她到底想干什么,她还嫌添的乱不够?回去,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胡来!""你现在回去就能制止住她?"许艳容反问了一句,见强伟黑住脸不说话了,又道:"她既然敢安排人去查,就说明已不在乎你的态度了,这个时候你去找她,不是自讨没趣?""可……"强伟想说什么,却被自己的愤怒噎住了,过了一会儿,无力地道:"算了,由她去吧。"车子很快驶出河阳地界,往昌平方向驶去。一股熟稔的气息从车窗外涌来,强伟不由得感到一阵轻松。昌平的山,昌平的水,昌平的一草一木,包括这儿的空气,他都感到那么亲切,那么自然。仿佛,他从没离开过昌平,没离开过这片他热爱着的土地。他摁下车窗,冲窗外深深呼吸了一口,又呼吸了一口,感觉身心真是放松了不少。

突然间,他明白了,许艳容为啥要朝这边开,为啥要把他带到昌平来。昌平是磨炼他、成就他、把他推到人生高峰的一片土地啊!无论身处何地、何境,只要一听见"昌平"两个字,他的心跳就会猛然加速,跳得他激动不宁。许艳容带他来,就是想让他重温这片土地上的记忆,重新找回那份热爱,那份自信,那份不惧一切的胆气。

真是个心细的女人啊!这么想着,他侧过身,深情地注视了她一眼。夜色越来越浓,许艳容正全身心地开车,没注意到他的目光,不过她的心里,却在为这个男人捏着一把汗。

车子到了昌平,径直开进了镍都大厦。雄伟的镍都大厦,曾寄托了他多少梦想,挥洒了他多少豪情啊!在这儿,他发出过别人不敢发的铮铮誓言,作出过别人不敢作的艰难抉择。最终,他成功了,将一座矿业基地,建设成为西北最具魅力的现代化工业城市。四年间他让这儿的工农业总产值翻了三番,让步履维艰的矿业公司重新焕发生机,并且一举打入国际市场,在国际上刮起了一股昌平风,让中国的镍成了国际市场的香饽饽。这还不算,昌平原来只有矿业,农业几乎为零,还不能叫城市,充其量只是沙漠边上的一片矿区。正是在他的大胆设想和不懈努力下,省委才作出决断,将河阳及周边市的四个县划入昌平,从而让昌平作为中国的镍都,实现了质的飞跃。四年间他一手抓矿业发展,一手又用矿业赚的钱扶持农业,将原来四个没人要的穷县一下提升起来,终于让它们跻身于商品粮基地的行列。

没想到,六年后的今天,他竟以这种方式,偷偷摸摸来到了这儿。

许艳容大约猜出了他的心思,嫣然一笑道:"下车吧,别乱发感慨了。物是人非,有些事你是想不透的。"他摇头苦笑,跟着许艳容下了车。两人径直来到贵宾楼,房间显然是提前定好的,一间套房,一间豪标。许艳容打开门说:"进吧,我的大书记,今天该你好好休息了。"进了门,他第一件事就是把手机关了——既然让人家"绑"了来,莫不如就甩开一切烦恼,彻底放松一次。再说,他也很有些日子没跟许艳容单独在一起了,坦率地讲,他也有些想她,也很想有这么个机会,能跟她说说心里话。

尽管许艳容做得很隐秘,没带院里的车也没带院里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半道上将强伟接走了,但消息还是很快传到了乔国栋耳朵里。

向乔国栋透露信息的,不是别人,正是对强伟怀有深仇大恨的左威。左威拨通乔国栋的电话,假惺惺的问候了几句,然后道:"乔主任,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小奎是怎么死的吗?你可以去问许艳容,案子是她办的,她知道一切。""许艳容?"乔国栋不明白左威为什么会突然给他打这个电话,但一听许艳容这个名字,还是本能地来了兴趣。"她在哪儿?"乔国栋顺口就问。

