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车祸背后

刚下飞机,强伟就听到一个不幸的消息。

前来接他的同志讲,三个小时前,高波同志突然发烧,高烧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怎么也退不掉,目前已被送进手术室,正在抢救。

“到底有没危险?”强伟情急地问。

“谁也说不准,不过这次情况很不好,据主治大夫讲,高波同志的头颅里留有残血,一直未能处理掉,这次可能是残留的血污作怪。”

说话者的声音很沉,强伟听了,心里更是沉得透不过气。

上帝为什么会这样,单是跟兢兢业业干事的人过不去?高波书记是在焦家湾煤矿发生特大矿难时不幸遭遇车祸的。焦家湾煤矿是本省最大的煤矿,安全状况一直很好,可是春末一场暴雨中,煤矿二号井一掌子面突然发生塌方,井下作业的一百多名矿工被困在里面,情势相当危急。接到报告,高波书记第一时间赶到煤田,指挥抢险。苦战二十四小时后,八十多名被困矿工脱险,被抢险队员救了出来,但是还有二十余名困在井下,死神随时向他们逼近。暴雨还在继续,山路一片泥泞,个别路段被山洪冲毁,山下的救护车到不了山上,山上的受伤矿工又不能即时送到山下,煤田一片混乱。情急中,高波书记驱车到半山腰,亲自指挥军队和地方救险队员抢修公路,谁知车行到四号井田附近,山体突然发生滑坡,高波书记的车子被山体推出五百多米,摔在了山下。

那场事故最终夺去了十二条生命,成为本省近年来最大的一起矿难。高波书记的司机也不幸遇难,所幸的是,高波书记被摔出了车外,头部重重撞在一棵树上。

在省城医院进行急救后,北京方面派专机,将高波书记接到了北京。原以为,有了北京方面的全力救治,高波书记会躲过这场不幸,哪知……

高波书记从昏迷中苏醒后,病情一直不稳定,强伟到北京探望过他两次,也跟他简单汇报了河阳的工作。当时的感觉是,高波书记能挺过去,他一定能重新站起来,回到工作岗位上。但他真是没想到,高波书记的脑部留有积血,随时都会对生命构成威胁,早知这样,他宁肯不去北京,宁肯不把河阳发生的事告诉他。

他可千万不能出事啊,如果他不能重新回到银州,那么,省委的大权就很有可能真正落到齐默然手里,河化这六千多万,怕是再也查不清了。想到这一层,强伟的心就暗得无边了。这一次,他不但要向高波书记汇报河化这六千多万,更有一件事,他也不得不向高波书记作出汇报。

周铁山不但涉嫌巨额贿赂齐默然,他那个人大代表,也有重大的贿选嫌疑!

强伟知道这件事,时间也不是太久。确切说,是他兼任人大主任的第三天。那晚许艳容来看他,向他表示祝贺,两个人说了没几句话,许艳容突然说:“贾一非那起车祸案,很可能另有原因,当时你处理得太过草率了。”

强伟一惊:“你听到了什么?”

许艳容并没急着告诉他听到了什么,她用婉转的口气问:“你能告诉我,当时为什么要让交警部门按一般性交通事故处理?”

强伟想也没想就道:“本来就是一起交通事故,有什么一般性不一般性的?”

听强伟这么说,许艳容似乎松了一口气,不过她还是把心头的疑惑问了出来:“难道你真没怀疑,有人故意制造这起车祸?”

“故意制造车祸?”强伟惊住了,许艳容这番话,绝不是空穴来风,也不像随便说的,莫非……

去年3月18日,也就是河阳两会刚刚结束的第二天,沙县人大办公室主任贾一非乘车前往银州,车行到武胜驿高速公路拐弯处,迎面突然驶来一辆逆向行驶的农用大货,农用大货像是晕了头,不但逆向行驶,而且车速很快,贾一非乘坐的普桑躲避不及,情急中司机手下出错,一头撞向山崖,车子在路面上跳了几跳,重重摔下山去。贾一非当场死亡,司机在送往医院途中因出血过多,也停止了呼吸。

当时天已近黑,等交警接到事故报警赶去处理时,农用大货已经逃逸。武胜驿路段高速路并未封闭,这是由当地特殊的地理位置决定的,这里山势险要,地形复杂,公路只有这一条,一旦封闭,附近几个镇子的村民还有武胜驿商业区的商户将“无路可走”,当时修这条路,上上下下也是经过了一场猛烈争论。

强伟是第二天接到的报告,负责处理这起事故的交警说,贾一非的司机涉嫌酒后驾车,随后的调查也证明,贾一非他们上路前,确实在一家酒店喝过酒,那个司机又是个酒鬼,见酒必沾,而且多次酒后驾驶,已被交警部门处理过多次。

“身为国家机关工作人员,居然连如此常识性的法规都不知道遵守,出事还有什么可说的!”强伟愤怒地说。随后他指示交警部门,尽快找到肇事者,查清原委,按交通法规处理。

一个月后,那辆农用大货的车主投案自首,眼泪汪汪地说,那天他是有急事,车上拉着他九岁的儿子,儿子误食了有毒豆角,生命相当危险,他是急着往乡医院送儿子,才驶上逆行道的,没想……交警部门调查后,证明车主确实没说谎,他儿子那天真是食物中毒,乡医院的医生提供了证明。两个月后,法院对此案作出了判决,由农用车主向遇难方支付十二万元的赔偿,并依据交通法,对农用车主处以一年零三个月的有期徒刑。

贾一非的案子就这么了了,自始至终,强伟并没多说什么,唯一过激的话,就是那句“出事还有什么可说的”的牢骚话。结果,河阳私下里却传出,此案是由强伟一手干预的,有人甚至说,面对死者家属,强伟甚至大骂:“贾一非这样的人,死了活该!”随后,又有人曝出,强伟对贾一非恨之入骨,贾一非一心想往上爬,曾向强伟行贿十万元,想买沙县副县长这顶乌纱帽,强伟收了钱,却不办事,人大会召开之前,贾一非找过强伟,想要回自己的钱,两人发生过激烈争吵。贾一非还威胁强伟,如果不把他安排在副县长的位子上,他就去找省委,找省人大,举报强伟暗中卖官封官的事。还有人说,强伟所以收了钱不办事,是因看上了贾一非的妻子章含秋,章含秋貌美如花,有“沙县天仙”的美称。贾一非出事后,强伟确也单独会见过章含秋,还很快将章含秋提拔为沙县一所中学的副校长。

更有谣言说,车祸是强伟暗中指使手下制造的,农用车主不过是替罪羊。传言纷纷,强伟这边,却不闻不问,一任谣言在河阳无边无际地传播。这就让许艳容等人也搞不清真假了,就连秦西岳,也在这件事上指责过强伟。贾一非是秦西岳当年沙县下乡插队时老房东的儿子,房东太太找到秦西岳,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儿子是被人害死的,不能只赔几个钱就了事,秦西岳愤愤地说:“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嘛!”

那晚,见强伟沉思着不说话,许艳容情急地又问:“你倒是说话呀,你是真不知道还是知道了假装的?”

强伟一下就给怒了:“我假装什么?难道你也怀疑,我收了贾一非的钱?”

“我哪说你收了钱,我是问,当时你知不知道警车的事?”

“警车?”强伟让许艳容说得越发糊涂,“有什么话你就一并说出来,别这么吞吞吐吐。”

许艳容这才把了解到的事实情况说了。

贾一非车祸案真有疑问,而且是大疑问!

许艳容说,事发当天,有辆交警的执勤车藏在武胜驿高速路跟便道接口不远的地方,看到那辆农用车,猛然拉响警笛,追了过来。农用大货已经拖欠了半年的养路费,以为是查收养路费的,没命地就逃,仓皇中才错上了逆行道。事故发生后,那辆执勤车却神秘地不见了,后面赶去处理事故的是别的车。

“你有什么证据?”强伟头里嗡一声,脱口就问。

“我找过那辆车的车主,他跟我说了实情。”

“那他当时为什么不说?”