"她在哪儿?怎么,乔主任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跟我这个下了台的人开玩笑?""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说,我老乔没工夫陪你开玩笑。"内心里,乔国栋还是对左威等人有本能的戒备——宋老爷子的这帮儿女,等闲是不会拿他乔国栋当碟菜的。

"许大庭长这阵儿正跟强书记热火哩。乔主任想不想知道具体地点?""不想!"乔国栋说完,"砰"就将电话压了。过了一会儿,他又不甘心,强伟不是去了九墩滩吗?怎么能跟许艳容在一起?强伟要是真跟许艳容在一起,这里面,文章可就大了。联想到外界的诸多传闻,乔国栋的热血一下就沸腾了。好啊,强伟,这个时候,你还有时间乱搞!怪不得小奎的案子表面上查得风风火火,实质性进展却一点也没有,原来真是你在里面作怪啊。他抓起电话,按号拨过去:"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要说就说清楚!""乔主任,我就知道你还会打过来。乔主任真是有心之人啊,怪不得我家老爷子对你念念不忘。想知道他们两个在哪儿吗?我告诉你一个号码,你打过去一问便知。"说着,报了一个号,乔国栋真就很有兴趣地将号码给写在了纸上。

跟左威通完话很久,乔国栋都在犹豫:要不要打这个电话?一方面,他怕跟左威这样的人扯上瓜葛,这人不地道,跟他的小舅子宋铜一样,不是什么好货色。再说,这事要是传强伟耳朵里,强伟肯定不会放过他。然而,另一方面,他又被许艳容这女人搅得忐忑不安。小奎的案子一开始是许艳容经手的。生在乡村的小奎要离婚,离了两年,没离掉,最后一纸诉状,将老婆酸果儿告上了法庭。许艳容调解了一年多,没调解成,判了,用法律手段将小奎跟酸果儿的婚姻关系解除了。但在财产分割上,却出现了麻烦,判给酸果儿的财产,迟迟落不到酸果儿手里,小奎不给,老奎也不给。更麻烦的是,老奎还不让离了婚的酸果儿走,说要走也得小奎这畜牲走。"让他走,跟他的野婆娘过去!你带着孩子,就住在这里!"这是老奎的原话,还说他说出的话就是铆钉子上的铁,不会变,让酸果儿放心,只要他活着,就有她住的吃的!酸果儿当然不乐意,既然小奎不要她了,要跟野女人过,她赖在这里,就让人笑话。她想把财产要到手,带上她的米米,回娘家。可老奎舍不得,许艳容判给酸果儿的太多了,四万,这不要他的命吗?四万一拿走,他老奎手里还有啥,有啥吗?赖来赖去,酸果儿就又告了,到法庭找许艳容,带着米米。许艳容将案子转到了执行庭,也就是王军和马虎手里,结果,王军跟马虎去新疆找小奎,回来的路上,小奎突然就给死掉了。

小奎的死说不定真就跟许艳容有关,要是这样,可就真有戏了!乔国栋忽地就兴奋了,莫名的兴奋。他不再犹豫,当下就按左威说的那个号把电话打了过去。听筒里传出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换个时间,这声音能让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乔国栋倒没起什么疙瘩,他不在乎对方的声音,只在乎对方说的话。"我想知道,强伟现在在什么地方?""你是说强书记啊?他刚跟一个女的进了2118房间。""2118?你说的是啥地方?""不好意思,我这里是镍都大厦。请问先生也想订房吗?我这里可以打六折的。""操蛋,我订房做啥?"乔国栋"啪"地挂了电话,感觉像是被人羞辱了一般。可再坐下,他心里就不那么想了。镍都大厦,不正是强伟的老根据地吗?看来左威提供的消息绝对没错。这个时候他们偷偷跑到镍都,除了偷情,不就是要互相串供吗?乔国栋越想越兴奋,越想越激动,最后毅然作出决定:要亲自找老奎谈谈。他一定要从老奎嘴里掌握到更多的细节。