“当时有人恐吓过他,还给了他三万块钱。”

“谁?”

“周铁山。”

“什么?”

强伟震住了。

许艳容进一步说:“可以肯定,这起车祸是周铁山一手制造的,尽管还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置贾一非于死地,但我想,这跟周铁山当选沙县人大代表有关。周铁山以前跟贾一非关系不错,周铁山当选人大代表,贾一非从中帮过不少忙,贾一非也得到不少好处,后来两人闹翻了脸,贾一非恐吓周铁山,要把贿选事实说出去,周铁山恼羞成怒,这才……”

“证据呢?我不信这些谣言,我要证据!”强伟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如果许艳容所言真是事实,那么此事将会引发一连串的风波。要知道,周铁山今年两会上刚刚当选为全国人大代表,他的代表资格,是经省人大审核通过了的,而高波同志,还兼着省人大的主任!

许艳容沉痛地说:“强书记,我也不会相信谣言,我找过章含秋,她说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贾一非那天是去省人大,想把周铁山当年贿选的证据材料交到省人大,而且之前他还跟秦西岳通过电话,想让秦西岳帮这个忙。车祸发生后,贾一非的皮包不见了,里面的证据材料也不翼而飞。”

“……”强伟这才彻底哑住了,至此,他已相信许艳容说的是事实,贾一非车祸案的背后,的确藏着一只黑手。

许艳容跟后又说:“强书记,怕是你想不到吧,就在我查这些的时候,周一粲市长也在暗中派人调查,她掌握的证据,怕是不比我少。”

“她……她为什么也要查?”强伟又闹不明白了。

“周市长听信了谣言,她误以为,贾一非的死跟你有关。”

“……”

坐在车上,强伟思绪万千,如果此行不能见到高波书记,不能得到他的指示,回去后,他将如何应对局面?单凭他一个人的力量,又怎能查清这一切?虽说后面有张祥生和秦西岳支持,但他们毕竟只是一个调研组,帮不了多少实质性的忙,况且齐默然能不闻不问,听任调研组在河阳推波助澜?

一想齐默然,强伟忍不住就打出几个寒噤。

这个人藏得深藏得狠啊,还有被他蒙骗的周一粲,他们如果一致地对准他,该咋办?

车子经过两个多小时的奔波,终于驶入协和医院,北京的交通真是烦人,车子一堵,等于把人的心也给堵了。好几次,强伟都要冲路上蚂蚁一般的车队发火了。

来到住院部楼下,一看电梯还在十几层,强伟等不住,快步上楼,这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心在猛烈跳动,甚至能听得到怦怦的心跳声。楼上的人真多,脸色全都一样沉重,有几位,正在楼梯拐弯处窃窃私语,强伟好像见过他们,是在第一次探望高波书记时。快要到达六楼时,他的步子被阻住了,工作人员告诉他,接有关方面通知,探视人员一律不得到六楼。

“高波书记的病情怎么样?”强伟紧张地问道。

“对不起,目前情况不明,请你到楼下等。”

“我是专程从河阳赶来的,有重要事向高波书记汇报。”

“这位同志,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到楼下去。”从六楼下来一位负责人,很是不满地看了一眼他,用不容违抗的口气命令道。

强伟这才感觉,自己有点急昏头了,说了声“对不起”,机械地掉转步子,一步一步往楼下走。那位接他来的同志这才气喘吁吁爬上楼来,不过他也刚刚接到了通知,用抱歉的口气说:“对不起强书记,我还有事,你先在楼下转转,等我办完事,再跟你联系。”

强伟嘴上说着谢谢,脑子里却已是一片空白。不用问详情,单就眼前这场面,还有这紧绷绷的空气,就能猜到,高波书记的病情一定不容乐观。

他在楼下直等到天黑,也没人跟他打电话,更没人前来找他。他想,情况准是糟透了,要不然,那位同志不会撇下他不管。他怀着异常沉重的心情离开医院,想先找个地方住下,再等消息。

直到第二天下午五点,那位同志才打电话,问他在哪?强伟说了宾馆的名字,那位同志让他等在宾馆,说一个小时后高波书记的秘书会去见他。强伟的心又开始怦怦乱跳,他害怕听到不幸的消息,却又急着想知道消息。一个小时后,门被敲响,强伟打开门,就见高波书记的秘书脸色阴沉地站在外面。

“情况到底怎么样?”

高波书记的秘书缓缓摇头,用抑制不住的悲恸说:“医院尽了最大努力,还是没能把他从昏迷中救过来。高波书记全身瘫痪,目前仍是重度昏迷。”

“什么?”强伟重重地跌坐在沙发上。

“他可能要成植物人了。”秘书又说。

一股黑云腾起,猛就罩住了强伟的心。

太可怕了。

两个人沉默了足有十分钟,高波书记的秘书才说:“我急着来见你,是有重要情况跟你相告。”

“你说吧。”强伟的声音很低,低得他自己都听不见。

“高波书记留下两句话,要我转告你。”秘书顿了顿,接着道,“第一,河化集团一定要救活,绝不能让开发商盖了房子。第二,九墩滩开发区要坚持,不要灰心。”秘书说完,目光沉沉地望他半天,道:“高波书记心里一直放不下河阳啊。”

高波书记这两句话,似重锤一般叩击在强伟心上,秘书走了很久,强伟还沉在里面醒不过来。

这两句话,都是有所指的。河化集团陷入困境后,省市想了很多办法,终因摊子太大,负重过多,一时无法扭转亏损局面。加之大气候的影响,河化再想回到昔日的风光已是很难,困境面前,改制已成必然。这时候周铁山主动提出兼并或收购河化,一开始,强伟也很积极,毕竟铁山集团是民营企业的佼佼者,这几年发展迅猛,资产由两千多万迅速扩张到两个多亿,集团已涉足六个行业、四大领域,从业人员也由当初的一百多人发展到一千多人,已成为河阳乃至全省民营经济的中坚力量。方案报到省上后,齐默然当即批示,要河阳全力以赴促成这件事,要大刀阔斧地推进国有企业改革,要让民营经济迅速参与到国有企业的重组与整合中来。要把这起兼并案当成重点案例来宣传,来推广,要掀起大力发展民营经济的高潮,要让民营经济在国民经济中唱主角。想法当然不错,提法也很鼓舞人心。可在运行当中,强伟忽然发现,铁山集团之所以斥资收购河化集团,目的并不是为了盘活河化的资产,也不是为了让河化重振雄风。周铁山的目的,在于房地产。

河化集团是河阳占地最大的国有企业,其主厂区位于河阳市区中心地段,是真正意义上的黄金地段。加上河化后期兼并的三家分厂,两家在西城区,一家在河阳最大的集市贸易边上,这三处位置,都是开发商梦寐以求的。

将国有企业低价收购,然后拆除厂房,改建成花园小区,已是不少地区的做法。就在河阳,这样的事例也很多。那些曾经为地方经济的发展作出过卓越贡献的国企,那些在过去相当长的日子里老黄牛一样为国家为地方默默奉献过的国企,如今遭遇市场瓶颈后,已有不少以改制的名义成了地产商的刀下肉。低价收购,政策性兼并,然后以每年几百元的买断金,将那些在车床前干了一辈子的工人买断工龄,买断身份,打发回家。几个月后,带有时代气息的高楼便拔地而起,形形色色的花园小区便成了改革的成果。对此,强伟一直坚持自己的看法,认为这不是搞改革,这是在掠夺。对国家,对地方,对工人,这样的改革都欠公平,都值得思考。但是改革是大趋势,强大的洪流面前,个人的声音永远是弱小的,甚至微不足道。谁也阻挡不住历史迈出这一步,强伟阻挡不住,高波也阻挡不住。

对河化,强伟却坚决不许这样!