这么想着,乔国栋就感到对不住老奎了。他虽然跟老奎联系了两年,也一直在替他呼吁、替他奔走,但对案子本身,他却从没认真了解过。

再也不能官僚了啊!乔国栋这么叹了一声。

强伟跟许艳容,并非像别人想象的那样,一进门就抱在一起。尽管强伟有这冲动,许艳容心里也隐隐涌动着这股欲望,但真要抱在一起,还真不容易。

进了门,许艳容就显得自在多了,再也不像平时那样,总有种面对上级的压迫感,总有种害怕被人窥到什么的不安全感。现在不用了,现在她可以大大方方地盯住眼前这男人,仔细地望上好几遍,如果望不够,还可以从头再次望起。见许艳容盯着他,强伟略显局促道:"傻望着我干啥?你不是有话要说吗?"许艳容意味深长地一笑:"我是有话哩,但我还不想说。你先洗个澡,然后换件干净衣服。"说着,打开随身带的包,拿出早就为强伟准备好的衣服。

强伟有点难为情,想推辞,许艳容已跑洗手间放热水去了。一听见"哗哗"的水声,强伟就忍不住了。这些天在沙漠里,身上脏得跟啥一样,恨不得立刻就跳进热水中,美美地泡它一下。

许艳容放好水,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强伟泡在热水中,脑子里就开始浮想联翩。他想起了跟许艳容的初识。那时她还是公安局一位民警,很年轻,很漂亮,飒爽英姿,因为个性倔犟,常常惹出一些事儿。强伟是在检查公安局工作时跟她认识的,当时的印象是,这人能干,是块培养的料,但没想到,后来两个人竟阴差阳错地生出了爱慕之情。是的,爱慕之情。强伟现在不想回避,也不想隐瞒,他承认自己喜欢这个女人,还不只是喜欢,也有种更深的东西在里面。如果不是念及身份还有年龄,强伟或许就要做傻事了,就要将这层埋在心底的喜欢说出来了。许艳容呢?强伟坚信,她也是喜欢他的,好几次,她都差点把那层意思表达出来。有一次强伟问过她:"经常跟我在一起,不怕别人说闲话?"许艳容嫣然一笑:"你都不怕,我怕什么?"这话说的,好像他们真就有了什么。打那以后,强伟就格外注意起跟她的关系来,公开场合,绝不跟她随便搭话,就算是私下里,他也尽量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让她产生"错觉"。其实这样做很卑鄙,好像人家许艳容硬缠着他似的,好像他这个市委书记是个香饽饽,女人们都对他垂涎三尺。强伟很反感自己这一点,却又没办法。尽管强伟也知道,许艳容与她的丈夫关系并不算融洽,加上她丈夫长年在外地做生意,一年到头回不了两趟家,他们的婚姻可以算得上是名存实亡。但不管怎么说,现在毕竟自己和许艳容都是有家的人,所以不得不在意外界的影响。好在到现在为止他们的关系保持得还不错,朦朦胧胧的,似有若无,彼此心里都藏着对方,行动上却表现得很有分寸。这种微妙的关系保持起来很难,保持好了,却是一种享受。

水很热,泡在里面,甭提有多舒服了。这一刻,强伟才体会到啥叫享受,比起沙窝里受罪的那些个日子,这种享受真的会给人以奢侈之感。他索性放开想象,任思绪在蒙蒙的热气中乱游乱飘。后来他忍不住又想起了许艳容:她这会儿在做什么呢?会不会也在想他?这是一种很美妙的感觉,泡在热水里,想一个心爱的女人,可以自由地想,毫无限制地想。呵呵,啥时候我强伟也变得这样荒唐,这样放肆了?洗完澡,许艳容又弄来一大堆夜宵,有糕点、水果、羊肉串,还有他最爱吃的沙葱。许艳容真是一个细心的女人,似乎他那点儿嗜好,她都知道。女人要是把心思用到一个她喜欢的男人身上,那是非常体贴入微的,每一个细节,她都能给你操心到。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许艳容不但弄来了夜宵,还弄来了他最爱喝的灌灌茶。这是一种野生茶,平时很难弄到,也只有镍都大厦这种地儿,才会为客人备着。强伟想,兴许镍都大厦的这些灌灌茶,还是他当市长时特意弄下的,等他一走,这些东西便成了古董,再也无人问津了。