他不能亲手将一家有着几十年历史的国有老企业毁了,更不能将几万号工人扫地出门。几万号啊,每个人发给可怜的一万多块钱,就算把一生给卖掉了。他们靠着这一万多块钱,怎么活?置换身份,置换身份也不是拿钱把一个人的一生给买断!

掌握了确凿的事实后,强伟突然宣布,中止兼并程序,撤出工作组,河化的问题重新考虑!

这一声无异于一个响雷,炸得好多人傻了眼。于是,告状信举报信雪片一样飞向省委省府,齐默然很不高兴,电话里批评强伟,为什么要中止改革,难道省委表了态的事,你强伟想推翻就推翻?

强伟先是耐心给齐默然做解释,说这样改了,职工情绪很大,难以保持稳定,如果几万号工人闹起来,河阳的局面就不好收拾。

“是职工情绪大还是你强伟情绪大?我再三讲过,改革是阵痛,必须要有一部分人付出代价。不付出代价,就不叫改革!”

强伟想了想说:“难道工人阶级付出的代价还小?为什么每次社会转型,承受代价的不是农民就是工人?这我想不通。”

“想不通也得想,现在是改革的攻坚期,很多问题不是你我争论的,我们只有坚定不移地把改革进行下去,才有希望!”

“改革我拥护,但拆厂房盖楼房,我不能赞同。”

听了这句话,齐默然不说什么了,后来他也没再跟强伟提起过河化集团的事。但因为一个河化集团,强伟的日子却一天比一天难过。不久,就有消息传来,省委要调整河阳的班子,强伟要到省委政研室工作,市委书记很可能由乔国栋接任。

到了这个时候,强伟就不得不找高波书记了。高波书记曾经对铁山集团兼并河化是表过态的,齐默然分管全省工业企业改革,也是省委常委会做出的分工。强伟起先还犹豫,高波书记能否听得进去他的意见,能否出面制止这起兼并事件。没想,等他汇报完,高波书记第一句话就说:“是啊,我们的老国企是越来越少了,房地产是越来越热了,以后怕是连‘工人’这两个字,也听不到了。”感叹了一阵,突然问:“如果不让他们买了盖房子,你有没有办法把河化救活?”

强伟想了想,郑重地点了点头,道:“办法是有,不过得给我时间,国企改革,确实是道难题,破解它,我需要时间。”

高波书记略一思忖,道:“那我给你两年,要是救不活河化,你就自动离开河阳,怎么样?”

强伟没点头,也没摇头,他知道,高波书记这句话,等于是让他立了军令状!

如今两年时间已过,河化这盘棋,他仍是没能下活。一想这个,强伟心里,就充满了内疚,充满了自责。他在河阳干了六年,六年啊,有谁能在市委书记的位子上连续干六年?高波书记给了他这机会,可他到底干出了什么?

对九墩滩开发区,他就更不能想,这不但是他心中一块痛,更是高波书记心中一块痛。怕是没人知道,开发九墩滩,原本不是他强伟的主意,这个构想,是高波书记提出的,它是高波书记建设西部新农村远景战略中的一步棋,可惜这步棋,他强伟没下好,没下好啊——

高波书记深度昏迷的消息,以最快速度传到了银州,可能强伟还没到医院,齐默然这边,就已抱着电话笑了。

他真是笑了。接完电话,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一口气,一下让他的身心轻了,从没有过的轻松。

随后,他打电话叫来胡浩月:“你马上组织力量,由西向东,一个市接一个市搞一次调研。”

胡浩月不解,想了一会儿,问:“具体调研哪些内容?”

“你是组织部部长,除了人事,还能调研什么?”

一句话,让胡浩月茅塞顿开,不过,过了一会儿他又问:“要不要把河阳放在最前面?”

“不,这次来个例外,把河阳放最后,等你一圈转完了,再去河阳。”

胡浩月哦了一声,但他还是不大明白,这个时候齐默然为啥要突然安排他调研班子呢?虽是疑惑着,胡浩月却没问,有些事是不能问的,只能去想,去悟,悟透了,你这人就有希望,大希望。悟不透,或者领悟反了,那你的政治生命,也就宣告结束了。

他面无表情地从齐默然办公室走出来,路过秘书处时,正好看见余书红。余书红坐在办公桌前,双目空茫,发着从未有过的呆,脸色也是从未有过的暗淡。胡浩月忽然就想,难道有什么事,只是自己还不知道?这么想着,快速回到办公室,很快拨通了北京的长途。

但凡省里的要员,几乎每个人,都会在北京有自己的关系。这关系不要多,但一定要铁,而且,一定能起得上作用。这是因为,要想在北京维护住关系,是很花代价的,太多了,你怕是负担不起。还有一层原因,好的关系,维护一到两个便足矣,多了就是浪费。胡浩月打的,是中组部一位副局长的电话。这位副局长,年龄比他长些,资历也比他老些,当然,信息比他就更广。但在私下,他们是称兄道弟的。

啥叫铁?这就叫铁!

胡浩月拐弯抹角问了几句,对方听起来很忙,中组部的同志能不忙?不过对方还是忙中偷闲给他说了两句话。

一句是:“这个时候你不要乱打电话。”

一句是:“现在情况很不明朗,但变是肯定的。”

就这两句,胡浩月便断定,高波不能回来了,且不管他的伤能不能医好,生命有没有危险,但银州,他是绝对回不来了。那么……

胡浩月猛然明白,齐默然要洗牌了,这次是彻底洗!

跟着,他就怔住了,不,是怕。这次下去,责任重大啊,万一……

他不敢想,他真是不敢多想。有时候,不想比想好,实在想不出方向时,干脆就闭眼,一条道走到底,是黑是红,就看天意了。

是的,天意。

这天胡浩月回家很晚,他在办公室里苦苦地坐了四个小时,他期望有电话打进来,但是没有,这一天的电话真是怪,哑了似的,居然满世界,就没一个人记起他。而他自己,却不得不记起别人,他从西往东,一个个的,挨着将市级班子的成员琢磨了一遍,尽管什么也没琢磨出,但琢磨了比不琢磨强。接着,他又将手下的干部一个个琢磨了一番,下去毕竟是要带人的,齐默然说得很清楚,要他组织力量,怎么组织,组织谁,齐默然却没交代,这就需要他动脑子。这脑子是很不好动的,越是这种时候,人便越难琢磨,如今这世道,还有比人更难琢磨的吗?谁知道哪个靠得住,哪个靠不住?一旦把力量组织错,他自己的前程,就先毁了。

毁了……

刚回到家,手机就响了,响得很急,其实是他自己感觉急。一看,竟是周一粲!她这个时候打电话做什么?难道她也听到了什么?不可能吧,省委的消息都还限制在极小的范围内,她怎么会听到?

胡浩月犹豫了好一会儿,终还是接通了电话。这个时候,是不能轻易漏掉一个电话的,每一个电话,就是一个信息源,信息多了,方向自然也就有了。

他喂了一声,懒洋洋的,跟此时的心境一点儿也不符。这就叫艺术,接电话的艺术。

周一粲远没他艺术,一开口,就显出一种慌张:“胡部长,你在哪?”

“我在车上。”

“那……说话方便不?”

“说吧,没啥不方便的。”

“上次你说的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胡浩月怔了一怔,随后他便大声说:“什么?我听不清,你大点声。”

“胡部长,上次你批评我,有句话我一直没理解,我想……”

“你再大点声,我手机音量小,听不清。”

“胡……部长……”

“算了,找时间我打给你吧。”说完,啪地压了。扫兴,真扫兴!这个时候,还有心思打这种电话?这女人,十足的白痴,绣花枕头!

胡浩月当然清楚,周一粲问的是哪句话。上次跟她谈话,胡浩月一开始是想把事情点明的,就是她私下派人查车祸案那件事,后来一想,我干吗要点明?点明了我有什么好处?难道她会记着我,会回报我?笑话!于是,他用模棱两可的语言,略略点了一下她,至于能不能悟到,那是她的事。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女人,笨,真笨,居然执迷不悟地还在查那案子。他相信,周一粲一定是查出了什么,慌了,怕了,才急着找他。

现在找我顶什么用!

胡浩月判断得没错,周一粲真是查到了秘密,但不是今天,这秘密在她心里藏了有些日子了。

河阳调整班子,周一粲真是心灰意懒了一阵子,都有点一蹶不振了,但她还是咬牙挺了过来。

我不能输给自己,我必须振作起来,我一定要成功!周一粲自己给自己打气。

省城调整了几天,周一粲回到河阳,开始很低调的埋头干起工作来。她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是有眼睛盯着她。这既是考验她心理的时候,更是考验她意志力和承受力的时候,她必须装作若无其事,必须表现得很乐观。只有这样,她才能重新赢得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了,就是张祥生和秦西岳带来的调研组。本来,周一粲是想一心一意配合秦西岳的,配合的过程其实就是证明自己的过程,也是向强伟暗中发力的过程。没想,秦西岳忽然跟强伟亲近起来,不但亲近,周一粲甚至觉得,调研组到河阳,就是专门为强伟保驾护航来的。加上程工又揪住沙漠水库渗水工程不放,几次想将她摆到对立面上,周一粲这才调整方向,跟调研组唱起反调来。

这中间,周一粲还接到省人大李副主任的电话,李副主任在电话中暗示她,齐副书记对张祥生很有意见,对秦西岳意见更大。“让他们下来,也只是做做样子,给高波一个交代,没想姓张的竟然假戏真唱。”李副主任说。

跟李副主任通完电话,周一粲就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跟调研组较劲的同时,她催促公安局那位副队长,加紧车祸案的侦查。一旦车祸案查实,她就有足够的理由跟强伟叫板,直到——

这天她刚回到住处,公安局那位副队长找她,一见面就说:“周市长,查出大问题了。”

“什么问题?”周一粲略略一惊。

“贾一非车祸案,跟强书记无关,是……”

“是什么?”她的心哗一下提起来,感觉胸口那儿瞬间聚了不少气。

“车祸是周铁山一手制造的。”副队长坐下来,从头到尾,将调查到的情况包括他们作出的判断说给了周一粲。

周一粲的脸色变幻着,变幻得很厉害,心跟着起伏不定,胸口那儿,已在呼呼地动了。等副队长说完,她的脸已是一片惨白。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到了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输在了哪,齐默然为什么会将许下的愿变成一张空头支票,是她错动了他的神经,点了不该点的穴!

是的,对齐默然而言,周铁山就是一根最最过敏的神经,是他最不能点的死穴,这也是她跟周铁山的接触中逐渐感觉到的。想到这些,她才恍然明白,胡浩月那天话里的所指,原本就是这件事。

她怕,真怕。她原本是冲着强伟去的,谁知竟会误伤着周铁山,进而错打到齐默然脸上。

“马上停下来,这事对谁也不能提,听清没有!”她冲副队长说。

见她惊慌失措,副队长脸上早已没了血色,草草说了几句,一抬腿溜走了。这种事儿,谁碰上不害怕?

周一粲想了一晚上,她设计了好多种方案,包括主动跟齐默然检讨,说自己并不知情,完全是瞎撞的。或者通过胡浩月,把事情解释清楚,并表示自己决不会再碰这件事。随后,她又将这些想法推翻了。现在解释,他们能信?现在检讨,齐默然会原谅她?

不会,绝对不会!

想来想去,她还是一咬牙,既然如此,莫不如……

第二天,她打电话又将那位副队长叫来,问:“昨天说的那些,证据确凿不?”

副队长一时猜不准她的心思,嗫嚅道:“这个……这个我们也是推测的。”

周一粲脸色一变:“这事你接着查,记住了,我不要你们推测,必须把确凿证据弄到手,明白吗?”

副队长盯着她,越发猜不透她葫芦里卖啥药,见她态度坚决,没敢再搪塞,表态道:“我会尽力而为的。”

“不是尽力而为,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而且绝不能将消息外泄。如果做不到这点,我看你这个副队长也就不要干了。”

“不,不,我能做到,一定能。”

副队长果然没有食言,一周后,周一粲终于得到了想得到的东西。她长长舒了口气,有了这张底牌,我就再也不用跟谁作检讨了。这么想着,她自信地笑了笑,笑得很灿烂。

她打电话给胡浩月,就一个目的,她要让胡浩月知道,那件事她查了,而且一直没停手,现在,她手中也有牌了。至于胡浩月听了会怎么想,怎么跟齐默然说,那是胡浩月的事,她要做的,就这些。

然后她要等。她不信等不来结果。

几乎同时,许艳容这边,也有了重大突破。

功夫不负有心人,那个叫林芳的列车乘务员终于找到了。周涛说,林芳一开始很不配合,对他的造访表现得很烦,说如果再敢骚扰她,她就报警。无奈,周涛只得请铁路公安出马,跟林芳讲明真相,请求她看在死去的老奎一家分上,讲出事实真相。林芳矛盾再三,终还是因良心发现,在极端痛苦中道出了小奎被虐致死的经过。

周涛就是那位暗中受许艳容托付,帮她查小奎案子的警察,当年他分到东城区公安局,是许艳容带的他,按理他该叫许艳容师姐。可这小子平日做事大大咧咧,在许艳容面前,也没个正形。不过这一次,他真是表现出色。

据林芳讲,小奎是戴着手铐被王军和马虎押上车的,他们向她出示了工作证,说是办案。当时她就发现小奎像是染了病,很不精神,还提醒过他们,没想二人对此置之不理。在车上,他们将卧铺包间关得死死的,轻易不让服务员进,中间她送水时,发现小奎趴在地上,像是刚被他们毒打过。她想告诫他们,王军却不耐烦地将她轰走了。列车行驶了一夜,第二天早起,她正在打扫卫生,猛发现小奎从包间里逃了出来,边跑边喊救命。她扔下笤帚跑过去,就看见王军恶狠狠追出来,不容分说就踢了小奎一脚。小奎倒在车厢里,口吐白沫,眼神绝望地盯着她。还没等她说话,马虎跑出来,提小鸡一样将小奎提了进去。很快,包间里传出小奎的哀号声。她怕出事,去找列车长,偏巧那天另节车厢有个孕妇早产,列车长带着人正在全力以赴救助,她没能将情况反映上去。等她再次来到卧铺车厢时,不幸发生了,小奎终因体力不支,加上一路饱受折磨,昏死过去。列车很快到了嘉峪关,王军跟马虎这才慌了,背着小奎要下车。为掩人耳目,说是小奎心脏病发作,需要紧急送往医院。临下车时,他们还要了她的手机号,说是治好小奎的病,坐这趟车回去。其实那时小奎就已经死了。

这之后,她便受到一次次恐吓,一次次骚扰,马虎还假惺惺地找到她家,给她送去五千块钱,说是感谢费。她没收,马虎说,收不收钱没关系,只要她能把那天的事忘掉,他们就不会再打扰她。

后来马虎跟王军是不打扰她了,她却被突然调离了原工作岗位,成了招待所一名服务员。这还不算,她收到一封匿名信,有人警告她,如果敢乱说,就让她儿子见阎王。

“畜生,流氓!”许艳容骂道。王军和马虎两个,是法院系统有名的“混世魔王”,两人原来都不在法院,王军以前是河阳运输公司的修理工,运输公司倒闭后,在社会上闲逛了一阵,后来他姐姐王艳跟左旂威有了一腿,左旂威便动用关系,先是给王军转了干部身份,然后又调进法院。马虎呢,他舅舅正是周铁山,仗着周铁山这层关系,他先是从沙县糖厂调进沙县公安局,后来因刑讯逼供,差点闹出人命。周铁山的事业由沙县发展到河阳后,他也跟着舅舅一并到了河阳,成了东城区法院一名法警。此人旧习不改,每每办案,必然忘不了对嫌疑人动手动脚,轻者,拳打脚踢,扇耳光抽嘴巴,重者,就用手铐吊人,用绳子捆人,有人还将嫌疑人当靶子,用棉布垫肚子练拳。据下面同志反映,王军跟马虎两个,还专门总结出一套不留痕迹的整人方法,专门对付在他们看来不顺眼的嫌疑人。