猛吃了一顿,强伟捧着灌灌茶,非常惬意地半躺在沙发上,等许艳容说话。许艳容呢,今天像是成心想捉弄一番强伟,他越是急,她越不说,只顾拿各种眼神儿望他。那眼神儿像黑夜里的飞蛾,一扑儿一扑儿,撩得他心火旺旺的,想灭掉都难。

许艳容还很年轻,今年也就三十五六岁吧,比强伟小了十多岁,加上她皮肤好,脸上始终水灵灵的,身段儿又曼妙,看上去,越发青春四射、诱惑丛生。强伟只望了她几眼,就紧张得接不上气了。

许艳容这才问道:"你打算怎么办?"一句话问的,强伟已经甩到脑后的那些烦恼事儿"哗"地又涌了出来。本来他想,今天是不谈工作的,就谈他们之间的私人话题,咋谈都行,哪怕许艳容提出要嫁给他,他也认了。放着这么好一个女人不爱、不娶?他强伟不是傻子。市委书记咋了,市委书记也是人,也得有爱有恨!况且,他这个市委书记,姓齐的能不能让他继续当下去,还很难说。上次去省城,姓齐的不是把话撂那儿让他强伟自己想吗?他想个啥?还有啥想头?不让当就不当,这个官,他当得难受啊……想到这儿,强伟就觉得悲哀。一个人把自己的一生系到别人的裤腰带上,要看别人的脸色行事,要按别人的喜怒哀乐出牌,真是太没出息了!"还能咋办,顺其自然呗。"他的语气里有着太多的无奈。

"你别灰心好不?辛辛苦苦干了六年,不能让他们把啥都抹掉。再说,他们这样做,也太不光明正大了。""你还指望他们给你记功?艳容啊,你虽也是官场中人,可官场的事,你懂得太少。现在哪是他们给我记功的时候?他们都巴望着我倒台,快点倒台呢——我倒了,他们才有出头的机会。""这我懂。"许艳容说了一句,低下头去。看来,这些日子,她耳朵里也没少进闲言碎语。

"有些事你懂,有些事,未必。知道这一次气候为啥这么不正常吗?"强伟抬起目光,有点困倦地盯住许艳容。这困倦不是来自他的身体,是来自他的心。

"你说。"许艳容的声音软了下来,有种呢喃的味儿。这个女人,一旦露出柔弱的一面,是很能让人心生爱怜的。强伟甚至都有点不忍心告诉她真相了——为什么要把一个沉重的消息告诉一个女人呢?"说嘛,我想知道。"许艳容又说了一声。强伟就忍不住了,他坐直身子,脸色顿时严肃了许多:"是齐默然,很多事都跟他有关。""齐副书记?"许艳容惊得差点从沙发上弹起来。

强伟喝了一口水,声音略带悲凉地说:"艳容,有些事远比你想象的复杂。我的日子,不好过啊。"许艳容往强伟跟前挪了挪,盯住他的脸,一副楚楚可人的样子。半天,她没再说啥,只是那么深情地望着强伟。这一刻,她似乎理解了这个男人,懂得了他内心的苦楚,也深深替他不安。可她又不知道怎么去宽慰他,鼓舞他。兴许,作为一个女人,她的力量太弱小了。