许艳容曾建议,将王军跟马虎调离法院系统,哪知左旂威却拿他们当宝贝。去年法院审判跟执行分家,成立执行局,专门负责那些执行难的案件,左旂威便将二人调到执行局,说是发挥他们的强项。

小奎离婚案,是他们二人到该局后负责执行的第一起民事案件。

愤怒了一阵,许艳容说:“单是有了林芳的证词,还不能将他们治罪,必须拿到嘉峪关医院的证词。”

周涛道:“难哪,许庭,我去过嘉峪关,也调查过那家医院。那家医院的大楼,以前就是周铁山盖的,他跟医院院长,关系深着呢。”

许艳容一听,眉头就皱紧了,这些年周铁山四处搞工程,关系可谓铺天盖地。按周铁山自己的话说,哪儿都有他的人。

“那就从王军身上突破,这小子眼下有点慌,左旂威一被撤职,他也不敢嚣张了。”

“我也试过,可王军对我很提防,目前又没有合法手续,弄得不好,他会反咬一口的。”周涛说的是实话,他查这起案子,还是借另一起案子正好发生在新疆,他有办案的便利条件,要不然,单是一个林芳,都会让他束手无策。

许艳容的心不由得暗下来,这也是她一直顾虑的,到目前为止,她做的一切,都是违法的。一个法庭庭长是无权侦查刑事案件的,更无权插手公安事务,如果让公安那边知道,又会惹出一大堆麻烦。

但,她心里有一个信念,邪毕竟是邪,她坚信,小奎的案子,最终会查个水落石出。

她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这想法已在她心里酝酿很久,就等强伟回来,将想法说给他。

强伟为什么还不回来?

许艳容忽然就思念起这个男人。多的时候,她感觉已经离不开这个男人,他似乎已把她的心占满了,再也容不得别人挤进来,包括她的丈夫,也被强伟挤了出去。

这很危险啊!她提醒自己。

但,她确实想他,很想。

乔小川真是恨死了父亲!自他回来到现在,乔国栋就没一天高兴过,整天垂头丧气,长吁短叹。中间刚有那么一天,他像是精神抖擞,信心十足,结果让秦西岳当着代表的面一顿教训,他的头又垂了下来,更像是掉进万丈深渊。

眼下张祥生和秦西岳带领的调研组已经打道回府,乔国栋的精神气儿,却一点不见好转。

“你能不能打起点精神来,你这样子,真让我担心。”他说。

“让我怎么打,我现在这样了,哪还有精神?”乔国栋说。

“你现在哪样了?你不能自己把自己搞垮。”乔小川说。

“我自己搞垮自己?他们这么多人整我,你难道看不见?”乔国栋的声音突然高起来。

这些日子,他老是这样,要么一声不吭,长久地坐在沙发上发呆。要么,就冲别人发火。乔小川给他雇了一小保姆,刚刚一天,就让他骂走了。乔小川知道,父亲是丢官丢出病来了,他是一个把官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人,上次从市委挪到人大,就低沉了好一阵子,还染了一场病,差点就上不成班,这一次,怕是真要出事。

他无奈地叹了一声,他能理解父亲,一个一辈子在官场摸爬滚打的人,生命早已染成了官色,一言一行,一喜一哀,都跟官场的起伏有关。这种人乔小川见得多了,父亲可能是最典型的一个。一辈子为官,一辈子却不知官的真谛,说到底,胆战心惊,处心积虑,就为了那顶官帽活着。乔小川以前也以为他们活得滋润,活得体面,活得有价值,后来离开这个圈子,才发现,父亲活得很奴!他心里早没自己了,早不知道自己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有七情六欲应该爱应该恨的人,他们成了官帽下的一条哈巴狗,只知道看别人脸色,只知道闻着官场的气味行走,却不知道行走为了什么,更不知道这样的行走本质上跟僵尸没啥区别。

当然,这些话,他是不能跟父亲讲的,也用不着讲。父亲如果能明白这些,就不会变成这样子。他看了一眼父亲,忽然觉得他可怜,很可怜。

他为父亲再次流下一场泪。

流完,乔小川就打算拯救父亲了。其实这些日子他已经在拯救父亲了,父亲变成这样,罪魁祸首就是强伟,乔小川发誓,要不惜一切代价搞倒强伟,让这个心狠手辣的家伙也尝尝被踢出官场的滋味。

乔小川一开始也是奔着那起车祸案去的,似乎强伟留给人们的把柄,就这一件事,但很快,他便发现错了,错得离谱。那起车祸案跟强伟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从可靠的渠道打听到确凿的消息,事情是周铁山搞的,乔小川犯不着跟周铁山斗,这是他的做人原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再说凭他现在的实力,跟周铁山较劲儿,只能是找死。他是一个聪明的人,聪明的人往往会另辟蹊径。很快,他就将目光盯向许艳容,甭看现在作风问题已不是个问题,但作风跟作风不同。像他乔小川,就算搞十个百个女人,别人也是眼睁睁地望着,不会跟他急。强伟不同,谁让他是共产党的干部,共产党的干部公开搞女人,这还了得!况且搞的还是自己手下。乔小川已听说,东城区委正在摸许艳容的底,她很快就要升到法院副院长的位子上,直接做院长的可能也有。如今脱了裤子就坐直升飞机的女人多得是,人们不会感到有什么不正常。

官场上历来的捷径无非两条,一是钱,二是色。

乔小川不惜花重金,从省城银州请来私家侦探,要搞就要搞彻底,就要搞得他缓不过气。可惜强伟去了北京,这段时间他白等了。乔小川决计,一旦照片到手,他先拿给强伟老婆胡玫,那女人乔小川了解,天下第一醋坛子,到时候,让强伟后院先起火,然后再一步步收拾他。

第二桩事,乔小川进行得很隐秘,就连父亲乔国栋,也让他瞒住了。他怕自己的行动吓坏父亲,让本来就神经脆弱的父亲更加脆弱。作风问题可以把一个官员搞臭,搞倒还有点难,如今要想搞倒官员,就得挖经济问题。乔小川不相信,强伟在河阳做了六年市委书记,会在经济上不留下任何把柄,他真的就那么干净?天底下哪有不吃腥的猫啊,父亲乔国栋这种人,是想吃,却实实在在吃不到,腥离他太远了,老也够不着。强伟呢?

终于,乔小川通过当年当地税副局长时的一个关系,打听到一件很隐秘的事。几年前强伟挪用过一笔资金,四十五万,这钱是用来安置红沙窝村山区移民的,也就是王二水他们应该拿的钱。当时强伟拿得很急,具体做了什么,无人可知,也没人敢问。过后,强伟用自己的工资还了一部分,不到六万,尚有近四十万的窟窿。乔小川断定,这钱强伟一定是用在了官道上。

他竟然挪用搬迁户安置资金,这罪名,决不比贪污轻。

乔小川很兴奋,这事让他想起了一句话:“莫伸手,伸手必被捉。”他决计从这条线索查下去,顺藤摸瓜,挖出更大的黑幕来。他安慰父亲:“你就放宽心,这事总会过去,别把问题想那么严重。”他指的是老奎这件事,陈木船至今揪住父亲不放,既不下结论也不做更广泛的调查,反反复复把目光限定在父亲身上。乔小川当然清楚陈木船的险恶用心,他是想彻底整垮父亲,要在精神上给父亲以毁灭性的打击。

这个可耻的小人,戴着政治假面具的小丑,乔小川不会放过他。等陈木船跟宋铜再次把父亲带走后,乔小川就想,既然父亲坚持说他从没动过害死老奎的心,那么老奎究竟是谁害死的呢?会不会……

乔小川吓了一跳,傻呀,自己咋就从没往这个方向想?