"他……对你……又动了念头?"许艳容沉闷了许久,终于这么怯怯地问了一句。

"岂止是动念头啊,这次要是灭不掉火,我的政治生命可能就到头了。"强伟这才一五一十,将上次去省城见齐默然的情况说了出来。

当时齐默然紧急召见强伟,并不仅仅是因为老奎炸了法院,当然,老奎如果不炸法院,齐默然或许没那么急,他会缓上一段时间,说不定会直接到河阳来。老奎这一炸,齐默然首先耐不住了。

一见面,齐默然先是问了一下老奎的情况。一听没死人,他似乎轻松了,沉吟一会儿道:"怎么搞的?越是不能出事的时候,你们越要出事。要是这么干下去,我看河阳危险。"强伟赶忙作检讨:"齐书记,是我没把工作做好,我向省委检讨。""光检讨顶什么用?如果各市的一把手到我这儿来,都作检讨,那我这个副书记,早就该背上铺盖卷回家了。""齐书记……""好了,你也别解释了。这件事还算万幸,要是死了人,我看你现在就得跟法院检讨去。说吧,下一步有何打算?"齐默然似乎问得很随意,强伟听了,却觉得这话里有些别的味儿。

强伟硬着头皮,将下一步的工作打算汇报了一番。齐默然听得很不耐烦,中间他还接了一个电话,冲打电话的人发了一通脾气,合上电话,见强伟傻愣在那里,便催促道:"说啊,咋不说了?"强伟欠欠身子:"齐书记,河阳目前真是困难很多,我请求省委……""困难?没困难要你们做什么?强伟同志,你可是跟省委表过态的,当时我跟高波同志的意见都是让你到省委来,在政研室集中精力研究一下我省的工业企业改革,发挥你的强项,可你是怎么说的?"见强伟不语,齐默然又道,"要不要我把你当时的话重复一遍?"强伟一下子给噎住了。他似乎感觉到,齐默然急着要他来,是另有隐情。就在他暗中瞎琢磨时,齐默然突然发问:"听说你要把河化集团卖给外国人?"强伟一惊:"这……"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胡闹,真是胡闹!我就不明白,你这个市委书记是怎么当的?跟前几年比起来,你进步太大了,大得我都要对你另眼相看了。"齐默然忽然就发起了火,发得很猛。看得出,他今天是憋着一肚子火跟强伟谈话的。

强伟低了头,任齐默然猛批,等他批评得差不多了,这才开口道:"齐书记,关于河化集团,你可能有误解。""误解?强伟同志,河化集团是你在手上出了问题的,也是你提出改制的,省委研究改制方案前,我还再三问过你,有没有能力把矛盾消化在内部。你当时怎么说?你说你有决心,有信心,一定会让河化集团起死回生,还请省委放心。我是把心放下来了,高波同志也把心放下来了,结果呢,时间过去了几年,河化集团还像一潭死水,工人天天上访,闹得省委、省政府不得安宁。你自己推倒自己的方案不说,还怪人家周铁山,说他没有诚意,也缺乏管理现代企业的能力。好,你不让铁山集团收购我没意见,铁山同志把问题反映到省上,反映到中央,我也替你遮着。可你现在突然要将一家有着几十年历史的厂子卖给外国人,而且事先不跟省委汇报,也不跟市上的同志通气,你这个市委书记,是不是当得有点太目中无人了?"齐默然已不只是批评强伟了,言词里,甚至有了兴师问罪的味道。强伟心想:自己不能再沉默了,他得解释,再不解释,河化集团这口黑锅,他就背定了。刚要张口,桌上的电话响了。齐默然抓起话筒,"喂"了一声,里面便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打电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铁山集团的老总周铁山。

这声音强伟不会听不出。

他的心里"唰"地一暗,到嘴边的话自个儿滚回了肚里。齐默然在电话里跟周铁山哼啊哈的说着一些似明似暗的话,强伟却已经开始为河化集团的未来担忧了。他知道,这出戏是周铁山演的,周铁山大概已经耐不住性子了,所以急于想从齐默然这儿知道结果。齐默然呢,可能也是让周铁山逼急了,竟然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在电话里吞吞吐吐起来。

姓周的,你真有能耐啊!强伟深深叹了一口气,同时他也意识到:如果这次的事儿不能办得漂亮的话,有着几十年历史、曾经创下过辉煌业绩的河化集团,恐怕真的就要落到周铁山手里了。问题是,这事他能办漂亮吗?欧阳默黔这都回去一个多月了,一点消息都没反馈回来。他暗中托儿子逸凡打听,逸凡的回答竟也是模棱两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接完电话,齐默然对强伟的态度越发严厉,仿佛周铁山这一个电话,给他烧了一把火,后来竟说:"今天你给我一句话,河化集团这一大堆问题,你到底要拖到啥时候?"强伟像是被齐默然激起了火,带着不应该有的冲动说道:"齐书记,河化集团的问题我们一直在解决,从市委到市政府,谁都没有拖,也不敢拖。但事关一万多号人的吃饭穿衣,还有河阳的稳定与发展,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谁也不敢轻易表这个态。""不敢表是不?那好,我表。我给你两个月时间,要是两个月后河化还是老样子,省委就不得不重新考虑河阳的班子问题了。"强伟傻了,这话等于是最后通牒。那天要不是副秘书长余书红走了进来,强伟真不知道如何走出齐默然的办公室。

…………强伟说完,许艳容深深叹了一口气。河化集团的事,她知道一些,但周铁山跟省委齐副书记搅在一起,她还是头一次听说。怪不得强伟要急着给河化找婆家,原来……她的心,比来时更重了。

第二天,强伟急着要回河阳,许艳容硬是拦挡住他,要他再留一天,说是约了几个人,想陪强伟吃顿饭。强伟无奈,许艳容如此热心张罗,他不能不给面子,况且,他从许艳容脸上看出了一层神秘。果然,中午来到餐厅,坐在里面等他的,竟全是些熟面孔。

强伟心里一热,感激地瞥了许艳容一眼。

许艳容吟吟一笑,这顿饭是她提前就安排好的,她背着强伟,动用昌平市法院的关系,约请了镍矿集团的三位副总还有下面分公司的两个头头,外带强伟过去在昌平时的秘书,现在的昌平市外贸局局长。许艳容此举,就是想替强伟从昌平市募集资金,以解九墩滩开发区燃眉之急。

熟人相见,分外亲热,加上这六位过去都是强伟的部下,如今虽说都已身居要职,但当年那份情还一直搁在心里。寒暄过后,许艳容将话题引到资金上。她今天真是扮演了一个了不起的角色,昨晚的温情和忧愁一扫而尽,强伟看到的,是一个举止大方,谈吐文雅,颇具将才的许艳容。几位领导一听强伟遇到了麻烦,也不细问原由,举杯说:"别的忙帮不了,这点小事,我们几个还是能出点力的。"这顿饭吃得非常愉快,中间有位副总大约是喝了酒,也可能过去跟强伟的关系相对亲密点,竟拿许艳容跟强伟开起了玩笑。强伟忙说:"这玩笑开不得,真是开不得,各位就别拿她当下酒菜了。"许艳容嫣然一笑:"下酒菜我自然做不了。各位领导要是真能帮我们强书记度过这难关,以后到河阳来,安全问题我全负责了。"几位老总"嘿嘿"一笑,他们自然明白许艳容说的安全问题是啥问题。两年前昌平有位副局长到河阳出差,晚上找了位小姐,竟让河阳的警察给扫了黄,罚了款不说,事情竟然捅到了昌平市委,结果因为一个小姐,那副局长好不容易戴到头上的乌纱帽也给摘了。这事儿曾经传得很邪乎,弄得昌平的干部到了河阳,连歌厅都不敢进。

几个人正笑着,强伟的手机响了,是秘书肖克凡打来的。强伟没当回事,当着大伙的面接通了手机,没想到肖克凡开口就说:"强书记,出事了。今天凌晨,老奎割腕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