这天的乔国栋很迟了才回来,面色死灰,神情暗淡,进了家门,张嘴说话的兴头都没了。乔小川顾不上父亲,倒了一杯茶给他,非要他把那天的细节再讲一遍。乔国栋本来心情就坏透了,哪还有心思跟他再提这些。他是被带到公安局做笔录的,前几次问话,笔录都是宋铜做的,公安局说不符合规定,必须重新做一次。于是,他就将那天找老奎谈话的细节再次重复了一遍,这次做笔录的是两个人,审讯他的人也换了,宋铜几个好像都撤出了此案,跟他问话的是两个他不认识的年轻警员。乔国栋心想,公安局可能要给他定性了,他很快就要被起诉到法院,接受审判。陈木船告诉他,人大正在通过程序,上报省人大,他的人大代表资格将会被中止。一个堂堂的人大主任,河阳市的二号人物,如今却像犯人一样被审来审去,乔国栋的心,暗得不能再暗。接受完审讯,他又被带到公安局局长徐守仁那儿,徐守仁倒是客气,跟他讲了一大堆政策性的话,说这样做,也是帮他把问题尽快查清,请他理解,并积极配合,千万不要有思想负担。废话,他能没思想负担?你姓徐的来试试,哪天也把你这样审来审去,看你有没有思想负担!

演戏!乔国栋认定,徐守仁是在跟他演戏。他跟陈木船两个,串通好了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目的,就是想整垮他。

他已经垮了。再也经不住这种折腾了。

儿子偏还要折腾他!

“爸,你倒是说呀。”见乔国栋不说话,乔小川有点急。

“说什么,连你也怀疑是我害死的?”

“爸,你再讲一遍,前几次我没认真听,这中间一定有圈套,你讲细点,我帮你分析。”

“你饶了我吧,回你的省城去,安心做你的生意。我的事不用你再管,这一百多斤,交给他姓强的了。有本事,他把我丢到监狱去!”到这时候,他还是不忘跟强伟较劲儿。想想也是可笑,这些年,明里暗里,他跟强伟较了多少劲,可结果呢,非但没保住自己的位子,反落个犯罪嫌疑人。看来,自己真不是强伟的对手啊!

“爸,你别灰心好不,你这样子,还不正中了他们的奸计。”

乔国栋终是耐不过儿子的软缠硬磨,强忍着心中的痛,将那天的经过再次复述了一遍。乔小川听得很认真,一个细节也没放过,听完,默不做声地坐在那儿,一副思考状。后来他钻进卧室,关起门,找疑点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乔国栋都已在沙发上迷糊着了,乔小川突然跑出来:“爸,我终于找到疑点了!”

乔国栋吓了一跳,睁开眼,盯着儿子,见儿子不像是说梦话,才翻起身问:“啥疑点?”

“爸,你跟老奎谈话是在另间屋子对不?”乔小川的声音很急。

“是。”

“谈完话,老奎先走的是不?”

“是。”

“老奎回他自己屋子时,手里究竟端没端他的水杯?”

“这……”乔国栋被问住了,多少天来,他从没想过这问题,也没人跟他提过这问题。

“爸你想想,认真想想,这很重要。”乔小川加重语气道。

乔国栋想了想,好像有点记不起来,这些天,他的脑子像是被掏空了,又像是被填满了,总之,里面雾腾腾的,一切都很模糊。

“爸,按理说老奎不能端走杯子的,这是规定,他们应该懂得这个。”

这句话猛地提醒了乔国栋,乔国栋忽然记起,那天好像有人说起过这个,不是老虎,是另一个姓江的小警察。对了,老奎走时,没端杯子,他是姓江的警察带到那间屋子去的。乔国栋想了一阵,终于又记起,当时老虎还在外面骂骂咧咧,意思是姓江的小警察动作慢,耽搁了他打牌。那个叫燕子的老板娘还在楼道里软嗲嗲地说:“急什么呀,老虎,天还早着哩。”老虎好像调戏了一把燕子,楼道里立马响起女人的叫春声。

对,没错!

“我记起来了,杯子没带走,还在我谈话的那间屋子里。”乔国栋像是突然间明白了儿子问话的动机,一下有了精神。

“这就对了,爸,杯子,问题就出在杯子上,你想想,是谁把杯子送到老奎屋里的?这是一场阴谋,是有人想嫁祸于你。”

“你是说……”

“老奎一定是让人害死的,真凶就躲在幕后,他们借了你的手。爸你糊涂啊,这么重要的情节,居然想不起来。”

到了这时,乔国栋彻底明白了,儿子说得有理,一定是宋铜嫁祸他!但旋即,乔国栋的心又暗下来,他沮丧地跟儿子说:“就算查清这些,又能如何?你爸现在是倒了台的人,谁还会听你申辩!”

乔小川笑笑,这一笑,有太多的意味在里面,不过他还顾不上安慰父亲,他脑子里想的,是如何查找真凶。宋铜,老虎,还有那个叫燕子的老板娘,这些人都有嫌疑,但具体怎么查,他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对,燕子,就从这个女人身上下手!对付不了宋铜,我还对付不了他的姘头?

一想要对付宋铜的女人,乔小川就有一股难耐的冲动。过去在河阳,他跟宋铜两个人,没少在女人身上争风吃醋。台上是他们的老子在斗,台下,他跟宋铜两个,更是在斗。可恨的是,他从没斗赢过宋铜,不是他乔小川没能耐,实在是父亲太软。父亲这个人,说到底就不是一个在官场上混的主,他落到今天,不怪别人,只能怪他自己。

有时候官位不是保住的,是争来的,谁的手段狠,谁的力量强大,官运就往谁这边倒。父亲太过保守了,尽管时不时地,他也要跟宋老爷子还有强伟斗那么一两下,但那能叫斗?那叫自掘陷阱!

乔小川这次回来,断断续续地听父亲说了好多事,包括常委会上跟强伟发难。愚蠢呀,父亲真是愚蠢。常委会是你耍威风的地儿?真正的威风,谁用在常委会上?你那么一耍,等于把自己彻底暴露给了别人,就算别人不想收拾你,也逼迫着得收拾你。

谁愿意自己的权力受到冲击?谁又愿意在常委会上被人猛咬几口?要叫他说,强伟还不算狠,如果换了他,怕是等不到老奎死,就把对手打到地狱里了。

父亲这是自讨苦吃!典型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听乔国栋又在叹气,乔小川说:“爸,你能不能少抱怨点?你这一辈子,毁就毁在抱怨上,你还没找过人,怎么就断定没人帮你?”

“我抱怨?事实难道不是这样?找人,你找给我看!现在全河阳,都成他强伟的天下了,谁还敢为我乔国栋说话?”

“有一个人敢,只要事实清楚,我就去找他。”

“谁?”

“秦西岳!”

“他?”

调研组被突然召回,令秦西岳甚是郁闷。张祥生怕他一激动,再跑去找齐默然,再三叮嘱道:“一定要耐得住性子,千万不可再感情用事。”秦西岳笑笑,他现在不会那么激动了,经的、见的,还有脑子里想的,都跟过去大不一样,错综复杂的形势也让他这个代表成熟起来,他现在只是担心,深深地担心。

见他不说话,张祥生又道:“情况复杂啊,老秦,你我现在得做好最坏的准备。”

“我已经做好了。”他说。

见他没再犯倔,张祥生这才放下心来。

张祥生和秦西岳还是把问题想简单了,原以为只要解散调研组,有人就会把注意力从他们身上散开,没想,对方早就为他们安排好了下步棋。

两天后,张祥生接到通知,省委决定让他带队去南方考察农村基层党组织建设。秦西岳呢,他本想趁此机会,再把胡杨河流域治理方案细化一下。谁知就在张祥生走后第二天,省人大再次通知他,要他参加新农村建设调研组,深入各市区,对新农村建设工作进行调研。

至此,秦西岳才算明白,有人要彻底孤立强伟了。

强伟听到消息,并没惊愕。

还在北京时,他就已想到,齐默然一定会抢在中央对省委的班子作出决定前,采取一系列行动。时间在跟他挑战,他已没了犹豫和思考的机会,必须抢在齐默然撤换他之前,将河阳这几起案子搞铁实。

只有搞铁实,他才能赢得继续留在河阳的机会,也才能以最有效的手段遏制住齐默然。

是的,他必须遏制住齐默然!这是他在北京痛苦思考后作出的一个抉择。

回到河阳,强伟紧急召见国资委曾副主任,了解谈判的事。眼下必须几步棋同时走,而且都要走得快。谈判事宜曾副主任在电话里跟他作过汇报,但他还觉不够,他要详细了解全部过程。

曾副主任说,第一轮谈判很顺利,麦瑞小姐和她的工作小组几乎没提什么条件,谈判完全是按河阳方面的意愿进行的。

“有这么顺利,不像是谈判吧?”强伟在电话里就这样问过曾副主任,今天他又问了。

“起初我也挺纳闷,但谈到第二天,麦瑞小姐接到了欧阳先生的电话,说尽量放宽合作条件,尊重我们的意愿。”

“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强伟再次问。

“也不是啥条件都没提,麦瑞的重点放在了人员安置上,她提了两条,一是年满五十岁的职工,由政府一次性安置,瑞特公司可以提供一部分资金,用作他们的养老金,不足部分,由我们解决。二是培训后考核不能通过的职工,原则上瑞特公司不予安排,这些人员由市上想办法。”

“第一条行,第二条呢,考核以什么为标准?淘汰的比例多大?不会全给我退回来吧?”

“原则不超过百分之三十。”曾副主任说。

强伟算了算,百分之三十就是接近五千人,这个数字不小了。

“她还提出什么?”强伟总觉得对方是在玩虚的,并没谈到核心问题上来。

“河化的资产他们要重新评估,我们评估的他们不相信,认为掺杂了水分。”

“笑话,我强伟会在这上面掺水分?”说完,又觉对方提出重新评估也在情理之中,便道:“这不是关键,评来评去,就那几个钱,多评不出什么。我想知道,她到底有没透露过下一步的打算?”

“没。我们也有意识地问过这个,麦瑞很谨慎,说在合作协议达成以前,有关公司下一步的启动计划,属于商业秘密,暂不能透露。”

强伟哦了一声,这在他的意料之中,麦瑞尽管年轻,但代表瑞特谈判也不是一次两次,况且她后面还站着欧阳,不会轻易就把秘密说出来。他想了想,又问:“关于几家分厂,她没提出什么?”

“这倒没提,她是按照我们提供的方案,一捆子谈的,不会把话题分散到各分厂上面。”

“那家……”强伟想问什么,话快要出口时,突然收住了。他心里头一直挂着一件事,跟谁也没说,包括曾副主任。既然麦瑞没提,他也决计把这个疑惑再压压,免得一说出来,影响曾副主任的思路。

但这件事,他真是很疑惑。他所以如此放心不下这次谈判还有合作,担心的,就是这家分厂。这家分厂看似不大,但很敏感,一旦操作不好,将会后患无穷。他四处托人打探瑞特的商业情报,目的也是想搞清这点。现在的商业合作,鱼龙混杂的多啊,招商招来骗子的,更多。要是瑞特把心机动在这上面,那就全完了,合作非但会变成一句空话,怕是齐默然这边,又要给他加一条罪名。

遗憾的是,肖克平到现在还没回来,让他了解的事,至今也没有消息。强伟真是急。

偏在这时候,办公室主任进来说:“强书记,那辆车卖了,上午十点开走的。”

“他最终出价多少?”强伟紧问道。

“八十万,他凑了个整数。”

强伟顿住了,看得出,这个消息还是震动了他,脸上猛就掠过一道子暗。碍于曾副主任在场,强伟没多说什么,只道:“好啊,还是他周大老板有钱!”

他的话听上去很轻松,甚至还带点调侃的味儿,办公室主任听了,心里却一阵酸楚。

办公室主任说的车,就是强伟留在火烧沟村的那辆。本来,齐默然走后,办公室是想把车开回来的,朱三炮再凶,还不敢把市委书记的车真扣下不给。哪知强伟坚决不同意:“开回来?难道你们不怕老百姓戳脊梁骨?”

“总不能真把车抵给他们吧?”办公室主任吃不准地问。

“该抵时就得抵,你们拿个方案,公开拍卖那辆车,拍卖的钱,用作火烧沟村的补偿。”强伟说。

办公室主任暗自一惊,看来强伟要动真的。

其实拍卖那辆车,也是强伟一个策略,或者一种工作方法。河阳这些年,经济发展缓慢,民生问题日益突出,但各单位用车却越来越豪华,如今桑塔纳都没人坐了,都在朝三菱奥迪看齐。几次整顿,几次都没效果,反而是越整顿车的档次越高,越清理公车队伍越庞大。十几个人的单位,豪华车就有三四辆。老百姓骂的绝对没错,一个县级干部屁股下,就坐着一所农村小学。强伟想借火烧沟这件事,来个现身说法,卖车还债,还农民的债。看看能不能卖出点效果。主意已定,强伟要求办公室尽快将此事落实。

风声传出,一时哗然,谁都不相信强伟真会把车卖了,特别是火烧沟的村民,他们让强伟这一招给惊住了,车放在那,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

就在这节骨眼上,九墩乡还有火烧沟村出事了。

齐默然走后,强伟立刻派出工作组,一方面查实乡党委书记杨常五超计划生育的事,一方面,落实关井数量,核实补偿资金。杨常五的事情很快查清了,是他自己找工作组坦白的,愿意接受处分。查关井数量时,却发现一个惊人事实。毛万里和朱三炮一开始都说关了八眼井,每眼井的成本八万多,还拿出了当初打井时村民们集资的协议。结果查到中间发现,八眼井中有五眼是废井,是移民还没搬来时沙漠农民自己打的。这问题马上牵扯出一个更大的问题:整个沙县在第一轮关井压田中,究竟真关了多少,压了多少?继续查下去,就发现沙县县乡村三级联手,拿废井荒田充数,虚报冒领补偿金。包括王二水所在的红沙窝村,也是随便填了几眼枯井,却冒充新井,骗取几十万元的补偿金。压田就更是荒唐,各村压的田全是村民们早就弃掉不种的,这些年新开的荒,那些应该压的田,一亩也没压掉。

啥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一次,强伟算是领教了!

强伟被激怒了,他不能不怒。从他来到河阳,一直就强调一个问题,无论工作多难做,都要认真去做,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去做,而不能应付差事,更不能欺上瞒下!谁知六年后,在事关沙漠里三十万人口生存与发展的重大问题上,沙县方面居然还敢玩这种欺天术!

“一个乡一个乡查,我就不相信,在纯正党风、严肃政令的今天,还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这股歪风要是刹不住,我们还谈什么实事求是,还谈什么和谐发展!”

市委专项工作会议开完没一周,沙县弄虚作假欺瞒上级的事实被曝光,强伟责成组织纪检等部门严肃查处,沙县六个乡的班子被集体撤职,沙县县长也被摘了官帽。

事情平息后,强伟将新上任的九墩滩乡党委书记还有乡长一并召来,让他们就从卖车做起,先干一两件取信于民的事。“不要把它简单地看成一辆车,那是诚,那是信,是我们能不能真心为民的决心。有人说我强伟是在作秀,我不怕攻击,这个秀,我作定了!”

河阳公开拍卖市委书记的专车,用来偿付沙漠农民的欠款,一时成了新闻。齐默然听了,淡淡一笑:“花拳绣腿,就让他折腾吧,不要把市委大楼卖了就行。”

第一个跑来买的,竟是周铁山。

办公室报出的价格是四十万,周铁山开出的价格是五十万,多给了十万。办公室主任吃不准,跑来请示强伟,能不能卖给周铁山?

“能,为什么不能?谁愿意掏钱,就卖给谁。不过别人掏五十万,我卖。周铁山这个价,低了,他要真想买,再加十万。”

周铁山听后,赫赫一笑:“不就十万吗,低了,我多加二十四万。”

一听这个数,办公室主任的脸黑了,七十四万,周铁山这样做,太过分了!

他跟县乡的人一商量,决计先把这事缓缓,分头找买主,最好找一个外地人,把那辆车买走得了,要不然,以后看见那车,心里也是个疙瘩。周铁山这边却不乐意,几乎天天打电话催。强伟去北京的这些日子,周铁山派司机守在火烧沟村,声称这辆车他买定了,他也要尝尝,坐在市委书记的专车上,是什么滋味。

后来经多方做工作,周铁山才答应不提那个不吉利的数字了,八十万,就算他为开发区作点贡献。

强伟自然知道周铁山的用意,周铁山是拿八十万块钱,打他的脸啊。如果他提出卖市委办公大楼,怕是周铁山倾家荡产,也要跟他一搏。

好吧,我就成全你一次。

打发走办公室主任,强伟的心思突然有点集中不到谈判的事上,曾副主任又跟他汇报了几件事,都是谈判过程中发生的,强伟居然没有先前那么反应灵敏了,好像周铁山开走车的同时,顺带着将他的激情也开走了一半。曾副主任见状,知道强伟心里还是没拗过劲来,就想起身告辞。毕竟,市委书记卖掉自己的专车,也不是件多体面的事。临出门时,忽然又记起一件事,转身原又坐下,讪笑着说:“不好意思,强书记,还有件事,我想顺便也跟你汇报一下。”

“你就说吧,不管好事坏事,应该讲的就都讲出来,不要有啥顾虑。”强伟听起来像是在跟曾副主任做工作,其实他是在跟自己做工作。不就一辆车吗,犯得着伤脑筋?

曾副主任略略一沉吟,道:“谈判中间,周市长约见过麦瑞小姐,单独约见的,具体谈了些什么,我们谁也不知道。”

“哦?”强伟眉头一紧,转而又道:“这很正常嘛,她是市长,约见一下对方代表,也表明我们的诚意。以后这种事,就不要跟我汇报了,啥事都汇报,耽误时间。”

曾副主任哦了一声,再也不敢坐下去了,赶忙起身,就往外走。出了强伟办公室,他在楼道里长长吁了一口气。干任何工作,都难啊。这些日子,周一粲反复打电话催他,要他把谈判结果整理一份给她。他能给吗?不给,周一粲那边又怎么想?本来还想顺势征求一下强伟的意见,一听强伟这语气,就知道,关于谈判的事,只字也不能跟周一粲提了。

当天晚上,强伟刚回到住处,许艳容就找上门来。强伟见她不请自来,笑着道:“怎么,现在连电话都懒得打了?”

许艳容不好意思道:“刚跟朋友吃完饭,正好路过这,上来看看你在不。”

“你倒是来得巧,我也刚回来。”强伟说着,请许艳容坐,拿出一盒上好的铁观音,要给许艳容沏茶,许艳容不安地说:“茶就别倒了,我坐会儿就走。”

“既然来了,就多坐会儿,还有事跟你谈呢。”

一听强伟这样说,许艳容怦怦乱跳的心才稳当下来,其实今晚她一直等在楼下,等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看见强伟上楼,才忐忑不安跟了上来。她也说不清,为啥不打电话跟他预约,以前跟他见面,都是在电话里请示好的。也许她怕强伟借故忙,拒绝她的造访,也许是有意要给他一个突然袭击。说不清,女人的心思,有时是很乱的,乱得自己都摸不准。不过还好,苦等两个小时,总算见到了他。

“我先说还是你先说?”将沏好的茶放许艳容面前,强伟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许艳容一怔:“说什么?”

“你现在找上门来,不会真是来看我吧?”强伟说的很随意,许艳容听了,却觉自己被他看穿了,一时窘得,脸上飞出两团红,手也局促得不知往哪放。奇怪,到了现在,她在强伟面前,还是那么的放不开。

“我……”下意识地,她就吐出了一个字。

强伟被她的样子逗乐了,有时候,他觉得许艳容很从容,很镇定,身上有股大家风范。有时又觉她很女人,傻乎乎的样子很招人爱。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脑子里也会常常浮出她的面孔,浮出她那傻乎乎的样子,回味和咀嚼,会带给他兴奋,带给他安慰。更多的,却是彷徨。他说不清现在跟许艳容是怎样的关系,说下级吧,不像,亲密点儿。说情人吧,又觉离得太远。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拥有一个情人,“情人”两个字,好像离他的生活太远,但让他彻底放弃掉跟许艳容这种朦朦胧胧的关系,又很不甘心。

怎么说呢,一个心理,他想得到她,真真实实拥有她,不是现在这样,是彻底地拥有,像夫妻那样。不,甚至比夫妻还要亲密点。另一个心理,又怕,他怕将来有一天真的陷在这雾一般的感情里拔不出来,那可就坏事了。

但跟她在一起时,确实快乐,这快乐是发自内心的,比如现在,他就想逗她,看着她窘,看着她急,看着她脸红。

她脸红真是好看。

这份好看能让他忘掉很多烦恼,弃开所有的事不想,只想盯着她,望个够。

望个够……

许艳容被他望得身子一阵阵发紧,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胸脯一起一伏,脸越发红得糟糕。但心里,却升腾起一股热,异样的热,含着某种欲望的热,热得她难受,热得她在沙发上坐不住,想起来,想走近他,想……

强伟感觉望够了,再望,怕真要把自己给望进去,把她也给望出事来。收回目光,用朋友般的口吻说:“说说你的工作,最近怎么样?”

许艳容的身子哗地一松,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气,她抿了抿头发,道:“我今天来,就是想跟你谈谈工作的。”

“说吧,是不是又遇见了难题?”强伟语气里有股暖暖的关怀,他在许艳容对面坐下来,目光很温暖地盯在许艳容脸上。许艳容感觉刚刚冷下去的身子又在变热,她喝了口水,道:“区上想调整我,已经谈过话了。”许艳容刻意用了“调整”这个词,而没用“提拔”。

强伟知道这件事,去北京之前,东城区委书记找过他,言谈中透出这层意思。强伟当时啥也没说,这种事让他怎么说?点头同意吧,会不会让人家误解,以为他强伟早就有这个意思。摇头反对吧,又怕耽搁了许艳容前程。他倒真是有点两难,只好笑笑,转到了别的话题上。许艳容现在一说,他就清楚,东城区看来是要真的重用她了。

“怎么跟你谈的?”强伟问。

“还是法院,当副院长。”许艳容低下头,声音有点轻。这些年,她跟强伟在一起,很少谈过她自己的事,更没提过职务升迁这类敏感话题。她知道这是大忌。女人是不能给自己心爱的男人施加压力的,更不能因为自己,连累到对方,这是许艳容坚守的一个原则。想想这些年,她还真没求强伟替她办过一件事。

“你自己怎么想?”强伟又问。

“我……”许艳容语塞了,想好的话,突然说不出来。

“没关系的,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我帮你参谋参谋。”

强伟的话让许艳容再次轻松,她仰起头,望了他一眼,目光有些暖,也有几分暧昧。这个晚上,许艳容多次出现这种渴望状态,好像她不是跑来跟强伟说事的,而是被寂寞和思念驱赶,要急于到他怀抱里靠一靠。

“我想回到公安局,干自己的老本行。”许艳容终于道出了自己的心思,说完,她感觉轻松了不少。

强伟轻轻哦了一声,习惯性地做起了思考。去公安局,许艳容怎么会冒出这么一个想法,以前可从来没听她说过。强伟略带狐疑地,再次将目光视在许艳容脸上,他想揣摩她的心思,她不会是……

“这事我想了很久,今天来,就是想请你跟区上说说,让我回到那边去吧。”许艳容目光切切地望着强伟说。

强伟不好再犹豫了,只能点头。